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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那风花雪月的往事6

我在刹那间愣住了,童年时的往事,一幕幕再现。好大一会儿后,我喃喃自语,是的,可能有些好笑。

聚会后又久,袁圆给我寄了封信。信上说,当年,她曾为我自杀了四回。她为了联络我,在家里苦练吹口哨。声音在家里听着很大很尖利,可一到街上就像蚊子叫了。始终没有把我招引出来。她绝望了,想死,但又不想喝老鼠药。老鼠药是给老鼠吃的,这样死了,自己不就成老鼠了吗?她听她妈跟顾客吵架时,赌咒说,谁要给你短斤少两,吃白糖甜死,让树叶砸死,在棉花堆上碰死,睡房顶上叫车轧死!她就吃白糖,大口大口地吃,把家里仅有的半斤白糖,吃了个净净光。然后躺在床上等死。死没死成,倒落下了毛病,以后一见白糖之类的东西就反胃。然后就又站在树下,等树叶落下来把自己砸死。可树叶像跟她作对似的,就不往她头上落。她索性拣了一大把树叶,狠狠往自己头上砸,却像挠痒痒。想死怎么这么难。她又翻箱倒柜,找了一大堆棉花——还嫌不够,又往棉花下垫了好多好多毛线,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戳戳往上碰。结果只能是粘了一头的棉絮……读到这里,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接下来信上还说了句总结性的、或者说解嘲性的话,年幼时我们很好笑。

接下来,信上说了她这些年来的生活状况,先跟了一个屠夫——我不禁哑然失笑了,杀猪这活倒很适合她:凭她的身坯,再大的肥猪,三下五除二就撂倒了——后来这个屠夫短命,跟人打架,人家用他的屠刀捅进了他的肚子,只给她留下了一笔还算不小的储蓄。守寡的几年里,老谋思着干点大事。偶然受了启发,就办了家“儿童时代制造厂”——好有意味的名字——用废塑料造工艺品。造什么呢?一个半裸的小男孩,和一个半裸的小女孩,相对而站;小男孩扯开自己的短裤,让小女孩瞧:就多了这么一点点。一个小男孩撮着嘴,正要去亲一个小女孩的脸蛋儿:I love you 。一个小男孩躺在床上,一个小女孩偎在他的胸前:瞧这两口子……都是些小儿戏,想不到全世界人都喜欢,销路奇好。现在厂子里已有一百多工人,专门制造“儿童时代”……

同学聚会上,袁圆说我破坏了她的童贞。的礁如此。

我的脑子里有了某种触动。她在制造“儿童时代”?是的。莫非是儿童时代与我的交往给了她灵感,应该是的。这么说,当年与我的交往没有给她造成任何心理阴影?看样子不但没有,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还成了她的审美对象,或者说,赏玩对象。

她信中最后邀我,某月某日到某个风景名胜——不想重温一下“儿童时代”吗?她信里的原话。是暖昧的暗示,也是赤裸裸的勾引。

熊猫静静地蹲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

我后来没有给她回信,也没有跟她通电话。我没有上钩,也不想上钩。倒不是说我是正人君子,或者不屑于上她的钩。没结婚前,我走马灯似的换了十几个女朋友,结婚后,我曾与妻子以外的四个女人来来往往。说实在的,我厌了。每跟一个女人发生关系,都增加一层我的幻灭感:就那么回事。在肉体上,女人跟女人都一样,差异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我有时候就持疑于我爸爸的不厌其烦了。他竟能一辈子马不停蹄的,从一个女人身上翻越到另一个女人身上,而不觉得累和烦。或许他跟我属于不同的人群,尽管我是他生命的延续。又或许他在用这种频繁的翻越,寻求着新鲜的刺激——也就是那微不足道的差异——试图对抗着生命的贫乏和苍白。

就有了这最后一回。是在上午放学以后。方小鱼看到方华跟小云老师,裸体相对了。在床上。在被窝里。被子在大幅度起伏,相当肆无忌惮;床板在亢奋地呻吟,相当无耻下流。他想起,有时候夜间被惊醒,看到方华跟余淑芳也是这样的。一时间有了顿悟,这,大概就是他在墙面上或电杆上写的那个“X”。

袁圆后来再没有跟我联系过。我有些庆幸,也有些失落。偶尔却也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庆幸,也不该失落:或许人家袁圆,压根就把同学聚会上的情感与肉体摩擦,当作逢场作戏——与儿童时代的那一出一样,都是戏,儿戏。

一到课间或是放学,方小鱼照旧要到“老地方”去逛一逛,察看察看敌情:看方华来了没有。反正你方华常来,我方小鱼就常有好吃的。你好我也好。

再说方小鱼那天,离开“老地方”后,已放学一大会儿了,径直出了校门,脑子里一直有一床被子在起伏晃动,人就显得迷迷登登的了。他当时处于什么状态,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相对于生活,相对于人心,语言总是贫乏的、苍白的。

方小鱼明显能感到,小云老师近来对自己冷淡了,不捏他的脸蛋了,也不提问他了,也不对他说,讨厌死了,或者我不爱你了。甚至对其他同学也不说这两句了。小云老师变了,变了个人,不像她了。倒更像个老师。方小鱼故意在她的课堂上捣蛋,接她的话茬乱说一气。惹得全班同学都笑。气得小云老师拿眼瞪他,甚至拿书抽他——轻轻地抽,像挠痒痒。方小鱼不怕,他有底气。照旧捣乱。小云老师就威胁他要告诉他家长。方小鱼就问,告诉哪个家长,问完了,就挑衅似地瞅着小云老师的脸,直到那张脸上的某种气焰褪尽了,变得毫无表情。

不知不觉间,方小鱼走到了袁圆家门口。袁圆的妈妈正坐在摊位后,跟几个女顾客说话。笑盈盈的。笑盈盈的脸都很恐怖。方小鱼混沌的大脑里似乎还闪过一个念头,买她的毛线,织成的毛衣穿在身上,不做噩梦才怪。念头刚闪过,人已经窜进了袁圆家门洞。门洞狭窄得很,黑乎乎的,像走进了一个噩梦。

方华面对方小鱼连番的敲诈和羞辱,一直没有采取反制措施,充分表现了他的儒弱和无能。在与余淑芳经年累月的较量中,他一直处于守势,应该说,与他的这一性格有关。其实,好多花心男人都是如此。不能说他们没有脾气,有的(或者有时)脾气甚至大得很。这与他们的爱好有关,他们除了爱好沾花惹草,似乎对其它事情不感兴趣了,比如跟人较个高低。他们可能也没有这个底气,或者说勇气。女人把他们掏空了淘尽了挤净了。他们可能是一群不会干其它坏事的男人。似乎没那方面心智。也是一种生活状态。

袁圆在家。显然已吃过午饭。正在后院装模作样地修理自行车。要不是自行车出了问题,恐怕她早已满街疯去了。身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钳子、扳手、螺丝刀……大大小小的,满世界。甚至还有她爸爸用的大管钳,甚至还有一把焊枪。虚张声势,或者装腔作势。儿童无意识的表演。

方小鱼又迷上了画画。而且一上手就用毛笔画。画了一只狼狗正伸出舌头,舔一朵细弱的小花。然后拿给方华看。方华嫌恶地看看画,又嫌恶地看看方小鱼,表现得很没有涵养,大概不想做精品男人了,至少在这一刻。方小鱼又画了一对古装男女,相依相偎。还用蝌蚪文题了名字《相公与小姐》。照旧拿给方华看。方华的嫌恶变成了憎恨,但又不敢发作。再画了一张,一个男人把手伸进了一个女人的衣襟,题名叫《无耻》。仍旧要拿给方华看……

看见方小鱼,袁圆笑了,惊讶的笑,也是发自内心的笑。发自内心的笑与嘴脸上的笑绝不一样。但随即,那笑又被收敛了。收敛都收敛不住,还有笑的痕迹呢: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她慎怨道。

第三天,方小鱼又说自己想吃兔腿。方华只有照办。没得选择。然后方小鱼又看了一场方华向余淑芳要钱的喜剧。方华要钱时的狼狈,让方小鱼快乐得要死。

方小鱼并不吱声,一勾食指,自己先进了袁圆的卧房。卧房里昏暗得很。袁圆跟了进来,趁方小鱼不备,把手指上沾的黑油污,一下子抹到了他的脸蛋上,然后兀自笑了起来,像乌鸦叫。笑得都弯下腰了。

方华看着方小鱼的脸,眼珠儿转了两转——小患子的脸上写着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眼珠儿又转了两转,说,好吧。

方小鱼并不笑,脸上像刚淋了雨,又被擦干了那种表情。手一指床,过去!是命令。

方华看着儿子,像看着外星人,我没钱。那我就给小云老师说,你没钱。方小鱼说这话时,并不看方华,有一种凛然的神情。心里掠过一丝快感。

袁圆莫名其妙,脚底下往床边移着,嘴上却骂,吊死鬼模样,我欠你金了还是欠你银了?骂完,又瞟了一眼方小鱼,问,干啥?语气有些颤。目光发亮。是一种警惕。又好像不是警惕。

第二天一早,方小鱼就感觉自己好像没事了。昨天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又或者方华“玩”的这个女人,压根儿就与自己无关。孩子们的心里向来是风云变幻之地,没有多少重量的风云,没有多少重量的变幻。方小鱼不想把这事告诉余淑芳,告诉余淑芳,弄不好给自己也要带来灾难。但方小鱼不想放过方华。他虎着脸对方华说,我想吃个鸡腿。语调不高,但是命令,不容违抗的命令。

脱衣服!

方小鱼跑开了,跑向操场。眼里泪水涌流。他愤愤地想,方华比你大十几岁,我比你小十几岁,能陪你到老的,是我!是我!是我!

流氓!袁圆扬起巴掌来,方小鱼并不躲闪,眼睛都没眨一下。那巴掌却掠过他的耳朵梢,呼啸着,过去了。吊死鬼模样!你想干啥?是嗔怨。

回过神来时,方小鱼感觉受了伤害,很严重的伤害。不是为余淑芳。是为自己。毁灭性的伤害。他看到那只熊猫的双眼里,噙满了泪花。他看到房子里的空气,在丝丝颤动。他看到方华的嘴唇间迸出无数小火星来。他看到小云老师的红嘴唇也进出无数小火星来。就像他们俩人在用嘴放焰火。一瞬间里,他的脑子里闪出袁圆的两根食指,往一起一碰,随后就有“嘟嘟”两声。头晕目眩。那是怎样一种头晕目眩啊!

我爸跟小云老师睡觉。方小鱼哽咽了,扑过去,抱住了袁圆,我也想跟你睡觉。抑止不住的哽咽。连方小鱼本人也觉得自己的哽咽,有些做作,有些夸张,有些没有来头。眼里甚至都有了泪水,亮晶晶的,是昏暗光线里的两道闪电。

小云老师涨红了脸。白哲的脸一涨红,脸上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红雾,更动人了。小云老师说,更像是喃喃自语,我想要一个人陪我,一直到老。方华的臂膀伸了过来(可能是再一次),把小云老师揽进了怀里。小云老师起初还想挣脱,但方华的臂膀像柔软的藤条,缠绕住什么了,一般不会轻易放弃。当然不会显出粗暴。有一种默契或者说同谋在,很微妙的。小云老师驯服地蜷在方华的怀抱里,从衣服的细微抖索上,可以判断她在抽泣,或者在颤抖。方小鱼看呆了。没看呆前,方小鱼曾想大喊一声,抓流氓!然后火速跑过山墙,冲进小云老师房子——不是英雄救美,他当时脑子里没这个概念,而是救人。但随后就呆住了:两厢情愿!呆住了的感觉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脑袋溶化在空气中,跟天光一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