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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那风花雪月的往事2

重要的是,我存在着。存在于一种状态中,既定的、似乎无可更改的状态。这个状态框定了我叫方小鱼,而不是其他的什么鱼或者猫。

显然也是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也是对生活可能性的猜测。似乎并不重要。

后来我也常想,我是在万分危险的状态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倘若爸爸宁死不从,妈妈还会不会生下我呢?倘若爸爸当初坐怀不乱,我会在妈妈的肚子里生根发芽吗?倘若妈妈也跟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刚刚发芽的我还会不会继续生长呢?再追根索源,倘若那个媒人不是一拍脑袋,把妈妈介绍给了爸爸,我还有到这个世界上的可能吗?继而我又想,倘若妈妈不是介绍给了爸爸,而是其他的什么人,妈妈生出来的孩子,还是方小鱼吗?反过来想,倘若爸爸不是跟妈妈搞一夜情,而是跟其他什么女人,还会生出一个方小鱼吗,等等等等。

袁圆那天威胁方小鱼要娶她,尽管方小鱼跑得那么利索,可后来,偶尔间,方小鱼还是有些心动。他僧惜懂懂知道,一个女孩子要一个男孩子娶她,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诺。这个承诺跟他在墙上或是电杆上写的“爱”和“X”有关。尽管在他心里,“爱”和“X” 可能一样暖昧,一样龌龊,一样无耻。他还是想尝试一下“爱”或者“X”。

后来我常想,倘若爸爸跟妈妈由认识到结婚,不是这种状态,而是相亲相爱——那种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状态,他们以后的婚姻生活将会是什么状态?无疑是对生活可能性的一种猜测,似乎没有答案。生活没有可供猜测的可能性,只有已经过去的和正在发生的。它们不需要猜测。

但对象是袁圆,这个女孩的确糟糕,可能发生的事也就的确糟糕了。方小鱼随后又想,我不会那么流氓吧,竟然想到了要做那两个字眼?就又回味起了袁圆喉咙里喷出的腐败的韭菜味来。一个字:臭!

终于,俩人到镇政府领了红本儿。妈妈爸爸结婚的时候,我是幸运的见证人。当时我已处于破壳而出的状态,应该有了一定的听力,礼宾先生吆喝拜毛主席相拜高堂的声音,应该会在我大脑皮层上划一道沟回的。

然而袁圆并没有放过方小鱼。这个比方小鱼大两三岁的女孩子走火入魔了。她进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走火入魔状态。那天威胁不成,她发誓不再搭理方小鱼——小孩子也知道欲擒故纵。在学校里,在街道上,一看见方小鱼,就像看见一条浑身粘满猪屎的狗,舌头吐出半截,喉咙里发出呕吐的声音,高大肥硕的身子一抖,给方小鱼一个坚定的背影。方小鱼并不理会,只是觉得好笑。

……

谁知这一天,他却被袁圆堵在了学校操场的角落里。操场里空荡荡的,没人。只有一对被风雨锈蚀得没了颜色的篮杆,瘦骨伶仃地挺立在操场中央。方小鱼有些怯阵。

冷漠。

我生了你的孩子。袁圆说。嗓音很粗涩。一贯的嗓音里显然贯注了怒气和威胁。而且没有说“娃娃”,而是“孩子”。“孩子”可能更文雅更洋气一些。恋爱中的女人。

游说。

方小鱼盯着袁圆的脸。那张肉嘟嘟的脸如腊汁肉一般,双眼圆睁。方小鱼想到了她妈妈的那双眼睛。又想到了她喉咙里喷出的腐败的韭莱味。方小鱼说,拿来我着着!语气也不含糊。

逃避。

孩子在我被窝里卧着哩,我明天就拿来给你看!我给你看!袁圆很是得意。

泪水。

咋没见你肚子大过,方小鱼有些恐慌。废话!鸡下蛋前,你见过鸡肚子大吗?

扯皮。

鸡跟人不一样!

威胁。

咋不一样,袁圆一把卡住了方小鱼的脖子,你还想赖帐,说!娶我不娶,方小鱼的俩眼珠子真像受惊的鱼了。他陷入了被人卡住脖子的状态,被人威胁的状态。他想到电影里课本里讲的那些英雄:宁死不屈!不但宁死不屈,他还要反抗,一把抓住了袁圆的一只乳房,捏气球似地捏,你放不放?

当年,俩人经媒人一撮合,没几天就到了供销社后院爸爸的床上。我就在妈妈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了。但爸爸却是抱着跟妈妈玩一玩的态度,并不想跟妈妈结婚。妈妈立即进入了一种追求个人幸福的战斗状态。而在她子宫里游弋的我,天经地义成了人质。爸爸则进入了一种应战状态。于是——

僵持。

不能轻易地说,爸爸和妈妈的结合是个错误。至少妈妈到临死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曾嫁了个她爱的人,这意味着追求幸福。似乎更重要的,妈妈认为自己打败了所有情敌,打了一场胜仗。毕竟像爸爸这样的标准男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尽管当时爸爸的桃色新闻已经满天飞了,她不在乎。她充满了自信,自信能驾驭得了这个男人。

最终是袁圆先放了手。她的眼生进出了火花。并且喘气。方小鱼也放了手,转身就走,大义凛然地。

好了,现在,大家都将进入一种新的状态——至少他们刚离婚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对不起,把你脖子掐疼了。身后追撵来的是袁圆道歉的声音,和她走起路来双脚敲击地面的咚咚声。

经了一番曲折后,就离了。意味着一种长达十八年的状态的结束。我后来常想,人的忍耐力有时候惊人得很。或者说,人应该具备的某种生存智慧,其实麻木得很——不是短缺,而是麻木——竟然把自己十八年的生命,搭进了一种自己决不想进入的状态之中,而不思自拔!

谁要你对不起?方小鱼头也不回,真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来。手上还残留有“捏气球”的感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上中学以后,每每看到家里让妈妈搅得狼烟四起,而爸爸闷声不响,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就高声断喝,你们离婚吧,干脆离婚!在我十八岁那年,妈妈终于扛不住了(是扛不住了吗?) ,对爸爸说,我们离婚吧。我忍受不了了。成天提心吊胆的,再这样下去,我会疯了的。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很为妈妈的英明决策欢欣鼓舞。她终于活明白了。爸爸稍微矜持了一下,仅仅一天半——他可能认为摆摆某种姿态是必要的——也同意了:离吧!

第二天在上学路上,袁圆截住了方小鱼,声称要给他看“我们”的孩子。方小鱼上上下下把袁圆打量了个遍,没见她身上有什么“孩子”的影儿,莫名其妙地想笑:这蠢猪疯了,想让我娶她想疯了。我倒要看看你能耍什么把戏。就盯着袁圆的每个动作:看见袁圆从书包里,掏出一团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袁圆说,在里边包着哩。看着袁圆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手帕。袁圆说,我们的孩子肯定要爱护。看见手帕心里,露出了一团叠成条的卫生纸。袁圆说,就在这纸上哩。看着袁圆又小心翼翼地绽开了卫生纸:一片地图似的血痕。就在这里边哩,孵化一段时间,就生出来了。袁圆说。

哈!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一对儿欢喜冤家。在他们不到二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妈妈练就了一张骂人的铁嘴,和一副为所欲为的虎胆——表现出来的就是敌意、挑衅和无休无止的唠叨:似乎是为了抓住什么和证明什么。而爸爸则练就了一对刀枪不入的耳朵,和一副海纳百川的忍让心肠。这种忍让和宽容,可能起因于不想让人笑话,毕竟住在自家单位里;也可能是因为爸爸本性懦弱。然而,我觉得更多的,它们应该类似于某种冷漠,一种出自于蔑视的冷漠;又或者,它们跟爸爸内心的歉疚有关,对自己在外面乱搞女人的歉疚。谁能说得清呢,人的内心?

方小鱼撒腿就跑,还没忘抬腿前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恶心!跑了很远又回过头来骂了句,那是你妈和你爸的孩子!

大家公认方华是个好脾气,余淑芳生冷不忌应该是方华给惯的。有一回,余淑芳傍晚回来,方华正跟几个同事在床上打扑克,地面上桌面上都脏乱得一塌糊涂。没等客人走完,余淑芳就骂了起来,骂方华。余淑芳骂人很有水平,脸板得很有水准,语调不高,不用粗话,但句句刀子似的直扎人心窝,其它地方一般不屑于扎,好像这张嘴天生就是一杆丈八蛇矛。方华觉得太丢份了,也折了客人面子,“噌噌噌”几步窜到余淑芳跟前,你骂谁?这话就问得很有余地了,倘若余淑芳能说一声,我骂方小鱼,大家就都顺坡溜了。谁料余淑芳下巴一扬,逼视着方华,我骂你,咋的?四只眼就瞪到了一块儿了,像两只争夺配偶的公鸡。未走的客人也都觉得余淑芳欠揍,眼巴巴静等着看方华打老婆——这可是稀奇事呀!谁知等来的却是方华还算有些义正词严的报怨,要骂我,也提前给我打声招呼。抱怨完了,还搔搔头皮,很忸怩的样子。

方小鱼没听清,其实袁圆也骂了他一句,方小鱼,你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