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雪山大地 > 拉加啰

拉加啰

又有一天,从山口那边骑马走来一个戴眼镜的人,他说他是阿尼琼贡的藏医,人称“眼镜曼巴”,是强巴校长的好朋友,来看看强巴的女人苗医生。母亲紧张地问:“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眼镜曼巴说:“索爱院长要是不说你在这里,我就不会来啦。生别离山口是谁敢进的?就你,下来是我。我再不进来藏族人的脸面、曼巴的脸面就没地方放啦,就算进来是人,出去是鬼,也比不进来就抹下人脸变成鬼强一些。”他看到了无比美丽的雪山、草原、河流,看到了拔地而起的医疗所,看到了那么多住院的病人,连连说着“啊啧啧”,惊讶得都把眼睛翻上了脑门:事情干得这么大,外面的人居然不知道。然后他也让母亲有了惊讶,他说他不走啦,要和母亲一起治疗麻风病啦。他拿出一些藏药作为见面礼,有龙魔金刚杵、唐古特大黄、梵天诃子、瑞香狼毒、黑白莨菪、双歧繁缕、手掌盘龙、冬虫夏草、沙鸥罂粟、银粉背蕨、玉毛得金、雪莲花、黑秦艽、羌宝草、铁棒锤、马缨子、天竺黄、丁子香、豆蔻果、风毛菊、碧凤石、绿松石、蓝宝石、五灵脂、龙胆籽、委陵菜、金露梅、仙鹤草、藏红花、牡鹿血、犀牛皮、赤芍、熊果、商陆、乌头、珍珠、珊瑚、贝壳、金粉、银粉、红铜等等。他一一指给母亲看,最后拿出王子茶说:“是你交给索爱院长的吧?我从来没见过,煮着喝了几口,像是有毒,却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有的毒就是毒坏人不毒好人的,不信你试试,肯定也不毒你。”“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毒病不毒人?”“以毒攻毒的藏药很多都是这个样子的。”母亲问:“这些药都是治麻风病的?”“没有一样能治,但配起来就不一定啦。我试着配一配,慢慢看有没有效果。”眼镜曼巴的到来标志着生别离山医疗所西医和藏医联合治疗麻风病的开始,效果渐渐明显了,但接着反复又出现了,浸润和反浸润,弥漫和反弥漫,溃疡和脓烂走向干枯和结疤的道路艰难而曲折,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肉芽和皮肤的再生,希望和绝望同时出现在畸形和残废仍在持续的过程里,时间在祈祷恢复、信仰健康的虔诚中慢慢划动。母亲说:“显然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种治疗的办法,但这种办法远远不够,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如果我们找不到,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就会渐渐失去。”她又要出去了,想去一个更远的她寄予最大希望的地方。她说:“眼镜曼巴啦,你好好守在这里,我这次出去可能得一个月。”“去吧去吧,我听说汉地也有这种病,而所有的事都是汉地比藏地先进。”

生别离山医疗所的治疗又开始了,母亲从健康人中挑了两名年轻点的做助手,每天都会定点定量把药送到病人跟前。病人的用药不一样,有的用甘露散和王子茶,有的用青霉素,有的用链霉素,有的用红霉素或四环素,有的则是联合用药。都在实验阶段,母亲给每个人都做了详细的观察记录。过了几个月,她又去了一趟州上,用老办法再次见到索爱院长,补充了一些药,还得到了几页珍贵的资料。索爱说他去省上开基层医院先进代表会,认识了一个兰州麻风病研究所的人,资料是托他寄来的,显示了国外治疗麻风病的情况以及兰麻所对麻风病病理的分析。母亲追问王子茶的事。索爱说他找了两个原属阿尼琼贡的曼巴,都说不认识。母亲回到生别离山的第二天,就见到了来看她的米玛。米玛说我是角巴的妻子,我来带你离开这里。母亲知道角巴完全有办法给她找一个新的藏身之地,安全而舒适,也不必为这么多病人操心,更不用担忧自己被传染上恶疾,但她拒绝了,她跟父亲一样,生来不是为了安全和舒适活着。她是那种天生的医生,骨子里带着慈悲,血液里流着济世,一见病人心里就痒痒,就想扑过去施展医术,尽管她知道自己的能力非常有限且有些医术迄今并没有被发明。但米玛的到来还是让她惊喜万分,她相信糌粑能增强人的免疫力,也相信角巴和米玛一定会让生别离山里的病人重新尝到糌粑的滋味。可亲可敬的角巴是个为信任而活着的人,不久医疗所就有了独特的糌粑疗法,把碾成粉末的维生素和甘露散混在糌粑里,发给病人,每人每天二两。

母亲先骑马来到州上,把索爱院长约出来说:“你说你认识一个兰麻所的人,能不能写信介绍一下,我要去找他。”“那么远,你怎么去?”“可不可以从你这里借些买车票的钱?”索爱看看天色说:“我现在还要去上班,六点钟医院下班以后你来找我。”她在背静处磨蹭到天黑才拉马走向医院。等在门口的索爱带她来到一间无人的病房,给了她半口袋酥油糌粑、一百块钱、一封信和一张车票:“明天一早你自己走,我就不来送你啦。最早一班发往西宁的长途客车七点开动,千万不能耽误。”母亲叮嘱道:“麻烦你关照一下枣红马,它喜欢喝水。”“放心好啦,我是个藏族人,知道怎么养马。”

母亲奔向了州邮电局,对着电话说:“我来了,我必须见到你。”索爱院长紧张地说:“千万别来医院,我去找你。”见面的地点在州府街头的草原上,太阳就在头顶,低俯的云翳朝山那边滚去,积雪的反光带着风的节奏哗哗地闪动,刺得她眼睛又酸又痛。她不停地用手绢擦着眼泪,从衣袋里拿出王子茶说:“你是藏医,看看这是什么草,治什么病?”索爱接过去看了看,摇摇头:“没见过。”又尝了尝说,“这么苦?还有点辣,一定是带毒的。”她说起自己的想法,这种生长在生别离山里的植物很可能对麻风病菌有抑制作用,就是不知道药名、药性和毒副作用。索爱说:“我找人问问,阿尼玛卿草原的藏医数阿尼琼贡的最厉害。”母亲说:“要快,越快越好。”“为什么?”“想想病人的痛苦就知道啦。”又说她想知道传统藏医对麻风病有没有预防和治疗的办法,什么藏药有消炎、抗菌、活血、生肌和强壮身体的作用?有的话请给一些。索爱说:“有合成的甘露散,恐怕不起作用。”“拿来吧,配上王子茶看看。”另外她还需要青霉素、链霉素、红霉素、四环素等所有种类的抗菌素,需要用以辅助治疗的各种维生素片,需要从改善麻风病人的食物结构入手,增强他们的免疫力,具体地说要有糌粑、面粉和大豆,有蔬菜和水果,有各类维生素的合理摄入。索爱说:“你说的食物需要大量供应,我没有办法,药我现在就去给你拿。”说着拉马就走。母亲叮嘱道:“多多益善。”“知道啦。”“对啦,还需要一些处方纸和油笔。”两个小时后,索爱院长牵马回来,鞍鞯两边吊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手提包。母亲接过缰绳就要启程。索爱院长从腰里摘下一个布兜:“拿着,吃的。”又问道,“想不想见见你儿子,想的话我现在就去叫他。”显然母亲已经想过这事,断然说:“不见,你也不用告诉他。”索爱说:“也好,汲取‘强巴案’的教训,不要一个串一个。”“但你我是非串联不可啦。”索爱苦笑一声:“这都是命里的事,我也就认啦。想想你和强巴,还不都是为了藏族人。你要保重,和病人接触一定要小心。”“知道,我走啦。”“布兜里有水壶,酥油茶是热的,你赶紧喝。”母亲说:“噢呀,谢谢。”

三天后母亲到达了西宁。和这座高原古城一起来到的还有犹豫:到底去不去呢——家里,家里?姥爷姥姥、梅朵和琼吉,还有央金,面影亲切到就像阳光下的融化,就像最适宜的温度、最柔美的风,就像眼泪本身,一想起来就止不住夺眶而出。可是悲伤的水已经深沉已经平静,掀起波浪的冲动只会让创痛决堤然后一泻千里。她实在不想以一个逃亡者的身份出现在亲人面前,然后一顿哭泣,再去逃亡,那会受不了的,亲人受不了,她也受不了。绝望的见面、凄惨的分手,又有什么可期待的?更何况还有被发现被告密的危险,还有把亲人陷入罪错的可能——一经发现,她就只能自首,隐瞒和包庇将会让残缺的家庭更加残缺。母亲从长途客车停靠的汽车站直奔火车站,像一阵风、一个幽灵,从亲爱的人、温暖的家的身旁轻轻划过,没留下一丝痕迹和一滴惊扰。她买了票,在候车室过了一夜,又带着希望奔兰州而去。

仓木决先带她来到王子墓那个巨大的草丘上,扒开积雪说:“看啊这就是。”草茎半拃,叶子细长,一株多茎,一茎多叶,虽然色泽枯黄,叶片却是完整的。母亲采挖了好几株,放进了衣袋。又问:“哪里还有?”仓木决带她往前走。孤起的雪山脚下,一道葫芦形的平谷赫然在目,葫芦里布满了覆雪的高丘,积雪下面,牛毛草的包围中,到处都是王子茶。仓木决说:“这种草太苦,牲畜是不吃的。”“枯黄的草也能喝吗?”“噢呀,苦味道还是有的。”母亲决定,从现在开始,鼓励所有的人包括健康的人多喝王子茶。而她就要离去了,当然是暂时的,她告诉病人们,她一定会回来。她骑着枣红马走出了生别离山口,想去县上时又拐道去了州上:与其冒着被认出的风险去县邮电局给索爱院长打电话,不如直接去找他。她虽然去过州上,但见过的人毕竟少而又少。她向牧人打听从这里去州上的路,然后快马加鞭,在遇到的帐房里借宿了三个夜晚后走进了州府的街道。

母亲没想到索爱认识的那个人不在兰州,麻风病研究所拒绝接待她,因为她没有单位介绍信,差不多是个盲流。她沮丧得在门口坐了一个小时,才想起应该问问那个人去了哪里,得到的回答是:甘南夏河医院。“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还能干什么?你看看我们的牌子。”这就是说他是出差,是为了麻风病。母亲又打听甘南夏河医院怎么去,然后来到了兰州长途客运站。还不错,赶上了一辆连夜上路的车,她可以在路上睡觉,不必再花住宿的钱啦。又是一夜一天的路程,吃着索爱给她的酥油糌粑,喝着用自带的陶瓷茶缸从路边人家要来的开水,母亲就像个讨饭的。有人甚至问她:“讨饭的还坐车?”她说:“讨饭的怎么就不能坐车啦?”那人说:“你去夏河医院就对啦,诺布曼巴会把病人送给他的食物舍散给大家。”“除了诺布曼巴和讨饭的,那儿还有什么?”“麻风病人,诺布曼巴是治疗麻风病的神医。”母亲不再说话,兴奋地想:见不到她要找的人,能见到这个诺布曼巴也算不虚此行。客车于傍晚到达,晚霞照耀的夏河医院就像一片燃烧的火焰,在呼啸的大风中猎猎起舞。母亲走向路人,问他们哪里有麻风病人,找到了麻风病人,又向他们打听诺布曼巴。显然甘南夏河医院是母亲的福地,她在天黑之前不仅找到了诺布曼巴,也见到了索爱院长认识的那个人,他们两个正好在一起。那人看了索爱的信后说:“我叫赵冰,听索爱院长说起过你,一个女医生能这么做真不容易,先住下吧。”“我身上没钱,住不起旅馆。”“那就住在医院,让诺布曼巴给你找地方。”

新年还没有结束,母亲就骑着枣红马,再一次走向老营地,重新访问十二个健康人,想破解那个一直萦绕在心的谜:他们多数是有家庭的,跟麻风病人吃住在一起,麻风病菌怎么就绕开了他们?冬天,有雪,他们不出牧,就待在自家的帐房里,烤火,喝茶,抽烟。十二个健康人只要不睡觉,就都在喝茶和抽烟。母亲每见一个,就都要瞧瞧他们的茶碗,家里都很穷,连牛奶都喝不起啦,满碗都是黑汪汪的茶。在一个高个子中年人面前,母亲忍不住问:“没有酥油茶你受得了吗?”“受不了也得受啦,酥油茶的味道已经忘记啦。”“可是哪来的茶叶呢?你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出去。”“生别离山里有王子茶。”“不会吧,这么高寒的地方怎么会长茶?”高个子从一个羊皮口袋里抓出一把晒干的茶给她看,像茶又不似茶。她拿了一点闻闻,又尝尝,苦得舌头都麻木了,呸呸地吐了出来。以后的几天,母亲又走访了包括扎西头人和仓木决头人在内的所有疑似痊愈者,发现他们只要坐在火炉旁,也都在喝茶和抽烟。她问:“你抽的烟是哪来的?”仓木决解开一个羊皮口袋给她看:“生别离山里有烟叶。”她抓出来一点看看:“这不就是你们喝的茶叶吗?”尝了尝,又一次苦麻了她的舌头,却没有吐出来,而是一直嚼着。再看对方的茶碗,也是半碗黑汪汪的苦茶:“你是头人,怎么连你都喝不上酥油茶?”仓木决说:“我已经习惯喝这种茶啦。”母亲说:“没有酥油,也可以放点奶子嘛。”“放了奶子味道反而不好。”“就是说你不是没有奶子,而是不愿意放奶子?”“噢呀。”他打开木桶上的皮盖子让她看,里面是白花花的半桶牛奶。母亲的调查转向了喝茶和抽烟,发现新营地和老营地的人都在喝这种自制的茶,也都会把茶叶当烟抽,不同的是,有人天天顿顿喝,基本不喝酥油茶或者奶茶;有人岔开了喝,解渴时喝苦茶,吃饭时喝酥油茶;有人冬天牦母牛枯奶时节喝苦茶,夏天旺奶时节喝酥油茶;有人则以酥油茶为主,苦茶只是星星点点地喝。令人振奋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十二个健康人和所有创面干枯和结疤的疑似痊愈者,都是长年累月喝苦茶,喝了至少二十年的人。“王子茶长在什么地方,能带我去看看吗?”

空空荡荡的夏河医院到处是可以住人的房舍。母亲一待就是半个月,天天跟在诺布曼巴后面问这问那,学他如何问诊,如何配药,如何治疗。诺布曼巴休息时,她就跟赵冰聊天。赵冰是兰麻所派来做调查的:都说诺布曼巴是神医,到底神在哪里?用的是什么药?有没有已经治好的病人?治到什么程度才算治好?麻风病人的数量及其现状等等。有一天诺布曼巴突然说:“你该回去啦,回到需要你的地方去。”母亲说:“老师啦,虽然你教导了很多,但我仍然不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诺布曼巴从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里拿出一沓经纸说:“数一数这是几张。”她数了,是八张。诺布曼巴说:“我给了你八个配方,你好好看看。”母亲看起来,将信将疑:好像都是一般的草药,没有什么特殊的,能行?诺布曼巴说:“这八个配方要是治不好,那就是雪山大地不保佑。”赵冰看她有些疑惑,便说:“符合我调查的结果,诺布曼巴用的就是这些药。”

2

赵冰和母亲一起告别了诺布曼巴。回到兰州后,他带她去了兰麻所,介绍了一些情况,送给她很多资料,又请她吃饭,安排她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宿,然后给她买了票,送她上了火车。母亲心情复杂地来到了西宁,又一次跟她的家、她的亲人擦肩而过。几天后回到州上,她在邮电局下班之前扑向电话,叫出索爱院长在老地方见面。“你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配齐这些药,州上没有,就派人去西宁,越多越好。”说着把八个配方给了他,“别忘了,还有缸和酒。”索爱笑道:“你这是在命令我,好像你才是院长,我是你的采购员。不过你真要是成了大院的院长,我也没什么不服气的。”“我是直来直去,免得浪费时间。马呢?我现在就得走。”“下次你不用再跑啦,等配好了药,我给你送去。”母亲骑着枣红马,在晚霞辽阔的衬景里,走向了生别离山。眼前的草原是橘色的,阳光不是消失了,而是跑到旱獭洞里去了,所有的旱獭洞都是金色的,都是大地朝向母亲的火眼金睛,友善地望着这个为铲除麻风病而来的女医生。马蹄沙沙地响,草势旺盛到能淹没兔子,绿得发沉发黑的地平线上,野花恣意烂漫,几只藏羚羊在花间伫立,安详得如同石雕。一座座草冈列队而来,簇拥着一顶孤独的帐房。母亲下马,走进去喝了一碗酥油茶,就又上路了。帐房的主人目送着她,直到看不见了还在说:“走夜路的人,不累吗?住下来多好啊。”

洗走了所有的所有的忧伤。

一望见山口崖壁上的“生别离山”几个藏文字,角巴就不走了,他从大黑马上下来说:“一个藏族人只能到这里啦,你去吧,我等着。”父亲说:“你能等到什么时候?我要是一年不出来呢?”“那我就等一年。”“可我丢不下你。”“你丢下我的时候还少吗?坐牢时你就丢下了我。”说着捶了一下日尕的屁股,日尕扭头冲他喷了一口气,像是瞧不起的意思。风呼呼地横扫着,即将落地的雪花又回到天上去了,感觉它们远远地飘来,能成为草原的一部分实在不容易。积雪在慢慢地增厚,再下一阵,挖雪窝子睡觉就不成问题啦。父亲说:“好吧,我尽快出来找你。”说着打马而去。日尕理解父亲的心情,没等到催它就开始风驰电掣,雪粉被踢扬而起,组成了一道看不透的白色帷幕。一个多小时后父亲来到了医疗所的门口,那是母亲的门口,穿着白大褂的母亲门柱一样亭亭地立着。他们克制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半晌不说话,似乎也半晌不喘气,只有眼泪默默地滚下来,让瞧着他们的病人悄然无声。突然,母亲笑了:“有个病人说远远的有一匹马朝这边跑来,我出来一看就认出是你,你瘦啦,就像风吹来了一片叶子。”父亲说:“你好像没变。”“是吗?我知道你要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谁告诉你的?”“梦,我梦见一群人字形的大雁飞过了草原。”父亲丢开日尕,跟着母亲走进了医疗所。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话,各自的经历都让对方唏嘘不已。又说到角巴,说到眼镜曼巴。母亲说:“角巴给医疗所供应的糌粑一直没断过,一定得把他请来。”父亲说:“让眼镜曼巴去请,他肯定有办法。”

我是雪水河滩的一泓温泉,

父亲走后,角巴在大雪中坐了一会儿,又去马褡裢里拿出风干肉吃了几口,便开始挖雪窝子。他觉得可能会待很久,便拔出藏刀,把积雪下面的草皮也揭掉了,再把周边的积雪扒过来,垒起了一道椭圆形的墙,这样会暖和些,待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没想到的是,他只睡了一晚上,就被人吵醒了。“角巴啦,起来起来。”他爬出雪窝子,一看是眼镜曼巴,吃惊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找你。”“你从哪里来?”“我从里面来。”眼镜曼巴说着指了指生别离山口。角巴打了个冷战:“里面的地狱你见啦?”眼镜曼巴呵呵一笑说:“甲木萨下凡啦你不知道?这里以前是地狱,现在不是啦。你看看我,进去是人,出来呢?就不是一般的人,是雪山大地加持过的神医啦。再看看我的手,大不大?这只手捏过麻风魔,这只手攥过疫病鬼,哈哧一声甩到太阳上烧死啦。”“啊嘘,那就跟格萨尔王一个样子啦。”“下凡的甲木萨对我说啦,所有进到生别离山里的人,将来一转世就是天上的神,不信吗?不信你去问问她。”眼镜曼巴说着一把拽住了他。角巴一阵哆嗦,甩着胳膊想摆脱对方。“角巴啦,我越来越瞧不起你啦,你不配你的名声,也不配你的女人,更不配让甲木萨天天念叨你。甲木萨说啦,角巴要是再不进来,我们就不吃他送来的糌粑啦。”眼镜曼巴说着,把手中的缰绳塞给了角巴。角巴一看,才发现眼镜曼巴骑来了日尕。“甲木萨让你骑上日尕,让我骑上你的大黑马。”“为什么?”“骑上你就知道啦。”角巴还在犹豫,脚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踩住了马镫。大黑马跑起来,日尕也跑起来——铁哨的嘘嘘声逆风而来,虽然因为遥远而变得就像蚊蝇的翅鸣,但对一匹良马来说,就已经是如雷贯耳的召唤了。一瞬间日尕驰过了生别离山口。角巴无能为力,就算是鬼窟尸林,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闯了。

糌粑在眼前耸起一座座山;

雪雾一层层地加厚着,遮去了眼前的一切,视野变得只有几十米。两匹马停止奔跑,打着响鼻,穿行在大雪中。角巴四下里张望着,看不清却能听得到,先是隐隐的,接着就亮了,是歌声,是许多人的歌声,还有节奏明快的脚步声,一听就是豪迈的土风舞。“啊嘘。”他惊怪得叫了一声,在马上使劲挥着手,像是要把雪幕拨拉开。雪幕听话地朝两边退去,渐渐清晰了:平阔的旷野上,雪花的舞蹈、人的舞蹈,混合成天和地的舞蹈,那么多人排成了好几列,动作整齐得就像被风推来搡去的牧草,更有歌声飞升而上,搅动得漫天雪花疯狂而喜悦:

我是草原母亲健壮的孩子,

是高山上的雪莲花送来芳香,

黑夜给我穿上宝石的衣裳;

远方尊贵的客人请留步;

我是满天星星最亮的一颗,

是草原上的百灵鸟发出鸣叫,

太阳给我戴上闪耀的金冠;

亲爱的朋友请接受祝福。

我是阿尼玛卿雪山的尖顶,

如果说一声扎西德勒还不够,

母亲每天望着那些亟待医治的病人而无能为力,可又不能把自己的无力和无奈传染给别人,进进出出还得微笑,还得说些轻松愉快的话,什么都没干,却显得疲惫不堪,好像她才是真正的病人。终于有一天她不再假装了,用一整天的独处和静坐宣告了她的失败。她怀疑自己的存在并毫不隐晦地告诉他们:药已经用完,我没有任何办法,你们爱去哪里去哪里。然而住院部的病人哪里都不想去,就想继续待着,毕竟冬天了,大雪纷飞,比起四面透风的帐房,牛粪火烘烤的房子温暖如春。接着就是藏历新年,住院部的病人,联合新老营地的所有人,来到医疗所的院子里,举办了篝火晚会。牛粪火燃烧起来,人们的情绪燃烧起来,烧没了过往的悲伤、恐惧、痛苦、死灭的感觉,烧没了对未来的担忧、对人生的诅咒,只有对新年的祝福与当下的快乐,只有歌唱、跳舞、互相的问候以及面向天空的呼喊:“扎西德勒,扎西德勒。”“卡卓洛淘,卡卓洛淘。”“拉加啰,拉加啰。”母亲受到隆重的邀请,他们给她戴上洁白的哈达,围绕着她,把最潇洒的舞蹈和最美的歌声献给了她。母亲潸然泪下:原来他们并没有放弃生活,并没有被苦难打倒,并不是从此就消失了快乐与期待——至少他们还会盼望下一个新年的到来,然后纵情歌唱和疯狂跳舞。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这里的麻风病人似乎都这样。而她,一个医生、一个健康人,竟不如这些疾病缠身的人更加乐观。母亲擦着眼泪唱起来跳起来。她把自己的歌声混同在大合唱里,把身影消失在集体舞中,轰轰轰的跺脚声、哗哗哗的摆动声、响彻云霄的男人和女人的合唱声:

我愿借助云雀和仙鹤的啁啾。

草籽丰盈、微黄盖地的秋末时节,母亲把新老营地的病人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健康的和基本健康的,包括有病但创面已经干枯和结疤的,一部分是病状持续和病情正在恶化的。她说服了扎西和仓木决两个头人,两个头人又说服了营地的人,冬天来临时,所有病状持续和病情恶化的人都不再劳作,住进了医疗所的住院部。这里至少是温暖的,吃进去的食物可以转化成热量再转化成抵抗力,而不至于被寒风冷雪全部消耗掉。母亲认为对环境的抵抗力也应该是对麻风病菌的免疫力。她拿出药箱里的抗菌素,开始试着注射,又拿出维C、维B分给病人吃,天天期待着好转,观察脓烂和溃疡,居然有了惊喜,半个月当中所有病人的病情都出现收敛,尤其是斑疹和肿块,已经有了减少和缩小的迹象。但很快,惊喜消散了,大部分病人的溃疡又出现溃堤似的浸润。母亲没有停药,直到把两个药箱的药全部用完,得出的结论是:对百分之八十的患者现有的抗菌素都没有效果,只有少数病患会有敛水干结的反应。她安慰自己:这也是不错的,能治一个算一个。更大的沮丧应该是,医疗所已经不可能再有医疗,连治感冒的退烧片也一粒不剩了。

扎西头人和仓木决头人并肩而来,捧着哈达站在角巴面前。角巴赶紧下马,看着两个没有鼻子、都少了一只手的人,吓得连连后退。父亲过来,呵呵笑着,拿起哈达戴在角巴的脖子上。角巴哆嗦了一下:“这怎么好?”父亲说:“让你来你还不来,是不是地狱你自己看。”母亲过来了,向他鞠躬问候:“你是才让和江洋的爷爷,我当然不能说谢谢你,但病人们要说,谢谢你的糌粑,那可是治病的良药,还有你的枣红马,我一直骑着它,已经离不开啦。”角巴摇着头说:“真不好意思,这么长时间啦,我都没有进来看看你。”母亲说:“差不多进来啦,米玛每次来都说是代表你。”舞蹈停止了,歌声消失了,麻风病人夹道欢迎。母亲和父亲带着角巴走进了医疗所的院门。眼镜曼巴跟过来,指着母亲说:“有什么不相信的你赶紧问,这就是下凡的甲木萨。”角巴瞪他一眼说:“草原上长西瓜,冰山上种庄稼,云彩上骑大马,阿卡嘴里的话。她是不是甲木萨我比你清楚,她给我说什么就不用你操心啦。”

她先来到洼地里帐房聚集的地方,用汉话喊着:“我来啦,我来啦,有吃的吗?”最先从帐房钻出来的是扎西头人,他很奇怪:送去了足够的食物,她怎么还要吃的?母亲问:“你们这里谁会汉话?”扎西说:“我会一点点。”母亲就跟他说吃的,才发现岂止一点点,她希望他说的他差不多都能说。“我知道你们好长时间吃不到糌粑啦,那么还有别的吗?除了肉和奶。”扎西说:“没有啦,再没有别的啦。”母亲说:“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尽管能吃饱,但仍然是营养极度缺乏。”又拿出一沓处方纸和一支笔来,从扎西开始询问:姓名、年龄、性别、发现病状的日子、疾病延续的历史、目前的状态以及婚姻、家庭、亲友、生活能力、生育能力等等。她想给所有的病人建立档案。问完了扎西又问别人,扎西自然成了翻译。就这样开始了,生别离山医疗所的工作在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里迈出了第一步:我要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样的麻风病人。新营地七十二个人,建立七十二份档案,母亲花了半个月。然后便央求扎西带着她,走向了洼地那边孤起的雪山,扇形的山麓下是被麻风病纠缠已久的老营地。母亲吃惊地发现,年龄最大的麻风病人仓木决已经六十八岁了,他二十岁得病,三十岁时掉了鼻子,三十五岁时掉了一只手,然后就开始干枯结疤,其他地方再也没有溃烂过。扎西说“仓木决”是终止的意思,叫着叫着病就终止啦。一个可以终止病情的人自然是吉祥的,所以仓木决就成了老营地的头人。仓木决说起老营地的历史,举起那只完好无损的手,伸出五个指头翻转了好几下。扎西说:“他说老营地的存在已经一千多年啦。”母亲问:“他怎么知道?”扎西问了以后指着不远处一个隆起的巨大草丘说:“当年第三十代吐蕃藏王仲念德日得了麻风病,让人在雅砻河谷的营地琼吉祥达修建起墓地,他在墓穴中度过了余生。多少年后又有一个藏王的儿子得了麻风病,就送到了这里,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王子墓可以证明。后来便成了习惯,只要发现麻风病人就都往这里送。”母亲问:“那是不是说,营地这个名字,借用了藏王度过余生的地方?”扎西一连说了好几个“噢呀”。母亲走向牧草茂盛的王子墓,内心的苍茫几乎要淹没山原的苍茫,苍茫的历史,苍茫的麻风病,有多少代多少人被这种怪异的病折磨而死,或者生不如死。再看看仓木决身后那些形态各异的人,心说一千多年里难道就没有人想过应该治好这种病吗?她来到那些人跟前,借着扎西的翻译,粗略地问了问,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她沉默良久:所有的时间里,生别离山里的病人都是自生自灭,有得了病不久就死去的,有像仓木决一样带病活了很久的,也有从小生活在老营地却没有得病的。母亲意识到有许多问题她必须搞清楚:为什么仓木决在得病之后,又活了四十八年,并且还将不落人后地继续活下去?扎西说:“雪山大地保佑。”仓木决说:“念诵祈福真言不断,保佑就会不断。”母亲眼睛一晃便忽略了他们的回答,又问:除了肉和奶,你们还吃什么?除了河里的水你们还喝什么?除了放牧牛羊你们还做什么?除了麻风病你们还得过什么病?除了我这个医生你们还见过哪个医生?除了单身病患还有没有家庭病患?除了两世同堂还有没有三世四世同堂?很快就问累了,母亲默然离开,第二天又来了。这样来来去去重复了许多次之后,她问了所有想问的问题,得到了所有满意或不满意的回答,同时给老营地的一百八十三个人包括十二个健康人建立了档案。最大的收获是,她的藏语水平突飞猛进。一开始接触病人她就意识到,不能时时刻刻拉着扎西做翻译,她必须学会藏语,否则很难一直走下去。她把跟病人的谈话当成了学习语言的机会,不断地重复询问,渐渐地,她学会了,不需要扎西就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了。

他们来到接待室,母亲从健康人中挑选的两名助手端来了酥油茶,又用一个牛皮的盘子拿来了糌粑。母亲说:“酥油茶是我们的,糌粑是你送来的,不过请你都尝尝,糌粑里头放了药,还放了糖。”角巴不敢喝也不敢吃。父亲说:“你没饿吗?我饿啦。”端起碗来就喝,拿起糌粑就吃,“酥油茶太香,糌粑太甜,啊啧啧,好吃死啦。”角巴想:要是这个世界上我连强巴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他瞪着父亲说:“谁说我没饿?你怎么把我的也喝掉啦?”两名助手赶紧又端来两碗酥油茶。接下来是参观医疗所。母亲和眼镜曼巴带着父亲和角巴,从治疗部走向住院部。看到病房里都放着大水缸,父亲问:“这是干什么的?”母亲说:“浴疗设施,我让索爱院长运来的。现在的治疗是多种办法一起上,西药、藏药、中药,有内服的,有外敷的,还有洗浴的,加上改变食物结构,提高免疫力。”“管用吗?”“当然管用。麻风病有好多种,结核型、界线型、瘤型、交叉型、未定型等,我们需要摸索的是,哪一种处方对哪一型更有效。”他们来到药房,看到地上放了许多铁桶,每个上面都写着字:“柳枝方”“地骨皮方”“草乌方”“羌活方”“防风方”“大黄方”“荆芥方”“玄参方”“龙魔金刚杵方”“瑞香狼毒方”“冬虫夏草方”“碧凤石方”“乌头铁棒锤方”“黑白莨菪方”“熊果商陆方”“王子茶方”。母亲说:“有的是洗浴的,有的是口服的,有的效果明显,有的不明显,明显的一般都有反复,不明显的好一点是一点,有根治的可能,就是慢。”父亲问:“目前有没有治好的?”“有啊。”角巴说:“啊嘘,草原上的麻风病叫你治好啦?”眼镜曼巴说:“天晴了你再好好看看,甲木萨下凡的地方到底是不是地狱。”

麻风病人总是偷偷地来,在夜深人静时把牛奶和肉食放在炉台上。母亲想客气一下都没有可能,因为他们不让母亲看到自己。她的身体渐渐恢复着,感觉有点力气了,可以随便行动了,便带了些食物,骑马走向了生别离山口。原路返回的路上她走得很慢,有时甚至会在牧人的帐房里住上两天,尤其是靠近县城时,她拉着枣红马迟疑了许久才走过去。她直接去了邮电局,从那里拨通了索爱的电话。索爱惊讶地说:“你怎么出来啦?赶紧回去,他们还在找你。”又说了“强巴案”的详细情况,所有涉案人的判刑以及强巴的八年,“抓住你的话至少也得判六年”。凄厉的风吹过眼前的世界,冬天的寒冷夏天就来了,所有的都在发抖。她心说怪不得她忘了把两个药箱带回来,忘了把帆布口袋和里面的衣服带回来,不不,不是忘了,是预感左右了她的思路,她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回不来了。母亲扭身就走,骑着马飞快地离开了县城,悲伤地寻思:我在生别离山至少要待到强巴出来,我待在里面干什么?万一我也成了一个麻风病人怎么办?强巴这时候在哪里?远在西宁的家里人会怎么想?一个大活人,就这样生死不明了。泪是止不住的,几天后回到生别离山医疗所,又开始接受麻风病人不显踪影的关照时,母亲的哭泣成了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伴侣。哭声里她想到了死,也许是天意吧,让她必须死在雪山的照耀里,死在茫茫大草原一个令人心生恐惧的地方、一个鲜为人知的医疗所。既然如此,那就不应该再有一星半点的犹豫了,向死而生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是的,她不再犹豫了,当她擦掉眼泪决然走向麻风病人的时候,她是那样地义无反顾。

两天后天气放晴,父亲骑着日尕,角巴骑着大黑马,带了些食物,朝远方走去。洼地形同一个巨大的圆盘,结冰的河扭来扭去,似一条奋舞的龙直走山外,河两边尽是平整的滩地,扒开积雪,就能摸到虽然枯黄却依然丰厚的牧草。新营地在洼地中央,老营地在山麓那边,远远地看就像两个翘起的野牦牛头。倾斜的冲积扇托举着孤起的雪峰,莹洁的峰顶酷似一朵朝天盛开的花,阳光扑过去,在花瓣里照出了一道巨大的光柱,冲天而立。父亲说:“在整个阿尼玛卿州,除了夏瓦尼措,就数这里风景好啦。”角巴说:“幸亏这里有麻风病人,不然沁多部落又得死几个人啦。”“什么意思?”“从前部落跟部落打仗,不是抢牲畜,就是夺草原,年年都会死人。”他们转悠了三个白天,拜访了两个营地,在雪窝子里睡了四个夜晚,才回到医疗所。又待了一个星期,角巴说:“我要走啦,回去再给这里搞些糌粑来。”父亲说:“要走你一个人走,我回到县上没事干,不如就在医疗所打打杂帮帮忙。”角巴走后三天,一辆救护车开进生别离山口,停在了医疗所的院门前。

母亲病倒了。一进入生别离山,她就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两腿困疼,浑身疲软,头晕脑涨。作为医生她知道这是为什么,疲惫加上紧张,免疫力严重下降,汗一出,风一吹,生病是必然的。她牵着原本属于角巴的枣红马,走进医疗所的铁栅栏门,马都没来得及拴,就扑向治疗部有床的地方。她吃了药,躺下就睡,以为过两天就会好,结果越来越严重,开始发高烧,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热得发烫,摆子打得就像忽上忽下的秋千,还拉肚子,吃药不管用,很快脱水了。她知道拉肚子是因为她一直在喝生水,医疗所还没有开张,既没有火也没有锅,去哪里烧开水?忍着,只能忍着,加大药量对付发烧和泻肚。渐渐地,泻肚似乎止住了,她昏然睡去,一睡就是一个星期。醒来的原因是饥饿,她浑身无力地爬下床,在帆布口袋里找食物,什么也没找到,才想起还没进入生别离山,东西就已经吃完了。她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往外走,一打开门,就被一根柔软的棍棒打翻在地,是阳光,阳光似乎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气,也驱散了她仅存的力气。她瘫坐在门口的阳光里,很久才抬起头,看到枣红马正在院子里吃草,一堵半人高的牛粪墙照壁似的挡在院子中间,墙前有泥砌的火炉,炉口坐着一口陶锅,木头锅盖的缝隙里冒着热气。炉台上放着一只有豁牙的瓷碗和一把木勺。她起身,跌跌撞撞过去,掀开锅盖,一股肉汤的香味扑鼻而来。她吃起来喝起来,不顾冷烫地吃了一碗,才觉得有些蹊跷:谁在这里盘锅垒灶?猛地抬起头,看到栅栏墙的外面,阳光的斜射中,黑压压立着一些人。她明白了,是他们在献吃献喝,是麻风病人在欢迎一个一直关注着他们并企图治疗麻风病的医生,尽管他们并不相信自己的病可以治好,是扎西头人的新营地在揣摩这个外来的人跟他们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母亲走了过去,麻风病人纷纷朝后退去。母亲说:“别走啊,我们是见过面的,扎西头人请过来说话。”扎西头人和所有麻风病人都没有过来。母亲想追上去,但身体虚弱,只能扶着铁栅栏门,歪起身子瞩望。那些人很快消失了,消失在平阔如毯的洼地深处流淌着蓝色阳光的地方。

索爱院长从车里走了出来,遇到的病人都向他鞠躬问好,显见他们对他已经很熟了。他见过了父亲,惊讶地说:“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能待在这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父亲说:“能有什么事?我能干事的日子已经过去啦,今后就是混日子啦。”索爱说:“不能吧?”母亲问:“上次给你说的东西没忘吧?”索爱说:“哪敢忘,病人的褥子、床单、毛巾、纱布都带来啦,我还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赵冰来电话,让你赶紧去一趟兰州,说是有了治疗麻风病的新药,是从国外进口的。”“是美国吗?”母亲几乎跳起来,因为她从资料上知道美国治疗麻风病世界领先,已经基本消除麻风病造成的肢端残废。索爱说:“这次你去,不能再偷偷摸摸的,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去一趟州委,找王石书记汇报工作,提出条件,改善待遇,辛辛苦苦这么干,一分钱的工资也没有,像什么话?然后让州上派车送你去兰州。”母亲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索爱说:“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拒绝。”母亲望着父亲说:“我们一起走。”父亲说:“还是你一个人去,我留在这里。”母亲说:“你留下干什么?这里有眼镜曼巴,我很放心。”索爱说:“恐怕没办法让你放心啦。”又转向眼镜曼巴说,“上个星期香萨主任来州上开政协会,让我带话给你,阿尼琼贡要成立藏医院,希望你赶紧回去。”眼镜曼巴惊叫一声,迫不及待地去院子一角拉起马,就要离去。父亲说:“急什么,过两天再走嘛。”“奶子一过夜就不新鲜啦,好事一耽搁就变成坏事啦,阿尼琼贡是我的家,我得回家看看啦。”母亲过去拉住了他的马,又吩咐人去厨房拿了些吃的塞给了眼镜曼巴。大家送他走出医疗所的院门。母亲问:“曼巴啦,你还会来吗?”眼镜曼巴想说什么又没说。母亲感叹一声:“看来你是不会再来啦,谢谢你陪了我这么长时间,谢谢你的药、你的治疗办法。”“颠倒了颠倒了,是我应该谢谢你。”说着骑上马,朝着大家说了声“扎西德勒”。母亲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很久才回过神来。索爱说:“我知道你这里缺人手,如果需要藏医药方面的人,我从医院给你派。”母亲答应着。索爱又说:“今天来还有件事,有个人,不知道你们想见不想见,不想见就不要见啦,她跟我马上回去。”父亲问:“谁?”索爱看看母亲。母亲说:“快说嘛,黏糊什么?”索爱说:“张丽影。”

桑杰走出帐房,望了望这边,快步走来。父亲迎过去说:“桑杰啦,对不起啦,你好着吧?”桑杰悲伤地哭起来:“好着呢,好着呢,你呢,也好着吧?”“我能来看你,就说明好着呢。”普赤跑过来,鞠着躬说:“强巴叔叔啦,扎西德勒。”父亲问:“普赤你好,你没去上学吗?”“放假啦。”“哦,对啦,该放假啦。”父亲说着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对学校十分淡漠了,坐牢时,出来后,居然很少想到它。学校是他呕心沥血的结果,是他用自己的全部智慧凝结成的草原的未来,是无数个焦虑、郁闷、展望、欢喜的夜晚之后抬头看到的一片曙红,也是他自己的印证——他活过,做过,失败过,也成功过。但是现在他已经把它丢开了,一丝丝沾沾自喜的感觉也没有了。他用一种超然而异陌的口吻问道:“你现在上高中了吧?毕业后想干什么?”普赤说:“我要去西宁,像央金姑姑和梅朵姐姐那样。”父亲说:“要去西宁就得好好学习。”“噢呀。”说着,他们走进了帐房。正在炉灶前忙活的卓玛回过身来,朝角巴和父亲弯了弯腰:“扎西德勒。”父亲问:“尼玛和旺姆呢?”卓玛说:“放牧去啦。”父亲说:“这样的天气还能出去?”普赤说:“阿爸说不去的话消息听不上。”“什么消息?”角巴说:“这个传那个传,说是要把牲畜和草原分给牧人。我说索南是公社主任,连主任都不知道的事,你们急什么?”父亲说:“学校有电话,索南可以直接打电话问问县里的旦增书记,还可以问问西宁的人,看报纸上有没有这样的消息,没有的话可不敢乱说。”父亲和角巴在桑杰这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些酥油茶,就出发朝生别离山走去。父亲骑着日尕,角巴骑上了家里的大黑马。

3

一觉醒来,吃了米玛端来的糌粑糊糊,父亲就要走了,说他想去看看桑杰和家里的其他人。角巴说:“我跟你一起去。”然后叮嘱梅朵黑,“好好守着,米玛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我要出去几天。”梅朵黑叫着,表示听明白了主人的话。米玛说:“你放心去吧,这里什么都有,桑杰也会隔三差五过来看看。”两个人牵着日尕,朝着一座覆雪的高冈走去,翻过高冈,走进一条宽敞的沟谷,就看到了一顶长方形的大帐房。当周吼叫着奔跑过来。父亲朝它扬扬手,它朝父亲扑来,看到父亲猛然一蹲,便从头上凌空而过,又转过身来,把前爪摁在了父亲身上。父亲抓着它的前爪,让它站起来,挠挠它的头毛,揪揪他披纷而下的鬣毛:“扎西德勒。”当周舔了一下父亲的脸,又朝角巴吼一声,算是问候,然后扑向了日尕,日尕玩笑似的身子一摆,尥起了蹶子。当周转身就跑,轰轰轰叫着报信去了。

母亲没想到张丽影就在车上,拔腿跑了过去。张丽影出狱了,好像也是提前释放,但提前得并不多,最多几个月。她先去了沁多县医院,见过了马秋枫院长。马秋枫说:“回来就好,咱医院正需要人。”张丽影说:“我还有脸待在县上?”“可你现在是个没工作的人,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回西宁。”“回西宁干什么?”“拾破烂,卖冰棍,扫马路,饿不死就行。”她判刑不久丈夫就跟她离婚了,如今已是孑然一身。马秋枫说:“不行,你不能破罐子破摔。”立马打电话给大院的索爱院长,请求帮助。索爱院长说:“你说得对,总得有口饭吃,就让她来州医院吧。不过也得给她打个预防针,毕竟果果从前是州上的干部,他的事这里的人都知道。”于是张丽影去了州上,听说了母亲的生别离山医疗所后突然就变得很兴奋,一定要来看看。母亲哗啦一声拉开了车门,看到一个头面清丽、表情呆板的女人坐在里面,愣了一下说:“为什么不下来?”张丽影扑向了母亲,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哭够了又问:“你要不要我?”“什么意思?你要来生别离山医疗所?”“我还能去哪里?这里是最好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我。”母亲推开张丽影,审视着她:“你想好。”“不用想,大不了传染上麻风病死掉呗。”“建立这个医疗所可不是为了让谁死掉,是为了让所有病人活下来,而且活得不比一般人差。”“你能做到?”“我一个人不行,现在有了你,差不多就可以。”母亲拉起张丽影朝医疗所走去,又问:“果果有消息吗?”“没有。”“以后你打算……”“等他。”“他怎么想?”“不知道。”

在角巴家的帐房里,穿着藏袍的米玛端上了酥油茶和糌粑。父亲狼吞虎咽地吃着,问道:“有肉吗?”米玛赶紧给他拿肉,有风干肉,也有煮熟的肉。父亲吃惊地说:“真的有肉?”角巴赶紧解释,本来他是跟着米玛吃素的,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州上买些米面和萝卜白菜洋芋回来,后来米玛看他一提到肉就流口水,就说干脆我随你吧。她开始试着吃肉,吃了就吐,吐了一个月,渐渐就不吐啦,现在她虽然还是以素食为主,但不忌讳他吃肉,自己每天也会吃一点。父亲点点头,倏一下把手伸向了肉。角巴说:“你怎么在这个季节乱跑,也不借匹马?”“一回到县上我就待不住啦。”“怪我怪我,我和日尕去县上等着你就好啦。”父亲用牙齿撕扯着羊肋巴说:“你怎么等?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出来。”角巴问:“你能猜到才让的阿妈去了哪里吧?”父亲点点头。角巴说:“知道狼舌头是暖胃的,你也不能去狼嘴里咬舌头。其实当初想抓她的那些人也能猜到,但就是不敢派人去找。我也去过,也不敢走进去,就在生别离山口扎起帐房等着。米玛说你不去我去。我说那就把日尕骑上,见到了就把她带出来,草原这么大,躲藏的地方我给她找。但是才让的阿妈不出来,米玛怎么劝都没用,说是在里头给病人看病,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就很知足啦,虽然是逼的,虽然见不到亲人回不了家让她难过得经常淌眼泪。她让米玛给我带话,看能不能给些糌粑,那里的人已经很多年吃不到糌粑啦。这么着我们也就死心啦,从生别离山口搬到了这里,主要的事就是用牛羊换糌粑,家里的自留畜都换没啦,偷着用生产队的羊换,说是狼吃掉啦。县上就派人去打狼,狼是冤枉的,就像我,像你和才让的阿妈。我和米玛过一段时间就会送一些糌粑过去,每次都是我在山口等着,米玛进去送。”父亲想说声谢谢,觉得说出来有些别扭,就把话咽了下去,又问:“家里的其他人呢?”“我们是分开住的,离这里不远。”父亲没有再追问,他知道这一定是米玛的主意,她不想给别人带去不安,也不愿自己因为常进生别离山而遭受嫌弃。角巴说:“真是吹大的羊肺肺非瘪不可,老才让调走了你知道不?”父亲淡漠地哦了一声:“我听说王石从西宁回来主持工作,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他?”“你怎么去?我可是来借马的。”“什么借不借的,日尕本来就是你的,家里还有马。”米玛过来在父亲的碗里添满酥油茶。父亲喝着,止不住打起了哈欠。角巴往炉灶里添了些干牛粪说:“睡吧睡吧,看你熬得眼睛都要淌血啦。”

索爱看着两个女人,突然就有些感动,揉了揉眼睛,大声说:“是我把人送来的,你们怎么把我忘啦?我到现在连一碗酥油茶都没喝。”母亲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说:“你进来嘛,生别离山里最多的就是酥油茶。”喝了茶,索爱就要走了,他说不得不走,州委办公室的人通知他,明天上午王石书记要找他谈话。母亲本来打算暂停治疗,跟索爱一起走。但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有张丽影在,为什么要暂停治疗?目前住院治疗的有一百多人,类别很多,差不多一个病人一种疗法,还要做好治疗记录。她想花几天时间把这些都交代给张丽影。索爱说:“那我在州上等你,你直接来医院,不必再去邮电局打电话啦,我带你去见王石书记。”

父亲离开县上时,并没有等来任何请示结果,但他已经等不及了,去顿珠小卖部用梅朵给的钱买了些吃的,穿上自己最厚的衣服,端着一根坚硬的枣木棍,裤带上吊着一把七寸藏刀,走向了沁多草原。草原黄一块白一块,厚厚的旧雪上,被阳光穿出的小窟窿就像铺了一张偌大的筛子,天上零星而懒散地飘着雪花,似乎都会准确无误地落入那些小窟窿,眼看着积雪又变得光滑而匀称了。孤独的雪野跋涉让父亲有些害怕,他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动物,有鹿,有藏野驴,有藏羚羊,也有狼群。狼群一直跟踪着他,看着他走向有人居住的地方,住一夜,再走向新的人居之地。父亲在向所有遇到的牧人打听:角巴家的帐房在哪里?狼群跟了三天,父亲跋涉了三天,距离越来越近,只差二十多米了,都能听到狼群呵呵呵的喘息声。帐房,帐房,好不容易看到的帐房似乎就在前面,却又是遥不可及的,背风的山麓下,不断增厚的雪让他每走一步都得停一下。他估摸至少还得走一个小时,而一个小时对狼群来说足够用来袭击并吃掉一个人。他杵着棍子,拔出了藏刀,回头看着分散开的狼群,突然坐下了,数了数,大大小小二十多只,叹口气说:“你们能不能不吃我?我是一个好人。”好像狼群是听话的,也跟他一样停下来,卧的卧,站的站,没有龇牙皱鼻的举动,也没有扑跳发生。安静的来临就像雪原本身,眼睛与眼睛的观察和对峙中,父亲又说了许多求情的话,狼群居然退了,而且很快,那只始终处在中间的壮狼一声嗥叫,撒腿就跑,所有的狼都跟着跑起来。父亲正在纳闷,就听一声沉重的吼声从身后传来,是藏獒梅朵黑的声音,接着又是日尕的嘶鸣,是角巴的喊叫:“强巴啦。”父亲后来说,三天中狼群吃掉他的机会太多啦,但想象中的危险并没有发生,该来的恐惧始终没有到来。也许他并不是等来了救援,也许狼群根本就不想吃掉他,而是在护送他,因为只要它们跟着,别的狼群或者雪豹就不会再有企图了。

张丽影学得很快,没用两天就掌握了所有应该掌握的。母亲说:“这里就交给你啦。”张丽影说:“没想到这么快我又成了一个医生。”父亲和母亲骑着马离开了生别离山医疗所,两天后出现在州医院的门口。索爱从窗户里看见了,跑出来把他们接到了办公室。正赶上吃午饭,他让医院食堂多炒了两个菜,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青稞酒,说是给父亲和母亲接风。接了风,索爱就要带母亲去见王石书记。母亲说:“今天就算了,你喝了这么多酒。”索爱说:“就是为了见书记才喝酒的,不喝酒有些话不好说。”母亲对父亲说:“你也去吧?顺便看看他。”父亲摇头:“以后再说吧,完了去见见儿子,让他晚上来米玛的小院子找我们。”

沁多县还是老样子,只是骑着马来来去去的牧人好像多了些。父亲来到医院的宿舍自家的门前,看到门还锁着,就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锁还是原来的,钥匙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找来一块石头,砰砰砰地砸锁,引出了隔壁的宋医生:“强巴校长?”父亲扔掉石头,取下锁,黑着脸问:“有你们苗院长的消息吗?”宋医生说:“我正想问你呢。”父亲进屋,随便看了看,就出去了。他来到县委,说要见见由县长升任书记的旦增。办公室的人请示了旦增后说:“你的事不归县委管,你应该拿着释放证明去派出所报到。”父亲立刻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不能走进这座楼的。他退出来,去了派出所。所长说:“你肯定是被冤枉的,要不然不可能提前六年释放。”父亲点点头:“我现在该怎么办?”“待着呗,不要去远地方,非要离开县城的话,得提前给我们打招呼。”“我现在就打招呼,我要去找我的爱人——医院的苗院长。”所长说:“这个我们得请示上级。”在等待请示结果的两天里,父亲去了医院,见过了现任院长马秋枫。马秋枫说:“苗院长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晚上一做噩梦就会想到她,是不是人已经……我是个做医生的,容易往那方面想。”父亲凄然一笑,转身出来了。走回宿舍的路上,他遇见了原来的小卖部主任顿珠,赶紧弯下腰来:“对不起,连累了你,你是无辜的,什么也没做。”“我听说你回来啦,憋了一肚子火想朝你撒,但一见你又撒不出来啦。我关了半年,你关了两年,比我可怜多啦,老婆找见了没?”父亲摇头:“你呢,现在干什么?”“公家人是做不成啦,别的本事也没有,就会开小卖部,我现在还是主任,自己给自己当。”“这么说现在县上有两个小卖部啦?”“一个是县小卖部,一个是顿珠小卖部。”“有事做就好,不过你自己开小卖部,公家能允许?”“我也天天想这事,好像即便不允许,也不至于犯法吧?我问过派出所,他们说你先悄悄开着,别声张,让你关你就关。有一次我在县委门口碰到旦增书记,问他私人做买卖的事,他说现在的方针是‘不支持,不参与,不过问’。”父亲问:“公家要是不支持,你的货从哪里来?”“还是老渠道,从省商业公司批发,不过现在不用介绍信啦,也不问你是公家还是私人,拿钱就行。”父亲若有所思:“是这样啊?那也得有本钱。”“说对啦,草原只长草不长钱,我也只能开个小卖部。”父亲说:“草原不长钱吗?那牛羊肉是什么?只有牛羊肉能不断地消耗掉,也能不断地生出来。”“你是说贩牛羊肉啊?这个可不敢。”

索爱院长想替母亲打抱不平,想替她诉说这些年的冤屈和经历,想请王石去沁多县医院看看,那是母亲和父亲以及角巴建起来的;想拉他去生别离山里头,看看也是母亲和父亲建起来的医疗所,看看那些病人,那些能够怀着希望唱歌跳舞的麻风病人。但他打着酒嗝来不及说什么,就被王石堵回去了。王石客气地让母亲坐下,还倒了茶,不客气地让索爱站着:“喝了酒的人我这里不欢迎,你要么走人,要么老老实实站着别说话,给苗医生当一回保镖。”索爱说:“我就是来说话的。”“那就等我说完了你再说。”王石说,“那天我找你谈话,问你苗医生适合不适合当领导,你说适合,理由是既能干又肯干;又问你适合干什么,你说就适合给人跑跑腿,没想到你这么谦虚。现在这两件事州委已经定了,你,索南爱国,就给大家当个跑腿的公仆,把医院的担子卸给别人,准备到州上来。”索爱问:“到州上干什么?”“过几天人家叫你索爱局长时,你就知道干什么了。”“书记是想让我当卫生局的局长吗?那医院怎么办?”“苗医生出任州医院的院长,这个你没意见吧?”索爱愣了片刻,呵呵呵笑起来:“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嘛。”王石说:“不过得先平反,后任命。”母亲说:“平反是需要的,任命就算了,我肯定干不了。”王石没有接她的茬,又对索爱说:“州上的工作现在千头万绪,提拔你是为了把工作一项项干起来。”索爱说:“噢呀,怎么干你指点就是啦。”母亲站起来说:“你们谈吧,我去看看儿子,他在几楼?”王石说:“已经谈完了,我陪你去吧。”母亲说:“我还没谈呢。”王石说:“好,那你现在说。”“我不当州医院的院长,我就当生别离山医疗所的所长,你只要把医疗所正式合并到州医院,有拨款有编制,再把我转成国家干部,我就万分感激啦。”“为什么?”“麻风病的治疗刚刚有点起色,我一离开就半途而废啦。”王石说:“可以让别人负责嘛。”“除了我谁能负责?你问问索爱院长。”索爱院长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还真没有。”王石说:“索爱你不是说去了一个人吗?叫张什么,就是和果果有关系的那个。”母亲说:“她是因为无脸见人才来医疗所的,加上跟我关系好,我要是不在,她是待不久的。”“你再考虑考虑,先别急着做决定。”母亲苦笑一下:“不考虑,关于我的所有变动都要等到治好了那些麻风病人以后再说。这个话我不想说第二遍,书记的话我也不想听第二遍。”母亲的断然拒绝让王石和索爱都有点尴尬,半晌没有反应。索爱说:“苗医生就是这样一个人,直来直去,她考虑病人比较多,书记你就原谅。”王石摆摆手,笑道:“谈不上原谅,我跟强巴是兄弟,自家人。强巴呢?”母亲说:“对了,强巴的事你得管管,他总不能没事干吧?”“你放心,不会让他闲着的。不过得有点耐心,再等等。”

到了家里,姥爷姥姥也哭了一场,然后赶紧做饭。梅朵打来洗脸水,对琼吉说:“你赶紧去上学,放学早点回来。”琼吉不想去,想守着父亲。梅朵说:“我要打你啦,快去。”父亲说:“你也去上班吧。”梅朵说:“上班不要紧,上学耽误不得。阿爸啦,现在跟过去不一样啦,过去她们学校一个学期考一次试,有时还不考,现在几天就考一次,有小考、中考、大考、升级考、毕业考。”父亲哦了一声。梅朵又说:“姥姥,我今天去割点羊肉,晚上吃羊肉面片吧?”又推搡着琼吉,“不上学就不给你吃,听见了没?”琼吉走了。父亲问有没有母亲的消息。梅朵说:“还没有,江洋、才让、洛洛一直在打听。半年前桑杰阿爸出来时,我送他回沁多县,专门去县委找过旦增书记,他说该找的地方都找啦,没找到。”父亲说:“你桑杰阿爸现在干什么?”梅朵说:“校长和公社主任肯定当不成啦,畜产品站也勒令撤销啦,他就在生产队放羊。”又问起其他人。梅朵说韩朴是跟桑杰阿爸一起出来的,看了两个月大门,现在又恢复成设计研究院的工程师啦,上个月还来家里打听父亲的消息。韩朴说梁辉又回到了师院附中,还是校长,周莉老师也回到了原单位,好像是报纸的编辑,他们那个叫梁仁青的女孩在附中读书。哈风老师调到北京去啦,他来青海以前就是清华大学的老师。李志强李教务长不仅恢复了工作,还升了,是省政府的正秘书长。父亲说:“这个我知道,你桑杰阿爸、韩朴和我能提前出来,就是靠了他。”梅朵问:“别的人呢,砖瓦厂的头、水泥厂的头、建筑工程队的头、沁多县小卖部的主任顿珠?”“亏你还惦记着他们,早就出来了吧?我是罪魁祸首,我都出来啦。”吃了饭,父亲问:“你不上班可以?”梅朵说:“我们现在排练和演出很少,好像大家都不看节目啦。我待会儿去叫央金,市歌舞团还行,还在深入工厂农村。”父亲在西宁的家里就待了一天。这一天他刮了胡子,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去设计院看了看韩朴,和姥爷、姥姥、央金、梅朵说了许多话,晚上只睡了一会儿,就早早地去了长途车站。梅朵送父亲到车站,给父亲买了票,又拿出十块钱,硬是塞给了父亲。父亲坐着最早的一班长途客车,忧心如焚地回到沁多县去了。

这天晚上,在米玛的小院子,我和父亲、母亲团聚了。我的眼泪、母亲的眼泪,哗啦啦的。父亲没有流泪,但伤感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深广,带着疼痛的沉默让他就像一座从远古的风霜里走来的山。王石书记来了,尤狩带着其他几个寄宿班的同学也来了。一直居住在这里的藏红花和官却嘉阿尼为大家做了一顿汉藏结合的晚饭,有糌粑和酥油,有米饭和炒菜。我发现父亲和母亲只吃糌粑和酥油,而其他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则更喜欢吃米饭炒菜。王石说:“你出狱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不来找我?”父亲说:“我一个投机倒把分子,找州委书记干什么?”“你说干什么?不想工作了?”“想又怎么样?”王石凑到父亲耳旁说:“你再耐心等一段时间,我已经给省上写了报告,提出给‘强巴案’平反,一旦平反就好办了,你可以回学校当校长,也可以去县上。”“继续当售货员?”“我想用你把沁多县的旦增书记换掉,他这个人不是坏人,但就是干不成大事。”父亲冷笑一声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更干不了,大事小事都干不了。”看王石还想说什么,赶紧扭转了话题,“儿子,你怎么样?”我说:“好着呢,就是有点迷茫。上个星期才让给我打电话,说高考已经恢复啦,他和洛洛都想考大学,问我考不考,我说不想考。”母亲问:“为什么?”我说:“上大学有什么用?”父亲说:“怎么没用?我和你阿妈都是大学生。再说这种事才让最清楚,他考你就考。”我说:“我还得跟梅朵商量。”王石说:“才让和洛洛只能考一个,都走了学校谁来管?很快索南就不会兼任校长了。”尤狩说:“我们这些人呢?是考好还是不考好?”父亲一下子变成了当年的校长,打了尤狩一下说:“你必须考。”又指着另外几个寄宿班的学生说,“你们几个,都必须考,而且要考上。”王石说:“我支持,但藏红花得留下。”父亲问:“为什么?”王石不说。尤狩问:“是不是要让她当妇联主任?”官却嘉阿尼说:“那她就是人上人啦,藏族人几辈子积德才能做一个这样的人。”父亲说:“当初你还拦着藏着不让她上学。”官却嘉阿尼赶紧站起来,朝父亲鞠了一个躬:“多亏你啦,我那时就像个傻子。”藏红花说:“你不傻,你是害怕我跑掉,我当时也拿不准,也害怕自己远远地跑掉。”

早晨,太阳似有似无,厚薄不均的云彩白一片青一片。光线忽明忽暗地打在父亲脸上,冷凉的冬风扫在父亲脸上,飘浮的尘土落在父亲脸上,让它黧黑,让它肃穆,更让它忧郁。眼睛是干涩的,满满的都是殷红的血丝,被剃光后又长出来的头发像不到季节就冒出来的牧草,硬硬地以年轻的黑色指向天空。他不时地摸着下巴,似乎有些诧异:原来胡子会越长越长的?他从南山脚下走来,往北一路下坡,走过三条街,又拐进一条东西走向的街,不远处就是我家居住的小巷了。他突然停下,前后左右看看,又看看自己,太邋遢啦,让家里人和院子里的人看到不好吧?父亲一直被关在西宁的监狱,如今出狱了,只能先来这里了。他犹犹豫豫往前走,突然看到梅朵匆匆忙忙走出小巷,朝这边走来,看到背着书包的琼吉跑出小巷,朝那边走去。琼吉回头喊了一声:“梅朵姐姐,姥姥让你下班后买一斤豆腐。”“噢呀。”梅朵答应着,快步如飞,她要去上班,不赶紧走就挤不上公共汽车了。突然她停下来,尖叫一声:“阿爸啦。”又回头对妹妹喊了一声“回来”,就扑到了父亲怀里。梅朵的哭声让早晨的空气变得清透了些,云在疾走,有散去的,也有新来的,阳光露了一滴,又露了一滴。梅朵看看同样在哭泣的妹妹,擦着眼泪转身就跑,还没进小巷就喊:“姥爷,姥姥,强巴阿爸回来啦。”

这个夜晚的聚会很快结束了,我们的心情变得格外游移不定,前面的曙光、未来的诱惑让我们怦然心动,好像一切又要重新开始,却又开始得不那么干脆利落,总有黏滞让我们后顾,让我们缓行。我给市歌舞团的团长办公室打电话,这个电话总能找到央金,央金也会及时把梅朵找来。我说:“事情急得很,你今天就让梅朵给我打电话。”梅朵的电话就像来自天上的音乐,在我抓起话筒的瞬间,我听到了仙女下凡的脚步声。我说我好不容易盼到排挤我的才让州长离开啦,又结束了总务科的打杂,调到了州委组织部。我的人缘不错,加上现在的王石书记是父亲的好友,我被重用被提拔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但要是考上大学,这一切就没啦。梅朵说:“最重要的是结婚也没啦,我想今天晚上就跟你结婚。”“可要是不考大学心又不甘,毕竟现在到了知识就是一切的年代。”我没有说出父亲和母亲的意见,只想听听她的意见。她说:“你就会瞻前顾后,你当干部我爱你,你考上大学我也爱你,对我来说一点点区别都没有,我只要你跟我快点结婚。”梅朵坚定的语气让我顿时觉得没有什么比结婚更重要。我说:“好吧,先结婚,结了婚再想别的。不过没有房子怎么办?”梅朵沮丧地咂着嘴:“我也不知道。”

两天后,梅朵坐长途客车返回了西宁,行前我问她:“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说:“等央金和洛洛结完了吧。”不久,官却嘉阿尼和藏红花搬进了米玛的小院子,他们没举行任何仪式,就成了夫妻。角巴带着米玛,也带着为央金和洛洛筹备婚礼的打算,回到了草原上他家的帐房。但央金和洛洛的婚礼还是被他们自己因为忙碌而一拖再拖,直到一年多以后,才在西宁举行。婚庆的日子里,我家成了央金的娘家,作为孤儿的洛洛成了入赘的女婿,但他们并不住在我家,而是把新房安顿在了市歌舞团央金的宿舍。那个年月的婚礼省略了上马席、下马席、送亲、迎亲、敬酒对歌、踏火进门等仪式,简单到连待客都想减掉。但角巴坚持要宴请宾客,说得不到大家的祝福,新郎和新娘将来就不会幸福。他和米玛带来了牛肉、羊肉和炒菜用的酥油,姥爷姥姥买来了猪肉、蔬菜和别的副食,借来了桌子凳子,宾客有街坊邻友,有在西宁的所有寄宿班的同学,有市歌舞团的团长和央金的同事,院子里的人帮着炒菜做饭,梅朵和琼吉端着盘子穿梭往来,八盘酒席,有辣牛肉、羊肉手抓、羊肉炒茄子、猪肉白菜粉条、过油豆腐炒肉、洋芋炖牛肉、蕨麻甜米饭、大杂烩,酒是散装白酒。央金穿着大红府绸藏袍,洛洛穿着棕红细氆氇藏袍,两个人拿着酒壶,端着酒盅,先敬了姥爷姥姥,后敬了角巴和米玛,然后一个个敬向客人。客人里头,是藏族人的都穿起了藏袍,花花绿绿,鲜艳夺目,吃着菜,喝着酒,满脸通红地说着祝福的话。梅朵跟在洛洛和央金后面,不停地唱着《祝酒歌》,调子是固有的,词儿却是新填的:“看你像个杨子荣,一气喝干一大桶;看你像个座山雕,敬酒不吃吃罚酒。”市歌舞团的团长端起洛洛捧在碟子里的酒盅说:“央金是我们的台柱子,我演李玉和,她演小铁梅,我演郭建光,她演阿庆嫂,我演洪常青,她演吴琼花,你可不能拖她的后腿。听说你原来在西宁,又调回去了?嗨,你是怎么想的?征没征求央金的意见?赶紧调回来吧,如今结婚了,长期分开是会有问题的。”洛洛“噢呀噢呀”答应着,想的却是:这个团长大概有三十多岁吧?管的闲事可真多,央金都没说让我调回来,你操什么心?突然响起了敲锣打鼓声,谁跑到街上去了?谁雇请了锣鼓手?谁在这个年代如此张扬竟然把婚礼搞得跟庆国庆一样?又有了鞭炮声、口号声、唢呐声。梅朵拉着琼吉朝街上跑去,一会儿回来说:“是游行的人,说是粉碎了‘四人帮’。”角巴紧张地问:“谁是‘四人帮’?”大家都来到了街上,看到游行的队伍正在经过巷口,长得望不到头。洛洛、央金、琼吉乃至姥爷姥姥都被裹挟进了队伍。梅朵过来,一手拉着角巴,一手拉着米玛:“爷爷啦,奶奶啦,我们也去游行吧?”角巴满眼疑惑:为什么?这是一九七六年十月十四日,洛洛和央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结婚伴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只有父亲和母亲是不会瞻前顾后的。母亲去了兰州,王石书记提出派小车送她,她没有拒绝。路过西宁时她回了一趟家,让姥爷姥姥以及家里的其他人都知道,她已经不是逃犯了,她很好很好,好得就跟那些可以坐着小汽车自由来往的领导干部一样。跟她一样好的还有强巴,好得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只是因为太忙太忙,才没有跟她一起回家来看看。母亲说服梅朵:不仅要支持江洋考大学,她自己也应该赶快投入复习,唱歌跳舞毕竟有年龄限制,而大学的学历将管你一辈子。至于结婚,推迟,一定要推迟。梅朵噘着嘴说:“阿妈你真是的,不理解人,要是江洋是个姐姐就好啦。”“为什么?”“那我就不会想她啦,我会踏踏实实考大学。大学也坏透啦,非要在我想结婚的时候让我们考。”母亲动员央金:既然已经跟洛洛结婚,就应该想办法安个家,如果安在市歌舞团,洛洛就必须隔一段时间来一趟;如果安在沁多学校,你就必须隔一段时间去一趟。央金说:“姐姐啦,你说安在哪里好?”“能安在西宁当然是最好的,毕竟这里是省会。”“那我就天天催我们团长,让他给我分房子。”母亲又说:“你也应该考大学。”“我?考不上吧?”“你怎么知道?抓紧复习,试试。”“噢呀。”母亲告诉琼吉,从现在开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不能再玩啦。琼吉说:“我没有玩。”又说,“阿妈你就别管了,才让哥哥说我的学习他负责。”母亲问:“才让来信啦?”“噢呀。”母亲带着姥爷姥姥在西宁转了一圈,让他们尝了尝坐小汽车的滋味,她丢下他们太久太久啦,就在她看不见他们的日子里,他们渐渐老啦。之后她恋恋不舍地离去,来到兰州麻风病研究所,接受了赵冰给她的三种药:利福平、氨苯砜、氯苯吩嗪。“这些药据说疗效都不错,刚刚在甘肃境内试用,我给你争取了一些,用药后的反应随时写信告诉我。”“可是我没钱,生别离山医疗所到现在还是个民间医疗机构。”“试用药都是免费的。”“那就太谢谢啦。”而在这个时候,父亲却以少有的坚定,骑着日尕来到了角巴家,住了两天后又去找公社主任索南,说他想成为沁多公社的一个社员,终生在草原上做一个牧人。索南高兴地说:“强巴阿爸啦,这样想就对啦,做牧人是最不会犯错误的。”父亲说:“但我不想住在家里,想单独过,可不可以?”“住家里的好处是省心,挤奶烧茶做饭有卓玛,背水拾牛粪有旺姆,放牛放羊有桑杰和尼玛,你骑着日尕到处转一转就可以啦。”“这个我知道,所以才要单独过嘛。”“那我就得给你准备帐房啦。”

1

幸亏母亲拒绝了王石让她出任州医院院长的好意,因为直到三年多以后的一九八一年春天,才从省上传下来一纸关于“强巴案”的平反通知。之后便是补发工资,便是对母亲的任命,任命她为生别离山医疗所的所长,与此同时医疗所被提升为国家事业单位,隶属州医院。但是父亲的任用却一拖再拖,不是州上的王石不积极,也不是县上的旦增使绊子,而是父亲自己有些不愿意,总是给派来落实政策的人说:“算了吧,当一个牧人有什么不好,我现在这样挺知足的。”人们都说他已经萎靡不振、难求进取了,过去是胆大妄为,现在是胆小如鼠,就算给他压个担子他也挑不起了。王石有些生气,坐着吉普车亲自来找他:“你的事州委已经研究过了,省上也知道你的情况,位置你可以挑,沁多县的书记和州畜牧局局长。”父亲说:“你看我这帐房,上个月才换了新褐子,你屁股下面的毡也是过新年时刚换的,炉子里有火,铜壶里有茶,袋子里有酥油,匣子里有糌粑,这么好的一个家,怎么能说丢就丢?听说马上要包产到户啦,我算了一下,我是一人一户,至少能分一万亩草场,六十只羊、十头牛、两头牦母牛,眼看着财富到手啦,你让我现在离开是什么意思嘛?”“你就甘心做一个牧人?就不想让全阿尼玛卿州的所有牧户都实行‘大包干’?让你到县上也好,到州上也罢,就是为了推动联产承包责任制。”“州上有你,县上有旦增,我精力有限,就想踏踏实实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旦增反对,他才不愿意搞呢。”“既然上面已经有政策啦,只要牧人想搞,谁也拦不住。”王石一想:也对,生产队是核算单位,分不分牛羊和草场,权力不在旦增手上。王石没有说动父亲,父亲执拗地做了一个牧人,一个有大学学历和不凡经历的牧人。但是他有牧人的散淡却又不是一个超然于世的隐逸者,当这个大变动的时代颠颠簸簸来临时,他以阿爸兼老师的身份,说服公社主任索南,在半个月之内快刀斩乱麻地分掉了沁多公社的全部牛羊和草场,他自己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万亩草场和一群羊、一群牛。等旦增书记闻讯赶来,怒气冲冲地打算制止这种愚蠢的行为时,牧人们已经赶着自己的牲畜散向了自家的草场。旦增带着县公安局的人来到索南家里,要拿索南是问,得到的回答是:“索南去州上啦。”他又让司机开车来到父亲的帐房前,喊父亲出来,质问道:“索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是不是你的主意?”父亲说:“内地有些地方‘大包干’都一年啦,粮食不是增产就是翻番,我们这里还这么守旧。要不是形势所迫,谁有这种胆子?”“我们面对的是自由散漫惯了的牧人,都把牲畜和草原分掉啦,以后谁还会听政府的?”“那怎么办,再收回来?我见着索南给他说说。”

扎西德勒——所有生命的爱恋。

旦增书记走了,朝着不远处的吉普车,把一双光亮的马靴踩得砰砰响。父亲突然喊一声:“等等。”追上去,拉住旦增书记说:“有一件事想求你。”“你还有事求我?”“我一个牧人,天天都得求人。县委书记登门拜访,我能放过这个机会?沁多学校有个叫萨木丹的老师你知道吧?”原来几年前才让和洛洛都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高考,也都考上了。他们没等王石书记发话,就决定只走一个。谁走呢?才让叫洛洛走,洛洛让才让走,最后两个人商定:掷骰子,让命运来决定,结果是才让走。同时考上大学的还有昭鸽和另外两个寄宿班的同学,萨木丹也参加了考试,但没考上。才让离开草原的同时,洛洛被州委正式任命为沁多学校的校长。他上任不久就免掉了萨木丹教务长的职务。萨木丹不甘心做一个普通的教师,干了几年后想换个地方,比如沁多县委或县政府,曾找过旦增书记。旦增书记说:“虽然县上需要有文化的藏族干部,但不能从学校调,学校更缺人。”萨木丹毫不隐晦地说起往事,说起他和同学洛洛并不融洽的关系,表明即便他待在学校,也发挥不了一个藏族知识分子的作用。旦增书记说:“强巴这样的人你也敢扇,连我对他都得客客气气的,一个耳光已经把你的前途扇掉啦,不要再来找我。”萨木丹懊悔得捶胸顿足,回学校的路上差点驱马跳到悬崖下面去。他骑的是学校的斯雄,斯雄在离悬崖几步远的地方戛然止步,然后转身就跑,一跑就很远,远得萨木丹都有些害怕了。他觉得斯雄是在由着性子跑,斯雄觉得是在按照主人的命令跑,等到一顶炊烟袅袅的帐房出现时,人和马都有些惊讶:怎么到了这里?萨木丹赶紧下马。这是一个细雨飘洒的黄昏,帐房边的日尕发出了几声嘶鸣,父亲走出帐房,一看是萨木丹和斯雄,惊喜地说:“一听日尕的叫声就知道是熟人来啦,原来是你们。你们是路过,还是专门来看我的?”萨木丹赶紧弯下腰来:“我是来求求老师的。”“有什么事进去说。”父亲端酥油茶,上糌粑,拿手抓,按照牧人的习惯接待着萨木丹。萨木丹哭了,说起那些对不起父亲的往事,以及待不住也调不走的难处。父亲说:“洛洛我了解,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我劝也没用,倒是旦增书记面前我可以说说,你学出来不容易,千万不能荒废掉。”这些日子父亲正想着如何去找找旦增书记,没想到他自己来了,便把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关爱全部说了出来。旦增书记哼了一声,钻进了吉普车,一副既不给父亲面子,也不原谅萨木丹的样子。父亲知道旦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冲着吉普车喊了声“谢谢啦”。一个星期后,萨木丹接到了调他去县政府文教局工作的通知。洛洛知道后专门去了一趟县上,向旦增书记陈述萨木丹不可用的理由。旦增说:“老师的知识要学,老师的为人也要学,虽然你现在是校长,但跟强巴老师比还是差了很远。”洛洛又去找父亲,当着羊群牛群的面,呼哧呼哧喘着气发了一通牢骚:“我是想为老师报仇,老师怎么反过来拆我的台?你好坏不分可以,不计前嫌也可以,但我不能,爱憎分明、扬善惩恶也是你教给我们的。”父亲一直笑着,等他发泄完了问:“梅朵红好着吧?它要是再生了小藏獒,你给我留一只,我现在这么多牛羊,需要个帮忙的。”洛洛说了声“不给”,走了。父亲喊道:“你什么时候去西宁看央金?去的话别忘了来我这里拿肉。”

没有一条河比你更悠长,

市歌舞团两年前就给央金分了房子,是筒子楼里五楼的一个套间。姥爷找人把房子粉刷修理了一番,又帮她买了床桌椅凳、锅碗瓢盆,安装了电灯插销、门锁窗帘什么的。开始有半年,洛洛跑得勤些,每个月一定得去一趟,慢慢就拉长了间隔,两个月、三个月,后来就只有假期才去了。忙,他是校长,在一个知识超越一切的年月,谁比一个校长更忙呢,入学、升学、考试、毕业、生源、师资、逃学、打架、工资、奖金等等,数千名学生、一百多个教职员工,总有数不清的事纷至沓来。央金说:“就你忙就你忙就你忙,好像全世界的工作都让你干啦。”她的幽怨就像等待浇灌的花草,带着开放的空茫和无助的惆怅,带着对昙花一现的担忧和枯萎前的伤感:洛洛呀,我一等就是半年你知道吗?我住在没有男人的家里跟以前住宿舍没有区别你知道吗?歌舞团的人说,既然是守空房,不如把房子让出来给两口子天天在一起的人住。而姥姥却在不断提醒她:“该是怀娃娃的时候了,你不怀,梅朵就不好意思结婚怀孕。”央金有一次生气地说:“阿妈啦,不是我挡了梅朵的路,是梅朵正在上大学不能结婚怀孕。你要是再这样埋怨我,我以后就不回来啦。”姥爷就赶紧数落姥姥:“你说这些干什么?都是干工作的人,忙得顾不过来嘛,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姥姥说:“强巴不回来,苗苗不回来,梅朵不回来,才让不回来,江洋不回来,琼吉不回来,现在你又不回来了,我们这个家还像家吗?”说着就哭了。央金又赶紧安慰姥姥:“我说我不回来啦?我不回来的话谁吃你扯的拉面、揪的面片?”当年母亲督促央金抓紧复习,试着考大学,她试了,也考上了,是青海民族学院,但歌舞团的团长不放人:“你是团里的台柱子,你走了歌舞团怎么办?演员靠的就是青春年华,等上完大学再登舞台,观众谁认你?一照镜子,鱼尾纹都出来了,连你自己都嫌弃。再说了,我一直拿你当苗子培养,只要我是团长,我就拿你当副团长,几年后你就是真正的副团长。我们两个把住歌舞团,想排什么就排什么,想上哪里演出就上哪里演出,舞蹈没人看,咱就唱歌,民族的没人听,咱就唱通俗的。我一个朋友有一台录音机,让我去听过几次磁带,都是外国音乐,叫什么摇滚,哎哟,吓死人了,有时间我带你去听听,看你能不能学,我是学不来,但以后恐怕就得唱这种歌。可要是等你大学毕业了再去唱,黄花菜都凉了。”央金跟着团长去听了一次,瞬间就决定不去上大学了。她问团长的朋友,能不能把录音机和磁带借她几天,那人不肯,她就隔几天撺掇团长带她去听一次,直到她模仿出了里面的声音。有一天,团长送给她一台砖块一样的录音机,又有一天,送给她几盘磁带,有港台歌星的也有外国歌星的,她边听边学,痴迷得都忘了吃饭睡觉。

没有一座山比你更伟岸,

央金的生活就这样持续着,等待着学校放假,等待着洛洛,等待着提拔她为副团长,等待着有一天允许她上台唱摇滚,唱民谣,唱邓丽君。好在歌舞团一直有演出,尽管是断断续续的。因为这个城市目前还没有几户拥有电视机的人家,市民们对只收五角钱门票的歌舞依然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各个单位也热衷于邀请歌舞团免费来单位演出,所花的成本也只是演出后管一顿饭,更何况还有元旦、三八、五一、六一、国庆等节日的官方演出,有时市政府接待比较重要的客人也会在接待计划中写明:观看市歌舞团的演出。演出后的吃饭总是很晚,总要喝一些莫名其妙的庆功酒,央金似乎不知道酒会醉人,只要是敬酒她都喝,喝得头晕目眩时就由团长送她回家。其实团长也醉了,一对在酒精的引诱下摇摇晃晃的男女互相搀扶着,走过午夜街头的情形越来越频繁地留在了行道树的浓荫里、街灯下的昏黄中。其间的酒后真言也会耳热心跳地飞出团长的口:“我喜欢你央金,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你第一次来我办公室打电话,我就恨不得把你搂在怀里一辈子不松开。”她说:“团长你不要胡说八道,洛洛要是听见会杀了你。”“我就是大喊大叫他也听不见,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心里只有工作,他是个严重缺乏情趣的人,他要是有一点点浪漫你今晚就不至于跟我在一起。”翻来覆去地说着,她发现已经踏上筒子楼,已经回到了五楼的家。她说:“你走吧。”他不走,把她推倒在了床上。她推搡着他,一次次地推搡着他,从开始推搡到结束。几个月过去了,她好像每一次都在推搡他,但每一次的结果却都是越来越缠绵的拥有。来自人类开端的欲望左右着她青春激荡的肉体,在这个干燥的季节里,一再地芬芳馥郁。有一天,央金意识到该来的例假没有来,忧心忡忡地去办公室找团长。团长说:“别紧张,我在医院有熟人,万一怀了孕,打掉就是了。”央金可没有他那样轻松,在草原牧人的习惯里打胎跟杀人是一样的:“不行,我要生下来。”“洛洛一算日子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再说还有长相,万一像我呢?你知道我有老婆孩子。就你我这种情况,打掉是唯一的选择。”“会遭报应的。”央金痛苦了一个月之后,在团长的强迫下去了医院。引产后不久,她就坐公共汽车去了塔尔寺,在大金瓦殿前光滑的木地板上,磕了一天的长头,虔诚地念着祈福真言,忏悔着杀人的罪孽,流泪满面。擦干眼泪的瞬间,她知道自己跟团长结束了。

没有一朵花比你更鲜艳,

那时我们都不了解央金的情况,我和梅朵在兰州,我上的是兰州师范大学中文系,梅朵上的是艺术系,才让上的是人民大学,一年后琼吉又考上了地处西安的西北大学英语系,学习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怎么还有闲暇去发现央金的移情别恋呢?洛洛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他第三次向州教育局提出了申请:至少派三个得力的副校长来协助他,一个管后勤,一个管教学,一个管学生。教育局请示王石书记后给了他这样的回答:只能给你派一个,而且是暂时的,州上有好几个考上大学的,等他们毕业回来后,再选择合适的任命,如果现在让不合适的占住位置,将来就不好办了。在王石书记的眼里,未来的副校长人选,有我,有尤狩,有昭鸽,有其他几个父亲的学生。这么着,已经成为州妇联副主任的藏红花被平调到学校做了副校长。官却嘉阿尼骄傲地说:“我家的藏红花,草原上的女人里没有谁能比过她。”藏红花的到来给洛洛帮了不少忙,却丝毫没有让他的闲暇变得多一点长一点,他还是一个学期跟央金团聚一次,而且时间很短,只有两三天,因为开学后的工作是淌成河的,假期里的工作是摞成山的,只有处理完摞成山的工作,淌成河的工作才能水到渠成。当初是没有父亲就没有学校,现在是没有洛洛就没有学校。洛洛说:“我跟强巴老师是一个样子的,他顾不上家,我也顾不上家。”他以此为自豪,并没有更多地想到央金的苦,甚至觉得一个藏族人,上了学,进了城,有了工作,分了房子,整天唱歌跳舞还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有什么苦?知足吧,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