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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那风花雪月的往事3

方小鱼一只手,偷偷地,也是试探地,伸向方华的腋窝,那儿是一片丛林地带,慌乱地掏了一把,像只老鼠要从樊笼里突围出去。逗爸爸笑倒在其次,提醒爸爸关注自己,应该是主要目的。方华吃了一惊,扭头看着儿子诡秘的、却也是讨好的笑脸,捣蛋鬼!很平淡的一句.既体会不出赞赏,也体会不出嫌恶,更体会不出嗔怨。但绝对没有生气。方华不是不会生气,偶尔生起气来也很怕人。关键是他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精品男人。精品男人得有涵养。

余淑芳正在煤球炉边为一家人做早餐。从来都是满脑门子官司,当然不屑于理睬方小鱼了。也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脑子里要为孩子留下空间。

方小宇又大声朗诵新近学来的儿歌:

还是没人理睬。

学习苦学习累,

后来方小鱼在无人理睬的情况下,大声念道,做梦不祥,画在南墙… …

学习还要交学费,

跟方小鱼一个被窝里钻着的方华,心里当时正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随便哼哼了一句什么。比起余淑芳来,方华更关注方小鱼,更爱方小鱼,他始终认为方小鱼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可那天早晨,他显然忽视了方小鱼,没有察觉到,方小鱼正经历着一场心灵风暴。

……

其实方小鱼的梦还没有讲完,那些男同学突然都变成了警察,举着电影里日本人拿的二八盒子,点着他的额头,强奸犯!再跟着我们,就崩了你!就被惊醒了。这些他当然不敢讲。

没人理睬。其实只是想找骂。

我做了个梦,方小鱼对方华说,很怪的梦。我梦见小云老师看着袁圆的脸,而不是看着我的脸,点名,方小鱼!我正想对小云老师说,我在这儿,可是袁圆却答到了,很大声,还站了起来。我还想向小云老师纠正,嘴却像叫一张无形的手捏住了,张不开。我都能看到我的眼睁得圆呵呵的,干着急没办法。小云老师捏了捏袁圆的脸蛋,让她坐下了。我不由地摸了摸我的脸蛋,没有一点感觉。更怪的是,下课后,男同学们邀方小鱼去玩,也冲着袁圆叫,袁圆就跟去了。我也想去,可男同学们一推我的胳膊,我们不跟女生玩……

今天是星期天,难得能踉方华一个被窝里钻着睡懒觉。本来他还想问问方华,男人跟女人怎么一结婚,女人肚子就大了?娃娃是不是都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的?女人为啥都爱照镜子?女人为啥跟男人长得不一样,… … 等等一系列问题。看来问不成了。方华看起来心不在焉:家里气氛也不好。

终于,方华向余淑芳开口了,给我些钱。一人音节就是一只老鼠,哧溜溜排成一串儿,从洞里窜出来了。有些像命令,却没有底气。余淑芳正准备往锅里下米,转过脸来——身子后边蒸汽腾腾,一瞬间里方小鱼感觉余淑芳,像是从某个山洞里飘出来的女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厌烦,或者不屑。

无意中,就发现了砌窗户的砖缝间,在底层有一个洞儿,拇指粗细,洞口打磨得极光滑。爬在小洞儿上,小云老师房子里的大部分景观,就在眼底了。一个新的发现!小云老师批评哪个同学高兴得过火时,常说他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对!是发现了新大陆!更确切的感觉是,方小鱼觉得自己拣到了十块钱。好大好大一笔钱!能买到好多好多东西:好吃的和好玩的!几乎、几乎都能买到一个世界了!

你说什么?精品男人有求于她了,她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

小云老师的房子在学校的西北角,一排南北房子最北端的一间。为了防贼,北山墙上原有的窗户已用砖砌严实了。北山墙跟学校围墙间有一段距离,沿围墙栽了一溜儿杨树,杨树下满是杂草、砖块和瓦砾。老鼠、昆虫和蛇的世界。经常还有屎堆。方小鱼每每见了屎堆,不由觉得,这些屎堆无异于是对小云老师最大的亵渎了。每回都抓一些泥土,把屎堆盖起来。

方小鱼不用装糊涂。方华向余淑芳要钱了。这个家里的财政大权余淑芳独揽。方华领了工资也要如数上缴。俩人常为钱较劲——不是吵架,方华见余淑芳声音尖了利了,要么沉默,在沉默里妥协;要么放下身段,声音柔柔的软软的甜甜的,外带嬉皮笑脸,表现出一种以柔克烈的智谋,和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英雄气概。方小鱼一直觉得很不公平。方华一开口,虽然也费些周折,但余淑芳一给就是三块五块的;而他方小鱼一开口,常常被骂得狗血喷头,偶尔余淑芳发善心了,也仅给他一毛二毛的。方小鱼曾多次想就这个问题,跟余淑芳谈谈,说恰当些,是抗议,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说白了,是他没有勇气。是真的害怕。害怕里掺杂有仇恨。余淑芳有对付方小鱼的绝活(恕我以后再谈)。无形中跟余淑芳就拉开了心理距离。方小鱼常恨恨地想,将来自己娶媳妇,姓余的,名字里带“淑”的、带“芳”的,一概不要!

就常想跟小云老师接近。只能在下课或者放学了。又不好意思到人家房子去,甚至也不好意思到人家房子门口的院子去。一种莫名其妙的害羞。就常到小云老师房子背后的僻背处徘徊。

方华闷着脸,一件一件穿衣服。不吭声。底气不足,用深沉来掩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方小鱼显然也进入了一种状态。

余淑芳下了米,走到床前,笑吟吟的,你刚才说了什么?

小云老师就常到方小鱼的梦里去逛逛,笑眯眯的,夸方小鱼的字写得好,不乱。方小鱼刚骄傲地摇摇头晃晃脑,小云老师就正了脸色说,我不爱你了!方小鱼一下子就惊醒了。发愣。

方小鱼看得清清楚楚,余淑芳说话时,脖子扭了两扭;说完了下巴还扬了起来;再加上媚媚的笑容点染,似乎想表现出一股妖媚之气。

小云老师很爱方小鱼,常爱怜地捏一捏他的小脸蛋儿。柔软冰凉的指头蛋儿刚一触到方小鱼的脸,方小鱼心里就有了震颤,一波赶着一波;而且脸红了,红得像抹了油彩;更要命的是,裤档里也热乎乎的,有了反应。方小鱼想,长大了一定要娶小云老师,我发誓!最大的好处,就是小云老师没收来其他同学的玩具,比如来自上海的铁壳小汽车、比如五彩缤纷的玻璃弹球、比如用自行车链条做的小手枪等等,就统统归他所有了,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是拆散了摔断了砸碎了,也不用赔。

长大后,我常想,有些女人的妖媚之气,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或者是狐狸精投胎转世,一笑一颦都浑然天成;而有些女人,比如我妈妈,就是下工夫扮妖媚,也得下辈子先转世为狐狸,再下一辈子再试试吧。妖媚是一种柔软的、晶亮的、飘渺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浑身都透着生硬、古板甚至戾气的女人,还是省省力气吧。

我跟她不期然而遇了,是在街上,人流中。刹那间四目相对了。决不可能互相不认识。借用那句传递着咬牙切齿意味的俗话说,就是烧成灰彼此也认识。我分明看到我的脸上堆出诚挚的笑容来,我的眼里闪出火花来,我的嘴咧开来。就在这时,彼时的小云老师、现在的老张老师,脸却扭向了一边;能看到的那半边脸的脸色,骤然阴灰冰冷,却又是那种漠然的阴灰冰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属于那种刻意的忘却。实现的途径就是不认自己嫡亲的学生。要忘掉过去,首先要与故人绝交。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轰然回响:小云老师已经死了。死因不详。

方华嗡声嗡气地说,都近乎咕哝了,给我些钱。说完了,喉咙里干咳了一声。余淑芳的反应有些反常:往常她一见人伸手要钱,就神经兮兮的。反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也不习惯。

几年前,我回故乡小镇时,还曾见过小云老师一面。不过,她现在已变成了老张老师,一个头发花白的、脸色焦黄的、胖胖的小老太婆。原本的小眯缝眼儿,确切说,成了眉毛下两道儿不规则的皱纹。应该是未老先衰了。举止间通体透着一股充分成熟后的稳重和漠然。一瞬间里,我感觉那个小云老师,不过是我生命记忆里的一个幻觉,或者是曾经的一个梦里的人物。

不是前几天刚给了你五块吗,仍旧笑吟吟的。

小云老师,单听称呼,就知道是个女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是个很年轻很可爱的女老师。不用说,让小男孩们喜欢死了。因为可爱而美丽,因为可爱而喜欢。小云老师说话像小鸟儿啼叫,还是全校唯一说普通话的,就很动听了,娇,软,甜,每个字吐出来都像蹦蹦跳跳的、亮晶晶的小露珠儿。还有一双时常笑眯眯的小眯缝眼儿,像两道儿圆括号。最可爱的,应该还是她没有老师架子,批评同学时,常蹦出诸如“讨厌死了’、“我不爱你了”之类的话,让受批评的同学幸福得像过生日。特别是对小男生来说,就有了一股暖昧意味,足以让他们浮想联翩。

花完了。方华跳下床,做出急着出门上厕所的样子。

方小鱼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现了小云老师房子墙上的洞儿,并开始偷窥了呢?现在我已记不清了。

余淑芳趔开身子,让方华过去,望着方华的背影,脸上垂下了灰黑布帘子,目光是狐疑的、怨恨的。

有些男孩长大后保持了这个嗜好,往好的方面发展.最不济他也会成为一个天文爱好者;往坏的方面发展,可能就喜欢往女厕所女浴室墙上钻眼儿。或者也用望远镜,看的却是女人的卧室:偷窥。

方小鱼赶紧把头缩进被窝里。感觉今天早晨大家都怪怪的。

几乎所有的小男孩,发现了墙上的小洞儿,都要把脸贴上去,眯缝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全神贯注地往里边探视一番。尽管父母们可能一再告诫他们,小心瞎了眼睛!他们讲故事,血淋淋的故事,说是有个小男孩就这样往洞里瞧着,突然,洞那边射过来一只箭,或者是洞里边忽然“嗵”的一声,这个小男孩眼睛就瞎了。原来对面也有个男孩,正对着洞口射箭,或者往洞里塞点燃的爆仗。但男孩们见了洞口,依然要把眼睛贴上去,顶多在脑子里想着那支可怕的箭,或者那枚恐怖的爆仗。黑乎乎的洞里有个黑乎乎的未知。黑乎乎的洞的那边,有一片可能与这边截然不同的、鲜亮亮的天地。这应该是人类原初的、宝贵的探索精神。透过洞儿,应该也算人类观察、探究世界的一个方式。

我后来常想起这一幕。夫妻关系到了这种地步,这个家还有维持的必要吗?

妈妈跟爸爸的离婚大战,确实是一场持久的心理战、神经战。妈妈没想到,爸爸在她提出离婚之后,仅仅矜持了一天半时间,就同意了。本来,妈妈是准备看看这个标准男人,是怎样给她跪下来,痛哭流涕地乞求她原谅,乞求她收回成命的。或者是准备看看,这个精品男人,是怎样以他的闷声不想、灰头灰脸,来对抗她的离婚成命的。妈妈自认为,她对爸爸太了解了,看到骨子里去了;妈妈有时候却又觉得,她对这个男人其实也吃不透拿不准,这个懒得与她争吵半句的男人,脸上总有一股枪都打不进去的恍兮惚兮,或者说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