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说睡一觉醒来就是漫天红霞。
我把它捧在手里叫一声雪山啦,
我发现洛洛还像在寄宿班时那样,歌编得好,唱得也好。洛洛说:“歌一唱完,我就要跟大家分手啦,这儿离公路不远,看能不能拦到去西宁的车。”梅朵说:“这就对啦,赶紧回到央金身边去。”说罢便唱起来:
看我悲伤便在我胸前轻轻敲打,
骏马走过的草原上,
我最喜欢的雪莲花雪一样飘洒,
有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
所有人都笑起来,洛洛也禁不住笑了。我突然想,草原上的日子其实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比任何地方都要苦。牲畜的瘟疫和牧人的疾病,没有任何预防措施,冬天的雪灾和夏天的旱灾,更没有任何抗衡的办法,风吹雨打,寒冷缺氧,除了逆来顺受,剩下的就只有以死面对。还有数不清的意外、数不清的人祸,要是没有雪山大地的保佑,我们该怎么办?坦然和欢乐从哪里来?信心和力量从哪里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洛洛和央金今后怎么办还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可我们已经开始唱着笑、笑着唱啦。相信祈祷的力量,相信雪山大地的照应,竟是这般神奇地左右了我们的灵魂,让我们敢于乐观地面对一切灾难。我对洛洛说:“不用再愁眉苦脸啦,该干什么干什么,把一切交给善念和时间。”洛洛答应着。才让说:“江洋说得对,头磕啦,祈祷啦,雪山大地祭奠啦,下来就是听天由命,相信福报会来,扎西德勒是随着我们的。”梅朵说:“洛洛叔叔啦,你还没唱歌呢。”大家都喊:“洛洛唱一个。”洛洛一笑,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痰,亮开嗓子唱起来:
路过的小伙子静静瞩望,
到底你们是不是花,要看会不会笑哈哈。
花影里是等待他的央金姑娘。
地丸也想要开花,满草原都是黑疙瘩,
父亲在医院见到央金时,她已经彻底清醒了,挂在腮边的眼泪就是清醒的标志:“强巴老师啦,我要跟你回家。”“医生说再观察一天,完了姥爷姥姥会来接你。”“我是说我要离开西宁,离开市歌舞团。”父亲琢磨了一会儿说:“再想想,虽然你也可以去沁多学校教学,但这里毕竟是省会,有几个草原人能变成有户口有住处的城里人?不能有一点点不顺就放弃。”央金沉默着,泪不流了,接着又开始流了。父亲陪伴了几个小时,看央金渐渐睡去,便回家告诉了姥爷姥姥。两个老人赶紧往医院跑,都没有顾得上给就要去草原的父亲拿些吃的。父亲拉上日尕,走过一条繁华的街道,喃喃地说:“辛苦了日尕,我们又要回去啦。”日尕听着,加快了脚步,像是说也该回去啦,我想我的草原啦。一人一马顺道去了一趟西门口的杂货店。马福禄拉住父亲不让走,非要请他吃饭。父亲便拴了马,从马背上取下包,跟他进了一家就近的清真饭馆。马福禄说:“肉已经卖完了,再来一卡车吧?”父亲说:“慢着,你先说你挣了多少。”“没挣多少。”“没挣多少你还想再要?”马福禄嘿嘿一笑:“那我就实话说了吧,我挣的比你少不了多少,我卖的是高价。”“那不犯法啦?”“肉价是要涨一起涨,卖家们都一样,不怕的。国营商店也在涨,我们为什么不能涨?”父亲说:“下次给你肉我也得涨一点啦。”“一斤可以涨一毛。”“两毛。”“行。”饭馆门口突然一阵喧哗。有人喊:“马踢人了。”父亲赶紧出去,就见日尕瞪起眼睛望着周围的人,不停地转动着屁股。马福禄向熟人打听,原来有人想偷马,解开缰绳拉出去没几步就被日尕踢倒了。许多人围着看,日尕不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尥起蹶子一再地威胁着。父亲过去拉住了日尕的缰绳说:“差不多也吃好啦,该走啦。”马福禄返回饭馆,拿了父亲的包递过来:“别忘了啊,肉,我要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多多什么善。”父亲笑道:“多多益善。”
天上飞过一枝花,原来是东山一老鸹,
2
哈拉也说它是花,起了个芳名叫旱獭,
返回沁多的路上,父亲放松缰绳,把走与跑的权利交给了日尕。日尕不想走,只想跑,它就像一支自动发射的箭,带着毛发的鸣响、风的唿哨,飞翔而去。但这次它不是飞向了父亲的目的地,而是飞向了自己的同类——一个庞大的骒马群。它的生命就在这一刻变成了一道雄性的灵光,凭借天地的根本、自然的精华所育成的疯魔之性,暴风雨一样来到了马群前。父亲跳下马背说:“你不知道我有事吗?怎么到这里来啦?”又一想,自己的事再重要,也比不过一匹马的生命延续,日尕除了飞溅汗沫,还应该飞溅宝贵的精血,飞溅子孙后代以及生命的未来。他上前拿掉了鞍鞯、缰绳、笼头以及嚼子,在它屁股上捶了一下:“去吧,需要时我叫你。”日尕感激地咴咴了几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就跑起来,轰隆一下钻进了马群。就像山崩水漫,风吹云飞,马群动荡起来,日尕的挑选开始了,它并不是见骒马就喜欢,它只喜欢年轻壮硕、矫健发情的,当它直起脖子左顾右盼,猎艳的目光扫来扫去时,许多够条件的漂亮的骒马便自动走过来,把那些瘦弱而自卑的骒马挤到后面去了。日尕甩头嘶鸣,然后扬起前蹄,直立而起,向着那些情欲缠绵的骒马,举起了自己辉煌挺拔的生命之根。求爱与征服在这一刻难分难解。
角巴呵呵笑着说:“琼吉你跟着我唱,我唱得慢。”
父亲登上一座雪冈,坐下来看着,有些奇怪:这是谁家承包的草场,怎么会养这么多的马?马对草场的要求很高,破坏性也很大,采食加上蹄子踩踏,个体牧人是养不起马群的。在整个阿尼玛卿草原,草高半拃、草密苫土的普通草场一般是五亩养活一只羊,十二亩养活一头牛,至少二十二亩才能养活一匹马,养马比起养牛养羊奢侈多啦。他想数数这群马的数量,数了不到一半就被马的移动打乱了,只好大致估一下:一百五十匹到两百匹。他顺手挖开身边的积雪,摸了摸地面,没有草,只有土,不禁眉头一皱,已经是瘌痢头的草原啦,怎么还能让马群来糟蹋?不错,是糟蹋,对草原的索取超过了它的付出能力就是糟蹋。他起身看看四周,放马的牧人呢?就见马群朝山坳那边缓缓移动着,把一匹灰色马丢弃在原来的地方,再一看,灰色马是鞴了鞍鞯的。他走过去,看到浅浅的洼地里,一个牧人正躺在积雪上呼呼睡觉,凉飕飕的空气里充满了酒被肠胃消化后的臭味。父亲大声吆喝着:“起来,起来,盗马贼来啦。”
请不要说是没有花,含苞待放的是达娃。
牧人迷迷糊糊坐起来,看了一眼父亲说:“啊啧啧,怎么是强巴校长?”父亲仔细一瞅,也认出了对方,原来是喜饶的阿爸。喜饶的阿爸爬起来,哈腰致礼:“多谢啦,多谢啦。”父亲诧异道:“莫名其妙谢我干什么?”对方唠唠叨叨说起当初他怎么认识了父亲,父亲又是怎么说服他送儿子上学。“幸亏听了你的话,不然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喜饶会变成公家人。喜饶现在好得很,县政府里住,县政府里吃,还能天天见到县长县委书记。”父亲说:“这算什么,喜饶要是干得好,以后他自己就是县长县委书记。”“啊啧啧,那我得好好念祈福真言拜雪山大地的要哩。如今的草原上,旱獭见了我也会磕头作揖,将来你扶持他当了县长,哈熊豹子也得给我弯腰吐舌头啦。”他好像不知道父亲如今只是个跟他一般无二的牧人,父亲也不想多解释,又寒暄了几句,便问起马群的事。原来马群是玛沁冈日牧马场处理给牧人的,牧人们没钱,就用承包的草场交换,他的这群马换走了他家承包的一大半草场。父亲惊讶地问:“把草场给了人家,你怎么办?这么大的一群马,吃不了几天,草就没啦。我敢保证,你家现有的草场,春天长出来的草到不了夏天就会连根消失。”喜饶的阿爸满不在乎地说:“到时候办法就有啦,大不了赶着马群远远地去呗。”又指着远方绵亘不绝的山脉说,“山里有的是草场。”父亲着急地说:“不可能,那里很多地方都在雪线以上,光秃秃的没有草,有草的地方早就被人占啦。”“我多多地念祈福真言,雪山大地自会保佑。”“雪山大地只保佑做对了事的人,对做错了事的人,一定会惩罚。”喜饶的阿爸还是听不进去,父亲追问道:“用草场交换马匹是谁牵的线,是公家还是私人?”喜饶的阿爸自豪地说:“是我家喜饶,他给这片草原上许多牧人都说啦,放牛放羊的话牲畜增加得慢,你们几年才能富?现在一倒手,草场换马匹,几天就富起来啦。”父亲火了:“喜饶是我的学生,还是沁多县畜牧局的人,怎么这么糊涂?”他又气又急,想立刻骑着日尕前往县上痛骂喜饶一通,拿出铁哨就要吹,又把气憋了回去。这么多年了,日尕始终是一匹春情激荡的儿马,总是趁主人不用它时,跑向早已相中的目标速去速来,它是那么善于克制,时刻把主人的需要放在首位,从来不会在母马身上花很多时间恣意放浪,今天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第一次遇到了这么多母马,作为主人他怎么忍心打断它呢?父亲喘口气坐下来,望着由于日尕的存在,不时掀起波浪的马群说:“明年这个时候马群至少会增加五分之一,草场就更显得不够啦,唉,你们哪,互相攀比也没错,但不能只比牲畜不比草原,草原比牲畜重要得多,牲畜没了可以繁殖,草原没了可就连命都没啦。”
请不要说是曲拉花,最艳的花朵是阿妈,
这天晚上,父亲为了日尕,住在了喜饶的阿爸家。翌日一大早,当他用铁哨把日尕叫出马群时,日尕依然精神抖擞,生命之根居然还是勃起如前。父亲给它喂了些糌粑,搭好鞍鞯,拴紧马肚带,上了笼头和嚼子说:“对不起啦,我们该走啦。”又捋着它的鬃毛问,“累不累啊?”日尕扬头打着响亮的鼻息回答了他。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只让它慢慢悠悠地走着,它屡屡试着要跑起来,但都被父亲制止了:悠着点吧,精血的再生是需要时间的,一旦伤了元气,再恢复就难啦。走一阵休息一阵,天黑后才到达桑杰家。梅朵黑、当周和多吉同时欢叫着扑了过来。父亲卸了鞍鞯嚼子,让日尕去刨雪吃草,一转头,就见一堆黑影站在帐房门口。
请不要说是酥油花,最好的花朵是阿爸,
一家人围着父亲,听他讲央金脱离危险的过程。角巴说:“流水一长就细啦,草叶一长就老啦,腰带一长就瘦啦,时间一长就淡啦,慢慢地就会好起来。”梅朵说:“我们赶紧回西宁的要哩,去陪陪央金姨妈。”角巴说:“回西宁需要什么你们就从家里拿。”父亲趁机说:“家里除了牛羊奶子还有什么?城里生活最需要的是钱,钱家里有吗?”角巴说:“没有。”父亲不客气地说:“那你还不赶快想办法把牛羊变成钱。”索南说:“一万个不可,牛羊变成钱的话,钱没啦,牛羊也没啦。”父亲说:“这么多牛羊除了让你脸上光彩之外,什么作用也起不了。”索南说:“人没有了光彩,还活什么?只有牲畜才不需要光彩。”桑杰说:“索南,不许你给强巴阿爸用这种口气说话。”索南说:“那你们说嘛,你们说了我就不说啦,少了牛羊就是要了我的命。”父亲说:“不是别人要你的命,是你在要草原的命,你要了草原的命,就是要了自己的命。”索南一脸懵懂。父亲又对桑杰发起脾气来:“当初索南在学校好好的,我还准备培养他当班干部呢,你们非要让他回家放牧,说是产冬羔的羊群和产春羔的羊群不能混放,结果呢,把大事耽搁啦。他要是把学上出来,就不会说这种无知的话啦。”又瞪了角巴一眼说,“都是你怂恿的,连草原重要还是牛羊重要都分不清楚。不跟你们讲啦,睡觉。”梅朵说:“家里人吵架啦,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好说什么,但道理是明白的,强巴阿爸说得没有错,索南哥哥你要听话。”才让说:“要是举手表决的话,我也会站在强巴阿爸一边。”索南生怕大家表决,赶紧说:“强巴阿爸已经说啦,睡觉。”
我家开的是什么花,这位歌手请回答:
又是一个告别的日子,告别草原的家,告别那些浑身散发着酥油味的亲人。我们这些又要远去的人,一一跟角巴爷爷、米玛奶奶、桑杰阿爸、卓玛阿妈、尼玛舅舅、旺姆舅母拥抱接吻,一一跟梅朵黑、当周和多吉拥抱祝福,一一走向这些日子给我们提供了酥油茶、酸奶、曲拉的牦母牛,摸了摸它们的头,说了声“扎西德勒”,最后我们都亲了亲米玛怀里睁着大眼睛咿咿呀呀说话的格列。父亲和索南将送我们去县上,家里的五匹马出动了四匹,再加上日尕。就要上路了,“扎西德勒”喊成一片,伤感的眼泪流成一片。送行的人都在说:“什么时候再回来啊?”大家都说:“等你们想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回来啦。”只有普赤说:“我大学毕业了就回来。”梅朵问:“你回来是探亲呢,还是打算到县上工作?”普赤嫣然一笑,给了大家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回来结婚。”
普赤跟着索南唱起来:
琼吉问:“普赤姐姐啦,你跟谁结婚?”普赤大大方方地说:“我跟索南哥哥结婚。”除了几个长辈,我们这些人都惊讶地“哦”了一声。我说:“真的没看出来,你们两个已经好上啦?”才让说:“不是没看出来,是没有意识到。”我想也对,就像才让跟琼吉的关系,索南也是从小看着普赤长大的,抱过她,背过她,一起玩,一起睡,再没有比这更加水到渠成的爱情啦。父亲故意大声说:“你比索南小了至少十岁,跟索南结婚合不合适你想好。”普赤说:“强巴叔叔啦,这样的事没想过。”父亲说:“那就现在想,想好了就不能后悔。”普赤说:“没想过是因为不用想,后悔是不会有的。桑杰叔叔娶了卓玛姑姑,他们后悔过吗?才让跟琼吉一起长大,他们后悔过吗?”父亲又问普赤:“也不会嫌弃吧?你可是个大学生。”普赤说:“大学生又怎么啦?索南不会嫌弃我的。”父亲说:“我是说你会不会嫌弃索南,他只是个牧人,识字不多。”普赤说:“只要是我的人就好,管他是牧人还是城里人。”父亲呵呵笑着:“大家都听好了吧?索南也听好了吧?”梅朵说:“家里的帐房听好了吧?咩咩叫的羊哞哞叫的牛听好了吧?梅朵黑、当周和多吉听好了吧?”才让说:“望不见头的草原听好了吧?刚刚出来的太阳听好了吧?白闪闪的雪山听好了吧?”角巴说:“别人听好没听好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听好啦。”大家一起说:“听好啦,听好啦。”父亲说:“那就是天、地、人一起作证啦。”索南双手合十望着父亲,感激他发起了这场几乎等于盟誓的订婚。父亲又问:“结婚以后呢,打算怎么办?”梅朵快嘴快语地说:“打算养娃娃。”父亲瞪她一眼说:“养娃娃也得选地方,是在草原上养,还是在城里养?”索南和普赤一脸茫然地互相看看,好像压根没想过。父亲说:“应该在城里养,城里养的娃娃就是城里人,你们最好也变成城里人。”索南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普赤就说:“噢呀。”说着话,我们打马朝前走去。梅朵黑、当周和多吉跟着我们,一直到帐房和目送我们的人看不见了才回去。
你要说是牡丹花,我就说是不如小卓玛。
我们第二天到达县上,在清真面馆一人吃了一碗拉面,索南就带马回去了。父亲领我们来到车站,买了第二天去西宁的长途客车票,又把我们分散在县政府喜饶的宿舍、顿珠商店、晋美商店睡了一夜,然后送我们上了车。之后,他去县委找旦增书记,想给他说说牧马场用马匹交换牧人的承包草场的事,旦增不在,他就在收发室把电话直接打给了王石书记。王石说:“正想你呢,你能不能来一趟?”“有什么事吗?”“老才让去了牧马场,又开始胡乱折腾,对付起来有点棘手,想跟你商量一下。”“跟我商量,我算老几?”“八仙过海,有神通就是老大,你到底来不来?”父亲知道王石肯定遇到了难办的事,不然不会想到他。他骑着日尕当即出发,奔跑了一天,晚上到达,直接去了王石的住处。
你要说是野菊花,我就说是不如白金塔,
大概是心肺功能渐渐适应了吧,王石的高原反应轻了许多,加上阿尼玛卿州离不开他,他也就不想着再往西宁调了,春节过完后,把妻子接了过来。王石让妻子炒了几个菜:西红柿鸡蛋、羊肉辣椒、牛肉炖洋芋,拿出一瓶青稞白酒招待父亲。父亲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酒,问道:“快说说正事吧,老才让怎么啦?”王石说:“他把牧马场当成自己的地盘了,想吞并周边的草场,牧人不答应就抢占,已经发生了好几起草山纠纷。他想干什么?明明国家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的马匹了。”“不光是周边的草场吧?离牧马场老远的草场他也在往怀里揽。”父亲说起用马群跟牧人交换草场的事。王石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那问题就更严重了。旦增为什么不给我汇报?”“你打算怎么应对?”王石给父亲斟满了酒说:“你跟李志强关系好,写封信,告他。再把角巴拉进来,整个牧马场是角巴贡献的,现在打仗都是坦克飞机,马没用处了,加上草山纠纷不断,他可以借口往回要。虽然草原已经国家化,不可能再给他,但也能影响上面对老才让的看法,制止牧马场对草场的吞并。”父亲摇摇头说:“我给李志强写信没问题,但恐怕他说服不了老才让。角巴就更不能掺和到这里来啦,他当初贡献牧马场,虽然什么也没得到,但名声是好的,现在又伸手往回要,就连那一点名声也没有啦,面子是地名声是天,让角巴鸡飞蛋打,这是害人家。”王石无奈地叹口气:“我知道你们是一家子,肯定护着他,白叫你来了。”父亲说:“这么办,信我写,写了给州上,州上再反映给省上。”王石低头琢磨了一会儿说:“就这么办。”继续喝酒,父亲醉了,第二天睡到很晚才起床,一起床就说:“赶紧赶紧,我要回去。”
你要说是龙胆花,我就说是不如枣红马,
父亲回到沁多县城时天已经大黑。他敲开晋美商店的门,对守夜的售货员说:“你回家去吧,这里我守着。”售货员说:“要不要我去叫老板,说你来啦?”“不要。”他卸掉马具,从货架上找了些糌粑,拌了少许盐和糖,喂饱日尕,自己也吃了些,然后放开它,让它去旷野里过夜,睡觉也行,刨雪吃草也行。他自己用牛粪火烧旺火炉,和衣躺在了柜台上,一觉睡到早晨晋美开门进来。父亲说:“我梦见你对我说,羊肉粉汤做好啦,吃吧吃吧,正要端碗,你就进来啦。”晋美说:“想吃羊肉粉汤了吗?这个好办,街上新开了一家清真饭馆,粉汤香得一顿能吃三碗。”父亲说:“我两碗就够啦,顺便把顿珠和果果叫来,开个会的要哩。”晋美便去买饭叫人,回来时说:“日尕在街上跟县政府的母马交配,男的女的都围着看,县城的人就是少见多怪。”“县政府的母马?”“最近机关里进了些马,说是配备给科以上干部的。”父亲哦了一声说:“肯定是牧马场不要的马,我得去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交易?马现在多余啦,有点眼光的人都不要。”
草原上开的是什么花,这位歌手请回答。
说着话,正在吃,果果和顿珠就来了。父亲拿出沁多贸易公司的执照让他们看,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几个就都是“沁多贸易”的创始人,执照就放在晋美这里,顿珠那里也可以挂个牌子。“沁多贸易”主要经营畜产品,我把住草原这一头,负责供货,晋美和顿珠负责县上的销售,果果负责联系西宁的销售。又说起西宁西门杂货店的马福禄还需要牛羊肉的事,问果果能不能去。果果说:“那有什么不能的?”“我是说你能不能开车去?”“能吧?要是有车就能,我这些日子天天在运输站学车,换挡、停车、前进、后退、打方向盘,已经很熟练啦。”“太好啦。”“车呢?”“藏在深山里,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开。”果果拍着胸脯说:“只要你敢我就敢。”父亲指着晋美和顿珠说:“你们作证,男人说话是要算数的。”果果说:“绝对算数。”父亲说:“那我们今天就去生别离山医疗所。”果果跳起来:“不去,这个地方我绝对不去。”父亲说:“我完全可以请别人去生别离山把车开出来,但为什么非要你去呢?因为那是张丽影工作的地方。”果果遗憾地叹口气说:“她哪里不能去,非要去生别离山。”“她不去那里去哪里?工作你给她找啊?那是个最需要医生的地方。”“可是一提起生别离山藏族人没有不害怕的,我的心突突地往外跳,就像撞了鬼,怎么还能过日子?”“你最爱的人在那里做医生,我最爱的人在那里当所长,都好端端的,你害怕什么?有爱人在那里,你都不敢去看看,是个男人吗?嘴上说爱她,你爱个屁。我算看透你啦,你这个人,根本就不配有爱人。张丽影喜欢你,一直等着你,算是等错人啦。我明天就去告诉她,别等啦,你把果果想错啦,他不是蓝天上的雄鹰、草原上的骏马,而是一个自私胆小的瞎眼鼠兔,连你工作的地方都不敢来,怎么还能跟他结婚?这样的人,我们‘沁多贸易’也不一定要。”父亲说罢,走出晋美商店,扬长而去。果果追上去说:“强巴啦,你去哪里?”“你管?”“别生气嘛,我听你的,现在就跟你去生别离山。”“不用你去啦,我一个人去。”父亲拿出铁哨,嚯嚯地吹起来。果果讨好地说:“不用吹,我去找日尕。”正说着,日尕小跑而来。
我和才让唱起来:
父亲带着日尕,回到晋美商店鞴了马具,又拉它来到邮电局门口。果果一直跟着,父亲不理他,进去拨通了州医院索爱院长的电话,问候了几句,便提到了停在生别离山医疗所的那辆快淘汰的救护车。“听说里面的急救设备都不管用啦,你们是要丢掉的,能不能卖给我?”索爱说:“你要那辆破车干什么?”“想做点小买卖,拉拉货。”索爱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等几天吧,等到了报废期,医院就收你一点废铁钱。”“等不了啦,我是个牧人,不做点生意的话肚子吃不上。”最后说好,“沁多贸易”送一些草原缺乏的大米、白糖、茶叶和白酒给医疗所,就可以把车开走。父亲放下电话,对靠在门口的果果说:“你快去准备,除了日尕,至少还得两匹驮马。”这天下午,果果从县上熟人那里借了三匹马,两匹驮着物资,一匹由他骑着,跟在父亲和日尕后面,朝生别离山走去。第三天早晨到达,张丽影站在医疗所的铁栅栏门口迎接着他们。
你要说是仙鹤花,我就说是大雁花。
张丽影穿着白大褂,手插进衣兜里,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笑吟吟地望着父亲说:“远远地就看见你们啦,两个人四匹马,驮了这么多东西?”又扫了一眼果果,表情立刻有些凄婉,仿佛说:我日思夜想的人,你怎么才来?果果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父亲说:“我把你的人带来啦,你今天要好好招待他。我的人呢?她怎么不出来接我?”张丽影说:“苗所长去老营地做愈后访问啦,至少也得一个星期,你来得不是时候。”父亲说:“那我就等不了啦。”然后拉着两匹驮马去厨房卸货,留下果果跟张丽影说话,等卸了货回头再看时,两个人已经不见了。父亲在厨房吃了饭,找到司机拿到了破烂救护车的钥匙,想去母亲的宿舍睡一会儿,宿舍却莫名其妙地上了锁,只好上了救护车,斜靠着座椅闭上了眼,还没睡着,果果就来了。父亲说:“别急嘛,你可以待上整整一天。”果果叹口气说:“强巴啦,我知道你的好心,但我已经向雪山大地保证过,不结婚的话就不能再有亲近的举动啦,连抱一下都不能。”“有志气,她怎么说?”“她说听我的。”“只要她不觉得你是在故意冷淡她就好。在这里工作的人,不容易,你要心疼她。”“噢——呀。”
你要说是格桑花,我就说是德吉花,
果果开着“沁多贸易”的第一辆车,父亲骑着日尕,拉着另外三匹马,离开了生别离山医疗所。父亲说:“马上天就要暖啦,我们没有冷库,肉放不住,你要辛苦一点的要哩。”果果说:“辛苦一点没什么,你吩咐就是啦。”以后的日子里,除了晋美商店和顿珠商店继续销售牛羊肉之外,果果连续跑了几趟西宁,把囤在晋美商店库房里的大部分肉交给了马福禄。当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不期而至时,临时担任会计的晋美把大家叫到一起说:“‘沁多贸易’已经盈利啦,钱怎么办?”父亲说:“其中一部分要交给索南乡长,牧业承包户每年须得上缴十五只绵羊和两头牦牛,如今牛羊没有啦,我就只能交钱啦。”晋美说:“这个我知道,已经除掉啦。”父亲说:“剩下的钱,除了给我们几个发工资,都要用在进货上。”晋美和顿珠都说:“道理是对的,可是去哪里进货呢?除了你,阿尼玛卿草原上没有哪个牧人会把自己的牛羊卖给我们。”父亲说:“公司的经营已经上路啦,销售是不能断的,晋美,果果,你们两个出趟差的要哩。”又说起了班玛县的马可河乡,“那里的牧人知道钱的好处,养牛养羊不是为了脸上光彩。我们先把他们的牛羊买来,虽然可能赚得不多,但赚一点是一点。”“噢呀。”父亲又说:“这边的牧人就交给我,看我能不能说服他们。”
你要说是大红花,我就说是牡丹花,
父亲当天就骑着日尕出发了,他开始说服牧人出售牲畜的这天,雪哗哗下着。雪朵大得出奇,就像无数白蝴蝶在风中滑翔、碰撞、争艳、斗奇。忽而又变了,深阔的天幕变成了一架偌大的织机,不停地摆动着,把羊毛一样的雪花瞬间拧成了线,又瞬间织成了氆氇,这是多大一块洁白的上等氆氇,任凭父亲肆意剪裁,然后缝制成世间需要的一切。寥廓无际的草原,织着白氆氇、铺着白氆氇的草原,可以沿着氆氇的经纬线走向远方的草原,正在寒风里歌唱。父亲和日尕被裹挟在氆氇里,就像氆氇的一部分,横一下,竖一下,突然不动了。一顶帐房出现了,一声藏獒的闷叫出现了,一抹挤出门帘的酥油灯的光亮出现了。
人心开的什么花,这位歌手请回答。
父亲在帐房里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主人扔了出来,一男一女两个牧人抬着父亲,把他从帐房里扔了出来。父亲在雪地上滚了一下,就要爬起来,牧人的藏獒扑过来摁住了他。不远处的日尕大吃一惊,长嘶一声跳了过来,转身的同时,尥蹶子就踢。藏獒后退了几步,轰轰地叫着。父亲懊丧地坐在积雪里,不明白自己的哪句话激怒了对方,竟至于让天性好客的牧人把他扔出了帐房。日尕守在藏獒和父亲之间,也有些不明白,眼睛扑闪扑闪的:怎么了主人,你不是一向都会受到牧人的欢迎吗?这家的藏獒也不明白:闻着看着是个好人,怎么会偷东西呢?在它的认知习惯里,只有偷东西的人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父亲站起来,慢腾腾往前走,身子沉沉的,腿在雪地上陷得很深,忽一下歪倒了,怕日尕担忧,回头看了一下,赶紧爬起来。父亲走了很长时间才骑上日尕。雪的飞翔正在加速,风急了,带着洪亮的嘶吼,原野上的骑影很快变成了雪人雪马,变成了属于荒雪自己的一景一物,行走显得更加孤独和凄凉,也更加吃力和缓慢,每迈出一步都意味着陷入,松软的厚雪和强劲的风都成了大自然的堵挡,即使像日尕这样矫健的马也不能自由行走了。而远处的狼嗥就像雪山大地送来的问候,温暖着父亲孤寒的心——在这寂静而苍茫的雪原上,毕竟行动的并不只是他和日尕,毕竟狼不会抛弃他,相反,它们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接近他。那就来吧,吃我还是听我说?或者先听我说再吃我。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因为我只能那样说,那是实话、真话、非说不可的话。日尕啦,你这是要去哪里?回县城还是回角巴家还是回我们自己的草场?怎么离狼嗥越来越近了呢?不是一只狼,是十几只狼,我们会完蛋的。哈哈,日尕,总有一天你会带我走向死亡,但不是今天,今天我还要说,说那些实话、真话、非说不可的话。请听我的话:离开狼群,去牧家,去牧家。父亲在心里狂叫着,只听呼啦一声响,大风撕开了遮天蔽地的雪幕,牛奶河一样的地平线汩汩而来,一顶帐房清晰可见。好啊日尕,原来你一如既往地知道我,知道我即使一千次被扔出帐房,也还是要去面对牧人的冷脸,那些雪原一样没有色彩的冷脸。父亲看到,狼嗥和帐房离得不远,中间隔着牛群和羊群,海海漫漫一大片,两个牧人和一只藏獒根本顾不过来,只能把住一端,让出另一端,似乎是说:那就吃吧,狼狼狼,吃饱了赶紧走。父亲和日尕跑过去帮忙,好不容易赶走了狼,留下来说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天正在黑下去。
梅朵接着唱起来:
大概是看在了帮忙驱赶狼群的面子上,这一家没有把父亲扔出去,但拒绝用饭食招待他,只让他喝完了说话之前端给他的那碗酥油茶。主人做出请的手势说:“我家的帐房实在是太狭窄啦,请倒卖牛羊的人去找更宽敞的帐房过夜吧。”父亲拉着日尕来到不远处,挖雪窝子睡觉的时候说:“日尕啦,我拖累你啦,害得你连口糌粑都吃不上。这么大的雪,到哪里去吃草啊?”日尕呼哧呼哧张大鼻孔,向着四野闻了闻,噗噜噜打了个响鼻,像是在安慰主人。父亲丢开它,打着哈欠钻进了雪窝子,一闭眼就睡着了。他梦见日尕流浪在雪原上,找不到草吃,扑通倒下就死了。他哭醒了自己,爬出雪窝子一看,天已经放亮,日尕正在一群牛的中间。几头牛不断把反刍后本该再咽下去的食物吐到地上,日尕伸长舌头,一点一点把热腾腾的食物卷到自己嘴里。父亲惊呆了:原来动物之间还能如此?日尕肯定是这样表达的:“我饿啦,走不动啦,但我还得带着主人走下去,请给点吃的吧。”牛们肯定说:“请原谅,大冬天我们吃进去的也不多,只能每个吐一点点给你。”就是不知道它们用的是什么语言——肢体的、神情的还是声音的?日尕的肚子圆溜溜的,一百多头牦牛一头吐一点,那也是不老少的一堆食物。
他说卡卓卡卓,卡卓变成了羊肋巴。
这一天,父亲和日尕又访问了五户牧家,结果都一样:拒绝买卖,拒绝他的说服纠缠,而且都不那么客气:“‘沁多贸易’是什么?没听说过呗。你不会是骗子吧?都说做买卖的人是骗子。”“你说什么,把我们的牛羊给你,你拿去卖钱?凭什么呢?别说你不是公家人,就是公家人说了也不顶用,承包啦,牛羊和草场都归自己啦。你卖了钱,再把钱给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你图个什么?再说你要是躲起来不见面,我们去哪里找你?”“你说也可以先给钱,再把牛羊拿走?那也不行,我们要钱干什么?能剪下羊毛来还是能挤出牛奶来?”等他告诉对方自己也是一个牧人后,人家又有了别的想法:“你是不是看着我们羊多牛多心里不好受?你怎么不卖掉你自己的?什么?已经全部卖掉啦?胡说八道,我不信。别向雪山大地发誓啦,全部卖掉的话你就是个不安分的牧人,就是盗马贼一样的坏蛋,草原上容不下你这种人,走吧,我们忙得很,没时间坐下来跟你流水一样长长地说话。”态度好一点的会招待他一碗酥油茶,但糌粑和肉食就别想啦,似乎牛羊越多牧人越小气,似乎他真的是一个可怜的骗子,在被牧人一眼识破的尴尬中,啰里啰嗦狡辩着。天黑后父亲和日尕来到了第六顶帐房前,父亲滑头起来,先不说来意,讨要了些酥油糌粑,垫了垫日尕的肚子,钻进帐房,吃了喝了,在人家的毡铺上睡到第二天早晨,又舔了一碗者麻,才说起自己是来收购牛羊的。主人瞪起眼睛看着他,似乎意识到竟然让一个盗马贼一样的人留宿了一夜,招呼儿子过来,放倒父亲,抬起来,又一次扔出了帐房。
他说扎西扎西,扎西变成了酥油茶,
父亲蹊跷得挑眉毛瞪眼睛:牧人守旧,不知道钱的意义,把牲畜当作唯一的财富,不肯出售牛羊,这也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怎么会变得如此野蛮,不仅不招待吃喝,还会动不动把他扔出帐房呢?太过分了吧?他爬起来,冲着帐房门口的主人喊道:“我是香萨主任的朋友,你这样对待我,就不害怕我去阿尼琼贡告你的状吗?”主人蹲下身子,抱着自家的藏獒不让它扑向父亲,哼了一声说:“我们见了香萨主任磕响头,咚咚咚地响九下,见了坚赞曼巴也磕响头,咚咚咚地响九下。都是平起平坐的高人,你要是告我,我也会告你,坚赞曼巴的法力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愣了:他听说过坚赞曼巴,是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游方藏医,哪里有不好就会出现在哪里。一定是他给牧人说了什么。父亲说:“坚赞曼巴我不认识呗,要是你让我相信他的法力比香萨主任高明,我就不再到你家来啦。”主人惊慌地说:“你还想来啊?我告诉你吧,曼巴说啦,钱是世界上最大的魔鬼,会夺走牧人的灵魂,现在魔鬼已经放出来啦,已经开始往草原上到处乱跑啦,最大的灾难就要降临草原,你们要小心一点,谁给你们提到钱,你们就把谁抬起来扔到帐房外面去。”原来如此,之所以不请他出去而是扔他出去,是把他看成了一个带来灾难的魔鬼,扔掉他就等于惩罚了魔鬼也远离了灾难。父亲说:“请告诉我坚赞曼巴在哪里,我去向他请教的要哩。”主人说:“虽说曼巴的家乡是我们白唇鹿草原,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有时候正在放羊,一抬头就见他从云端里下来啦。”父亲又是一愣:“你说什么?我来到了白唇鹿乡?”怪不得没有人认识他,雪太大,迷路啦,一口气走到了白唇鹿乡,而他还以为自己在沁多乡转悠呢。心说那就不找坚赞曼巴啦,还是回沁多草原继续他的说服和收购吧。
香萨主任一朵花,黄坎肩里红袈裟。
3
阿尼琼贡一朵花,有个主任叫香萨。
雪还在下,白花花的牛奶还在下,下到地上就不是液体的牛奶了,是凝冻的酸奶,是提炼出的酥油,是结块的奶酪,是粘连在一起的洞隙密布的奶皮,是溶解后的曲拉。雪还在下,白花花的牛奶带着天上的芳香,不尽不绝地覆盖着草原,没有不白的地方,气度恢弘的冬天总是在告别的时段以最强劲的力量提醒人们牢牢记住它。父亲说:“记住啦,赶紧去吧,已经变成灾难啦。”这香喷喷的灾难,伴随着父亲的走家串户,很快变成了对生命的诅咒——漫长的冬天里体质已经很弱的牛羊开始死去。父亲心痛地看着那些冻硬的牲畜说:“只要不是病死的,我都收。”但牧人是不要钱的,并不仅仅是因为沁多草原的许多牧人都认识父亲,更是出于习惯:牲畜的冻死意味着牧人的亏欠和悲痛,怜惜来自他们对生活的谨小慎微,来自对牛羊的尊重和依靠,怎么还能卖出去呢?牛羊跟人是一个样子的,一生都在施舍,施舍奶水,施舍皮毛,施舍血肉,原本是施舍给人的,如今因为牧人的照顾不周而冻死饿死啦,再去吃掉的话就连良心也没有啦。保持良心的办法就是把它们的尸体变成另一种施舍,施舍给狼和秃鹫,施舍给雪豹、猞猁、雪貂、狐狸等食肉动物,而食肉动物吃了这些施舍的牛羊,就不会再去吃别的小动物了。牧人们不知道父亲收去后是要运到城里卖钱的,还以为他行善行到了家,要把牛羊的尸体运送到动物密集的大山里。父亲明白牧人的心思,再也不说给钱了,也不说买卖了,好像他要背着牧人偷偷地卖掉。
我们骑着马连夜返回,到了雪厚背风的地方,挖雪窝子睡了半夜,第二天继续赶路。角巴说:“我做了个梦,一对白得不能再白的仙鹤从香萨主任手上飞起来啦,在天上旋了一圈,落到了阿尼琼贡的金顶上。香萨主任说,去吧,到西宁角巴家的亲人那里去吧。说着,仙鹤飞起来就不见啦。”才让说:“你梦见的仙鹤我也梦见啦,不过它们没有去西宁,去了草原我家的帐房。”梅朵说:“肯定是先去了帐房,后去了西宁。”角巴说:“噢呀噢呀,梅朵说得太对啦。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当哑巴呢?唱起来吧,梅朵起个头,大家唱起来吧。”梅朵犹豫着,一时不知道唱欢快一点的好,还是忧伤一点的好。毕竟央金姨妈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索南“啊嘘”一声,扯开嗓子抢先唱起来:
云散了,雪霁了,风清日朗,没见过如此亮丽的天空,天上是照耀,地上也是照耀,金光和白光交融起来,组合成一种浅蓝色的坚硬的光芒弥漫而去。唯一需要的就是把辫起的头发散开,把盘起的头发放下来,耷拉在眼前,遮住强烈的日光和雪光。牧人们行动起来,按照父亲的吩咐,把冻死的牛羊用牦牛运到了可以通车的地方,然后便去放牧了。父亲骑着日尕回到县上,等了两天,便等来了去班玛县马可河乡出差的晋美和果果。如同父亲说的,班玛县的牧人知道钱的好处,养牛养羊就是为了出售。他们不虚此行,收了一车冻肉,就是路不好走,还费油,途中又没有加油站,要不是拦住过路的车,高价买一点,就回不来啦。父亲问:“成本算了没有?”晋美说:“算啦,班玛县的一车肉运到沁多县,能赚一千多,运到西宁的话,差不多能赚三千。”父亲说:“不少啦。”晋美说:“人家一听是沁多县的,就说你们沁多县的草场比我们大,牛羊比我们多,肉是最肥最香的,怎么还跑到我们班玛县来买肉?”父亲说:“你说实话啦?”晋美说:“果果差点说实话,我挡住啦。”父亲说:“那就对啦,说了实话,人家会瞧不起沁多县的。牧人宁肯草原超载,也不愿意卖牛卖羊,这样的事,估计班玛县的人想不到。”晋美说:“对着呢,人家的销售渠道多,还都是直接和内地人打交道。”父亲说:“以后我们恐怕少不了往那里跑。”看着雪消了许多,父亲便要果果再辛苦一趟,立马跟他走。果果说:“我瞌睡死啦。”父亲说:“你慢点开,可以边开边睡,反正草原平坦得很,不怕撞上,不怕翻掉,只要方向不偏就可以。”果果拍着肚子说:“那得先加油,还得吃肚子,听见了没有,打雷的声音。”父亲说:“你快去加油,完了去拉面馆,我和晋美等你。”
“是真是假,雪山大地说了算。”香萨主任说着,把格列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说了许多吉利的话。大家的脸上这才荡漾起了喜气,感谢着主任,正准备离去,就见厨房端来了热腾腾的酥油茶、糌粑和肉食。角巴说:“啊啧啧,颠倒啦,颠倒啦,我们是何等下贱的信徒,敢让主任为我们备饭?”又对我们说,“主任把我们当人,我们把主任当雪山大地保佑的天人,这样的食物是不能拒绝的,吃吧,多多的福气有哩。”然后带头端起了酥油茶。大家都饿了,一个个贪馋地吃起来。吃饱了就要跪拜着告辞,香萨主任又给我们每人戴了一条祝福吉祥的哈达,把我们送到了王石居住过的南厢房前。早有眼镜曼巴和官却嘉阿尼等在这里,手里也都捧着哈达。我们又是一番膜拜和祈祷,回赠我们的是一阵代替了千言万语的祝福,亲人般的抚慰就像春风拂面,暖暖的柔柔的,从身体的表面一直浸润到了血肉、五脏、骨子里。才让单独给香萨主任跪下说:“主任啦,我虽然是一个俗人,但好歹也做过你的亲炙弟子,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叫你上师?”香萨主任笑着说:“不一定在阿尼琼贡才是我的弟子,你是个善良和智慧兼备的人,不想做我的弟子我还不肯呢。你的路很长很远,要慢慢地走,好好地走,走到哪里告诉我一声就可以啦,我在阿尼琼贡为你祈福。”才让赶紧磕头,眼里唰啦啦地流着泪。
父亲丢下日尕,坐着这辆破破烂烂的救护车走向了雪原。一上路果果就开始打盹,果然是边开边睡,父亲不断纠正着方向,一直走到天黑。车停了下来,他们在车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中午才到达堆积着牛羊肉的地方。果果跳下车,惊喜地叫了一声:“这么多?”两个人装了满满一车,还剩下一半。父亲说:“再来一趟吧。”汽车启动之后,父亲指着远处的山脉说:“往那里开。”“干什么?”“你不是藏族人吗?”果果诧异地瞪了父亲一眼。父亲说:“牧人不吃冻死饿死的牛羊,连藏獒都不吃。”“我们可以运到西宁,吃肉的都是城里人。”“原本我也这么想,现在又改变主意啦,城里人当然可以吃,但我们不能卖,我们是买卖人,一分本钱不花就去赚大钱的事不能做,要是我们一开始就投机取巧,以后肯定会有大麻烦。再说啦,要是卖掉的话,草原上狼豹的食物就少啦,活着的牛羊就要遭殃啦。”果果说:“你一会儿是买卖人,一会儿又不是,什么时候‘沁多贸易’变成动物保护组织啦?”他们把车开上了一道平缓的山梁,朝两边的沟里扔了一些牛羊,又开上另一道山梁,又扔了一些。回来再拉剩下的,又向别的更远的山梁开去。狼跟着他们,秃鹫和黑鹰跟着他们,乌鸦跟着他们,后来又看到雪豹和猞猁跟着他们,再后来又看到漂亮的火狐狸和更加漂亮的雪狐狸跟着他们,连百灵鸟也跟着他们。
我们一个殿堂一个殿堂地点灯、献供、磕头、祈祷,又给雪山大地的祭坛献上了有彩色青稞和糌粑山的祭品,最后来到香萨主任居住的精舍,见过管家,供献了两坨酥油和一条金色哈达,请求主任的祝福。管家引我们走过甬道,进了里间。香萨主任一看是角巴一家,立刻从坐榻上起身迎过来:“是你们吗?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万一我不在呢?”角巴说:“扎西德勒,能碰上就是缘,提前说了让主任等着,心里过意不去。”香萨主任说:“这就是你见外啦,当初让我们去学校当老师,你们可是半点见外都没有。家里人好吗?牲畜好吗?草原好吗?所有我想到想不到的都好吗?”角巴哭丧着脸说:“本来好好的,就想高高兴兴来看看主任,还没来得及动身就又不好啦,麻烦主任为家里的亡人送送行的要哩。”又把央金的事简单说了。香萨主任闭上眼睛,默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谁说你家有亡灵?我怎么看不到?”我们紧张得面面相觑。香萨主任呵呵一笑说:“吉祥的人请出来吧。”果果从窗帷后面闪了出来,带着一个令人释怀的消息,我们瞠目结舌:真的吗?
春天了,积雪的消融变得迅速起来,潮湿的土地散发着被蒸晒的气息,一层厚薄不匀的岚光飘逸在草原之上。太阳的脚步虚虚实实地踩踏着岚光的小路,留下了一串串蜂窝状的坑窝,延伸到远方,那是各个方向的远方,就像一张无规则的网。鲜洁的草色闪动着嫩黄的光泽,在风的摩擦中咝啦啦歌唱。尽管一无所获,父亲在沁多草原的说服却一点也没有放松,还是在走家串户。他已经学乖了,一进门先不介绍“沁多贸易”,也不说买卖牛羊的事,而是扯东扯西地拉家常:“你这件皮袍穿了多少年?二十多年?已经不暖了吧?硬邦邦的面子上全是油,里面的毛也掉得差不多啦,还钻满了虱子。你养了这么多羊,就不会换一件新的?当然啦,光有皮子还不行,还得买面子、里子、扣子、镶边的绸子,得买缝皮袍的黑线、白线、红线、绿线,还得有水獭皮的领子和袖子,花一些钱的要哩,别光心疼牛羊啦,也要心疼心疼自己啦。你说什么,没有钱?卖掉几只羊不就有啦?你看,你的皮袍要换,妻子的皮袍要换,儿子儿媳的皮袍也要换,还有孙子的皮袍,三年前做的,已经小啦,睡觉时盖不住脚啦,蜷缩得就像一团硬糌粑,多难受。过去的草原,只有流浪汉、穷光蛋才会一辈子只穿一件皮袍,如今你有这么多牛羊,既不是流浪汉,也不是穷光蛋,来钱容易得很嘛,为什么还要过这种苦巴巴的日子?你说你们老两口苦惯啦,但儿子儿媳也苦惯了吗?一生下来就把阿妈的奶咂得肚皮胀的孙子孙女也苦惯了吗?还有靴子,都露出脚指头了你还穿,花钱做一双嘛,只要卖掉三四只羊,全家人就能一人做一双。换了靴子再换帽子,自己做也行,买现成的也行,县城商店里有的是狐皮帽、羔皮帽、毡帽、礼帽、金花帽,还有汉族人的单帽和棉帽,都可以戴,唯独现在你头上的这顶帽子,都能拧出脑油来,不能再戴啦。”
阿尼琼贡到了,阳光把云雾豁开一道口子,艰难而吝啬地洒下一丝丝珍贵的温暖,雪还在飘,拌和在阳光里,就像天上挂起了一瀑一瀑的白糌粑,多么香甜的白糌粑,捎带着阿尼琼贡浓郁的酥油味,吸一口就能饱人,就能强身健体。多长时间没闻这样的味道啦?我简直要醉啦。我们在山前的草场上拴好马匹,仰头看着一片从山腰漫向山脚的建筑群,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尼琼贡不一样啦,消失了多少年的亮堂再一次出现,金瓦流泻,祥鹿翘首,一座座新漆过的方基尖顶塔煌然排列,蓝白红绿黄的旗幡在空中飞来飞去,组成了一幅幅古老的太阳图,就像宝殿华丽而虚空的饰顶,蓝天、白云、火焰、绿水、大地荟萃在这里,交织缠绕,互为映衬,加上阳光的涂抹和晴日飞雪的点缀,显得既富丽又朦胧,既烂漫又苍茫,让我们觉得一下马就到了天上。遗憾的是我们心事重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角巴低沉地说:“上吧。”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迤逦而行,脚步滞重得几乎要陷进去,原本应该是心旷神怡的游赏,变成了沉甸甸的祈求。虔诚是我们唯一的情绪,念着祈福真言,祈祷亡灵的转世,为了央金,也为了自己的忏悔从内心翻腾而出,又在神情里凝固,就像角巴说的:一滴水脏了,顶罪的是一条河;一只羊染了瘟疫,顶罪的是所有的羊。一个人的坏是全家的坏,一个人的好是全家的好。世上只有孤零零的幸福,没有孤零零的苦难,更没有孤零零的罪孽。
到了另一家他又说吃的:“怎么还是老三样,糌粑、风干肉、酥油茶,就不能换个花样?比如大米、白面、豆子、黄米、黑米、花生、蔬菜、水果、点心,世上能吃的东西多啦,几百种几千种,只要有钱就能买得到,你们不打算尝尝?什么,没听说过,不愿意尝?也行,但总得吃点糖吧?你活了五十多岁,好好的糖都没吃过一口,那不是白活啦。告诉你,天天吃一勺糖,念出来的祈福真言都是甘甜的,雪山大地听了也喜欢;你光吃老三样,祈福真言的味道早就不新鲜啦,雪山大地已经听烦啦,再也不想听啦。本来雪山大地是要保佑你们的,可老三样把你们吃得营养严重缺乏,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寿命不长,保佑不了啦。不信我的话是不是?我是知道牛羊和牧草的,一头壮牛每年吃进去的牧草不下一百种,有的草吃叶,有的草吃秆,有的草吃花,有的草吃籽,有的草吃根,除了草,牛还会吃很多地里的盐碱、花里的粉末、裹在草里的昆虫和昆虫的排泄物,这个样子它才能长出力气,长出寿命来,羊也一样。可人怎么能一年四季就吃这老三样呢?你们也知道,沁多草原上很多人活不过马,四五十岁的马不老少,可是人呢?平均年龄只有三十五岁。除了高寒缺氧,更主要的就是缺乏营养。要是你们这个吃一点那个吃一点,样数一多,营养就全啦,身体里不光是蛋白和脂肪,还有各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病就少啦,寿命自然就长啦,雪山大地的保佑也就跟着来啦。你再看人家城里人,为什么身体好寿命长?不就是因为吃的样数多吗?过去牛羊是生产队的,再过去牛羊是头人的,现在这么多牛羊是自己的,为什么不能把它们变成钱呢?不要说你们过上了几辈子都没过过的好日子,好什么?这几年牧人的生活也就是吃得饱而已,离吃得好差远啦,你们连牛羊马匹知道的事都不知道,守着财富吃不好,望着就要繁殖出灾难的牛羊穷高兴,我看着都急死啦。学学城里人吧,这么多牛羊,一出手就是钱,再到县城的商店里买回大米、白面、水果、蔬菜,多好的事啊。”
去阿尼琼贡的这天,桑杰和卓玛以及多吉留下来守家,尼玛和旺姆以及当周和梅朵黑留下来看家放牧,其余的都去了。家里的五匹马不够骑,路过邻居家的草场时,角巴又借了一匹。一路上角巴骑一匹,米玛抱着格列骑一匹,索南和普赤骑一匹,洛洛骑一匹。我和梅朵骑一匹,才让和琼吉骑一匹。一路都是沉默,本该唱歌的时候我们却在叹息,渐渐连叹息都没有了,一个个如同生铁的铸像,喑哑到让天空窒息,云翳凝滞。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下来,像无数蚊虫环绕着我们。风从地上扫过,满野都是翻卷的雪浪,汹涌的海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落地的雪粉重新扬起,纠缠在我们脸上身上,能听到搓揉丝绸一般的沙沙声。我们变成了雪的一点,也在飘,也在摇,也在风中无家可归。冷寂而孤独的草原就像被地球遗弃的一角,正在滑动,朝着脱离太阳的地方悄然远去。好在我们没有迷失方向,走在最前面的角巴爷爷总会拨开迷蒙的雪雾,把行进的路线始终对着阿尼琼贡。此刻,阿尼琼贡就是我们的太阳,那里有我们祈愿的殿堂,有来自雪山大地的神圣关注,有绝望之后的寄托,有把命运踩在脚下让它化雪成水的可能,有央金解脱、灵魂上天的恩准——在我们心里,她已经是一个蓬飘在天上的亡灵了,亡灵的离去神圣而机密,带着投奔来世的孤独和激动,带着生命离开今世时半是悲惨半是喜悦的回眸。我们要去给她送行,真诚而庄严。
再换一家,他又说用的:“你家的毡倒是新的,还铺了两层,剪下的羊毛用不完是吧?都擀成毡啦。为什么不换成钱呢?县城里的顿珠商店和晋美商店就可以收购羊毛。你问我换成钱干什么?看看你家的家什就知道,酥油桶旧得都快要散架啦,一看湿漉漉的就知道在渗水;水桶死沉死沉的,背着空桶就很累,还要装满水,让家里的女人背来背去,就不怕把腰压断?再说木桶不好清洗,也不卫生,怎么就不能换一换呢?商店里有更轻便的铁桶和塑料桶,很便宜的。还有这锅、这壶,都变形啦,黑得擦不出亮光啦,木碗也糟得有缺口啦,为什么不去商店里看看,换口锅,换把壶,换几个漂亮的瓷碗或陶瓷碗呢?用不了几个钱的,不就是卖掉几只羊一两头牛嘛。我知道你们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牲畜,珍惜得很,吃都不敢多吃,但牧人养牛养羊,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不能财富是现在的,日子还是几百年以前的。再说啦,有多大草场养多少牛羊,你家的草场,我看过啦,牧草又低又稀,已经衰退啦,最多能再吃两年,两年中你家的牛羊至少还会增加三分之一,肯定吃不饱,吃不饱就没膘,没膘就无法过冬,一场大雪下来,会死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你就哭吧,雪山大地会告诉你,这是对你的惩罚。”可是雪山大地怎么会惩罚好人呢?牧人生气了,差一点又把父亲扔出帐房。
上午惨淡的阳光照耀着城市的街道,每一条街道的阳光都不一样,形状、味道、颜色各有差别,甚至大相径庭。父亲走过阳光不同的街道,来到了家里,气没有喘一口,就又要走了。他把日尕留到院子里,让姥姥去买些胡萝卜和豌豆喂它,叮嘱道:“让它歇一会儿再喂,胡萝卜多些没关系,生碗豆一碗就可以啦,再撒一撮盐。”马爱吃甜食,跑出了汗又喜欢补充盐。父亲又说:“阿爸带着我,央金家我没去过。”姥爷姥姥还不知道央金的事,有些奇怪。姥姥说:“这么急着去找她,有事?让她来家里吃饭吧。”姥爷带着父亲,坐了几站公共汽车,来到市歌舞团的筒子楼前。父亲停下了,问清是五楼的东边,就让姥爷先回去。姥爷觉得蹊跷,问道:“出什么事了?”“没事,她跟洛洛不是吵架了吗,洛洛忙得来不了,让我来替他说些好话。”姥爷回去了。父亲绕着筒子楼转了一圈,看几个人在瞅他,便有些不自在,赶紧钻进楼门,上了楼梯。他没想到,等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消息,并不是央金,而那个消息就跟央金一样带着花的芬芳和雪的纯粹,带着意外的烂漫在冬天的冷风里腊梅似的绽放着:央金最终还是被歌舞团的人送到了医院,医院有太平间,但是她没去,她在去太平间的路上突然呼出了一口气,于是推着停尸车的人又急转折回,把她送进了抢救室。洗肠,给氧,输液,她活了。似乎无常也有光,它万里挑一地沐浴在了央金的头上,头动着,眼睛睁着,嘴巴张着,她居然又活了。父亲跑向邮电局,把电话打到了沁多,先找顿珠,再找果果:“麻烦你务必找到角巴家的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有时候父亲会发现自己来到了学生的家里,便故意摆出老师的架势,希望人家能听他的劝。牧人对孩子的老师很给面子,除了殷勤地招待吃喝,还会赠送一两只羊。至于老师一再强调的出售嘛,人家连头都不会点一下。父亲说:“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是来挽救草原的,也是来让你们过好日子的,送的羊嘛我就不要啦。”尽管拒绝是不礼貌的,甚至都有可能得罪人家,但父亲必须这样,他不能让任何人认为他是一个贪财的人,否则下次就别想再来啦。
奔跑是日尕的生活,是它的命,命该如此的全部理由便是,它的一切都必须跟主人的需要息息相关。事实上,比起主人需要它,它似乎更需要主人的驱使,更需要天赋异禀的血肉按照主人的律令时而收缩时而偾张,更需要主人的意志烙印在心灵的感应里,变成一个个能动的行为和一个个恰如其分的目的。它多少次猜测主人的内心,几乎每猜必中,主人的热情、焦急、忧伤、愤怒等情绪,都是它与生俱来的拥有,而且是唯一的拥有。它有完美的身躯,有劲健的蹄子,有行动的耐力,有奔涌的气势,有狂热的激情,有爱人的心灵,有牺牲的精神,有确定的目标,有从不迷失的方向和从不多余的对路线的选择。就像现在,当黎明前的夜晚送来一阵阵新鲜的清寒,它就知道自己又要驮着主人跑向草原之外,路的尽头,那个迷蒙嘈杂的城市了。它踏破均匀而松软的积雪,在冬风的浩荡里穿山过原,像闪电划过,像流星划过,像时光划过,又稳又快地沉浸在完美的驰骋里,还能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举动让主人感到些微的不快呢?它把眼睛微微闭起,防止空气中飘动的杂物飞进眼球;把本来就比一般的马更大的鼻孔张到最大,让掀动的肺叶尽量顺畅地吐气吸气;把牙齿轻轻咬住,不让滑来滑去的嚼子弄疼舌头、磨烂嘴角;把脖子降到几乎跟身体平直,尽量减少逆风前赴后继的阻拦和掀打。它浑身的肌肉水浪一般柔和地隆起而后迅速滚动,伸缩出音乐般的节奏,迸发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它始终保持着身体的前冲,绝不让蹄子平平落下,瓷实地踏向地面,而是蹄尖点地,划水一样朝后用力,忽一下就出去了,每一下都是跃然而上的起跑,又都是射向终点的冲刺。它翘起主人挽了疙瘩的尾巴,灵活地忽左忽右,让身体在直行时保持柔韧的弯曲,在曲走时保持坚毅的直行。它在狂奔,只要感到胸前有一丝汗津津的凉意,就会立刻放松,它警惕极限的到来,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能用完所有的力气。在松弛中毫不减速,在奔跑中适度休息,轮换着使用肌肉,让力量的收敛和再生伴随整个跑程,似乎这才是它的看家本领。它超过了草原的风,羞辱了城市的风,它是来自喜马拉雅深处最强劲的风。看到那些被它超过去的汽车和飞鸟,那些跟它赛跑的藏野驴和藏羚羊,它会高兴得长嘶一声,还会朝它们响亮地放屁。它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到达了西宁,途中停顿了几次,因为主人需要吃喝拉撒。每当这种时候,它就会尽快舔几口雪,啃几口枯草,却并不期待主人用糌粑或干粮喂饱自己。
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说显然失败了,半个月以后,他从草原回到县上时,没有一户牧人愿意出售一只羊一头牛给他。父亲迷茫了两天,趴到桌子上写了一封寄给所有学生的信,希望他们能劝说自己的家长,出售现有的牛羊,减少草场的载畜量。他骑着日尕,来到沁多学校,让副校长藏红花帮他打印了一下,又让她尽可能地提供了在他当校长期间毕业学生的联系方式。他回到县上后,去邮局买了几百个信封和足够的邮票,把所有的信发了出去。顿珠和晋美都说他是在浪费钱财,还不如多跑几趟班玛县的马可河乡。父亲摇摇头,耐心等待着,等来的却是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结果:沁多县在县城前的姜瓦草原上召开牧业大会,表彰由各村选出的二十个牲畜最多的尖子户,旦增书记亲自向他们颁发了锦旗和奖品——一对牡丹花卉的铁皮热水瓶。他说从目前汇总的数字看,沁多草原去年的冬羔和今年的春羔相加,增长率创下了历史最高水平,全县的牲畜存栏率也创下了历史最高水平。大会之后两个警察突然来到“晋美商店”,把父亲带进了派出所。他们询问发信的事,询问他在草原上走家串户煽动牧人买卖牛羊的过程。原来有人告发了他,说他干扰牧人的正常生产,破坏蒸蒸日上的草原经济。好在父亲是不怕的:“别给我上纲上线,现在不是从前,开放啦,我是有执照的生意人,不谈生意谈什么?”他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据理力争,警察自然说不过他,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牧人卖不卖牛羊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说:“我天生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哪一条法律规定多管闲事是违法的?拿来给我看。”
全家人都集中在了一顶帐房里。牛粪也来凑热闹,像是自己从地上跳起来,勾心斗角地摞在了炉膛里,高高的火堆,更加高高的火苗。一向勤俭持家的卓玛和旺姆都忘了把未及燃烧的牛粪用手抓出来,要搁在平时,准会自责或责备:不是煮肉不是熬茶,点这么旺的火不怕灶神怪罪吗?角巴坐在炉火边,烤得他脸膛发红,身上冒汗,却还是让火焰呼呼地升腾着。他是个不愿意生活在黑暗中的牧人,总以为光与火都有辟邪的作用。邪祟冲犯,角巴家遭了霉运啦,烧吧烧吧,只要能送走灾难的魔鬼,烧完所有的牛粪,烧掉头顶的帐房也没关系。尼玛在低声祈祷:“是我们的酥油灯不够亮吗?请雪山大地睁开眼睛看看,我的这个妹妹怎么这么苦命啊?”卓玛和旺姆都在哭。才让说:“洛洛啦,你骑马去西宁,把央金驮回来的要哩。”索南说:“为什么要他去驮?是他逼死了央金吧?”角巴说:“老鹰的心思山崖知道,云彩的心思蓝天知道,洛洛的心思我们不知道,恐怕得说清楚吧?”父亲说:“光有草原没有雪山的地方是不牢靠的,水迟早会干掉,草迟早会枯死。不要给洛洛施加压力啦,赶紧睡觉,明天早早地起来,除了留下守家放牧的,都去阿尼琼贡祈求雪山大地超度央金。我去西宁,尽快把央金驮回来。”角巴说:“越快越好,肉体发臭的话灵魂也会发臭,上天就难啦。”
父亲被毫无理由地拘留了两天后放了出来。他不服气,闯进县委,来到旦增书记办公室,控告派出所的警察非法抓人。其实他并不是想跟警察争个你高我低,他是想用这种办法告诉旦增:我知道是你下的命令,也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来就是想说你错啦。旦增假装吃惊地说:“他们想干什么?你又没干犯法的事。”父亲说:“书记这样认为就好,我就是打出旗号来,公开反对你们盲目提高增产率和存栏率,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他说起草原的不堪重负,说起牲畜泛滥的恶果,说起牧人不买卖牛羊的愚昧。旦增耐心听着,突然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作为一个县的父母官,不能挫伤牧人养牛养羊的积极性,也不能忽视县委县政府的工作成绩。”“你在乎的恐怕只是你的成绩吧?谁也不喜欢说自己起早贪黑其实什么也没干或者干错啦,想给自己贴金情有可原,但你不能用草原的未来作代价,沁多县的‘历史最高水平’是灾难的前奏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旦增正色道:“我意识到的只是牧业发展的大好形势,是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一再刷新的生产指标。”“你的指标应该是提高牲畜的商品率和牧人的生活质量,而不是让牛羊泛滥。”旦增气急败坏地吼道:“难道这些年牧人的生活没有提高吗?你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牧人,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啦,不要管太多,小心重犯以前的错误。”“吓唬谁呢?我不在乎,你要是不听,我就去州上省上反映。”旦增哼了一声说:“上个星期省政府还下发了‘千方百计发展牧业’的文件,你去北京去天上告,我也不怕。你走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他拾级而上,感觉头有些晕,心说千万别走错了,一共五层,他家在顶层的东边。又哑然一笑,怎么会错呢?从来没有走错过。他撩起皮袍下摆,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钥匙,看了看筒子楼里昏暗的灯光,灯光下堆积在走廊两边的煤块、火炉、纸箱和其他杂物。没错,到了,那边是团长的家,这边就是自己的家,门上依然是那个叫赫本的外国女演员的张贴画。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钥匙插了进去,轻轻一拧,门就开了。他家是套间,外间会客和吃饭,里间休息和睡觉。他打开灯,放下手里的网兜和钥匙,伫立了片刻,然后悄悄过去,推开了里间的门。灯光从门里汹涌而去,哗一下照亮了半个床。央金睡着,没有醒,他轻轻叫了一声,还是没有醒。有点奇怪了:她睡觉怎么还穿着藏袍?瑰红的袍身、深棕的镶边、万字不断的盘扣,带云纹的袍襟半盖着一双红色高跟鞋。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看花眼了,上前推了一把:“央金。”再推再叫,央金无动于衷。他突然摸了摸她的手,手里掉出一团揉皱的纸来,打开一看,上面用藏文和汉文写着:永别了洛洛。再看她的枕边,左首一个药瓶,右首一个药瓶,都是安眠药。一瞬间他明白央金怎么了,扑到她身上,号啕大哭。有人进来了,很多人进来了。他被扶了起来。有人说:“快,送医院。”又有人说:“好像已经没气了,送医院有用吗?”团长过来质问洛洛:“到底怎么回事?”他不回答,大把大把地抹着泪,是醉了还是更加清醒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片刻,他发现自己跌跌撞撞朝外走去,下了楼梯,喃喃地说着:“央金死啦,央金死啦。”然后便跑起来,他跑出了筒子楼,跑过了凌晨时分西宁寂寥的街道,跑向了汽车站,觉得唯一重要的便是把这个噩耗告诉家里人,然后……然后干什么?他并不知道,但角巴和强巴一定是知道的,那就去问问他们吧,赶快。他坐上了最早一班去沁多的长途客车,回到县上后刻不容缓地去找喜饶,取了斯雄,直奔角巴家:央金死啦,阿爸啦,央金死啦。
风的抚摸似乎让草原的心情格外愉快,沙啦啦沙啦啦的。雪已经消尽的地面上,牧草鹅黄的嫩芽从枯根下面冒出来,害羞地瞧着天空和近旁,牧人坚实的靴子总会轻轻绕过嫩芽出头的地方,左一脚右一脚地踩向别处。很少有人骑马,因为马蹄会伤害草色的洇出和蔓延。但牛羊是管不过来了,它们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婴儿般的新草,让嘴唇和地面摩擦而过,身后的草原就依然又是冬天的颜色,丝毫不显青春的气息了。以往这种时候,牧人总是提前把牛羊赶向高处,宁愿让它们暂时饿着,也要把低洼地和川道里的草保护起来,因为这是下一个冬天的食物。但是从这个年份开始,在所有被承包的草场,牧人已经做不到合理地按季轮牧了。壮阔的地面上,是宏大的畜群,是控制不住的饥饿的膨胀,是牧草还没长大就被掐头咬根的无奈。父亲拉马走过草原,揪心地看着埋头尝鲜的牛羊,张大嘴发出了一声粗闷的吼叫,就像绝望的老虎面对正在失去的山林,轰隆隆地哭泣着。日尕附和似的长嘶一声,弯过脖子来,怜悯地看着父亲,用鼻子咴咴地说:赶快骑上去吧,吼叫有什么用?父亲听话地跨上了马背,还没有把缰绳在两只手中拉扯均匀,日尕就跑起来。父亲说去州上,找王石书记。日尕瞪他一眼,像是说知道啦。
路上有雪。车轮的碾轧,瓷实的积雪,滑溜溜的路面,慢悠悠的长途客车,防滑链欻啦啦响。皓白的原野让眼睛失去了意义,除了不能久视的白光,什么也看不到。姑且闭上眼睛,却又发现眼光也是雪色的一部分,满眼都是白茫茫的黑暗。雪是如此博大,竟然轻易覆盖了人的眼睛,而覆盖了眼睛就等于覆盖了地球和宇宙,覆盖了白天和黑夜。白天安静得像夜晚,夜晚豁亮得像白天。蜷缩在料峭的寒风里,如同牦牛转场一样缓慢的旅行,比预期推迟了三天半,西宁到了。洛洛下了车,活动着酸麻的腰腿,行走在午夜的大街上,积雪的吱嘎声清亮无比,城市安静得只剩下了一个人。市歌舞团的筒子楼御风而来,停留在一排苍绿的松树后面。他有点激动,戛然止步。过去的日子里,总是那样:她在电话里催啊催啊,然后等啊等啊,望眼欲穿地等啊,终于他来啦。而今天却有了从来没有过的不期而至,央金是绝对想不到的,会不会比他更激动?那要看他怎么表达,不能第一句话就说“我人的不是”,应该这样,这样,这样……其实他越想越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觉得还不如什么也不说,扑上去抱住她,亲她个死去活来。但不管怎么做,他都得鼓足赔礼道歉的勇气,都得超越草原人的习惯,像一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那样,对着自己的女人鞠躬致敬。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等到天亮商店开门,买了首饰后再去见她。能想象当他双手捧着项链镯子耳环戒指时,会多么地理直气壮:一切都有啦,什么也不用说啦。可要是那样,这后半夜怎么过?总不能一直待在大街上吧?他没有想到旅馆,因为他从未住过旅馆。何况他还有另外一种期待,一种穿过冬天的硬冷走向迷醉的冲动,有什么能够超越妻子肌肤的柔软和温暖呢?而夜晚到达的好处便是,减免了所有的过渡,直接可以钻进甜香无比的热被窝。他想着,摘下羊皮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拿出网兜里的白酒,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捂着嘴,抑制着咳嗽,钻进了黑洞洞的楼门。
父亲到达州委时,王石正在开会,让他在办公室等着。他等到中午,王石来了。父亲说起草原、牛羊、牧人、旦增书记、沁多县的“历史最高水平”等等。王石听着,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才承包几年,就出现了这样的事,你是不是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目前对牧人的生产积极性还处于鼓励阶段,车正在半路上,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要喝令人家刹车,不太合适吧?”父亲激动地问:“那目的地到底是什么?”王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说:“是把草原糟蹋掉,还是让牧人过上幸福生活?牧人依靠的就是草原,草原没了,幸福又在哪里?”王石摆摆手说:“这么给你说吧,不是你不对,也不是你担忧的事不会发生,而是现在还没有发生,怎么给牧人说,怎么给上面汇报?上上下下都是注重眼前的,眼前最大的事就是富起来,别的都不能考虑。至于牲畜和草原的矛盾,等尖锐到不可开交时,上面自然就重视了。所有的县所有的州都在增加牲畜的数量,你不增加你就落后了,乡里不增加在县上没面子,县里不增加在州上没面子,州里不增加在省上没面子,一级一级都是做给人看的。你突然说草原受不了,牲畜要限量要减少,谁都觉得你是在找借口,比不过就比不过嘛,说草原干什么?这么大的草原,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地球、宇宙都有可能说没了就没了。”“你是知识分子,一想就想得那么远,什么地球、宇宙,其实跟一个牧人没多大关系。”父亲沉默了,从桌上随便拿了一个杯子,倒了开水,咕嘟咕嘟喝起来。王石说:“不烫啊?”父亲不回答,站着说:“其实这事也不难,只要有权就能制止。这样行不行?给我个官儿当,你以前不是说了,我当沁多县的书记也行,州畜牧局的局长也行。”王石说:“以前这么说是诚心实意,现在再这么说就是开玩笑喽。你已经当了几年牧人,又搞起什么‘沁多贸易’成了生意人,怎么可能再让你干书记干局长?”“‘沁多贸易’我可以让给别人。”“那也不行,任命干部不能随心所欲。”父亲长叹一声,什么话也没了。王石说:“走吧,去家里吃饭。”父亲断然摇头。王石说:“那就在这里吃。”说着出去,吩咐办公室的人去食堂搞几个菜,拿一瓶酒来。
他骑着斯雄,先拐向草原告知角巴阿爸,西宁的家人就要到来,又快马加鞭来到县上,把斯雄交给了在县政府上班的喜饶。喜饶从沁多学校毕业后,又去西宁上了两年畜牧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沁多县畜牧局。他陪洛洛去车站买了第二天一早去西宁的长途客车票,又请洛洛在一家清真面馆里吃饭。洛洛说:“我今天想喝点酒呗。”他想起了白酒那种不堪承受的辛辣,就想喝几口驱散心里的难过——他心里真是难过死啦,因为是第一次想起:自己的妻子,一个远方的女人,长年累月看不到丈夫的面影,更别说得到丈夫那种热腾腾的怜惜和关爱啦。而他直到妻子暴怒了还不觉醒,还会推她倒地,弃她而去。清真面馆不出售酒水,喜饶便去顿珠商店买来一瓶青稞白酒,也不用酒杯,两个人就对着瓶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都是平时很少喝酒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人为什么需要喝烈酒,没喝几口就有点迷糊了。洛洛哭起来:“央金,央金。”喜饶说:“央金是女人里的尖子,是红雪莲不是白雪莲,是一匹跑得最快的母马,一跑就跑到天边去啦。骑手的一生就是寻找爱人的一生,洛洛啦,你是不是骑手?”“我是不是骑手见了央金就知道,我要给她说,请喝酒,喝下这瓶酒,然后再听我说。”“你要说什么?”“我要说央金啦,我人的不是,我要多多地住些日子,我想有我们的孩子。”喜饶激励着他:“好得很,有女人的人就是不一样。”吃喝了一通,洛洛跟着喜饶来到他的宿舍,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踏上了长途客车。喜饶用一个网兜装了些路上吃的,除了肉和馒头,还有昨天喝剩下的半瓶酒。
吃饭时王石说:“我现在正在全力对付老才让,牧马场对草场的吞并还在继续,草山纠纷频繁发生,过去草场是集体的,一旦有了纠纷,是一个大队或者一个公社跟牧马场抗衡,人多势众还能对付,现在大包干啦,所有的纠纷都是一户牧人对抗整个牧马场,基本上是受人家欺负。听说牧马场的马群大部分已经交换出去了,我们损失了大量的草场,而牧人们还高兴得以为得了什么便宜。你写的信州委专门开会进行了研究,又对受伤挨打的牧人做了统计,以州委的名义上报了省委省政府,催问的结果是,牧马场是国营单位,要注意搞好团结,有了纠纷协商解决,不要动不动把责任推给省上。可见上面还是在袒护老才让,毕竟牧马场正是重整旗鼓的时候。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自己想办法让他老实一点。当初他们收购州医院的三座楼,改造成了办事处和场部人员的宿舍,我们为什么不能断水断电?他们的人和车进进出出都得经过我们的地界,走我们的路,为什么不能设个卡子,查查他们?”父亲对王石准备抗衡老才让的话兴趣不大,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突然问:“老才让为什么要大量吞并牧人的草场?牧马场已经没有了马群,牛羊更少,完全用不了那么多草场。”王石冷笑一声:“他这种人,就是头人意识,到哪里都想占地为王。”“那也犯不着跟牧人过不去啊。”“他就是想跟我过不去,我迟早会让他明白,没有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事。”说着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
父亲在电话里给洛洛说了许多,但只有一句话让洛洛猛然醒悟:“你不是一个好藏族人,你会让妻子从你的怀里跑掉。”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说,只是感觉到刺激的锋芒梭镖一样猛烈地扎向了心底,寻思我怎么不是好藏族人啦?妻子有什么理由离开我的生活?又一想:不管什么原因,妻子跟他闹成这个样子,他不是好藏族人的事实已经有啦。草原上的习惯就是这样,把“好藏族人”作为褒奖,把“不是藏族人”作为贬抑。一个有知识有文化且已经是校长的人,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喜欢呢?他当机立断:必须放下所有的事情,回到央金身边去。转瞬之间,央金成了唯一,重量居然超过了整个沁多学校,超过了一万多名学生。他回到宿舍拉开抽屉看了看:工资的大部分都在这里,因为没有花钱的习惯,更因为吃住都在学校,除了扣除少量的伙食费,用不着别的花销,他几乎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多钱。他摸了摸口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些年他跟大部分当干部的藏族人一样平时只穿汉服,汉服虽然方便,但口袋实在太小啦。他用几乎拽掉纽扣的动作,脱掉上衣,从柜子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皮袍,穿在了身上。皮袍是黑色条绒面和羔皮里子的,包着绿色的袍边,袖口和下摆镶饰着一拃宽的鹿皮,是几年前去州上参加先进代表大会时,王石书记亲手递到他手里的奖品。他扎好红棉布的腰带,把钱全部塞进宽大的胸兜,戴上羊皮帽,来到了外面。穿过校园的时候,那些钱在脑海里变成了艳丽发光的首饰,好看得有些晃眼有些眩晕。心说自己真是个傻瓜,怎么早一点没想到,钱是可以换东西的。牧家出身的女人,一见漂亮首饰,天大的怨恨也就没有啦。
父亲也喝了一点酒,又匆匆吃了几口菜,便告辞出来,骑着日尕走过了街道。州府外的草原上,黑麦草的嫩芽柔和地延伸出一条条浅浅的绿线,铺了一地的狗舌草已经结出小小的蓓蕾,把藏不住的橙红一滴滴地露出来,在风中急速地抖颤着,报喜似的给春天缀上了缨穗。虽然冬天宏壮的荒凉依然盘踞在远方近处,但温暖和色彩已经不可遏制地诞生了。父亲的眼睛一亮,看到九尽草已经扒开僵硬的土壤,缠绕在阳光上,尽情地攀升着,好像瞬间就能长高长阔。没有牛羊的提前采食,这里的牧草自由而放松地生长着,让草原显得平静而柔曼。父亲骑在马上慢慢地走,小声问:“日尕啦,你觉得应该去哪里?”日尕没有回答。太阳渐渐掉下去了,天空在深蓝的沉默里抓住了夜色,无边的寂静送来声声远方的鸦叫。父亲在路过的牧人帐房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来到了阿尼琼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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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萨主任在精舍前迎接着父亲和日尕,笑着说:“早晨看到山林里的雾气如同挽起的哈达,就知道有贵客要来,酥油茶已经准备好啦。”父亲说:“主任吉祥,贵客是来了还是没来?”“一见到你,再谁来都不算贵客啦。”“噢呀,主任让我受宠若惊啦,不过主任要是听了我的话,就知道这个贵客最好还是不来为好,他带着麻烦,一大堆解决不了的麻烦。”“人的日子里什么时候没有麻烦呢?”香萨主任笑了笑,摸着日尕又说,“你的天马看着越来越好啦。”“人却看着越来越衰败啦。”“哪里的事,你没有变,还是当校长时的那个样子。”“主任啦,我知道你指的是我的心。”他们穿过甬道,来到打坐祈福的里间,坐下来喝茶吃糌粑。父亲说起草原和牛羊的事,说起了自己的请求:香萨主任如果能出面说服那些顽固的只顾眼前的牧人,让他们尽量快尽量多地出售牛羊,那就再好不过啦。香萨主任沉默着,半晌才说:“草原渐渐不好啦,这我是知道的,但这跟牛羊有什么关系呢?人有命,草原也有命,该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你也好我也好,拦是拦不住的。人有了伤才知道疼,没有伤你告诉他将来你的这个地方会疼,谁会在乎呢?就算相信也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对有些事,我们既不能预防也不能治疗,只能等着,等到黑云消失的时候,太阳自然就出来啦。有因才有果,主宰草原的从来不是牧人,更不是牛羊,是什么呢?你看着我干什么?不是我,也不是我身后的这些铜像泥像,不是人,不是神,是一个依附在雪山大地身上但我们又看不见的东西,我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唵嘎别辣嘎莎哈,我天天念的经让我心里亮堂,你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只能说请问太阳为什么给我们热乎乎的光,请问雪山为什么给我们清粼粼的水,请问大地为什么给我们绿油油的草?”父亲迷茫得就像走进了冰天雪地的夏天,浑身缩了一下说:“主任啦,你的意思是说这种事不用我们操心?”“寂灭无处不在,操心无用,不会有人听我们的。你和我的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别人好,静静地祈祷就可以啦。再说还有个放虎吃人的后果,这个虎你不能放,我也不能放,放了就收不回来,它要是回头咬你一口,那就是担不起的灾难。谁能放呢?那要看谁能收回来。”父亲听不明白,也不好多问,正在纳闷,就见香萨主任一阵咳嗽:“主任病啦?我去叫眼镜曼巴过来看看。”“你见不着他,半个月前他被人请去生别离山,捎话回来说暂时不来阿尼琼贡啦。”“是不是生别离山医疗所的病人又增加啦?”“大概是吧。”父亲想很久没见妻子啦,得去生别离山看看她啦。这时厨房端来了手抓,父亲吃了两块,不忍心过多打搅香萨主任,便团了一块糌粑拿在手里,站起来说:“这么热情的接待,让我都不好意思再来啦。”
所有的都需要爱需要扎西德勒。
父亲来到精舍门外,用手托着糌粑让日尕吃了,然后说着辞别的话,朝香萨主任弯腰行礼。香萨主任说:“从这里离开,你的心思就应该了啦,好好地去吧,扎西德勒。”他“噢呀”着,拉马而去,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整个草原,脚步也滞重起来,慢腾腾的,半天才走出阿尼琼贡。算了吧,听香萨主任的,不去管什么牛羊多草原少的闲事啦,他压根就没有能力管,也不该管,可要是不管,他又何必要卖掉自己的牛羊,成立什么“沁多贸易”呢?曾以为自己的行为可以给牧人带来希望,可以扭转正在急速颓败的草原,事实却相反,他体会到的只是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是被生活的抛弃和一种跟别人前所未有的隔膜。他失望于自己,也失望于草原,仿佛这似绿非绿的大地是没有希望的,他看不见自己一再祝愿过的未来,看不见任何赖以走向明天的保障,触目而至的都是现实的迟钝和愚蠢,是即将失去和永远失去的景色。几只百灵鸟翩然飞过,这种飞不远的鸟儿正在寻找那些刚刚苏醒的昆虫,一旦找到,就会鹐在嘴上飞过去送给别的鸟儿——大概是情鸟吧。鹰在盘旋,用翅膀画出一道道黑色的弧线,它们知道冬眠的鼢鼠就要出洞了。一只狼旁若无人地匆匆跑过,看得出它是只外出猎食的母狼,惦记着家里的狼崽。乌鸦在天上流浪,似乎永远没有目的地,飞到哪里吃到哪里,就像父亲。父亲不知去干什么,就骑上日尕,把选择交给了它,胸腔里一路都在翻腾——浓浓的酸楚、浓浓的惆怅、浓浓的颓唐,几乎要哭了,却还是忍着。好在日尕依然亢奋,并且坚定地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还知道前去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它跑起来,跑向了黄昏,跑过了夜晚。
是雪豹用凝视的眼睛告诉我,
明亮的晨曦洗浴着沁多县城,早晨的太阳把最新鲜的光柱打在晋美商店前的场地上,一大群羊和一大群牛挤在那里叫声不断。父亲惊呆了,跳下马来,瞪着畜群,问一个迎着自己走来的人:“这是干什么?”那人说:“你去哪里啦,怎么才回来?”父亲眨巴着眼睛仔细一看,居然是桑杰:“你怎么来啦?”桑杰说:“我把我的牲畜赶来啦。”“你的牲畜?”“我们分家啦。”“分家?”“我跟角巴分家啦。”桑杰说着,一声哽咽,泪崩而出。父亲哭了,抱住桑杰,也滴滴答答流出了泪。
是哈熊用沉闷的吼声告诉我,
分家是角巴提出来的,主要是想把桑杰一家分出去。桑杰猜到是为什么,心里虽然难过,却又不得不同意,看到卓玛哭哭啼啼不想跟阿爸一家分开,就也跟着妻子淌起了眼泪。尼玛有些疑惑,提醒道:“阿爸啦,分家的话牛羊、草场、帐房都得分开。”角巴说:“就是这个意思。”索南坚决反对,但他是孙子辈,而且还没有结婚,在分家的问题上说话是没有分量的。不过他可以选择,是跟着阿爸桑杰走,还是继续留在角巴家。桑杰说:“你那么舍不得牛羊,就留下吧。”角巴也说:“你跟着你阿爸的话有打不完的仗,再说你是乡长,角巴家的乡长说话才会有人听。”索南留下了。分家的细节都是角巴拍板:最好的草场、所有大牛肥羊都给了桑杰,又想给他最好的帐房,桑杰拒绝了:“雪山大地看着我呢,要是我不带走最烂最小的帐房,我和卓玛以后的祈祷就不灵验啦。”角巴通情达理地说:“弯腰不如给笑,给笑不如听话,那就照你要的,最不好的帐房拿去吧。”又分了做饭、背水、打酥油的家什,角巴坐着不动,尼玛和桑杰抢起来,都抢破的旧的不好使的。桑杰说:“好牛好羊好草场归我啦,别的好东西我就没道理再要啦。”尼玛说:“求求你啦,别让我们心里不好受。再说啦,你把好的留给我们,以后见了面,我们的头就重得抬不起来啦。”桑杰说:“你们人多,重量分开的话一个人只重一点点,头还是会抬起来的,我们就两个头,同样的重量压下来,那就真的抬不起来啦。”角巴说:“听桑杰的。”分到藏獒时他又说:“当周和梅朵黑走啦,几天前走到山那边去啦,再也没有回来,它们知道自己快要死啦,是不想让我们伤心才走的,再说死在这里的话,狼就会闻到,家里的牛羊就要倒霉啦。”说着两行泪水滚落而下,又说,“现在只剩下多吉啦,它身强力壮正是生儿育女的时候,就跟着桑杰去吧。”大家就这样让来让去地分妥了,又坐下来吃了顿分家饭。桑杰给角巴和米玛磕了头,和尼玛拥抱着行了贴面礼,卓玛抱着嫂嫂旺姆哭一会儿,抱着阿妈米玛哭一会儿,最后把格列揣在怀里,亲了又亲,直到格列受不了这种过于沉重的亲吻哭起来。角巴说:“过得好了你们就自己过,过得不好了再回来,过一阵我去看你们。”
是雪狼用奔跑的姿势告诉我,
桑杰和卓玛赶着畜群,用牦牛驮着帐房家什,走向了自家的草场。那里平坦低洼,气候温暖,草新花艳。他扎起帐房,垒起炉灶,安顿好卓玛,让牲畜美美吃了两天增膘的露水草,就赶着它们来到了县上,只留下了几头挤奶的牦母牛和几只用于吃肉的菜羊。父亲说:“角巴啦肯定知道我的事啦,满草原求爷爷告奶奶,一根羊毛也没有求来。他看我太难啦,就把你分出来,想让你帮帮我。”桑杰说:“噢呀,所以把最好的草场、最大的牛和最肥的羊都分到我的名下啦。我就是不明白,角巴为什么自己不把牛羊赶来?”父亲感叹道:“他不是个守旧的人,也不是不知道钱的好处,最早的时候还让你办过畜产品站,后来他受了委屈,你和我又都因为投机倒把坐了监狱,他就害怕啦,谁也不相信啦。他想把后路给我们留着,一旦政策有变,不让经商做买卖啦,还能回去。要是他出来,别人守家,以后家门还能不能朝我们开,他就拿不准啦。”桑杰擦着眼泪说:“那也可以不分家嘛。”“不分家的话牲畜怎么分出来?索南这一关就很难过,现在分出来啦,他的是他的,你的是你的,他就管不上啦。”桑杰点着头说:“我不是角巴我不知道。你把牛羊收一下,我现在就回去啦。”父亲拉住他说:“你是办过畜产品站的,怎么能走?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