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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那风花雪月的往事7

房子里传出拉动椅子的声音。余淑芳反客为主了,要小云老师坐。

方小鱼早早就溜到了“老绝方”。那个洞口这回被塞严实了,塞的很静心,还用泥抹平了。自己被发现了?管他呢,他们自身现在都难保!方小鱼想,只好听收音机了。

接着是沉默。

下课铃突然响了。铃声极怪异,像有个人捏着破锣嗓子喊,打架啦!打架啦!余淑芳并没有揪小云老师的耳朵,也没有把她揪到校长办公室去。而是很客气地把小云老师,“请”到小云老师的房子去了。一前一后走着,有呼有应的,像俩人间系着一根绳子。而绳头子就捏在余淑芳手里。

哎呀,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病了?有……什么病?余淑芳关切的声音。

好大一会儿后,小云老师说,大家读课文吧。声音软得像面条,弱得像香头上冒出的烟。

还是沉默。小云老师明显不是余淑芳的对手。余淑芳要在山间再修炼几年,就能呼风唤雨了。

上午第二节课的时候,方小鱼明显看到余淑芳的身影在教室门口一闪,就消失了。方小鱼暗自窃喜,方华要倒霉了!正在讲“鸡毛信”、“消息树”的小云老师,喉咙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卡严实了,即刻噤了声;脸通红通红的,像要渗出血来;随即低了头,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只露出细长秀气的鼻子;两手撑在桌子上,浑身软软的,像要倒下的样子。每一个同学的眼睛,都胡盯乱瞅着,一道道黑色的闪电。还有人窃窃私语。疑问和惊奇一大群燕子样,满教室乱飞。方小鱼隐隐地却为小云老师担起了心,不由自主的。余淑芳会不会揪小云老师的耳朵,把她揪到校长办公室去呢?由于余淑芳用力过猛,“噌噌噌噌”往前走了好大一段距离后,才感觉自己手上轻飘飘的,回头一看,却见自己手里,只捏着半片耳朵。而小云老师呢,仍站在原地未动,手捂着另半边耳朵,血从指缝间流出来,蚯蚓一样顺着手背爬呀爬呀……

又是余淑芳的声音:你的裤子怎么湿了?衣服在哪儿放着?赶快换换。

方华喉咙里干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梦么…… 然后转身面朝里,拍了拍方小鱼的腿,快点,要迟到了!方小鱼瞪了方华一眼,踩着他的腿下了床。想收获到方华的惨叫声。然而他失望了。像刚才踩到了木头上。

有细弱的抽泣声。小云老师尿裤子啦?余淑芳难得有这么好的态度,好像也不是来找事的呀。方小鱼满脑子疑虑了。大人们演的戏,他一时还看不懂。

看样子余淑芳并没有针对自己,方小鱼有些放心了。在余淑芳讲完的那一瞬间里,方小鱼感觉自己好像还在以前做过的某个梦里:一辆大卡车拉了一车狐狸。狐狸们都被装在一个个小铁笼子里。一个个小铁笼子摞起来,摞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铁笼子。卡车嗖的一声过去了,却把一股怪异的腥臭味留在了空气中。他追撵着卡车,一路喊,狐狸!狐狸!就有一只狐狸的尖脸钻出了笼子,冲他笑眯眯的……

小鱼是个淘气鬼,这么长时间了,你没少费心啊。今儿个谢谢你了。我在县城工作,平时忙。你看看,他经常像个没人管的野孩子,脏兮兮的,脖子、手、衣服脏得…… 你看看,跟他爸一个货色。他爸出门前,老要人把这儿拽拽,那儿拍拍。唉,当女人难啊,操不尽的心。余淑芳像在拉家常了。

说完了,余淑芳还像以前一样,枯坐着。

咱姐儿俩只是谈心,你看看,你是不是不舒服?

余淑芳开口说话了。方华吓了一跳,方小鱼也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很空、很缓、又很飘,像梦话,对着镜子说梦话,对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面目说梦话,我昨晚做梦了。我们厂里要建单元房,集资呢。咱们家没钱交,你就跟我商量,咱们养狐狸吧。就养了一大群狐狸。每个狐狸都笑眯眯的。笑眯眯的狐狸一见我,却龇牙咧嘴。龇牙咧嘴那个样儿,凶得,像狗。一见你却笑眯眯的,还流口水。口水丝丝拉拉的,拖到了地上,像丝线。我心想,咱买了条母牛,肚子里居然还怀了犊子,真是意外的收获。丝线也能卖钱。可谁知,转眼间,那些狐狸却拿了丝线往我脖子上缠,一丝一丝的,一缕一缕的,一股一股的;然后勒,勒,勒,勒得我气都出不来。我的肺“砰”一声炸了。然后我就死了。死了后我又放心不下小鱼。就对小鱼吹了一口气。小鱼一下子就长高了,长大了,长成了一棵直溜溜的白杨树。谁知那些狐狸们是要跟我作对到底的,它们又绕着白杨树流口水。丝丝拉拉的,绕啊绕的,把白杨树也绕了进去。我惊得不行,就醒了。

只有细弱的抽泣声。小云老师这是怎么啦?还是心虚,见了情敌了,心虚。

方小鱼大气都不敢出。坐起来穿衣。尽量不发出声响。那天从袁圆家回来后,心里一直是麻木的,一种奇怪的麻木。麻木也是一种平静。分明是要破罐子破摔了。但一见余淑芳晚上回来,心里就莫名的紧张。有时候,余淑芳猛然叫他一声,很正常的语调,都吓得他浑身打尿战。夜里也常做噩梦。梦里常有警笛尖叫。自己的同学忽然全变成了警察,在操场里,围追堵截他。要么是自己被挂了个大纸牌,上写:“杀人犯”。三个字都很臭,被一个醒目的大红叉覆盖着,像字里渗出的血。有时候又是他在街上走,突然背后有人小声说,流氓。看,流氓。惊恐地回头看时,却见袁圆她妈,正用暴突的眼睛瞪着自己……

唉——其实人到这世上来,就是公共的东西。你看啊,还在娘胎里时,就属于父母。出生以后呢,父母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了,又属于这些人了。上学了,属于的人就更多了,属于学校所有的人。走上社会了,他就应当属于全社会了。既然属于全社会了,那就谁都可以用,谁都可以喜欢,谁都可以憎恨。这由不得人的。特别是在谁都可以用这方面,由不得人啊…… 怎么,我说的,你认为不准确吗。…… 有什么想法,你也谈谈,啊?

院子里早已有了响动。响声在清晨的空气里,东一榔头西一梆的,都很尖锐,却也都很沉闷。刘叔叔又在刷牙了。火车又进山洞了。刘叔叔大概见方小鱼还没出门,等得不耐烦了,吆喝道,小导弹,快起床了!是不是昨晚逮老鼠逮困了?院子里响起了女人尖利的笑声。有女声笑骂道,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刘叔叔响亮地答到,来点新鲜的,怕你这一会儿又犯瘾(淫)了。笑成一片了。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小云老师的声音。嗓音变了,有些粗涩,传递着一股子什么情绪。但绝对不是对抗的情绪。

煤球炉子上的水壶里,水已经嘶鸣了起来。声音细细的,却不绝如缕。满屋子绕啊绕的,绕成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每个人都被粘到网上了。又好似绕成了一个一个茧子,每个人都被缚到了茧子里,成了蛹。蛹也是人的一种状态。

好吧,既然你不喜欢听。

方华躺在被窝里,双目失神,在想着什么?

片刻的寂静。方小鱼有些糊涂。但还是意识到,两个情敌间的较量开始了。余淑芳真的是来者不善。

一大早醒来,方小鱼就感觉家里的气氛很怪异,是那种压抑的怪异。余淑芳端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像一截树桩。梳妆台是她的嫁妆,比方小鱼的年龄还长。镜面已然老化,随时都像蒙着一层白雾,只有边角部分还光光亮亮的。余淑芳在镜子里看什么,能看见什么?镜子里她面目模糊,模糊得不过是一团颜色深一些的雾气。当一个人久久地坐在糟糕的镜子前,凝望着自己糟糕的影子时,这个人自身的世界,是不是已经颠覆了呢?

有只什么鸟儿,在方小鱼身后的树上叫起来。叫声婉转而动听,像鸟儿在一颗一颗吐着黄灿灿的珠子。方小鱼抬头去看,那鸟儿的羽毛很华丽,个头却很小,比麻雀都小,比知了稍大一些,不知是什么鸟。小云老师这时就应该变成这只鸟,从房子里飞出来,飞到树梢上,你余淑芳爱叨叨,就叨叨去吧。

方华常到你这儿来吧?

方小鱼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跟人沟通的困难。他扑上去,撕扯袁圆的衣服。袁圆一把推开他。方小鱼还要扑上去撕扯时,袁圆又一把推开他。用力过猛,差点把方小鱼摔了个四仰八叉。方小鱼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再要扑上去时,袁戛却羞涩地笑了,安然点!谁不会脱衣服?……

还是寂静。

袁圆浑身一抖,挣脱了他。这有啥奇怪的,我爸跟我妈也睡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