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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

长途客车在沁多县城放下我们后,又去了州上。我们没有停留,跟父亲和日尕会合后,在正午的晴光里朝草原深处跋涉而去。雪还是下着,好像它不是从云层中产生,而是从太阳里出来。白花花的雪攀附在一株株的阳光上,绕着弯儿落下来,旋转的模样如同一朵朵串起的珍珠编织的花。脚下嘎吱嘎吱地响,风力不匀、地势不平的缘故,积雪时厚时薄,厚的地方能挖雪窝子,甚至会有深深的雪阱,薄的地方只能没过鞋面。好在我们有日尕,它驮着带给家里人的礼物和才让走在最前面,总能找到积雪最浅的地方带我们过去。一行人的脚印弯弯曲曲延伸在草原上,回头看就像一条黑铁的锁链牵拽着我们,不让我们沉入风雪的底部。父亲走在最后面,防止任何人掉队和被狼偷袭,他不时地扭头警惕地观察着雪原,还不时地扒开积雪看看下面的草。我望着远方,把所有的发现告诉大家:那里有几头白唇鹿,那里有一群藏羚羊,那里有几只狼。琼吉问:“狼不会吃掉我们吧?”梅朵说:“你小心点,要吃肯定第一个吃掉你。”才让在马上说:“你快点走,靠近日尕就保险啦,日尕一蹄子能把狼踢到天上去。”

再次上路时,大家吃起了东西。我们带了一堆路上吃的,糖酥饼、焜锅、馓子、干果、蜜枣、牛奶糖、黑大豆、香肠,还有姥爷姥姥煮的肉、烙的饼、腌的辣酸菜和花菜。琼吉看到刚才父亲跟老才让说话,拿了吃的让老才让吃,还一口一个伯伯,我一个劲地使眼色她都看不出来。吃了东西,大家都困了,车厢里安静下来。我靠着梅朵打了个盹,然后看着窗外的风景,竟有些伤感:又回来了,我的草原。路一直是往上的,海拔越来越高,枯草变得矮小,积雪渐渐厚了,雪山一峰挨着一峰,就像我们家的人,总是这个靠着那个。迷蒙的远方,有动物倏尔出现倏尔消失,流星划过夜空似的。风在积雪上游走,白色的蟒蛇在积雪上游走。云彩正在堆积,像是又有新雪了。几只鹰跟着汽车,盘旋得那么优雅自如。一顶帐房和一群牲畜扑过来抓住了我的眼球,接着是一匹奔跑的马,就在路边的草地上,超过了我们,又停下来等着,然后再一次超过我们。我惊叫起来:“阿爸,阿爸。”为了避免跟老才让交谈而假装睡觉的父亲睁开了眼,看着窗外也惊叫了一声:“日尕?”日尕离开果果去找父亲,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这就是说没有它找不到的,无论主人去了哪里。它的感觉告诉它父亲就在车上。不,也许是超凡的听觉让它听到了父亲的呼吸和心跳,敏锐的嗅觉让它闻到了父亲的味道。它开始呼唤主人,迎着长途客车,扬起脖子发出一阵阵嘶鸣。父亲站了起来:“停车,停车。”父亲下去了,一个人骑着日尕,跟着汽车奔跑在草原上,马背上没有鞍鞯,但对一个好骑手,没有鞍鞯算得了什么?对一匹好马,靠着弹性的脊梁就能让主人拥有稳坐鞍鞯的舒适。晚上了,长途客车停了一会儿,就又上路了。雪轻轻落下,在窗户玻璃上问候着我们,也提醒着我们:必须连夜走,否则会困在半路上。好在有两个司机,可以轮换着开。冬天上路的长途客车都会做好一口气开到底的准备。而父亲——才让的阿爸、梅朵和我的阿爸、琼吉的阿爸,肯定也是普赤的阿爸,却骑着日尕奔跑在夜色深沉的草原上,奔驰在一个雪沃大地的时刻——我们回家的路上。风雪呼啸,天寒地冻,就像无情的鞭子抽打而来,就像无数银针横扫着一切试图冲破它的活物,就像突然活跃起来的风的生命要阻止所有别的生命。但似乎就需要这样,才能让人和马感觉到:日尕是父亲内心的慰藉,父亲是日尕唯一的伴侣;它是父亲的灵魂,父亲是它的爱人。

不到天黑我们就停下了。琼吉累得喘息不迭,走几步就要坐下来歇会儿。她在平均海拔两千二百六十米的西宁长大,显然不适应这里四千多米的高度。父亲说:“反正今天是走不到啦,休息吧。”我们寻找积雪深厚的地方开始挖雪窝子,一人一个,先给普赤、琼吉挖好,再给我们自己挖好。我小声对梅朵说:“又可以进入天堂啦。”她笑笑,做了个鬼脸。我们等所有人消失在雪窝子里后,才欢天喜地地进入了自己的雪窝子。

一过树林,路上的车就少多了,长途客车加快了速度,不到半天,梅朵就喊起来:“草原,草原。”这里是乡村与草原的南部分界线,一座平缓的山把大地分割成了两半,我们前去的视野里,再也看不到排列着青稞茬的农田了,金黄的草原上覆盖着一片片白雪,像是光身子的大汉穿上了褴褛的皮袍,因为是天然的搭配,褴褛也变得美丽起来。阳光是花色的,照在枯草上是金色,照在积雪中是白色,照在远处赭石的山上,就变成了红色,而阳光的根部却是宝石蓝色。第一群羊的出现让琼吉兴奋不已,她发现很多羊有草不吃,却贪婪地舔着光秃秃的柏油路。才让说:“羊的身体缺少盐,路面上的盐碱多少能补充一点。”车停了,坐乏了的乘客纷纷往下走。才让走在前,刚到门口,就听琼吉说:“才让等等我。”但回过头来的却是一个老男人。琼吉身后的父亲愣了一下,低下头不想理睬,那人却站起来说:“啊嘘,这不是强巴吗?”父亲和老才让不期而遇了。老才让显得非常热情,说话的口气既放肆又亲热,好像他跟父亲曾经是最好的同事,好像他从未做过坏事更没有坑害过父亲。父亲勉强应付着,不停地打着哈欠,希望对方意识到话不投机,赶快闭嘴。老才让说他这些年一直没好好工作,先是在党校学习,后来又在民委享了几年清福,这次回阿尼玛卿州,是去接手牧马场的。父亲说:“牧马场轮到你啦?”“没想到吧?过去的牧马场是个提供国家用马的地方,现在有汽车啦,马派不上用场,变成了一个烂摊子,省上派不出人来,问我去不去,我说去,哪里艰苦哪安家。”“那就祝贺你啦。”老才让得意地一笑说:“欢迎你来做客,我知道你现在是个牧人,但在我眼里,你可不是一般的牧人。”父亲哼哼哈哈地应付着:“我去方便一下。”蹭着对方的身子,下车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支起三石灶,扒开积雪,捡来干牛粪,用父亲带着的铁茶缸化雪烧水,每人喝了几口,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又上路了。漫舞的雪花稀稀疏疏地笼罩在头顶,风是迎面的,却已经不那么尖硬有力,甚至是柔软的,跟雪花一样,跟丝绸一样,跟我们自己的肌肤一样。日尕驮上了琼吉和普赤,父亲牵着它走在前面,走不多远,就见白茫茫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蚂蚁大的黑影,渐渐清晰了,原来是桑杰和索南,他们带着家里的全部五匹马,带着藏獒当周,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找到了我们。无比温暖的拥抱就像云层下面出现了太阳,就像桑杰和索南带着燃烧的牛粪火。“扎西德勒”和“卡卓洛淘”响成一片,“阿爸啦”和“哥哥啦”响成一片。才让拥抱了当周,又把它带到了琼吉跟前。琼吉有点怕,摸都不敢摸。当周却大大方方地一跃而起,舔在了琼吉的肩膀上。梅朵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索南说:“洛洛说的,他骑着斯雄要去县上,再坐车去西宁,拐过来通知我们一声。”六匹马、八个人、一只藏獒,又要出发了。索南和普赤骑一匹马,梅朵和我骑一匹马,父亲骑一匹马,桑杰阿爸骑一匹马,才让和琼吉骑一匹马。还有一匹没人骑的马,驮上了我们带给家里人的礼物。

两天后我们也要上路了,心情激动,目标一致:去草原,去角巴爷爷和桑杰阿爸的家。父亲、才让、琼吉、普赤、梅朵和我,这么多家人第一次一起出行,互相拉扯着,叽叽喳喳走出了小巷,又一次把姥爷姥姥撂在了家里。姥爷姥姥流着泪送行,才让、梅朵和琼吉也流着泪,我好像无所谓,因为我跟姥爷姥姥在一起的时间没有才让和琼吉多,也不会像梅朵那样动不动撒个娇耍个赖,让姥爷姥姥万般怜爱。我们穿过西宁的街道,来到长途车站,上了车,按号入座,车厢中间的一小片地方顿时成了我们的领地。我们说要是母亲和洛洛不提前离开就好啦,就会占据更大一片座位。我们说角巴爷爷和桑杰阿爸不知道我们回去,见了我们一定会把眼睛惊愣到脑门子上。我们说琼吉是第一次去草原,你不会藏语的话草原上的动物就不会理睬你,车上赶紧学的要哩,而且身上还得抹点酥油,不然大藏獒梅朵黑、梅朵红、当周会咬你的。琼吉嗯嗯地答应着。车开了。父亲说:“安静一点,别影响别人。”我们顿时不说话了,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就又控制不住地喧嚣起来。车里大部分是藏族人,有的摇着小经筒,有的扣着念珠,好像吵闹不存在似的,默默而专注地念诵着祈福真言。父亲跟身边的一个藏族人小声聊起来,说的都是牛羊的事,原来那人是班玛县马可河乡的,班玛县在阿尼玛卿州南边,靠近四川,海拔稍低,有森林有草原,牛羊格外肥硕。父亲问:“牧人富不富?”“比过去富多啦。”“怎么个富法,是牛羊多还是钱多?”“当然是钱多。”“那就是说他们肯出售牛羊?”“噢呀,不出售牛羊哪里来的钱?”“看来你们那里开放多啦。”我们望着窗外。才让说:“看,陵墓。”不再荒凉的湟水河滩里,高高矮矮坐落着许多建筑,先祖的陵墓依然完好,周围种满了柏树,那些柏树跟一片茂密的松林连在一起,形成一道苍绿的防风林带浩荡而去。

雪停了,云雾的散去就像卷心菜的剥离,一层一层地消失着。太阳的出现有些突然,哗的一下,洒来漫天的晶莹,又哗的一下,从无可回避的大地上射来尖锐的雪光。我们顿时闭上了眼睛,赶紧从衣袋里掏摸墨镜。才让跳到地上,扑向那匹没人骑的马,从他带给家人的礼物中摸出两个眼镜盒,一个给了桑杰,一个给了索南。桑杰和索南也都戴上了墨镜,远远近近地看着。琼吉关切地说:“才让哥哥你也戴上。”“我以为我戴上啦,怪不得这么刺眼。”才让这才掏摸自己的墨镜。我们迤逦而行。突然,就像刚才太阳出现那样,梅朵放开歌喉唱起来:

父亲是唯一一个洛洛走了以后还想跟他说话的人。就在估计他已经回到沁多学校的那天,父亲去邮电局给他打电话,差不多说了一个小时,直到洛洛一连说了好几声“噢呀”。他知错了,按照父亲再三再四的叮嘱,抛开了一切,骑着斯雄直奔县上。他要返回西宁,要向央金道歉,要多陪她几天,力争让她怀上孩子。

遥远的从前爷爷说过一句话:

我和梅朵回到家中的当天,洛洛走了,走前央金跟他大吵一架。那天他们都来家里吃饭,央金希望洛洛再待几天,跟大家一起回沁多。他很为难,坚持要走,说是吃了饭就去买票,票买到今天今天走,买到明天明天走。央金突然就爆发了:“你把我当什么人啦?西宁有没有你的家?你急着回去干什么?是你把学校当成老婆啦,还是你另有一个老婆?”洛洛没见过也没想到央金会如此发怒,愣了半天说:“那……你跟我一起回?”“我又没有假期,回去还得请假,请假会扣奖金你不知道吗?再说我回去干什么?每次你都是让我一个人守在宿舍里,我天天等你等到凌晨两点才能睡。”洛洛说:“你可以去外面转转嘛,看看草原,骑骑马。”“你有没有脑子?我大老远回到沁多就是为了看看草原骑骑马?我是冲着骑马回去的吗?”“那是你的故乡,看看又怎么啦?”“故乡有什么用?它能让我高兴吗?能让我怀上孩子吗?能让我感觉到我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吗?”两个人吵得不亦乐乎,谁也劝不住。洛洛嘴笨,吵不过,就准备离开。央金撕住他:“你是不是不要我啦?我早就知道你不想要我啦,我要跟你离婚。”牧人的习俗里,没有女人提出离婚的,洛洛像受了奇耻大辱,胳膊一甩打了央金一下,央金扑上去还手,却被洛洛推倒在地。央金呜呜地哭起来。洛洛转身就走。除了姥爷姥姥留下来安慰央金,我们都追了出去:“洛洛,洛洛。”洛洛不听我们的,看着父亲要拉住他,撒腿就跑。梅朵喊道:“你欺负我央金姨妈我饶不了你。”洛洛没买到当天的票,却还是踏上了当天出发的长途客车。司机说:“没座位啦,你要是愿意站着,就补一张票。”他补了票,先是站着,站累了就坐在过道里。站着难受,坐着也难受,他干脆躺下,呼呼地睡着了。沁多很遥远,草原不近便。

下雪啦,就回家。

母亲走得有些蹊跷,但谁也没有在意,我们太马虎了。后来才知道,母亲是发现了身上突然隆起的斑疹后匆匆离开的。她是医生,以她多年的治疗经验,知道自己传染上了什么病——麻风来了,来跟它的克星相依为命了。医生的道德不允许她在确知病情后还去乘坐人挤人的长途客车,她去了省防疫站,请求那里的人把她送往生别离山。生别离山医疗所的治疗效果和苗所长的努力在业内早有传闻,人家待她很客气,但是“十五”没过,领导和司机们都还没来上班,只能等着。母亲不想等,就把电话打给了索爱。两天后,索爱坐着州医院的救护车亲自来接她。母亲走了,家里的所有人包括父亲都不知道她已是一个麻风病人。她坐上救护车,望着窗外徐徐划过的街景,突然想: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来西宁呢?不禁酸楚逼心,怆然泪下。我们没有送送母亲,许多年后我和梅朵都在后悔:当我们埋怨劳累的没有私怀的母亲对儿女关心不够时,当润物无声的关心在不经意间一次次来临,而我们理所当然地接受也理所当然地遗忘时,母亲却带着巨大的悲痛怀想着我们:好在孩子们已经大啦,而且都那么有出息——哑巴才让成了博士,以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江洋和梅朵已经结婚,可以自己管好自己啦;琼吉和普赤也都成了大学生,就等着毕业后分配工作啦。感谢孩子们,成长得这么好,我用不着再去操心啦,而且都那么知恩知德,不可能不照顾好姥爷姥姥,再说还有强巴,强巴好一切都好,他会不好到哪里去呢?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啦,做生意不再是见不得人的事啦。就这样,我们还没来得及表达丝毫的感恩,母亲的感恩却长河流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身后。她拖着这条长河悄悄地走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生别离山。从此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医生,她还是一个病人,一个在任何时代都会让外人悚然发怵的麻风病人。而我们只会这样安慰自己:我们不知道,不知道母亲是在发现麻风病缠身后匆匆离开了我们。

那个时候月月下雪,天天下雪。

吃席的人陆陆续续走了,最后只剩下了韩朴、梁辉、李志强、寄宿班的嘎沙和俄霞——嘎沙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实验中学;俄霞是梅朵在省歌舞团的同事,没考大学,一直在唱歌跳舞。他们几个连同父亲和姥爷一起在喝酒,喝得一个个舌头大了才离开。母亲带着我和梅朵去了饭店的六楼,打开一间房说:“进去吧。”我和梅朵有些纳闷:干什么?母亲说:“这是新房,你们在这儿住两天,不许回家。”梅朵欢呼起来。我自然也是喜出望外,送走了母亲,抱着梅朵滚翻在床上。我们住了两天三夜才离开,回到家中时没看到母亲,问起来,父亲说:“已经回去啦。”“怎么这么快?”“说是婚礼上有人找过她,医疗所有急事。”梅朵的眼睛顿时潮潮的:“我都没送一下阿妈啦。”父亲说他本来想去送,母亲不让,理由是来接她的车停在西门口,还要在那里采购些吃的用的带回去。

过去了多少年,

寄宿班的同学跳起来,省歌舞团的人跳起来。藏汉混搭的婚礼让人们感到新奇而兴奋,藏人汉歌,汉人藏歌,就差一个可以让歌声飞得更远、舞蹈跳得更开的大场子了。不过拘束有拘束的好处,藏舞不知不觉变成了交谊舞,身挨着身,手拉着手,又是另一番情趣了。我们敬了一圈,唱了一圈,准备坐下来歇会儿,饭店的服务员过来说,门口有人要见我。我去了,一见之下竟有些迷茫和惊叹,好像她比所有过往的人都更遥远,好像她的出现一下消除了时间对人的改造,让我恍然回到了那个懵懂无知的从前。达娃没变,一点点都没变,还是寄宿班的那个样子,胖胖地漂亮着,健健康康地漂亮着,憨憨厚厚地漂亮着,岁月的流逝绕开了她,不管水浅水深水清水浑,她都是中流砥柱的那座少女石,而且还穿着藏袍,西宁市的青年藏族人,除非遇到特殊场合或者节假日,一般都是汉服,她却绝不一般地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袍。我说:“进去吧。”“不去了。”达娃递过来一串去掉包装的檀香木手链,“给你的。”然后姐姐一样拉过我的手,帮我戴上,又从绣着莲花的坤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是一对镶着玛瑙石的银耳环,“不知道梅朵喜不喜欢。”“谢谢啦,肯定喜欢,走吧,你去见见她,好多人你都认识。”“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一会儿,看到了所有我认识的。强巴老师瘦啦,头发也掉了不少。”“阿爸这些年经历坎坷得很。”“我听央金说啦。”“你呢?现在干什么?”她说她几年前就转业了,本来可以去西安歌舞团,觉得没意思,还是回到了西宁,在第一中学当音乐老师。我说:“能当音乐老师的人都得会乐器。”“我在部队学了一点钢琴和大提琴。”“太棒啦。”又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告辞而去。我那时还不知道她是特意来看望父亲的,她已经十多年没见父亲了,跟寄宿班的同学,她也只跟央金有联系,是为了方便知道父亲的情况吧?也许那个时候央金知道达娃内心的牵挂,但央金从来不说。

我想起了爷爷的话,

卡卓洛淘便是雪山的月亮。

我等待寒冷等待下雪,

扎西德勒便是草原的太阳,

等来的却是一个个无雪的冬天。

白头到老胜过了所有宝藏,

我问路过的人这是为什么,

恩爱相随胜过了金玉满堂,

他们对我说,想想看,你有没有家?

大家合起来唱道:

我和才让跟着唱起来:

从爱情山走来的伴侣带着花神的芬芳。

你没有了家,你没有了家。

捧着忘恨泉的琼浆,它是酒神的酿造,

你是一个流浪的孩子,

喝三口赶走邪祟,喝四口贵体安康。

哪里都不是你的家。

请喝下这杯酒,我是来自雪山的国王,

你没有了家,你没有了家,

喝一口驱除寒冷,喝两口神清气爽;

你是一个远去的孩子,

请喝下这杯酒,我是来自天上的姑娘,

天涯才是你的家。

我和梅朵正在敬酒,尽管那时已经开始流行婚纱,但梅朵按照自己的愿望拒绝了那种一生只能穿一次的服装,穿上了母亲给她买的洒着细碎金花的湖绿色夏季藏袍,让她显得身材高拔,线条起伏流畅,加上五官匀称的脸庞,漂亮得就像唐卡里的文成公主。她说过,她要穿一种什么时候想穿就能穿,还可以上台演出的结婚礼服,今天的这身藏袍正合了她的心意。我们是唱着歌敬酒的,草原上的敬酒歌出现在城市的厅堂里显得有些容纳不下,满满的每个角落都是声音,尤其是当大家合起来唱时,总有震颤让窗户玻璃发出轻微的响声,让装饰在房顶的彩带和彩球跳荡摇晃。歌唱是灵与肉的绽放,当血肉之躯需要像花朵一样盛开时,声音的旋律就会飘扬而出。我和梅朵唱道:

你没有了家,你没有了家。

婚礼很热闹,也很排场,因为酒席上了鱿鱼和海参,这是那个年代古城西宁非凡饮食的标准。来的人有院社邻居,有韩朴、梁辉、周莉、李志强这些老沁多学校的,有回西宁和家人团聚过年的王石,有在西宁的寄宿班的同学,有省歌舞团梅朵曾经的同事,有马福禄。梅朵问央金:“市歌舞团的人呢?”央金说:“不想请他们。”洛洛和央金坐在一起,才让刻意过来坐在洛洛身边,想听听沁多学校的事。洛洛说:学生都一万多啦,整个阿尼玛卿州的学生都往这里跑,牧人送孩子上学差不多已经成了习惯,越往后越多;教师这几年也在不断增加,但还是不够;考试成绩和上大学的人数有起伏,总的来说是往上走的。下一步打算扩建,盖两座教学楼和一座办公楼,都是三层,规划已经出来,正在向州上省上申请经费。再就是呼吁政府把原来的简易公路修成正式公路,这么大的学校,不能不通公共汽车,起码应该通到县上州上。最大的问题是忙,有处理不完的事,焦头烂额。才让说:“这些事你给强巴阿爸说了吧?”“说啦,他说干得好,就是规划还不够大胆,教学楼至少应该有五座或者七座,楼层最低五层,将来慢慢要把平房全部淘汰掉。我给阿爸说,这次回去就重新商量,修改规划。”韩朴说:“别光顾着说话,你们也吃点。”洛洛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韩朴小心翼翼地说:“你吃的是鱼。”洛洛说:“我还以为是肉呢,不过没关系,吃不吃鱼那得看时间和地点,过去是绝对不吃的,有羊有牛,吃鱼干什么?杀生有罪,只要饿不死,能少杀就少杀,再说了我们藏族人崇拜水,水是圣洁的,是生命之源,水里的生物自然也是圣洁的。现在有些人慢慢地开始吃啦,据说营养比牛羊肉好。像我们,在草原上在沁多学校是绝对不吃的,但到了西宁嘛,有时也吃一点,不犯什么忌讳。”琼吉说:“央金姨妈最爱吃的就是鱼。”洛洛哦了一声:“她爱吃鱼我还不知道呗。”琼吉说:“你不知道的太多了。”洛洛承认道:“确实,我跟她一起吃饭的时间一年加起来不超过半个月。”央金说:“说这些干什么?来,喝酒,都干啦。”洛洛说:“酒你也喝?”琼吉说:“又是一个不知道吧?你还是她丈夫呢。”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才让和洛洛只抿了一点,央金一饮而尽。

你是一个有福的孩子,

3

哪里都是你的家。

全家人都忙起来。父亲准备卖给西门杂货店的一卡车肉昨天来了,马福禄已经付了钱。本来父亲打算把这些钱全部投到生意上,现在拿出了一部分,让母亲领着梅朵去买衣服,买梅朵提到的蜜蜡的项链、玉石的镯子、绿松石的戒指。梅朵一看项链和镯子那么贵,死活不要,说她就想要两身衣服,一身红颜色的汉服,一身有点草原气息的藏袍,当然还有高跟鞋和两条漂亮的纱巾。母亲买齐了这些,让梅朵在家里试衣试鞋。父亲见了说:“好看,好看。”又轻轻摇头,私下里对母亲说,“女人没有好的首饰,就像好马没有好鞍子。项链、镯子、戒指是增福的物件,不能少了,藏族人讲究这个,再说对梅朵来说这里既是娘家又是婆家,不能缺了主要的,还是给她买了吧。”母亲说:“花多了你的钱,我怕影响你的生意。”“没关系,钱花了再赚。”母亲就又去买了回来。当她拿出蜜蜡的项链、玉石的镯子要给梅朵戴上时,梅朵抱住母亲亲了好几下,然后激动得哭了。绿松石的戒指是我给她戴上的。她说:“你别想得太美,我不会感谢你。”说着还是扑过去抱住了母亲。藏族人的习惯里单数吉祥,婚礼便定在初三,酒席订了五桌。父亲说:“我们不能越活越不体面,当年洛洛和央金的婚礼是在院子里办的,这次我们一定办到饭店里去。”然后催促央金,再给洛洛打电话,让他初三以前务必赶到。但电话不是央金打的,是央金在邮电局央求琼吉打的:“我已经打了五次啦,催他赶紧回来,他总说忙,我知道忙也是真的,那么大的学校的一个校长,但我讨厌的就是他的忙,我不想再理他啦。”琼吉大惊小怪地说:“是不是他不爱你啦?”央金说:“那倒不会。”琼吉又问:“你爱他吗?”央金想了想,没有回答。琼吉说:“要是你爱他,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回到他身边去。”“我爱他也爱西宁,西宁毕竟是省会城市。”琼吉用她特有的尖嗓门大声说:“一座城市就能把爱情顶替掉,那算什么爱情?”央金摇摇头说:“你是不是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那当然,为了爱,我可以舍弃一切,包括这个地球。”央金说:“你连地球都肯舍弃?那你要去哪里?上天吗?”琼吉说:“不是上天,是上天堂,人间不能爱,就去天堂里爱。”央金打了个寒战,开始拨电话,通了以后把话筒交给了琼吉。琼吉说:“洛洛叔叔,你什么时候来西宁?”洛洛说:“快了。”“就是说哪天启程你还没定?洛洛叔叔你听好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最后通牒,如果你明天动身,我们保证你将继续幸福地拥有央金,如果你初三这天才赶到西宁,不仅我们不会理你,你也将惨痛地失去央金,因为你必须带着央金出现在婚礼现场,还因为你们要带着自己的爱情去祝福别人的爱情,否则就算你们出席了,也不会带来好结果。”洛洛是个实在的人,听不出琼吉的话里半真半假的夸张成分,半晌不吭声,突然问:“后天启程行不行?”“不行。”“噢呀,我听你的,明天就动身。”琼吉又说:“我们在等你,央金在等你,都望眼欲穿了。”她放下电话,对央金说,“威胁生效了。”央金说:“行啊,挺会说的你,到底是大学生。”洛洛把手头的工作交代给了副校长藏红花,两天后赶到西宁。初三到了。

索南和普赤接着唱起来:

母亲说:“这个春节来不及,你们可以先把结婚证领了,‘五一’时再办婚礼。”我看看梅朵。梅朵说:“阿妈啦,哪有这样的,要是不办婚礼就把结婚证给别人看的话,我们会不好意思的,心里也会难过。”我说:“我们是藏族人,大家的祝福、喜庆的歌舞才是幸福的开始,光凭一张结婚证算什么?”父亲说:“这是大事,你们应该提前跟我们商量。”我有些憋不住了:“我们到哪里去跟你们商量?这些年都是各忙各的,我们很难见到你们,你们也没有时间过问我们的事,我们只好自己决定。说实在的,本来早就该结婚啦,就是因为谁也不催谁也不问,推到了现在,可是阿妈说还要推,那就是反对我们结婚啦。”梅朵说:“就是,人家的阿妈见女儿大了,就会今天准备这个,明天准备那个,没等结婚,嫁妆就摞满了帐房,还有婚礼上穿的彩色藏袍、花氆氇靴子、蜜蜡的项链、玉石的镯子、绿松石的戒指,天天念叨着雪山大地为女儿祈祷,给女儿洗澡洗头梳辫子。可是我的阿妈就知道往后推,春节推到‘五一’,到了‘五一’谁知道又会推到什么时候,哼。”说着,眼泪汪汪的。就这样我们没来由地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我跟梅朵是有区别的,我是真的有些埋怨父母,而梅朵却带着女儿的撒娇,似乎在表达一种更深的爱恋和更彻底的托赖,不仅听不出一丝的怨一丝的恨,反倒让人觉得她比亲生的还要亲,她在向阿爸阿妈传述一个亲生女儿最最单纯的愿望:结婚一定要高兴,我们自己高兴,也要让所有人高兴,不办婚礼就看不到别人的高兴,看不到别人的高兴,光我们自己高兴有什么用?我们自己也就不高兴啦。姥姥说:“你们每次回来,我都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哪里没催过?是你们自己拖着不结。”梅朵说:“姥姥你别说啦,我说的不是你和姥爷,我说的是阿爸阿妈。”父亲说:“我们的确有忙不完的事,你们要理解。”而母亲用一个女性的细腻和温柔,体察到了我的隐衷和梅朵话中贴心贴肺的感动:生养了她的阿妈已经去世啦,那个叫赛毛的女人为了营救一个叫强巴的人被洪水冲走啦,这孩子从此不是没有了阿妈,而是有了一个新阿妈,一个跟亲阿妈一样的新阿妈。母亲说了声“对不起”,一声哽咽,眼泪夺眶而出。这之后,母亲和父亲对视了一下,便决定了我们的婚期:马上,立刻。

不要说流浪找不到家,

最后回到家中的是我和梅朵。我们从兰州师范大学毕业后,梅朵留校成了艺术系最年轻的声乐老师,我选择了回阿尼玛卿州,因为我喜欢那种一出州委就能看到辽阔草原的感觉,还因为州上有王石书记的关照,我有足够的时间复习功课考研究生。考兰师大的古典文学研究生是梅朵的主意,她希望我能跟她在一起,永远,一辈子。这当然也是我的希望,只是有些遗憾,我必须离开草原。考上后我说:“我为你做出了重大牺牲,放弃了整个阿尼玛卿草原。”梅朵说:“好像草原是你的。”“难道不是吗?草原上的雪窝子,那是我们最初的天堂。”梅朵说:“小时候我听阿爸说,天堂在人的心里,你在哪里,天堂就在哪里。”我上大学是带工资的,读研究生也带着工资,每月五十多元。我习惯于把每月从州上寄来的工资交给梅朵,梅朵秉承了藏族人对待金钱的全部态度:不看重,不积攒,不细算,有多少花多少。花掉的钱里包括了我俩每月寄给姥爷姥姥的二十元赡养费,尽管姥爷姥姥也许并不需要我们的钱。这些年父亲和母亲依然是这个家的经济支柱,母亲的工资大部分是要寄回家的,父亲虽然没有工资,却用从不间断的包裹改善着家里的生活,还用“强巴案”平反后补发的工资,承担了家中最重要的一笔开支:琼吉和普赤的学费和生活费。梅朵在学校有单身宿舍,但按照学校规定,我不能在那里过夜,作为研究生我必须回到集体宿舍,作为青年教师,梅朵必须拿出结婚证才可以避免干涉。所以我们总是在白天见缝插针地完成我们的青春嗜好,性急而匆忙地延续着我们越来越美妙的柔情蜜意。我们的打算是:我研究生一毕业,马上结婚。后来主意又变了:这个春节必须结婚。学校正在盖教师住宅楼,梅朵结了婚,说不定就能分一小套。所以我们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大家:我们要结婚了。

太阳的背后就是你的家;

过了一天,普赤放假了,她秉承了阿爸阿妈的天性,是个文静勤快的姑娘,每次回来都要抢着干活,好像这里是帐房,她是帐房里的年轻女人,活儿就得由年轻女人干。姥姥看她想干又不会干,就手把手地教她:和面、擀面条、包饺子、蒸馒头、烙锅盔、择菜、切菜、炒菜等等。两天后,琼吉回来了。姥爷姥姥又意外又高兴:“你不是不回来吗,说假期要去北京旅游?”琼吉不回答。普赤说:“才让哥哥回来啦,她去北京干什么?”琼吉见了才让后突然就不说话了,像个哑巴,甚至都不会多望一眼。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跟才让的距离不是远了,而是更近了,在她尽量回避对方的眼睛里,有着爱恋者的羞涩和矜持,有着藏起来的热情和奔放,有着把真爱一点点给予的收敛和节俭。她似乎知道,只要她和他互相望一眼,彼此就都是一种含情脉脉的射击,击中的不是眼睛而是心。父亲和母亲对视着,会意地笑了。姥爷在厨房里大声说:“琼吉你过来,把这几瓣蒜剥了。”才让说:“我来剥。”普赤说:“你们两个一起剥吧。”剥蒜的时候才让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琼吉低着头说:“还没想好。”“这样吧,我们一起去草原,看看家里人,然后我送你去西安,再回北京。”琼吉甜蜜地答应着。

不要说草原没有家,

晚上,央金来到家里。父亲问她春节是在西宁过还是去沁多学校过,她说她就是来问问的,江洋和梅朵结不结婚,结的话就让洛洛来西宁,不结的话她就去沁多。母亲说:“结不结等江洋和梅朵回来了再说,你还是让洛洛来西宁吧,一大家子都在这,等过了初五,你再跟他回沁多,才让也要回。”央金说:“噢呀,我听姐姐的。”母亲说:“你脸色不太好,最近是不是太忙啦?”“也没有。”“那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好着呢。”吃了晚饭,央金就走了,她差不多还是一个星期来一次,从来不住,尽管姥姥恳求过许多次:“你住下吧,这里离单位也不远。”两个老人操劳惯了,很希望平时家里有人,让他们今天揪面片,明天扯拉条。他们说不动央金,也说不动普赤。普赤上的民族学院在西宁东郊,远了点,交通不便,不可能每天来回跑,最多一个星期来一次。琼吉已是大四学生,再有一个学期就要从西北大学毕业了。

翻过那座山就是你的家;

“沁多贸易”成立的当天,家里有了姥爷姥姥的笑声,这样的笑声消失了很久,当它出现时连两个老人都有些吃惊。姥爷说:“你在笑,笑什么?”姥姥说:“你也在笑,你笑什么?”他们的笑声当然跟“沁多贸易”无关,而是才让回来了。才让穿着一身蓝色卡其布的中山装,一双棕色皮鞋,头发剃得很短,戴着一副黑色玳瑁框的眼镜,看上去又斯文又精神。他用藏族人的礼节,分别抱住姥姥、姥爷和父亲,嘴对嘴行了接吻礼,然后打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拿出一些果脯、茯苓饼、金丝小枣和京都酥糖,捧到姥姥怀里,又拿出两瓶桂花陈酒、一只用油纸包着的烤鸭,捧到姥爷面前说:“酒和鸭子是哈风老师送的。”才让上大学之前已经有四年以上工龄,按规定可以带工资,加上他成绩优异,一直拿着奖学金,不仅不需要家里供他上学,还能像从前一样给家里贴补钱。姥爷姥姥把礼物放起来,说是人齐了再吃。以后的几天,家里不断会出现笑声和彼此的问候声:母亲回来了,当她从救护车上下来时,才让正好在往家里挑水,看到母亲后,放下水桶就扑了过去:“阿妈啦,阿妈啦。”他抱着母亲行了贴面礼,又行了接吻礼,惹得过路的人都停下来观看。汉族人只亲吻小孩,成人之间没有这样行礼的习惯。母亲冲路人笑笑,拿着行李,叫上司机,快步进了小巷。才让挑着水追上母亲说:“阿妈啦,听说生别离山医疗所越办越好啦。”母亲说:“噢呀,你什么时候去看看。”“过完春节我跟你一起回吧,在北京我梦见桑杰阿爸啦。”母亲的回来惹出了姥姥的眼泪,虽然所有人的离家远去都会让姥姥心存悲伤,但母亲的长年累月不回来却超越了她的承受能力,她见了哭,走了也哭,一种先天的因牢固而敏感而疼痛的母子情分,在她这里变成了一泓泉水,随时都会冒出来,漫漶而去。母亲也哭了,拉着姥姥的手说:“对不起,我本来应该守着你们。”姥爷说:“你哭什么?苗苗已经是坐小汽车的人啦。”才让说:“姥姥啦,你流的是高兴的眼泪吧?我尝一尝,是甜的还是咸的?”说着抱着姥姥舔了舔她的眼睛说,“味道好得很嘛,又咸又甜。”姥姥笑了:“还有甜的眼泪?你刚刚吃过糖了吧?舌头黏糊糊的。”母亲说:“赶紧做饭吧,司机还要回去呢。”

不要说下雪的日子才回家,

几天后,李志强的秘书来家里寻找父亲,带他去了成立起来不到两年的省工商管理局。在一间四壁立满了绿色铁皮柜子的办公室,有人问了他一些问题:经营方式,公司目标,现有资产,人员配备什么的。他如实回答,还提到了三个合作商店:沁多县的晋美商店和顿珠商店、西宁市的西门杂货店。对方没表示任何意见,就让他填了表,然后发给他一张盖了钢印和大红章子的营业执照。父亲捧在手里看了半晌才意识到,事情办成啦,也就是说沁多贸易公司宣告成立啦。

夏天的白地梅正等你回家。

打完电话,还不到中午,父亲就走着去了省政府。传达室的人给办公厅打了电话,请示了秘书长李志强后才放他进去。到了办公厅接待室,来迎他的人说:“李秘书长正在开会,让你等着,中午一起吃饭。”说着便领他去了秘书长办公室。等到中午过后,李志强才出现。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你这么忙,打搅啦。”“不忙,就是开个会,我主持的,不好离开。你瘦多了,听说你什么也不干,就想当个牧人,可惜啦。”“现在牧人也不好当啦。”父亲说起正在迅速增长的牲畜和必然会缩小的草场,说起他的担忧和准备办个畜产品贸易公司的想法。李志强说:“那就办呗。”“我靠什么办?既没有注册资金,又没有商店地址,但要是没有公司,事情就做不起来。”“你这样的情况,通常的做法是找个挂靠单位,企业和事业单位都行。”父亲说:“公司的名字我已经想好啦,就叫‘沁多贸易’,但在沁多县很难找到挂靠单位,就想在西宁凭空办个公司。”“怪不得你会来找我,我得打听打听,看符合不符合政策。”正说着,秘书送来了饭,是政府食堂特意做的四菜一汤:红烧黄河鱼、鱼香肉丝、葱炒鸡蛋、醋熘白菜、西红柿紫菜汤。两个人对着茶几吃起来。吃了一会儿,秘书进来说:“他来了。”李志强说:“下午有个约见,不能一直陪着你,你以后不要有事才来找我,没事也可以来,有机会大家聚一聚,把梁辉、周莉、韩朴这些在沁多学校待过的人都叫上。”父亲放下筷子说:“机会我来找,你等着就是啦。”“你再吃点,剩这么多。”“饱啦。”李志强送父亲出门。父亲路过接待室时,不经意地朝玻璃墙望了一眼,发现里面等着的人有点像老才让,心说这个人好长时间没听说啦,来这里干什么?他不想搭理,扭头就走。

父亲和桑杰唱起来:

第二天一早,父亲再次来到邮电局,拨通了沁多县邮电局,麻烦他们帮忙找一下顿珠商店的老板,说过一会儿再打过去。半个小时后顿珠才赶来。父亲说:“我现在需要一车肉,一半羊肉一半牛肉,得赶快送到西宁来,能不能办到?”又说了卸货的地址,就是马福禄的杂货店。顿珠说:“屠宰好的肉都囤在晋美商店的库房里,关键是没有车。”“你去把果果找来,我问问他。”果果来了,焦急地告诉父亲:“日尕不见啦,找得我嗓子都冒烟啦。”父亲说:“别着急,它丢不了,肯定是去找我啦,找不到就会回来。”又问道,“你不是在运输站干过修理工吗,能不能雇到车,还要便宜一点。”果果说:“我觉得可以,运输站的大部分车都闲着。”“太好啦,你抓紧。还有件事,比这更重要。你能不能在县上找个司机,跟他学开车,越快越好,这个新年你就别打算闲着啦。”“那还是得麻烦运输站的司机。”“有没有关系好的?你给他说,也不白教你,我们给他报酬,一天三块。”“太多啦。”“那就两块。”“我看一块他就会高兴得跳起来,又不是自己的车自己的油,全是公家的,他就是花点时间而已。”“那就好,等我这次回去,希望能看到你开着车到处跑。”“这个恐怕不能吧,我怎么可以随便开出去?”“又不是运输站才有车。”

金子的家银子的家,

父亲从长途车站出来,提着编织袋边走边看:商业气氛十倍百倍地浓厚起来了,就连一些相对僻静的街道,也星罗棋布地开着店铺。更多的买卖人是没有店铺的,就把货摊摆在街面上,拿个马扎坐着,笑眯眯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不时有人停下来讨价还价,然后掏钱买货,能感觉到人与人之间、人与货物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条开阔的河,无数的人民币在哗哗流淌。货物大多是年货,吃的用的数不胜数,也有来自牧区的羊肉、牛肉和酥油。他问货主多少钱一斤,牛羊肉自然比沁多县贵了许多,又问好卖不好卖,得到的回答是:赶紧买几斤回家过年吧,明天来就没有了。父亲寻思:我要是给西宁批发,多少钱合适?零售自然更划算,但去哪里开设店铺呢?他一路走来,满头大汗回到家中,看到姥爷正在跟一个络腮胡子的人说话,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络腮胡子笑嘻嘻地盯着父亲放在地上的编织袋。姥爷指着父亲说:“说曹操曹操就到。”络腮胡子赶紧说:“我叫马福禄。”原来自从父亲当了牧人,就会一两个月寄一个包裹回家,无非是些肉食和奶食,一来顶替过去挣工资时给姥爷姥姥的赡养费,二来算是报个平安——自从他有了牢狱之灾,姥爷姥姥对他就不那么放心了,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忧。但现在家里吃饭的人少,寄来的东西吃不完,姥爷就会交给马福禄卖掉。马福禄住在这条街上,在西宁最热闹的西门口开着家杂货店,什么都卖,只要有货。他今天就是寻货来的,汉族人藏族人过年,回族人赚钱,市场上紧俏的就是牛羊肉和酥油。姥爷说这会儿没有,正要打发他走,父亲进来了。马福禄禁不住弯腰摸了摸编织袋。姥爷说:“这个恐怕你拿不走,我们家过年也要吃肉嘛。”马福禄说:“你们家好办,都是牧区的人,这个不带那个带,少不了的。”姥爷说:“哪里都是牧区的,我们家有北京的,有兰州的,有西安的,要是都回来,我拿什么给家里人吃?”父亲突然插了进去:“没关系,你可以拿走,就是不知道够不够,也不知道价钱多少。”马福禄说:“这一点算什么,一个小时就能卖完。价钱嘛,就是你家姥爷平常出的价,我给你羊肉一斤一块二,牛肉一斤一块五,酥油一斤两块,我多少钱卖出去你们就别管了。”父亲说:“噢呀,太好啦。”父亲没想到一回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就做起了生意。他跟马福禄聊起来,才知道如今的西宁,任何一个人只要愿意都可以成为批发牛羊肉的代理,用不着去找国营的商业单位比如省商业公司、西宁糖酒副食品公司等。父亲问:“不需要手续?”马福禄说:“办个执照就行。”“难不难?”“肯送东西就不难。”“不送呢?”“那就得找关系,正常办也能办下来,就是时间长一些,大概两三个月吧。”“不说这些啦,什么时候去你的杂货店看看。”“现在就走。”父亲去了,感觉还行,告诉马福禄,以后自己跟他的所有买卖都是一手钱一手货,不能等他卖完了再给钱。马福禄同意了。又敲定了需要量,父亲觉得暂时用不着去找别的渠道,杂货店既可以零售也可以批发,另外马福禄还有一些同样开店的朋友。目前父亲除了自己的牛羊肉,没有别的来源,供应量不会太大也不会太久。他吸着冷气,皱着眉头,想着以后的事,又是兴奋又是发愁,回家吃了姥姥做的拉面,去街上的澡堂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朝大十字邮电局走去,到了跟前才发现已是傍晚,邮电局的绿色大门正在关上。

我家才是最好的家;

父亲本来打算直接去西宁,想着春节就到了,不如跟母亲一起回,就骑着日尕去了生别离山。母亲说:“今年的藏历新年比汉族人的春节早了将近十天,你等等,等我跟病人一起过了新年再走,到时候可以让医疗所的救护车送送我们。”父亲说:“等不及啦,春节前我必须回去,万一放了假我连人都找不着。”“你找谁?干什么?”“联系销售牛羊肉和皮张的渠道。”“你还是没听我的。”父亲不吭声。母亲又说:“随你吧,既然干起来啦,就不要瞻前顾后,我的话不算什么。”父亲说:“江洋和梅朵想结婚,这个春节是不是给他们办了?”“来不及准备,推到‘五一’怎么样?”“这个得问问他们。”父亲离开时,看到院子里停着两辆几乎一样的救护车,随便问了一句:“又增加车啦?”母亲说:“那一辆旧的有毛病,本来就是州医院快淘汰的车,里面的急救设备基本不管用,卫生局正好有一笔事业费没处花,就买了一辆新车拨给了我们,算是对生别离山的照顾。其实拉病人的机会不多,新病人都是用马送来的,我们的车主要是跑后勤。”“有毛病的能不能开?”“开当然可以。”他痴迷地望着那辆车说:“要是我会开就好啦。”父亲回到县上,把日尕交给果果代管,找了一个编织袋,在晋美商店装了些羊肉牛肉酥油糌粑什么的,坐上长途客车去了西宁。两天后到达,他没想到西宁已是今非昔比,等待他的是一片既惊又喜的喧嚣,是一根鞭子的抽打:你怎么还不跑啊?你是马,你是日尕,你居然如此地怠惰,慢条斯理得如同爬行的乌龟。

羊皮的家牛皮的家,

以后的几个月里,随着天气渐渐变冷,父亲带着果果陆续屠宰了自己的所有菜牛菜羊,然后把还没长大的羊羔和带犊的牦母牛以及藏獒多吉委托给桑杰,抛下自己的一万亩草场,来到了县上。晋美小卖部和顿珠小卖部已经挂起了批发兼零售牛羊肉以及牛皮羊皮的牌子,它们的名字也不再是“小卖部”,而是“晋美商店”和“顿珠商店”。父亲说:“沁多县小卖部的历史从此结束啦,我们的商店是沁多草原的第一批商店,要做出好样子来给人们看看。”晋美和顿珠都问:“什么是好样子?”父亲说:“多多地来,多多地去。我明天就去西宁,看看有没有市场。另外,这段时间我们怎么联系?”顿珠说:“邮电局的人跟我熟,有急事你让他们找我。”

我家才是最暖的家;

果果出狱已经两年多了,不可能再有拿着固定工资的工作,又因为是城镇户口无法成为一个可以分到草场牛羊的牧人,只能在县城里混饭吃。他干过屠宰厂的工人,干过运输站的修理工,最近又来到这家刚刚开张的饭馆打杂,挣钱不多,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而已。两个人坐下来说话。果果说:“这就是我的命,早知道会这么丢人,不如当初不当干部,老老实实做个通信员的话,兴许就没有胆量干犯法的事啦。”父亲问:“你见过张丽影啦?”“见过。”“是你去生别离山找的她?”“那地方我怎么敢去?是她来找我的。”“她怎么说?”“还能怎么说,等我一辈子呗。”“等什么?”“等我有好一点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我过去住的是公家的房子,现在连一张床都没有啦。”又说了些别的,父亲问:“你还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饭馆一个月才给你六十五块钱,怎么够?”“我干来干去这是最高的工资啦。”“那还不如跟我干。”“强巴啦,跟你干什么?”果果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期望的兴奋。父亲说:“做买卖,你敢不敢?”“只要跟女人没关系,我什么都敢。”

天堂的家牧人的家,

父亲这一次给了日尕明确的指令:县上。日尕的奔跑如行云流水,舒畅而简洁,它没有一丝疑惑,没有一次走多余的路,它选择更便捷的路就像选择更可口的牧草,轻松而随意且不会有任何失误。黎明刚刚被冲破,黑暗还披在身上,父亲就站到了邮电局门口。他让日尕去吃草,自己靠着邮电局的门睡着了,醒来时他成了这一天的第一个顾客。他占据了刚刚建起来的打长途电话的小阁子,想着北京,想着才让。才让从人民大学提前毕业后,考上了清华大学物理教授哈风的研究生,读了硕士又读博士,现在已经是第二个学年了。他先打114查号,再打清华大学,打哈风老师,打了十几通才打到哈风教授家里。哈风一听是父亲,惊喜地说:“什么时候来看我?今天吗?”“我就是坐飞机也来不及啦。”“我以为你来北京了。”又说了一些话,哈风说:“等着,我马上去找才让。”父亲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才让,择要说了自己的想法,问才让什么意见。才让说:“阿爸啦,你现在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牧人,能失去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有什么不可以干的?干吧,我从来没觉得你错过。”父亲的眼泪滚落而下,哽咽着说:“谢谢啦,幸亏你这样说,要是你说的跟别人一样,那我就该撞南墙啦。”又说,“你已经两年没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才让说:“过年一定回,江洋说他跟梅朵要结婚,我这个当哥哥的再不回就不像话啦。”“江洋要结婚我怎么不知道?”“他怎么给你说?帐房里又没有电话。”就在同一天,父亲来到了晋美小卖部。他说:“你的名字里有无所畏惧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无所畏惧?”晋美说:“什么事你就直说,拐着弯儿干什么,卖弄你能说会道吗?”父亲又来到顿珠小卖部说:“顿珠的意思是事业有成,命中注定你要发大财啦。”顿珠说:“你是算命的还是放牛放羊的?”父亲说:“不想再放牧牛羊啦。”之后他走进了一家回族人开的饭馆——回族人越来越多地来到了草原,州上有,县上也有,差不多都是做生意的。他饿了,要了两大碗牛肉拉面,带着响亮的声音吃起来,听到有人在厨房咚咚咚地剁肉,扭头一看,放下筷子不吃了,起身走过去,呆看了一会儿才说:“果果?”果果抬头一看:“强巴校长啦?”

我的家才是你的家。

2

大家唱起来,连琼吉也跟着唱起来:

吃饭的时候,父亲把自己的想法和角巴一家的态度告诉了母亲,问母亲怎么办。母亲说:“当初你不接受任何工作任何提拔,就想当一个牧人,我是支持你的,除了承包以后的牧人不缺吃喝,甚至比国家干部更富有之外,最重要的是当牧人安稳,不犯错误。但是你现在又不想安稳啦,又想折腾啦。这件事你可要想好,它不比从前办学校、建医院、盖房子,那个时候办法尽管不对,目的是好的,是为了别人为了公家,就算把你抓起来坐牢,个人心里还是亮堂的无愧的,别人面前也不丢脸。现在你要干的就很难说啦,钱最后都是要装到自己腰包里的,装多装少你把握不住,你肯定会说该装的装、不该装的不装,可是哪一笔该装哪一笔不该装你分得清楚吗?何况你天生不是个商人,缺乏精明,也不会算计,就算公家不限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这次你肯定错啦,角巴说得对,你要听他的,他怕你吃亏,更怕你再次坐牢。”父亲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母亲知道他没有听进去,想留他住一宿,晚上再劝劝。但父亲就像逃跑一样,快快地走了。走时他笨拙地拥抱了母亲,似是而非地亲了亲她,然后就义无反顾地走了。他忘了夫妻的爱里有一种叫体贴,还有一种叫满足,满足对方的等待和旷日持久的荒凉背后永远不肯吐露的要求,忘了一个男人的爱并不仅仅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暖意,也是一种浮在面上的表达——把柔声细语流淌在卷起脆骨的耳边,把温存留在对方打着哈欠就要闭上的眼睛里,把离别后的念想置放在他那整夜都不肯缩回去的臂弯中,而枕着臂弯的是她散乱的秀发。他好像是来向领导请示工作的,一得到回答就急急忙忙走了。动荡而焦忧的内心催促着他,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表露过于直白:你不同意我就走。他和母亲已经有了隔膜,而这样的隔膜会增添母亲的心思而让她的举手投足沉重起来,会让她在寂寞而封闭的工作中失魂落魄从而影响到一切。母亲很后悔:她为什么要反对呢?他想干什么就去干吧,出了事再说,更何况还有一种可能叫万事如意。一连几天母亲都会时不时发呆,好几次她正在给病人割除脓疡,手术刀却拐着弯扎到了自己手上。有一次张丽影看见了,惊呼起来:“你想什么呢?都出血啦,哎哟,好几处呢,这样很危险知道吗,万一传染上怎么办?”赶紧拿来酒精棉球给她擦。母亲躲闪着,习惯性地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心思,但真正躲开的却不是思想而是肢体,是被她自己在除疡的过程中扎破的手。她烦烦地说:“你去吧,别管我。”张丽影走了。母亲就接着除疡,接着发呆,接着一次次扎破自己的手,连病人都喊起来:“苗所长啦,你怎么啦,瞌睡了吗?赶紧睡觉去。”

家里有爷爷,今年一百八;

白亮的月光洒在草原上,就像洒了一层珍珠,草叶上的反光串连在一起,凸凹不平地铺向了青黑的远处。风从前面吹来,清透的空气里弥散着花香,弥散着雪山的清爽。原野已不再是一望无际,有阴影的阻拦,还有波荡起伏的地形送来的错觉,马蹄总是在翻越一排排柔软的栅栏。日尕的奔跑一如既往,它有夜视的能力,所以对夜晚的理解与黑暗无关,不过是一段野兽可以大胆靠过来的时间。但它是不会惧怕的,它几乎没有躲避野兽的习惯,总是扑过去,在狼和熊惊慌闪开的时候,一掠而过。最得意的是有一次它居然把马蹄踩向了一头熊的肚子,那头熊正在坑窝里仰面躺着蹭痒痒,等它踩过去之后,黑乎乎的大哈熊就带着一个巨大的创洞永远待在那里了。日尕有些迷惘,它不知道主人怎么啦,也不知道主人的意图,就凭着自己的心思绕过了藏獒多吉看守的家,直奔生别离山。第二天,在正午滚烫的阳光下,它停在了医疗所的铁栅栏门口。父亲下马,丢开缰绳,走向了母亲的办公室。正在给一个新病人清理糜烂的母亲说:“你去宿舍等着,我就来。”父亲和母亲一起吃了午饭,他差不多一个月来一次,每次来都会吃饭,然后住一晚上,或者两晚上。医疗所的病人跟从前一样多,多数是旧有的,少数是新来的,但重症患者明显少了,很多人身上已没有了脓疡,浸润和弥漫正在干枯,肢端的残废虽然还是不可避免的,但麻木性的皮肤损害和神经粗大正在消退。几乎在同时,兰麻所的赵冰给母亲的利福平、氨苯砜、氯苯吩嗪已经从试用变为常规使用,而那些或口服或外敷或洗浴的草药方,那些或藏医或中医的治疗,因为渐渐掌握了更合适的配伍和剂量,掌握了有针对性的因人而异的方法,效果明显起来。结论是令人鼓舞的:早发现,早治疗,可以根治,已经延误了治疗的老病号可以控制,下一步摸索的就是如何对暴露创面进行植皮和对畸形者进行矫形手术。医疗所的从医人员已经增加到了二十多个,除了母亲、张丽影和最早从事护理的从十二个健康人中挑选的两名助手,州卫生局局长兼州医院院长的索爱又用行政分配的方式,给医疗所调来了几个医生和一些护士,又配备了一辆救护车和一个司机。调来的人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愿意是因为工资比外面的同类医护人员高百分之三十,不愿意是因为治疗的毕竟是麻风病,听起来有点刺耳,恋爱结婚恐怕就不会那么顺利啦。母亲说:“分配来的能不能男女比例均等?”索爱说:“尽量吧,还得看他们有没有缘分。”

家里有奶奶,人说她是活菩萨;

父亲万万没想到角巴会这样说,呆愣了半天问桑杰:“你怎么想?”桑杰挠挠头说:“强巴啦说得对,阿爸啦说得也对,我是个听人说话的人,到底怎么办,还看你们怎么说。”父亲固执地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就是一摊水,怎么开道怎么走,一遇到堵,就不知道方向啦。但是你现在必须选择,要么听角巴的,要么听我的。”索南说:“阿爸啦,听爷爷的。”桑杰说:“不知道尼玛是怎么想的?等他回来再说吧。”角巴说:“他是我儿子,自然听我的。”桑杰说:“卓玛,快把茶添上。”父亲把另一瓶白酒拿过来,还用牙齿咬开瓶盖,先给自己斟满,再给其他人斟满,双手端起酒碗说:“干了吧。”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完了碗里的酒。角巴看着:“慢点,喝醉了怎么办?”桑杰和索南端着碗没有喝,呆呆地望着父亲,或者说望着父亲的眼泪。父亲潸然泪下,他知道自己干了这碗酒的意义,既有分手的悲怆,也有惜别的难过。从此他就要自己干自己的啦,就将失去角巴这座靠山,失去这个温暖而牢固的家给他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大支撑啦,或者说曾经父亲跟他们是一家人,但是突然之间好像不是啦,他被隔离在了外面,又被疏离在了远方,那么遥远的远方,想法和想法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地难以走近。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苍茫,一阵孤独而凄凉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就像整个人被埋在了冰雪里。他擦掉眼泪,呵呵地笑着,站起来说:“不早啦,我该回去啦。”桑杰说:“住下不行吗?”父亲说:“家里只有藏獒多吉,狼来了怎么办?盗牛贼来了怎么办?”说着转身出了帐房。所有人都追了出来。角巴大声说:“强巴啦,听我一句劝,放弃你的想法,老老实实做一个牧人,有你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酒。”回答他的是一阵铁哨的疾响。父亲朝前走去,日尕从远处跑来,会合的时候,日尕惊讶得长嘶一声:怎么了主人?眼泪,眼泪,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家里有阿爸,喝酒啃肋巴;

突然,角巴说话了:“强巴啦,我知道你希望我向着你,可要是向着你的话我心里就不舒坦啦。驴叫是想回家,马叫是想母马,鸟叫是想春天,狼叫是想娃娃,我是驴是马是鸟是狼,你看着安顿。从前我受马魔王的欺负又打不过,就把赶走马魔王的人当成了救命恩人,拥护啊,服从啊,送羊送牛啊,都是无条件的,一送就是数百万亩草场,玛沁冈日牧马场到现在还是政府的,对我也是个安慰。人民公社化时我把部落交给了公家,公家给了我些荣誉,我心里也是舒坦的,总觉得做了贡献办了好事。没想到公社一夜之间垮掉啦,你跟索南一商量,把沁多草原嘁里喀嚓分掉啦,我心里就有些不高兴,我赠送的草原部落公家不要啦,不要就还给我嘛,为什么要分掉?是因为部落消失啦,头人没有啦,还是公家把我这个可怜的捐赠人忘掉啦?后来看着牧人一个个欢天喜地的样子,我也就把想不明白的话咽了下去。这些年,想不明白的委屈太多啦,我要是一件件都在乎,就活不到今天啦。我现在有米玛,有这个家,知足得很,看着儿孙们放羊的放羊,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我除了祈求雪山大地保佑他们,还能干什么?吃进去的草要嚼三嚼,反刍是牛羊的本能,经历的事要想三想,小心是人的习惯。吃后悔药的事我再也不做啦,我不做就是不让你做,我不吃后悔药也是不让你吃。我们是什么关系?兄弟也好,父子也罢,总之是一家人。你不想生别离山里的苗医生我在想,你不想西宁城里的姥爷姥姥我在想,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那么多亲朋好友,我一一都想到啦。俗话说山有山道,水有水路,扎西不吉祥谁吉祥,德吉不幸福谁幸福?牧人烧香磕头,祖祖辈辈盼望的,不就是牛多羊多吗?为什么要卖掉?就算将来草场会紧张,那也是牧人自己的事,到时候牛羊自然就少啦,没草吃了他们还养什么?见了黄河才知道水,穿了皮袍才知道暖,鸟儿不尿尿,各有各的窍,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听你的话其实你操心的不是牧人的将来,是谁的将来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你让索南利用乡长的身份鼓动牧人出售牲畜,通过桑杰的畜产品站,最后交到你手里,让你去赚钱,这样的事只有坏人才能想得出来,你怎么也开始学模学样啦?你现在不代表公家,只代表个人,你赚了钱是谁的,公家的还是个人的?”父亲说:“当然是个人的。”“那不行,这样的事万万不能做。尽管你是索南的阿爸和老师,但他是牧人的乡长,不是你的乡长,他不能说服大家为你赚钱,要说服你自己去说服。”父亲说:“不光是我赚钱,是大家赚钱,收益最大的应该是牧人。”“不管谁赚钱,只要是赚钱就不对。赚钱就是欺骗,你不骗人家,能赚来那么多钱吗?再不要扯上牧人啦,牧人遇上钱,就是兔子遇上骨头,互相不认得。眼下的日子,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有吃有喝有穿有住,这就行了嘛,牧人要钱干什么?你去问问他们,他们要是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我角巴就把头割掉。天上的老鹰,人只看到它的翅膀,雪山大地的眼睛就在鹰头上看着呢,报应是迟早的事,我要对你负责,对全家人负责,不许你这么干。强巴啦,千变万变,人品不能变,过去你是为大家好,我角巴鞍前马后为你忙,现在你是要大家为你好,我角巴可不能糊里糊涂把你往火坑里推。”

家里有阿妈,挤奶挤出个金疙瘩;

父亲说:“现在许多牧人家的牲畜都比我们家多,我算过,按照五亩草场育肥一只羊的比例,草场不够的问题在别人家会发生得更快。”索南说:“现在承包啦,单干啦,我们管别人家的事干什么?”父亲说:“我和角巴可以不管,但你不能不管,你是乡长,你应该知道,牛羊再增加下去,过不了几年,草场就没啦,各家各户都没啦。”索南说:“不会的,吃掉的草还会长出来,吃一次长一次,吃两次长两次。”父亲说:“要是连根都吃掉呢?”角巴说:“俗话说水逼山开,风逼雪来,只要饿啦,蹄子都是吃草的。这个我知道,你就说怎么办吧?”父亲说:“桑杰要重新出山,把畜产品站恢复起来。”索南说:“啊嘘,一次牢还没坐够吗?阿爸是不会干的。”父亲说:“你,索南乡长,从现在开始要行使你的权力,说服沁多乡的所有牧人月月屠宰,出售菜牛菜羊、牛皮羊皮。”索南问:“这是什么意思嘛?”父亲说:“只要愿意买卖,牲畜的存栏率就会减少,只要保证牛羊每年不重复踏进同一块草场,牧草的恢复就会很快,草场自然就增加啦。”索南拍了一下头说:“强巴阿爸啦,你糊涂啦,一个牧人指着草场说,你看我家的草长得多好啊,有什么意思嘛?他只有让别人看到他家的牲畜比谁家的都多,尊敬的狐皮帽子才能戴到他头上。”父亲打了索南一下说:“你不要再说话,我是你的老师你听我说,我的计划是这个样子的,索南劝说牧人卖牛卖羊,桑杰成立畜产品站负责收购,我联系渠道批发出去。现在县上的晋美小卖部和顿珠小卖部都愿意卖我们的肉,我再去州上和省上看看,大地方人多嘴多吃头大,愿意卖肉赚差价的买卖人和商店肯定有的是。”索南说:“这样的事我做不来,牧人一句话就能把我顶回来:你家的牛羊为什么不卖掉?”父亲说:“谁说不卖掉?只要你是乡长你就得率先卖掉,也得劝大家卖掉。”索南把吃肉的刀子插到肉上说:“那我就不当乡长啦。”父亲说:“当初分草场分牛羊搞‘大包干’时,我一说你就通啦,动作麻利得就像狗咬骨头,现在怎么啦?我不是你的阿爸兼老师了吗?你可以不听我的,在座的还有两位长辈,你总不能不听吧?”父亲望着角巴和桑杰,希望他们助自己一臂之力。他们互相看看,几乎同时端起了茶碗,嘘嘘地喝着。

家里有姐姐,明天要出嫁;

说话间,卓玛和旺姆已经煮好了羊肉,是刚刚煮掉血丝就捞出来的那种。父亲说:“姐姐啦,能不能再回锅煮一会儿?”又对几个男人说,“现在牲畜多啦,牛粪羊粪烧不完,肉还是煮透煮烂为好,开两滚就捞出来的肉虽然香,但没有熟透,吃多了会生病。”索南说:“会生什么病?我们一直都这么吃。”角巴说:“听强巴的,米玛也不吃不熟不烂的肉。”端上来的手抓又回了一次锅,大家这才吃起来。父亲问:“怎么样?”索南说:“软得就像奶皮子,还没嚼就下去啦。”桑杰说:“肉的味道都煮掉了嘛。”角巴说:“慢慢就习惯啦,我现在吃的肉也是煮了又煮的。”父亲说:“这就对啦,以后风干肉也要少吃,毕竟是没煮熟的,要多吃熟肉、糌粑和米面。”索南问:“米面呢?”父亲说:“买啊。”索南说:“哪有钱。”父亲说:“啊啧啧,这就是牧人的现状。我们家的草场是按人口分的,不算我的,也有几万亩,羊现在少说也有五百只了吧?再加上牛,加上奶和酥油,多大一笔财富。但你们——我说的是所有的牧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卖,辛苦了这么多年,守着望不到边的草场,数不清的牛羊,日子却越过越穷。角巴啦你是头人你知道,过去的部落时代,富足的人,那些大部落的头人,是不吃风干肉的,就像歌里唱的,老爷的手抓,流浪汉拿去风干。现在反倒天天离不开啦,为什么?”索南说:“牧人的日子不是头人的日子,不吃风干肉吃什么?谁家会修那么大的碉堡仓?要是每个月都杀牛宰羊,羊群和牛群就变不大啦。”父亲说:“变不大就变不大,变大了有什么好?羊群越大日子越难,知道不?”索南说:“强巴阿爸啦,不是这样的,羊群不大牛不多的话就没脸见人啦,看着人家的牲畜从东山漫过西山,自家的牛羊绕帐房一圈还绕不过来,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嘛?”父亲说:“你养牛养羊又不是让人看的,是为了自己幸福自己享受。”索南说:“幸福就是让人家羡慕,就是用多多的牛羊把别人比下去,叫邻居嘲笑、叫牧人小看的日子是最最难过的,在这个世上,只能由我笑话人,不能让人笑话我。”

家里有哥哥,自称尊贵的放羊娃;

父亲把两瓶白酒拿出来,先用牙齿咬开一瓶,斟满卓玛拿过来的四个碗,端到角巴、桑杰、索南面前,又对卓玛说:“姐姐啦,先上点风干肉下酒吧。”角巴说:“别给他上风干肉,等一会儿吃新鲜的,把曲拉端上来。一把曲拉,一堆手抓,两碗糌粑,五碗酥油茶。”他说的是曲拉能开胃。“那就曲拉,不吃风干肉也好。”父亲说着,端起碗,用右手无名指蘸一点朝上一弹,再蘸一点朝身边一弹,又蘸一点朝下一弹。角巴说:“这就对啦,人手上无名指用得最少,也是最干净的,给雪山大地敬酒最吉祥,可是有的人现在开始用又长又脏的中指蘸酒啦,不懂规矩。”父亲说:“其实都一样,最要紧的是心诚。”说着双手捧碗,“我们四个人,难得在一起吃饭喝酒,是第一次吧?”角巴说:“亲人疏,疏人亲,狼和狼不吃,狗跟狗不食。”桑杰说:“要是尼玛在就好啦,家里的男人就全啦。”角巴说:“就算尼玛在家,男人也不全,还有才让、江洋、洛洛,还有西宁城里的姥爷。”父亲说:“噢呀,我们这是一个大大的家,藏族汉族都有,什么时候能把人凑齐就好啦。”又问,“尼玛去哪里啦?”索南说:“到县上接普赤去啦。”普赤是青海民族学院藏文系的大学生,放假后会去姥爷姥姥家待几天,再由姥爷或者央金把她送上回沁多的长途客车。“怎么光说话不喝酒?”父亲说着喝了一口酒,其他人也都喝了一口。桑杰脸上的肌肉朝一起撮去,难看得就像一摊有螺纹的牛粪。父亲说:“不至于吧,这么难受?”桑杰说不出话来,半张了嘴,呵呵地往外吐气,像是嗓子里正在着火。索南说:“阿爸是第一次喝白酒,我也是第一次。”角巴说:“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但这个酒还是要喝的,以后人和人打交道,不会喝酒恐怕人家理都不理你。”父亲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就开始喝啦。”角巴问:“汉族人为什么把酒酿得这么猛,不会绵软些吗,就像我们藏族人的青稞酒。”父亲说:“汉族人喝白酒有几百年的历史,藏家醪糟喝着不过瘾。”桑杰咳嗽起来,他好像对白酒格外排斥。索南小心翼翼又喝了一口,哈着气说:“我就不信啦,它能把我辣死?看我把它一口喝到肚子里,打个滚儿变成水,一泡尿尿掉。”

家里有妹妹,面貌美如花;

虽然都在自家的草场,但夏天的游牧走得远,父亲和角巴骑马走到黄昏,才看到桑杰一家的大帐房。当周吼叫着扑过来,父亲下马,抓住它的两只前爪,看看帐房一边的牛羊说:“当周啦,桑杰的牛羊真多,你以后就不要管啦,让狼吃掉一些才好。”当周汪的一声咬住了他的胳膊,却不真咬,扽着皮袍袖子摇头晃脑。桑杰走出帐房,快步迎过来,对角巴弯了弯腰说:“阿爸啦好,扎西德勒,西天的云彩落到你脸上了吗?气色这么好看。米玛阿妈好吗?她肚子里的娃娃好吗?我已经到阿尼琼贡献了一羊肚子酥油,官却嘉阿尼说雪山大地祭坛前的灯会一连点上七天,投胎角巴家的这个娃娃吉祥得就像草原本身,长长的没有头,宽宽的没有边。”又转向父亲说,“我看到日尕喘的是白气,使了太大的劲才会喘白气,连日尕这样的马都驮不动你啦,你发福啦。”父亲说:“我虽然胖了点,但也没有胖成一座山,倒是你胖得眼睛睁不开,看不清人和马啦,日尕根本就没有喘气嘛,你是心里高兴才这么说。”“噢呀,日子一舒坦话就多啦,快快快,帐房里坐。”回头一看,角巴丢下大黑马,已经进去了。刚刚放牧归来的索南把几头牦母牛拴到挡绳上,跑过来,从地上捡起大黑马的缰绳,又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日尕的缰绳。父亲说:“由它去吧,不要拴它。”索南说:“我担心它会去别人家的草场上找母马。”“那还不好?”“又不是人,有什么好?要是人家的草场上繁殖起日尕的后代,到处都是好马,超过了我们怎么办?”父亲上下打量着他,奇怪地问:“你开始放自家的牛羊了吗,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公社变成乡啦,主任变成乡长啦,听起来好听,就是越来越没事干啦。”“为什么?”“牛羊和草场都是各家各户自己管自己,集体没有啦,政府也用不上啦,我过问多了人家还会嫌弃我,不如回家放自己的牛羊。”父亲点点头说:“光放牛羊可不行,你可以腾出手来干别的。”“别的还有什么?”“我今天来就是说这个的,坐下来说吧。”父亲回身从日尕背上卸下马褡裢,抱着进了帐房。索南取掉日尕和大黑马的嚼子,放开大黑马,在挡绳上拴住了日尕。日尕拒绝这样的待遇,它从来都是自由而放浪的,同时也严守着一匹乘马天生的纪律,主人一旦需要,喊一声或吹一声铁哨,就会丢开自由包括爱恋母马的自由奔跑而来。它又是甩头,又是拉扯,没等索南走远,就已经脱缰而去。索南追了过去,日尕撒腿就跑,边跑边冲他噗噗噗地放屁。索南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强巴阿爸把你惯坏啦,等你让我家的母马全部怀上了驹子,我就给强巴阿爸说把你骟掉。现在你给我听着,到了别人家的草场,吃草可以,留种是不行的。”

家里还有我,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巴扎。

终于见到了角巴的帐房,他滚鞍下马,丢开缰绳,让日尕去吃草,示意跑过来的梅朵黑不要声张,然后仰躺到草地上,冲着天空喊道:“角巴啦,角巴啦。”凭感觉他知道角巴走出了帐房,又说,“你现在变得没出息啦,整天守着你的牛羊和米玛,牛羊生了不少它们的儿女,却不见米玛也生下你的儿女。”角巴说:“米玛,你快来听,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人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给他说,你的肚子里是什么?”米玛来了,微挺了肚子,笑着把一碗酥油茶放在父亲的头边。父亲扭头闻了闻热腾腾的香气说:“酥油放得太少啦,难道你家的牦母牛还没有喂大牛犊就已经不下奶了吗?”角巴家的牲畜多数在桑杰那里,他和米玛只放养了一小群羊、两头牦母牛和三头牛犊,父亲指的是他家的牛犊太多,超过了养育能力。角巴说:“天上的雨水有多少,我家牦母牛的奶水就有多少。你操的心比牛毛还多,没有一个跟你相干。”父亲坐起来,端碗喝了一口酥油茶说:“我没说错吧?你现在没出息啦,人这辈子操心的事有多少是跟自己相干的?”角巴瞪起眼睛说:“草动是为了招风,花开是为了留种,我知道你是个难得消停的人,又有什么事想到我啦?赶快说。”“现在不说,到了桑杰和索南跟前一起说。”父亲一口气喝干酥油茶,想单手撑地站起来,结果又坐下了,伸手让角巴把他拉起来,又说,“走吧,马褡裢里有两瓶青稞白酒,我们去桑杰那里喝个够。”角巴摇摇头说:“你强巴带给我们藏族人的都是好东西,就是这个白酒,不怎么样。”“你不是也喝过吗?”“喝了我才知道,肚子还没胀,就开始晕三倒四啦。”“那也不是我带来的。”“州上的我不知道,沁多县第一次有白酒,就是你从省上进到小卖部的。”父亲想想:也对。喊道:“梅朵黑,好好守着米玛肚子里的小角巴,大角巴要跟我喝酒去啦。”梅朵黑照例轰轰轰地回答着。

我们一直唱着,梅朵、才让、索南的歌喉都是第一流的,大概是遗传的缘故,下来是普赤,再下来是我,毕竟我在寄宿班时天天跟同学们又唱又跳,是经过磨练的,最后是琼吉,她为了跟上别人的高音,在拼命地唱,加上有点缺氧,又是吼喘又是咳嗽。父亲开始跟桑杰商量事:“你跟角巴再合计一下,家里牛羊太多确实不行,我这一路走来,扒雪扒了好几次,很多地方已经没草啦,有的话也是牙长的一点点,牲畜至少吃了两茬。往年的冬天可不是这样的,雪下面都是草,又厚又高,很多都是牲畜没吃过的带着尖叶子的草。不信你割一回干草试试,过去前后左右一乌朵(抛打石头的距离),能装满一个牛粪仓再高高地冒出尖来,现在能不能把牛粪仓的地面铺严实都还不一定呢。”桑杰说:“草少了不能不管,牛羊多了也不能不管,但管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父亲说:“是索南,他是个没有远见的人。索南,我在说你呢,听见了没有?”索南说:“强巴阿爸啦,听见啦,但是又忘啦,日子都是过一天是一天,想那么远干什么?”父亲说:“想得远就越过越好,想不远就越过越穷。”索南说:“有那么多牛羊能穷到哪里去?”父亲说:“牛羊再多,变不成钱就什么也不是。”索南说:“钱再多,没有牛羊就什么也不是。”父亲说:“你就会跟我犟,不听老师言,吃亏在眼前。”

父亲的飞马奔跑让日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可以把风撞得唰啦啦响?很久以来没有这样的声音了,没有了和空气急速摩擦时的疯狂,没有了草原在蹄下迅速消失的欢畅,日子平庸得有些憋闷,连大喘息、大嘶鸣、大出汗的机会都不见了。但是今天,久违了的鞭子又开始凌空旋转,主人的大腿一次次夹紧,它的亢奋和爆发就像从主人心里腾起的风,推动着阳光的暖流,让所有的金色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它感到主人的情绪里微妙地混杂着忧愁、焦急和希望,于是它也拿出了一匹马的忧愁、焦急和希望,让脸肌尽量绷紧,让眼睛里的忧郁透过一层潮湿的薄膜变得莹光朦胧,让四蹄的摆动节奏分明,疾速而不狂妄。它看到漫漫草潮像两条并行不悖的河,涌动着激浪,带着夏天的清爽和温度,从不断掉下地平线的太阳里溢出,咆哮而来,浩浩而去,漂浮在上面的是盛放了一层的奇形怪状的花。父亲说:“日尕啦,你说这样行不行?”到底什么行不行,他并不说出来,好像日尕天生就能揣度主人的心,他一想,它就知道了。父亲不时地抬起头来,望着草潮铺上天空时的浩茫,望出了绿色地毯被黑牛群和白羊群折断时的遗憾,望出了草原由于各家承包而被草皮墙和铁丝网隔断的促狭。天上的云多,还是地上的羊多?都是白色,一片又一片,这边的云多,那边的羊多。牧草的蔓延依然无边无际,但中间总有黑色和白色的凸起,有牛羊也有土石,草原烂了。

下午的斜阳里,我们到达了桑杰家。当周热情地叫着。寄养在这里的父亲的藏獒多吉箭一般飞过来,扑向了父亲,然后又依次扑向了才让、普赤、我和琼吉,独独漏掉了梅朵。梅朵踢了一下多吉说:“你怎么这么偏心?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强巴阿爸的儿媳妇。”多吉跳起来,扑倒梅朵,摁住她在她脸上使劲舔了一下。我们哈哈大笑。角巴和米玛已经提前过来了,带着卓玛和旺姆,在新搭的迎客帐房和旧有的帐房之间迎接我们。我们排着队,按照先小后大的顺序,跟他们拥抱,行接吻礼。角巴说:“不是大雁不回来,不是苍鹰不归山,我的这些儿孙们,都是带翅膀的,忽地去啦,忽地来啦,扎西德勒。”大家齐声说:“扎西德勒。”父亲问:“尼玛呢?”又看看帐房四周,“带着梅朵黑放牧去了吗?雪这么厚,牛羊能吃到什么?”角巴说:“我家的草场上,有个地方雪一落就化。”才让说:“说不定下面有温泉,挖一挖就知道啦。”角巴说:“不能挖,挖破了雪山大地的衣裳,它会冷的。”帐房里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梅朵问:“谁在哭?”索南说:“你小叔叔格列。”米玛生了,是个男孩。我突然想,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家,奇怪首先表现在辈分上:索南、才让、梅朵、我、琼吉、普赤是一辈,这一辈最大的是索南,最小的是普赤,相差十多岁;父亲和母亲、桑杰和卓玛、尼玛和旺姆、洛洛和央金以及格列是一辈,最大的是父亲,最小的是格列,相差竟有四十多岁;姥爷姥姥、角巴和米玛是一辈,最大的姥爷和最小的米玛,相差有三十多岁。如何才能形成这样一个奇怪的藏汉混搭的家,真是说不清楚啦。它有感情、习俗、婚姻、血液的交融,还有声气呼吸的交融,而一切交融都基于这样一个条件:向善而生。父亲说:“幸亏我们是藏族人,是大草原上的牧人,不然的话就没有格列啦,‘计划生育’会早早地把他拿掉。”角巴双手合十说:“雪山大地始终保佑着我们,这么多人回家来啦,一起去阿尼琼贡朝拜一次的要哩。”父亲说:“噢——呀,我正想说这件事呢。”才让、普赤、梅朵和我都欢呼起来。琼吉追着问:“我们要去干什么?”才让说:“串亲戚。”

三天后,父亲再次来到县城,直奔县小卖部,看到柜台上已经没有了羊皮,就知道卖出去了。年轻的主任晋美说:“我还得给你两块钱。”“为什么?”“我说十二块一张,寻思人家会讲个价,没想到那个人放下钱,拿起皮子就走。小卖部我承包啦,赚多赚少都是个人的,赚太多的话,雪山大地会不高兴的。”说着把两块钱放在了柜台上。父亲收了钱说:“那你就叫晋美小卖部嘛。”“晋美”是无畏无怖的意思,他觉得那是吉祥的。晋美说:“我正在给县政府说,要是同意我就改掉。”说着,跟父亲出去,从马背上卸下了两个羊壳郎和另外两张羊皮。过了几天,父亲又来小卖部时,羊肉和羊皮都没了。晋美问:“这次你带来多少?”“一个羊壳郎一张皮。”“太少啦,多送点的要哩,羊肉牛肉都可以。”父亲问:“没有人干涉吧?”“我们又不欺行霸市,谁会干涉?”父亲就像跟人争辩一样说:“对啊,我一个牧人卖自己的羊肉又怎么啦?只要价钱公道卖给你卖给他又有什么区别?难道非要我卖给公家再由公家卖给老百姓才行得通?”晋美瞪着他问:“谁说你什么啦?”“没有,我自己说我自己呢。”一个月以后,顿珠小卖部也开始出售父亲的羊肉、牛肉和羊皮、牛皮。父亲了解到,要是两个小卖部一起卖他的肉,一天就能卖掉四个羊壳郎、两天就能卖掉一个牛壳郎,说明整个县城的牛羊肉需求量大着呢。可是他已经不想宰杀自己的牛羊了。

说着话,我们把各自的礼物交给卓玛和旺姆,然后按照年龄分开,进了两顶帐房。酥油茶早就烧好,糌粑也已经摆上,还没吃几口,热腾腾的手抓肉就上来了,接着是血肠和面肠。是昨天杀的羊,今天吃起来正好。男人们自然要喝酒,是父亲带来的六十度的青稞白酒。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唱着。门外牛哞羊咩,放牧的尼玛回来了,一一问候过了所有今天到家的人,然后就要跟我们这一辈在一起。我们把他推了出去。梅朵说:“尼玛舅舅在的话我们就拘束得不会唱不会说啦,请到长辈的人堆里去吧,请让我们自由自在地喝酒吃肉吧。”尼玛笑着去了另一顶帐房。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唱着。够了,够了,不能再喝酒喝茶了;饱了,饱了,不能再吃肉吃糌粑了。我们来到帐房外的雪地上,点起了一堆牛粪火。欢快的风、跳动的火苗,呼啦啦响着的是雪夜大地上的亮堂,是弥漫在冬日草原上的暖流。所有人都来了,连襁褓里的格列也被米玛揣在怀里来到了篝火边。先是索南、才让、琼吉、普赤、梅朵和我这一辈拉起了手,接着父亲、桑杰、卓玛、尼玛、旺姆这一辈拉起了手,然后两辈人互相拉起了手,没跳几圈,就把角巴和米玛这一辈裹挟进来了。我们拉起手来旋转——顺时针旋转流畅得就像河里的涡流,这是献给雪山大地的花环;逆时针旋转漂亮得就像飞起来的瓷盘,这是献给雪山大地的礼赞。我们踢腿扬手,把靴子跺得砰砰响,把袖子抖得哗哗响,把头发甩得呼呼响。琼吉不怎么会,却一点也不影响兴致,学着才让的样子跳,很快就能跟上了,姿势也渐渐优美起来。我们弯腰向前,鞠躬向后,用曼妙的舞蹈向牛粪火膜拜,感谢黑金一样的宝贝烧热了牧人的家;向帐房膜拜,感谢它把冬天阻挡在了门窗外面;向牛羊膜拜,感谢它们的繁衍和奉献,让牧人的心情如此畅快;向草原膜拜,感谢它恩赐了青青牧草、皑皑白雪、飞禽走兽、蜜蜂蝴蝶。索南的舞跳得最狂最美最有力量,跳着跳着禁不住唱起来,梅朵跟了上去:

但父亲毕竟不是一个传统的牧人,或者说他是整个阿尼玛卿州最具先锋意识的牧人,至少他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那种牧人。两年后,父亲的牲畜翻了一番,变成了一百多只羊,二十多头牛,其中五头是带牛犊、能挤奶的牦母牛。有一天他骑着日尕,带着洛洛送给他的一只两岁多的铁包金藏獒,在自己承包的一万亩草场上走了一圈,粗略一算,便抓住两只肥羊,牵到帐房跟前,用绳子绑住嘴,憋死了它们,然后扒皮掏脏,用羊皮包了起来。第二天,他留下藏獒多吉守护牲畜,自己带着羊肉,飞马去了沁多县。他来到顿珠小卖部,跟站柜台的顿珠聊起来。顿珠说:“你看现在货架上的货物,是不是比过去品种多啦?因为进货渠道多啦,除了省商业公司,还有西宁糖酒副食品公司和阿尼玛卿州贸易公司。”“哪一家便宜?”“都是公家单位,给的价差不多,市糖酒有时会便宜一分两分,那还得看人,是老客户才行。”“小卖部要是能直接从生产厂家进货,肯定便宜多啦。”“那我绝对不敢。‘强巴案’不就是直接跟厂家打交道的结果吗?”“我天天听收音机,现在好像没有投机倒把这一说啦。”“人家把帽子藏起来等着你伸头呢,千万不要上当。”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是个牧人,再过三年,我的羊就会增加到六七百只,还不算牛,可我的草场是不会增加的,只能越来越紧巴。”“那怎么办?”“屠宰,然后卖掉,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宰了两只羊,想在你这儿试试,卖不掉等于我送你,卖掉的话我们四六分。”顿珠摇头:“你又想害我啦?分给我四成,万一怪罪下来,我就有四成的罪。”“那咱们一九开,你只有一成的罪。”“不干,一成的罪也担不起。”父亲再三说服,顿珠再三拒绝,气得父亲转身就走,又返回去:“借一把斧头总可以吧?”他拉着日尕,拎着斧头,去草地上把两个羊壳郎卸成碎块,插上自己的藏刀,抱到县政府门口,在羊皮上摊开,吆喝起来:“羊肉羊肉,谁要羊肉。”便宜加上新鲜,一个小时后羊肉告罄。但对父亲来说,重要的还不是这么快就卖完了,而是这几年县委县政府进了不少外来的干部,买羊肉的基本都是这些人。他收起羊皮正要走,就听有人在身后问:“羊皮卖不卖?”扭头一看是个年轻人。“你要?”“不是我要,是有人来小卖部打听有没有羊皮。”原来此人是县小卖部的主任。“强巴案”发生后小卖部的主任换了好几任,换来换去都不认识父亲了。父亲问:“是你先给我钱,还是你把羊皮卖了再给我钱?”“我不知道给你多少钱。”“一张八块,两张都要的话十五块,你可以十块钱一张卖出去。”“行啊,我也这么想。”“羊肉要不要?”“价钱不能高,而且还得新鲜。”“那当然,我们是牧区,到处是羊,价高了谁吃你的?就是今天我出手的这个价,一斤七毛。”“六毛吧,我八毛卖出去,赚两毛的差价。”父亲接过羊皮钱,扮出一副吃亏受损的难过样子说:“好吧好吧。”

狐皮的帽子为什么是金黄,

父亲说服索南分掉牛羊和草场后过了两个月,州委通知全州生产队以上的干部汇聚沁多公社参加现场会。王石书记在会上把沁多公社大大表扬了一通,说它给阿尼玛卿州的牧业改革带了头,引了路。督促所有生产队三个月之内必须完成草场的划分和牛羊的分配。旦增书记虽然反对,但也只能装在心里,表面上还是点着头,算是强迫自己维护了王石书记的威望。王石说:“现在一大二公的集体解散了,牛羊是自己的,草场是自己的,生活也是自己的,谁能把日子过好,谁就是英雄好汉;谁家的牲畜多、牛奶多、酥油多、帐房大、皮袍新,谁家能定期足量完成上交的菜畜定额,谁就是模范牧人。”此后的分畜分场就像一阵风、一场狂飙突进的运动,仅仅过了二十天,阿尼玛卿州就在全州范围内基本实现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王石派人把父亲和索南叫到州上,在一个刚刚开张的回族人饭馆里请他们吃饭,碰杯的时候说:“感谢二位,真是帮了大忙,全州六个县,四个县反对‘大包干’,两个县虽然不反对,但不知道怎么搞,问我具体的办法,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能拿你们做样板。你们的分配是合理的,办法是成功的,闹事的提意见的没有,牧人除了高兴还是高兴。”索南说:“我哪里知道什么叫‘大包干’,都是强巴阿爸的主意,我就是照他说的,给牧人一户一户地讲道理,遇到难缠的非要跟别人抢夺一等草场的,我就把角巴爷爷搬出来,我说我是角巴德吉的孙子你们不知道吗?不服气你们就去找他申冤,看他到底向着你们还是向着我。”王石说:“看来是强巴的办法、角巴的权威、索南的嘴。”索南说:“噢呀噢呀,书记说得好。”王石又问父亲:“你就打算这样下去,真的不当干部不要工资了?”“我有这么多牛羊,还顶不上工资吗?”“顶是肯定能顶上,但前提是风调雨顺,万一遇上旱灾雪灾呢?”“既然要做牧人,那就得不怕灾难,大不了一贫如洗,从头开始的事我还做得少吗?”“那就随你,我算是仁至义尽了。”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两个半导体收音机:“这是奖励,是我私人送给你们的。”索南不敢要。父亲说:“拿上。”索南说:“那我得送书记一头牛的要哩。”王石说:“已经送了。”

是星星落在了哥哥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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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草场为什么起波浪,

滚动的是爱波、明亮的是情漪。

洁白的牛奶流淌在草原上。

一句话的长河汹涌了多少年?

在这月光洒满大地的时候,

这里有说不完的话:扎西德勒。

走来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

这里有流不尽的水,长河无限,

直到后半夜,我们才踏灭牛粪火,回到帐房里。继续吃着喝着,不知不觉我和梅朵互相依偎着睡着了,醒来时就听日尕在嘶鸣,梅朵黑、当周和多吉在叫唤,是那种提醒主人快出来的声音。我抱着梅朵把她轻轻放在毡铺上,走出了帐房,喊一声:“叫什么?”回答我的不是日尕,也不是藏獒,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声音:“央金出事啦,央金出事啦。”我毛骨悚然,看到一匹马气喘吁吁地伫立在暗夜里,一个黑影跪在马头前的雪地上,便惊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首先跑出来的是梅朵,之后是才让和琼吉。才让首先认出了那个人,大喊一声跑过去:“洛洛,你怎么啦?”“央金出事啦。”洛洛说着呜呜呜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