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他们驱马走得很快,连夜赶路,没有停歇,生怕医院的人追上来,直到进入草原才松了一口气。角巴说:“只能返回生别离山啦,要是交给西宁的医院,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米玛和画师默然无语。快天黑时,画师说他渴得很,但又不想吃雪,就想喝水。角巴用马鞭指了指说:“那就绕一绕吧,往那边走。”走不多远,就听到了流水的奔腾声,黄河到了。他们走上一片被河水冲刷出的台地,停下来,拴好了马,踢着薄薄的积雪,拾了些干牛粪,用火镰和火绒点着,烤了一会儿。米玛用碗舀了河水让画师喝,画师咕嘟咕嘟一阵猛灌,连碗底的泥沙都咕进去了。角巴从马褡裢里拿来糌粑口袋,捏着团,先给了画师,后给了米玛,自己也吃了些。然后就是睡觉。米玛照例要跟画师挤在一起,画师推开了:“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一个人睡吧。”米玛凄凉地说:“你也是一个人啦,从此我们就都是一个人啦。”画师笑了笑,躺到地上,侧过身去,不看米玛。米玛坐了一会儿才躺下。角巴看他们都睡了,打着哈欠,蜷缩在了一个土坎下。
角巴这次去西宁,没有住到姥爷姥姥家,倒不是他小肚鸡肠,因为生父亲和母亲的气,连姥爷姥姥都不理了,而是时间太紧,太紧。到达省人民医院的当天,他们就知道这一趟算是白来了。皮肤科的医生只用了十几分钟,就给出了结果:马上隔离,联系省防疫站,派车把病人送走。角巴问:“送到哪里?”医生说:“麻风病人集中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嘛?”“我也不知道。”“远还是近?”“不可能很近。”医生起身要把旦巴画师送往隔离室。角巴推推画师说:“先上一趟厕所,你不是说尿憋吗?”又对米玛说,“走,你把他搀上。”他们扶着画师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趁医生不注意,朝医院门外跑去。门外拴着他们的马。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台地上落下来一只秃鹫,嘎嘎地叫着,呼呼地扇动翅膀,雪粉飞起来,又落在人脸上。角巴醒了,起来走了走,看到米玛还在睡,画师却不见了。他叫醒她:“画师呢?”米玛跳起来:“我刚才还看见他啦。”“在哪里呢?梦里吧?”她想了想:“哦,是半夜,他说他要去喝水,我说我去给你舀,他喝啦,又睡啦。”“是不是又去喝水啦?”他们朝河边走去。涛声响亮得就像雷鸣,浪在河中恼怒地翻滚着,像蓦然伸出的一些大手不停地拍打着河面,结了冰的河滩上布满了石头,石头都是洁白无瑕的。旦巴画师就在那儿,但不是人,是一件厚实的皮袍,他把皮袍留给米玛了。米玛和角巴呆愣着,眼光在皮袍和河水之间移动。突然米玛跪下了,抱着皮袍呜呜地哭:“你怎么能这样?你是为了我呀。”角巴揉揉湿润的眼睛,泪水滴滴答答。米玛站起来,木木地望着河水,猛地回头,告别似的说了声“扎西德勒”,然后朝河水扑去。角巴追过去,拽住她扬起的皮袍下摆,一把拉倒她,然后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角巴在山口外面等着,就像等在鬼门关上,打着寒战,摁压着胸脯,好像心跳是可以用手操作的,不停地祈祷,呼唤着雪山大地的关照,又念叨着祈福真言。雪山大地挺关照他,渐渐让他平静了下来。祈福真言给了他信心:要是一个为了别人的好人也要受到惩罚,那就太不公道啦,这样的不公道是不会有的吧?米玛是好人,她进去是人,出来还是人。他想着,都有些头疼了,罢罢罢,不想啦,就这样吧,不管出来的是人是鬼,只要还是米玛,他就只能一如既往地对待她。但他万万没想到,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这个不信雪山大地的女人,居然又把旦巴画师带出来啦,而且还做了一个决定:要把画师带到西宁去,西宁有什么病都能治好的大医院。角巴骑上日尕就走,走了几步,又开始奔跑。他不想听她啰嗦,都是鬼了,还能啰嗦出什么好事来?但是他知道她为什么给他啰嗦,他有好马,他去过西宁,他能带着他们顺利找到大医院。他停了下来,回望着他们:画师骑着马,米玛牵着马,马是老马。他心说是山不能立,是水不能淌,全都疲沓了,怎么可能走到西宁去?爱怜就在这个时候摄住了他的心,连他自己都纳闷:他怎么会这样?就算她变成鬼,也愿意为她跑来跑去。他长叹一口气,大声说:“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请求雪山大地保佑我,也保佑米玛和画师,保佑他们不是鬼,不是鬼,不是鬼。”这么说着,突然又觉得去西宁大医院的想法是对的,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母亲诊断错了呢?万一雪山大地的保佑能让画师身上的斑疹变成抹点热酥油就能消失的风疙瘩呢?他回到他们跟前,生气地说:“石头是软的,酥油是硬的,云彩是羊毛的,太阳是牛粪的,自己掂不清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你们知道去西宁的路吗?知道去了西宁吃饭睡觉看病都得花钱吗?钱呢?有吗?”米玛说:“我身上有三块。”“啊啧啧,三块钱,你是不是以为多得用不完?告诉你,连牲口的草料钱都不够。”他打马再次离开他们,又停下说,“是我欠了你们的吗,你们要这么缠磨我?算啦,不说啦,欠就欠啦,我还得起。记住我的话,一直往北走,走着走着就会看到我。”他是去找桑杰借钱的,借了钱就疯奔而去,驱赶着日尕,去追寻米玛和旦巴画师。
父亲想在畜产品站见到桑杰,就去医院母亲的办公室给学校打电话。桑杰说明天天黑前他一定赶到。沁多公社的畜产品站只有两间房子、两顶帐房,但它的范围却散布在沁多草原的所有地方。各生产队的社员每天都会上缴新鲜的牛奶,每月都会上缴酥油,每年都会上缴牛羊肉和皮张,上缴的东西由各生产队交给生产大队,再由各大队交给公社,然后运往县上,再运往州上省上。这些都是无偿的。完成上缴定额之后,生产队还能有一些富余,就会送到畜产品站来,畜产品站把它们卖给州上或省上的一些单位,扣除一部分经营费,再把钱变成糌粑和盐巴还给生产队。生产队年终分红时,会按照“工分”分给社员,一个青壮劳力如果是满勤,差不多能得一百五十斤糌粑和五斤盐巴,这当然远远不够,但总比没有强。此外畜产品站还负责管理学校和医院的牲畜,学校的牲畜是交给社员牧放的,基数不变,给学校的肉食和牛奶供应差不多抵消了繁殖和产奶量的增加,站上不会从中收取任何经营费。医院送来的牲畜是不留下放牧的,送来多少卖掉多少,全部还给医院,一分不留。父亲问:“畜产品站每年能有多少经营费?”桑杰说:“不一定,就看各个生产队有多少富余。前年雪灾,牲畜减量,送来的少,经营费只有五千,去年是一万,今年多些,超过了一万六千。”“钱呢?”“救济的救济,救灾的救灾,都买成糌粑发下去啦,站上就留个应急款,每年也就三五百块钱。”父亲提起了生别离山医疗所,又说并不是想挪用畜产品站的钱,是借,等医院有了钱,一定还。桑杰说:“今年的经营费已经买成了糌粑,早几天说就好啦。”父亲也深为遗憾,连连叹气。母亲本来是寄希望于上级的,首先给索爱打了电话。索爱说:“只要你能保证有人愿意去生别离山医疗所,我就去州上申请经费。”母亲说:“老实说我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但事情都是逼到跟前才有办法的,先把房子盖起来,我才能去找人。”最终母亲说服了索爱。索爱的申请通过了财政局,也通过了分管副州长,却在才让州长那里卡了壳,他把索爱叫到办公室说:“以后你们医院的事是这样的,只要跟那个姓苗的医生有关,就不要再往州委送。我警告你,不要跟这种胆大包天的人搞到一起,迟早会吃亏的。”索爱寻思,苗院长的胆子大到哪里啦?不就是把本应该接待他的州长疗养楼变成了慢性病疗养楼吗?他居然怀恨在心啦。索爱心里不满,打电话如实告诉了母亲。父亲这才想到了桑杰,时间就这样耽搁了。他叮嘱道:“不是还有三五百块吗?暂时留着别动,说不定能用上。”“噢呀,以后新收取的经营费我都给你留着。”
父亲说对了,角巴不是傻子,不会往生别离山里钻。母亲也说对了,米玛执意要去,角巴不得不跟去。角巴最初把她从医院带走,就是怕她凄凄惶惶去寻找旦巴画师。他想带她去他家里,她不去,说自己是个晦气的人,不想拖累别人,她想回家,回州上的那个小院子。“分手吧。”她说。他摇摇头说:“放牧时母羊跟着公羊,回家时公羊跟着母羊,我送你吧。”她没有拒绝,依然是她骑着日尕,他骑着老马。到了家,看到米玛睹物生情,哭得像泡在水里洗澡一样,角巴就更不好离去了。他在小院子里陪她住了几天,她说旦巴画师穿的是薄皮袍,家里还有一件厚皮袍,他是个怕冷的人,必须给他送去。角巴不让去,说她一旦进了生别离山,就不能出来了。又说起那是地狱,说起人只要进去就会变成鬼,鬼是不能出来的,在那里生,在那里死,在那里转世,一旦出来,就没有来世啦,就永远是一个失去雪山大地关照的孤魂野鬼啦,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地狱。她说我是汉族人,不信雪山大地也不信来世,我就想这一辈子不亏欠他。她去了,骑着她的老马,他只好跟着,骑着日尕。好几次他追上她,堵在她面前不让她去。她哭着请求他让开,后来又说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阻止我?日尕比角巴更知道拦不住米玛,每次都是没得到他的指令就跳到一边让开了路。渐渐地,他拉开了跟她的距离,心疼着她又惧怕着生别离山,一会儿惧怕占了上风,他驻马不前,一会儿疼爱米玛占了上风,就又驱马跟上。这样重复了几次后,他干脆把走不走的权利交给了日尕。日尕信步而去,到达生别离山口时,米玛已经进去了。
父亲又问起桑杰的工作,是不是特别忙,毕竟身兼数职:学校校长、公社主任、畜产品站负责人,哪里都得关照到。桑杰说不忙,畜产品站这边他把索南叫来管事,索南今天到县医院送羊钱去啦。学校的事都交给了才让和洛洛,他们比他知道得多,样样都办得很好。他本来想离开,才让和洛洛不让,说要是他不在,州上再派个胡乱搞的新校长就不好办啦。公社的事没多少,因为生产队是独立核算单位,放牛放羊、挤奶宰畜由人家说了算,遇到拖欠上缴、草山纠纷、牲畜丢失这些事,先由大队解决,解决不了的,才会来找他。他这个说一通那个骂几句,尽量把事情抹平,实在抹不平就把角巴拉出来,提醒他们别忘了他是角巴的女婿,说话是有分量的。父亲问:“拉出角巴灵不灵?”桑杰笑道:“灵得很。”父亲感叹道:“角巴不当主任都十五六年啦,牧人的服从还是老样子,怎么就不变变呢?”又问教务长萨木丹的情况。桑杰说虽然他还是教务长,但老实了许多,见了洛洛和才让点头哈腰的,洛洛从小是他的领导,都养成习惯啦,不服也得服。有一次他把一个女学生叫到宿舍给他干活,洛洛知道了后把他从宿舍喊出来,问他是不是心怀什么胎,吓得他两腿发抖。父亲说:“只要他不起坏作用就好。桑杰啦,我回不到学校去啦,你一定要把学校守好,不能让它垮掉。在沁多县,只要有牧人,就得有学校。只有有学校,才会有前途。”“噢呀噢呀。我顶不了什么事,但能让老师学生吃好喝好,只要有吃有喝,学校就散不了。我给老师们说啦,是雄鹰现在就展翅,雪山大地会保佑你们一辈子。从寄宿班毕业回来的六个人,除了萨木丹,其他人跟才让和洛洛是一个样子的,那个昭鸽不分白天黑夜地上课,嗓子都哑啦。”父亲笑了,心说阿尼玛卿草原的第一代藏族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起大作用啦。又问:“央金怎么样啦?”“我不是央金我不知道,只是听洛洛说过,好着呢。”“洛洛跟她该结婚了吧?”“我也这么想,就是不知道角巴怎么想,我好长时间没见他啦。”父亲说:“不管角巴啦,他可能忙得顾不上。我要去一趟西宁,看看有没有搞到钱的门路,见了央金我问问她,你在学校也问问洛洛,他们要是没意见,你就做主,尽快把婚礼给他们办啦。”桑杰说:“这样好,角巴家又要增加人口啦。”洛洛是孤儿,他要是跟央金结婚,就一定是入赘的女婿。
母亲第一次睡雪窝子,虽然沉重的心思正在滤清,郁闷正在消散,困意正在袭来,但她还是没有睡着。她的办生别离山医疗所的冲动,也引起了父亲的冲动,不过前者是事业的,后者是生命本身的。“苗苗,苗苗。”他温存地叫着她。“苗苗”是母亲的奶名,他只在私密的时候叫,一叫,母亲就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第一次在雪窝子里做爱,没错,一定是做了爱的,不然几个月后母亲怎么会打胎呢?因为如果是在家里,不想再要孩子的母亲——沁多县医院的苗医生、苗院长一定有办法不让自己怀孕。
尽管旦增县长说过,以后父亲去哪里都不必请假,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给小卖部主任顿珠递上了回西宁探亲的请假条。顿珠小声说:“去了就不要回来啦,沁多县有什么好?”“挺好的,能喝到酥油茶,吃到牛羊肉。”“别的就没什么了吧?”父亲望着空空荡荡的货架说:“是啊,我们小卖部怎么连烟酒茶都没有?”“进不来货,省商业公司只批发两种商品,一种是先交钱后发货的,一种是卖完了再交钱的,小卖部卖的都是后一种。”“就是说我们没本钱?”“小卖部是公家的,公家不垫钱,哪里来的本钱?”“如果有人拿钱批发了货,拿到小卖部来卖行不行?”“谁能批来货?私人不可能,批发五块钱的洋糖(水果糖),都得县上或者州上开介绍信。”“这么说只要批来的货都是公家的就能卖?”“那当然,无非是售货员眯瞪的时间少了些。”不算父亲,小卖部除了主任还有一个售货员,顾客不多,主任和售货员就天天坐在柜台后面打盹。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一如既往地用乐观的态度支持了她:“你是医生,你觉得有就一定有。”“钱呢?”“你可以给索爱院长说。”“他也没钱,肯定不会同意的。”“人比钱重要,只要有了人,就算没钱,也可以生出钱来。”“你有这么大本事?”“有没有我得去西宁看看,钱都在西宁,学校过去有个叫韩朴的老师,父亲就是开过银行的。”“老实说,对你这种敢想敢闯的性格我还是挺喜欢的,尽管你越干越不如人。”“怎么就不如人啦?”“你现在连正式的售货员都不是。”“当乌云遮住阳光,当夜晚失去月亮……”“别给我说这些,我想说的是我骨子里跟你是一样的,你一步一步壮大学校,我一步一步壮大医院,但这好像并不是我们的目的,你的目的是培养人,我的目的是治好人,要是治不好病人,要那么高级的医院干什么?”“你很少给我说这些。”“因为很少想,今天突然想到了。那些麻风病人本不该这样,如果有好一点的医疗条件,就算不离开生别离山,也能生活得很好。”父亲说:“没错,问题是如果你建立了医疗所,有没有药物可以治好他们?”“肯定有,麻风病在世界上已经不算是不治之症了。再说你看没看到那些病人,有正在发病的,也有好转的,甚至痊愈的。”“我怎么没看到?”“几十年前来这里的病人还在,还能生儿育女,不痊愈怎么可能?首先他活不了这么久,其次睾丸会掉,子宫会烂。我琢磨那些创面干枯和结疤的,没有脓疡浸润和弥漫的,就应该是好转的。有的人比如那个头人扎西,虽然没有手,但已经再生了皮肤,那就是痊愈,至少是局部痊愈,不能说烂了手再长出新手,烂了鼻子再长出新鼻子才叫痊愈。这说明病体有自我恢复的可能,肯定是免疫功能在起作用,在没有特效药的时候,我们可以先从提高免疫力入手。”父亲听着,挖起了雪窝子:“我们该睡一觉了,你一定能睡着。”
父亲这次是坐班车去西宁的,没有日尕,他就不想骑马了。但这样的话,捎带的东西就少了些:一坨酥油、二十斤剔骨的牛肉和羊肉、一小袋蕨麻、一小袋糌粑,再就没有别的了。回到家已经是黄昏,见过了姥爷、姥姥和刚刚放学的琼吉,又问梅朵什么时候回家。姥姥说:“这半年她是嘴馋了才回家,一个星期最多两次,单位上分了单人宿舍,她有时住单位,有时去央金那儿。”正说着,央金和梅朵一前一后进了家门。梅朵尖着嗓子说:“阿爸啦,什么时候到的?”扑到父亲身上使劲抱了抱。姥爷问:“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央金矜持地笑着,正要解释。梅朵抢着说:“姨妈同学给洛洛打电话,洛洛说他听桑杰阿爸说,强巴阿爸要来西宁啦。”父亲惊讶地说:“你们都能用电话联系啦?”央金说:“我们团长办公室有电话,拨一个密码就能打长途,他把密码告诉我啦。”梅朵告状一样说:“我要给江洋打电话,让她带我去他们团长办公室,她不带,还是姨妈。”央金说:“我没说不带,我是说等团里没人了再带你去。”梅朵抽了抽鼻子又说:“姥爷姥姥,我闻到羊肉味儿啦,今天晚上煮羊肉吃吧,我的口水都淌出来啦。”央金说:“你就知道吃。”“姨妈同学不知道吃,所以她今天晚上不吃饭啦。”梅朵说着,讨好地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姥姥的额头,“煮不煮嘛?”姥姥赶紧说:“煮,煮。”又给父亲说,“她一来就热闹。”父亲笑着。梅朵又叮嘱道:“姥姥,多放些花椒的要哩,辣子可以不放,抹上了吃更香。”然后夺下琼吉正在往嘴里塞的半个煮洋芋,“傻瓜,你不会把肚子留着吃羊肉。”姥爷说:“你们不会坐下来说嘛。”梅朵蹬掉鞋抢先跳上了炕:“阿爸坐中间,我坐阿爸旁边。”央金说:“你去干活。”梅朵说:“姥姥啦,姨妈同学让我干活。”姥姥说:“都不要干了,没有多少活。”但央金还是进了厨房,帮着切肉洗菜拉风箱。姥爷要去挑水,梅朵跳下炕说:“我去。”姥爷不让。梅朵说:“草原上都是女人背水,我是女人。”父亲说:“还是我去吧。”梅朵说:“我和阿爸一起去,可以换着挑。”父女两个挑着水桶出了院子。父亲说:“两个人去有点浪费,不如把琼吉叫上,我挑一担,你们两个抬一桶。”梅朵就又喊着琼吉,跑回去拿水桶和木棍。自来水站离家差不多半公里,平日里姥爷每天至少得挑两担水。
晚霞如期而至,肆无忌惮的燃烧让雪野染满了凄红,落日的消逝带着悲伤的宁静,仿佛这里是独立于地球的一个地方,是另一个移动的星球,离人间越来越远了。父亲和母亲说着“扎西德勒”,告别了那些病人,然后就一句不吭,直到骑马走出生别离山的山口,走向午夜的星光。他们还在往前走,遇到了帐房也没有停下,反正没有睡意,就这样走下去吧,除非狼群把他们拦住。但他们脑子里除了麻风病人什么也没有,似乎想不到狼群,雪季的夜晚会很容易袭击人类的狼群也就不存在了,一夜无恙。当生别离山掉落的太阳又在面前的雪原上冉冉升起时,父亲惊呼一声:“狼群。”母亲浑身一颤:“在哪里?”“我是说我们居然没有遇到?”父亲又用马鞭指着雪地说,“瞧瞧,这么多狼的爪印,它们居然放过了我们?”母亲说:“歇歇吧。”父亲抢先下马,又扶着母亲下马。母亲躺倒在积雪里,又起来走了走,突然问:“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在生别离山建立一个医疗所?”
晚饭后央金和梅朵回各自的单位去了。姥姥带着琼吉睡在了西厢房,父亲和姥爷睡在了东厢房。一觉醒来,天已经亮透,父亲吃了两口青稞面油花,就出去了。他先来到西宁设计研究院,朝门房打听韩朴,门房又朝里打电话,里面的人说,韩朴在基建工地。他又按照指向去了基建工地,还没走到跟前,就见韩朴扛着铁锨迎面走来。意外的相遇让韩朴很激动,问他怎么样,他说好着呢。又问父亲的情况,父亲也说好着呢。但双方都知道,彼此的隐瞒里,有许许多多的苦涩。接着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说起了银行和借钱。韩朴说:“你来对啦,这儿离银行不远。”父亲说:“银行已经看到啦,但去了也是白去,我连单位介绍信都没有。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过去是开银行的,看能不能通过你父亲的关系,介绍个熟人,我给人家好好谈谈。”韩朴惊讶地说:“强巴校长啦,你真会想,锅上的蒸汽是下不出雨的,我怎么能办这么大的事?父亲虽然还活着,但脱离银行已经二十多年啦。”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呢?你有没有熟人?”“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患难之交,情同手足,要是有熟人,能管点用,不等你问我就告诉你啦。”父亲叹口气说:“看来我脑子出问题啦,总是把幻想当现实。”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父亲灰心丧气地在街上转来转去磨蹭了一会儿,踏上公共汽车,去了西郊的师院附中,看望了一眼跟钱和权已经毫无关系的梁辉,又让公共汽车把他带到了省政府门口,他想进去问问李志强现在哪里,门卫看他黑不溜秋的样子,死活不让进,他纠缠了半天,只好作罢。最后他来到实验中学看望留下来任教的嘎沙和另外几个寄宿班的学生,拜托他们关照一下哈风老师。嘎沙说:“才让走的时候在汪校长面前求过情,汪校长保证过,不会太为难哈风老师,甚至还可以安排他上课。”父亲问:“我能去见见他吗?”嘎沙说:“我带老师去。”父亲在教师宿舍楼的一楼见到了哈风老师,他们喝着白开水,说起了沁多学校的过去和现在。突然父亲感叹一句,说他这次来,看望了几个自己牵挂的人,也算没有白跑一趟。哈风问:“听你的口气好像还有别的事?”父亲苦笑着说起生别离山、医疗所、银行、借钱、韩朴。哈风说:“你现在有多大的引力能把钱吸过来?就算韩朴自己是银行的行长,你也是做梦。”“我明白,我想的好事连做梦都算不上。”“你得先增加磁场,把引力释放出来。”“怎么释放?”“你的引力是什么?是草原;草原的引力是什么?是牛羊。你大声喊,我有牛羊肉,我有牛羊肉,西宁街上所有人的眼光都会被你吸引过来,因为商店里缺呀,人的肚子里没油水呀。”“那又怎么样?”“大部分眼光是你不需要的,你必须果断把它们推开,只有这几种眼光,会让你的引力燃烧起来,那就是砖瓦厂的眼光、水泥厂的眼光、钢铁厂的眼光。也就是说你跑银行是人家吸引你,你是一个小小的卫星或者行星,你跑砖瓦厂、水泥厂、钢铁厂,就是你去吸引人家,你是一个大大的恒星。”父亲低首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说:“对啊,我是要建造生别离山医疗所的,真正需要的并不是钱,而是砖瓦、水泥、钢铁。”说着,眼角眉梢便有了茅塞顿开的喜悦。他站起来,拉起嘎沙就要走,又回身鞠了一个躬:“谢谢啦,哈风老师。”
父亲和母亲呆愣着:瞧瞧啊,他们也是人?母亲说:“我上次来,没看到这么多病人,也没见这么多帐房,从山口进来,汽车没开多远,就放下旦巴画师走了,像是逃跑,所以心里一直不落忍。这次来,心里更不好受了。”那些病人大多裸露着上身——母亲后来知道这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冷冻疗法,因为有个没有皮袍穿的病人居然在冬天过去以后,原本溃烂流脓的屁股上长出了新皮肤。她凑过去看看病人的皮肤,发现凸起的斑疹、丘疹、斑块和结节竟然是五颜六色的,有大红、淡红、橘红、酒红、杏黄、棕黄、棕褐、紫红、褐黄、青色、铅黑,同样的病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形态各异的症状?多数人的身体已经残疾:有的没手,有的是变形的手,像铁爪的、像猿手的、像兔眼的、像破布的、像脚趾的,有的黏糊糊,有的湿漉漉,有的则干枯萎缩。更惨不忍睹的还是面孔,有狮头似的,有蝙蝠样的,有像一堆鹅卵石的,有蜂窝一样洞孔密集的,有脱光了眉毛、睫毛和头发如同一块削砍过的畸形石头的,有皱纹深刻、鼻嘴肥厚、耳垂奇大的,有鼻梁塌陷、中隔穿孔称为鞍鼻的,有流淌着脓疡的瘘管横七竖八的。母亲说:“太可怜了,这些人。”父亲便用藏语翻译给他们听:“这是医生,她说你们太可怜啦。”那些人望着父亲和母亲,有的眼睛发红,有的眼睛发黑,但不管是红眼黑眼,都射散着人世间的死光,偶尔会从这死光中脓水似的挤出一丝半缕的感激,那是因为太久太久没有外面的人理睬过他们了。突然母亲惊叫一声,她看到一个女人不仅满脸充血肿胀,乳房也肿得奇大无比。职业的习惯让她禁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说:“还有我们看不到的,睾丸、腋窝、屁股、腹股沟、浑身上下以及五脏六腑都会受累病变,对大部分病人来说就是慢性死亡。”父亲说:“这比烧死更可怕。”又问,“你们吃什么?”刚才给父亲端了酥油茶的那个人去帐房拿了些发黑的风干肉出来。父亲拿过一块来闻了闻,又问:“能吃上糌粑吗?”“糌粑?”那人翻着眼睛想了想,才意识到父亲问的是什么,摇摇头说,“糌粑的味道我已经记不得啦。”父亲告诉母亲:糌粑是要用牛羊换的,他们出不去,自然就换不来。母亲问:“除了你们这些人,生别离山还有没有别的病人?”那人指了指洼地那边孤起的雪山。“还有多少?”“比我们这里人多,有的是病人,有的是病人的后代。”母亲问:“病人还有后代?是来这里后生养的吗?”“噢呀。”那人说雪山那边的麻风病人是很久以前送进来的,叫老营地,这里的病人是近十年送来的,叫新营地,他是新营地推选出来的头人,叫扎西。父亲问:“怎么还叫头人?难道你们这里没有人民公社化?”扎西一脸茫然,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父亲解释道:“别的地方都叫队长啦,不过在草原上叫头人也很贴切,就跟头羊头牛头马头狼是一个样子的。”扎西听明白了,点了点头。父亲又说:“扎西头人啦,不久前送来的旦巴画师呢?怎么没见他?”“走啦,叫一个女人接走啦,这些不信雪山大地的人,胆子也太大啦。”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来这里的是不是还有角巴,一个男的?”扎西摇摇头。但父亲和母亲坚信,角巴一定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去了哪里呢?
3
很多帐房被积雪压塌了,人们挤在几顶没有坍塌的帐房里。父亲和母亲把马拴到一起,走过去,轮番掀起门帘看了看,里面有牛粪的火苗,一股股腐臭的热气冒出来,呛得他们直皱鼻子。他们想进去,但里面拥挤得水泄不通,只好站在雪地上,打量着那个出来的人:他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一只手也没了,但精神还可以,挺腰直立着,把一顶脏腻的羊皮帽不停地脱下戴上,似乎又想又不想让外人看到他没有毛发的头。父亲问:“这里有多少人?”他摇头。“雪已经停啦,怎么不把塌掉的帐房再支起来?”还是摇头。“牲畜呢?”不停地摇头。刚才叫唤的那只藏獒走过来,闻闻母亲的脚,母亲吓得后退了几步。父亲说:“没事,你看它的眼睛,好奇而温顺,不会咬人的。”父亲弯腰摸了摸藏獒。藏獒摇了摇尾巴。父亲回身从马褡裢里拿出一个带花纹的瓷碗,递给那个人:“有酥油茶吗?”那人狐疑地望着父亲,犹豫了半晌,才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接过了瓷碗。他钻进帐房,端了一碗稀薄的酥油茶出来。父亲接住,咕嘟咕嘟喝完,没有给母亲剩一滴。那人的眼睛里闪动着比雪光还要亮的惊讶,突然问:“你们来干什么?”“我们找个人,顺便看看你们。”“啊啧啧,不是来烧死我们的?”父亲笑了:“都什么年代啦,烧死麻风病人的习惯早就没有啦。再说就我们两个,一男一女,能烧死你们这么多人?我看了看,大概有六七十个吧?”那人点点头。父亲看那只藏獒走向了不远处积雪一堆一堆的地方,知道牛羊都埋在雪下面,走过去,扒开积雪看了看,是活的,就喊着:“起来,起来,雪停啦,再不起来就会冻死的。”母亲也过去,和父亲一起扒拉着积雪,推搡着牛羊。牛羊有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一个个瘦弱不堪。父亲说:“你们是怎么放牧的?这里的草场不错啊,不至于瘦成这样。”回头再看时,人们纷纷走出了帐房,有几个过来,跟在他们身后,搀扶着牲畜。藏獒奔跑起来,不是一只,而是好几只,互相追打。牛哞哞的,羊咩咩的。有人在咳嗽,有人冻得跳脚,病人们互相说着话。父亲和母亲的到来似乎唤醒了这里的生气,而他们自己却失去了刚才的活跃。
接下来的两天,父亲跑了六个工厂:三个砖瓦厂、两个水泥厂、一个钢铁厂。每次都是低眉顺眼,苦口婆心,不说生别离山,只提医疗所。终于跟两个厂子达成了协议,对方很高兴用牛羊肉交换砖瓦和水泥,并且希望越快越好。仅有的钢铁厂始终不敢松口:“钢材由国家统购统销,跟牛羊肉交换,是不是投机倒把?”“我们需要的不多,而且就这一次。”“那也不行,这么着,牛羊肉我们要,用钱买行不行?”父亲拒绝了,既然钢铁厂都不肯出售钢材,就算有了钱,又去哪里购买呢?他出了钢铁厂,在大街上走着,真的喊起来:“我有牛羊肉,我有牛羊肉。”很多人都问:“在哪里呢?”他不回答,依然不停地喊着。后来他不喊了,停在一片建筑工地前,伫立了好久,突然走过去,问一个搬运螺纹钢的工人:“你们领导在哪里?”父亲在西宁跑了六七个建筑工地,才找到一个敢于用工地上的建材包括钢材和木材换牛羊肉来改善工人生活的,当然是偷偷摸摸的交易。然后父亲去了邮电局,打电话给桑杰:“我需要五十头菜牛,二百五十只菜羊,就在畜产品站屠宰,皮留下,光要肉,能不能办到?”桑杰琢磨了一会儿:“能,得费点时间。”“你今天就开始办,越快越好,一个星期怎么样?西宁这边会有汽车去拉。”桑杰说:“我不是牛羊我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一个星期是七天,七天是很多的。”之后父亲又去设计研究院找到韩朴,要他务必帮个忙,待建的医疗所需要一张设计图纸。韩朴说:“没问题,但我得偷偷地搞,慢一点。”
生别离山的山口是个两山夹峙的通道,大约有两百米,穿过去后就慢慢开阔了,山脉渐渐朝后移动,虽然越往里地势越高,却平坦得如同水面,雪在上面描绘出一轮轮的涟漪,又像开了一朵朵雪莲花。他们四下里眺望着,没看到人迹兽影,就一直往前走。母亲说:“我上次来,是看着麻风病人往里走的,这次怎么没人了?”父亲问:“有牲畜吗?”“有。”“那就对啦,他们是去了背风处的冬窝子。”现在,是父亲带着母亲走了,他有经验,知道在冬天牧人会以什么样的地形为依托。他们走过一片积雪成浪的地方,看到了冰冻的河,河往平阔如毯的洼地延展而去,连接着一座孤然而起的雪山。雪小了,很快就不下了,风向高处吹去,卧着的云开始飞翔,天上有了点点蓝色。阳光悄然而来,给他们指引方向似的照在一片隆起的白茫茫的皱褶上。父亲知道那不是大地的皱褶,是被大雪覆盖的生命迹象:帐房或者别的。“有人了。”他跳下马来,也扶着母亲跳下马来。父亲谨慎地问:“你说过,跟他们说话是不会传染的?”“不会。”“很近很近地说话呢?”“也不会。”“要是不小心蹭到他们的皮袍和毡铺呢?”“麻风病菌的存活是有条件的,阳光、冷风、开水、蒸汽,都会让它失去繁殖能力,只要不接触破溃的皮肤和黏膜,不接触血液、乳汁、唾液、泪液、精液和阴道分泌物,就没事。相信我,我是医生,虽然没治疗过麻风病,但也学习过。”“那我就不把你留在这里啦,我们一起去。”“当然。”他们拉马走向了麻风病人被大雪覆盖的帐房,藏獒叫起来。有人从积雪中钻出来,像从冬眠的深穴里醒过来的旱獭,惊讶地眺望着他们。父亲说:“你好,扎西德勒。”那人不回答,喊了一声:“啊嘘。”
在等待设计图纸和桑杰备办牛羊肉的几天里,父亲又去了几趟商业公司。第一趟白跑,人家开大会,不接待人。第二趟虽然有人接待,却不相信他的话:“没有牧人主动把牛羊肉送上门来的,每年各州各县的派购都完不成,菜畜的上缴就像挤牙膏,还得使劲挤,所以总是供不应求。”“不会吧,我们那里的指标都是如期完成的。”“那就是让县州两级截流了。”“有可能,州县上的人也要吃肉嘛。”然后人家就不理他了。等他再次提起他有牛羊肉要卖时,人家说:“找领导,找领导。”可主管领导偏偏不在。第三趟他直接敲开了公司副主任的门。副主任说:“牛羊肉我们非常需要,但是你有县上或者州上的介绍信吗?”“没有。”“那我们怎么知道你代表的是什么地方?”父亲着急地说:“我给你的是你最需要的东西,你怎么还能设置这么多障碍?”第四趟他把公司主任堵在了大门口收发室的旁边。主任说:“快过春节了,牛羊肉多多益善,但我们不可能高于一般的收购价。”“我没说‘高于’啊,你只要把钱变成烟酒茶糖就行。”“那不能变,要是变的话就成以物易物了,社会主义商业不允许这样。”“这样行不行?我给肉,你给钱,然后我把钱在口袋里暖一会儿,再掏出来批发些烟酒茶糖带回去。”“这样当然没问题啦,别忘了把介绍信交给业务科。”“要是没有介绍信呢?”“这件事你不能给我说。”父亲明白了:有没有介绍信是可以通融的。他又去邮电局打电话给桑杰:“能不能再增加三十只羊、十头牛?”桑杰说:“增加可以,但恐怕要把公社上缴县上的牛羊暂时用上。”“没关系,先用上,我会想办法弥补,宰了以后你让拉砖的车带到西宁来,司机会直接来家里找我。”父亲等了一个星期,等来了牛羊肉。他给了砖瓦厂的司机五角钱,又拉到了商业公司。就在同一天,父亲在商业公司批发到了五箱大前门香烟、八箱六十五度的青稞白酒和十箱茯茶,还有一些牧人喜欢的冰糖、白砂糖、红糖和水果糖。他把这些东西搬上了两辆拉运砖瓦的卡车,自己也跟着回来了。
下雪了,好像比以往更亮更白,轻飏的粉末一跳一跳地落地,然后急速奔走,变成激扬的雪浪,重又卷回到天上。风呜呜地吹,满眼的皎洁就像一个个旋着涡流的深洞,吸引更多的雪花朝里面扑去。渐渐地,雪粉变成了雪珠,轻飏也变成了扫打,脸上手上不仅冷,还疼。父亲骑着角巴的枣红马,母亲骑着一匹白骒马,它是县委配备给旦增县长的专用马,自然是匹好马。旦增说:“生别离山那么远,你就骑上我的马去。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愿意去那里,就连病人的家属也躲得远远的。你上次送病人去了,这次又要去,好医生就是不一样。你说强巴也要去?应该的,他不陪你谁陪你?我给小卖部说,以后强巴去哪里都不必请假,有他没他小卖部照样开嘛。”他们从早晨走到天黑,寻找牧人的帐房住了一夜,母亲不习惯在冰冷的地毡上跟别人挤在一起,差不多一眼未合。第二天又走了整整一天,又在天黑前钻进了牧人的帐房,母亲还是睡不着,听着父亲呼呼地打鼾,心说他就像个地道的牧人,我差不多就是个牧人的老婆了。这么想着,就渐渐进入了梦乡。第三天和第四天继续跋涉,不断踩着积雪走向见到的帐房或牧人,打听生别离山的方向。父亲说:“你不是说带我来嘛,怎么连你也不认识路啦?”母亲说:“上次是救护车,一直沿着路走,就到了。”“我们要是沿路走,得走半个月。”“我当然知道马可以走捷路,我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寻找角巴,就是想看看,那些病人冬天是怎么过的。”走到第五天中午,他们才看到雕刻在山崖上的“生别离山”几个藏文字。母亲说:“这就是山口,我记得进去不远,就能看到游荡在草原上的麻风病人。”他们下马,吃了些马褡裢里的糌粑,喝了些水壶里的凉水,就又骑上马,朝里走去。
半个月以后,建造医疗所需要的砖瓦、水泥、钢材和木材陆续运到。除了最初一车砖瓦和水泥卸在了小卖部前的场地上外,其余的都卸在了生别离山内。辽阔的原野上,一个离河很近的形貌酷似莲花盛开的地方,成了生别离山医疗所的建筑工地。父亲凭感觉认为这是个吉祥的地方,而且离麻风病人的新营地和老营地都比较近。卸车的时候,麻风病人都远远地看着。父亲走过去,对新营地的头人扎西说:“千万别过去,外边的人对麻风病无知得很,万一吓着了司机,就不会往山口里头拉运啦。”扎西说:“你们在这里盖了房子,会不会把我们撵到更远的地方去?”“我向雪山大地保证不会,医疗所是为你们盖的,就是想治好麻风病,离你们越近越好。”扎西和别的麻风病人还是将信将疑:明明是治不好的病,怎么还会有人来治疗?
2
这一年的藏历新年和农历春节只相差两天,而且都很晚。新年和春节一过,就是真正的春天了。生别离山内,冰雪消融,到处都是流水的琤瑽、闪光的流淌,牧草就要出来了,远远地看,嫩黄浅绿正在从低往高慢慢涂抹,一天天厚起来,雪线开始后退,将从海拔四千米的地方退到五千米以上。不知在哪里度过了冬天的鸟儿飞临这里,用最好听的叫声呼唤着,但呼唤来的似乎并不是同伴,而是三五一群的白唇鹿和梅花鹿,是喜欢奔跑的漂亮的藏野驴。不时也有火狐狸和灰狼出现,跟麻风病人一样,猜忌地瞧着已经动起来的施工现场。建筑工程队是父亲请来的,他在西宁用牛羊肉换钢材时就已经说好了工期和报酬,因为是国营单位,端的是铁饭碗,工程费人家要的并不高,跟西宁的价格一样,他们之所以愿意来草原纯粹是为了肚子,跟他商量的头儿说,只要天天有肉,大家都会抢着去。父亲保证说:不仅每天能吃到一顿肉,还能吃到一碗酸奶。最大的问题还是保密,不能让工地上的人知道这里是麻风病人的领地,他们会认为这种病一阵风吹过来就能传染上。医疗所按照韩朴的设计是两个叠加的工字形两层楼,带着栅栏式的铁质围墙,分治疗部和住院部,住院部又分男区和女区。工程预期三个月,三个月中父亲不断地来不断地走,母亲也来过两回,每回都很惊讶:这么快?工期似乎一眨眼就到了,需要支付工程费时,父亲又忙活起来。这个阶段,沁多县医院的病人用牛羊抵交的医疗费,经过畜产品站的买卖转手,返还给医院后,一直留在账上。从商业公司批发来的香烟、青稞酒、茯茶和糖类已经全部卖完,把三十只羊、十头牛的成本按收购价付给桑杰后,还剩许多。这两笔钱加起来,工程费还差两千多元。父亲来到医院说:“怎么办?”母亲说:“你说呢?”“我还有点钱,是我工作以来的全部存款,但还是不够。”“那是私人的钱,你怎么能投给公家?”但母亲这话等于没说,接着她自己也拿出一个存折,丢给了父亲。父亲加了一下说:“这个月就不能再给家里寄钱啦。”“那就亏欠一个月,家里还有才让和梅朵挣钱,不会饿肚子的。”最后还差三百二十元,父亲又一次想到了桑杰的畜产品站。
在沁多县医院,张丽影是除了母亲之外医术最好的医生,母亲很倚重她,重大的事都会跟她商量,偶尔离开医院,也总是让她临时负责。母亲说:“我和强巴明天要去生别离山寻找角巴,打算骑马去,至少得一个星期,医院这边你给我盯着,辛苦一点,不能出任何差错。”“能出什么差错?”“越是想不到就越容易出,医院的摊子现在大了,我一个人肯定管不过来,还得有一个副院长,我已经给索爱院长推荐了,你是第一人选。”“你还是让马秋枫干吧。”“谁能干谁不能干我比你清楚,今天算是给你打招呼,你自己要谨慎做人,该收敛的一定要收敛,别忘了你是有丈夫的。”“那又怎么样?”“有些事搁在西宁是要抓起来判刑的,幸亏是在草原牧区。”张丽影站了起来:“别吓唬我,我明天就去西宁,离婚。”“真的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想了很久,不会再犹豫了。”“既然这样,我也不打算再劝你,要去西宁,我给你准假,但不是明天,我回来你再走。”张丽影出去了。母亲叹口气,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抓起电话,告诉索爱院长,经过慎重考虑,副院长的人选还是准备推荐张丽影。索爱说:“我没什么意见,作为医院的副院长,医术拔尖是我最看重的。但她和果果的事连才让州长都知道,这就不好办啦。”“你再给他说说,张丽影的肝胆手术即使放在省上也是第一流的,至于她跟果果,我认为是正常交往。”“好吧,我再努力一次,你等我消息。”母亲又提到生别离山,问他州上就没有考虑过改善一下那里的条件?“你是说多给些牛羊吗?以前州上每年都会投放一些牛羊,最近几年好像没人管了,投放变成了自愿,有的是病人亲属,有的是积德行善的牧人。”“就算有吃有喝,也还是自生自灭,我说的是医疗条件。”“医院的藏医每年都会定期去看看,舍散一些自制的丸药。”“顶用不顶用?”“不能说一点点用都不顶,但也不能指望顶大用。”
医疗所建起来了,如同草原上突然出现了另一个阿尼琼贡,就差装饰金顶和雕梁画栋了。粉刷墙壁和安装自来水管已到了尾声,工人们有点恋恋不舍,开始在草原上逛来逛去。正是草绿花艳的季节,随便打个滚,就能沾染满身的花香。蝴蝶和蜜蜂占领着花蕊,百灵和云雀飞上飞下,野兔的惊慌失措反而让草原变得更加安详,鹰在盘旋。对面山坡上的牲畜好像从来不回家,或者说吃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工人们好奇地望着同样也在望着他们的麻风病人。工程队的头头说:“那些藏族人好像很怕我们,从来不到跟前来。”他听人说用一个牧人没见过的打火机,可以换来一串玛瑙石项链或几颗珍贵的猫眼石,就抽着香烟,玩弄着打火机,慢腾腾朝前走去。之后他用一声惊叫终止了行走,呆立片刻,扭身就跑。就在他大惊小怪地描述了他看到的那些人的形状后,所有的工人争先恐后地跑向了拉他们来这里的卡车。司机显得比任何人都紧张,手忙脚乱地爬进驾驶室,卡车疾驰而去,开出了生别离山口。他们心情沉重地来到县上,在一个细雨霏霏的黎明推开了县委的大门:“为什么要把我们骗到麻风病人成堆的地方去?”“我们要是传染上了病谁负责?”“县上的领导在哪里?”旦增县长出来了,张口结舌,不知道生别离山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在一个有麻风病人的地方修建医疗所?那应该是生别离山吧?不可能的,没病的人从来不去山口里面。”“什么不可能,黑压压一片全是麻风病人,我们就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你跟我吵没用,生别离山不属于县上管,有什么问题你们找州上。”头头说:“找就找,哪里有电话?”州上,接电话的人自然要向才让州长汇报。才让州长雷霆震怒,叫来索爱院长一顿训斥。索爱其实也不知道内情,但他猜测一定是分院苗院长干的,就说:“州长啦,这也不怪苗院长,人家一片好心,想帮帮那些被我们遗弃的人。”“你还在为她说好话,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迟早也要栽进去。”才让州长立刻召集人开会:“一定要严加追查,谁批准的?钱从哪里来的?谁在经办?后台是谁?在州界内大兴土木搞建房,我作为实际上的一把手居然不知道,这不是对着干吗?被骗进生别离山的建筑工人还在沁多县,谁是骗子手问问他们就知道。你们马上出发,去了以后先把人控制起来,重点是医院那个姓苗的,还有她丈夫强巴。”这时果果进来了,说要请假去沁多县医院看病。才让州长知道他是要去通风报信的,板着脸说:“这几天你不要离开州上,随时准备开会。”
州医院下属的沁多县医院的新大楼开始启用了,就像母亲设计的,除了门诊部、住院部、急诊室和药房,还有藏医科、中医科、防疫站和科研部。虽然有些科室目前还没有人,但格局已经形成,牌子已经挂好,就等着填充内容。父亲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慢慢来,医院的工作人员应该宁缺毋滥。”母亲像一个藏族人一样说:“噢呀。”她让所有原来住帐房的病人都搬进了大楼,大楼旁边设有锅炉房,供应开水和暖气,这是阿尼玛卿州第一座冬天供暖的建筑。又是父亲的主意:把原来医院的所有平房都变成医护人员的宿舍,并且马上搬了进去。这个“马上”太重要了,等旦增县长打算收回那一排十几间砖瓦的平房时,所有的房子都冒出了晚炊的青烟。母亲说:“当初我想盖大楼,你说多少可以给些钱,现在钱没给一分,还要把老房子收回去,我看就算了吧,人都已经住进去了,就算是你给钱了。”旦增县长对母亲一直是包容的,平房也就这样了。还是父亲的点子:疗养楼怎么能空着?你真的打算接待才让州长?如果是专门给他修的,那就成才让行宫啦。不如趁他还没来,让它名副其实地成为医院的慢性病疗养楼。母亲说:“那我得事先跟索爱院长商量。”父亲说:“先挂起牌子,住进去人,再向他汇报。”母亲如此照办,然后给索爱院长打电话,盛情邀请才让州长前来疗养。索爱说:“大冬天的疗养什么?等明年夏天,草绿羊肥了,他一定会去。”母亲说:“那现在就不留空病房了。”不知索爱院长会不会想到,当县医院把才让州长只看作来疗养的一员,而没有把他当作疗养楼的主人时,才让州长还有没有兴趣来沁多县呢?能办的事都已经办妥,母亲长舒一口气,躺倒就睡,一口气睡了两天。之后,她把张丽影叫到办公室,板着面孔说:“你坐下。”张丽影撇了撇嘴,小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当不幸即将发生时,父亲正在自己动手修葺小卖部。他让一车砖瓦和一车水泥卸在小卖部前的场地上,就是这个目的。一起动手的还有小卖部主任顿珠和另一个售货员。先修漏雨的屋顶,再修走风的墙体和坏朽的门窗。即将完工时他说:“你们来收尾吧,我还有点别的事。”顿珠说:“你忙你的去,我们也没事干,慢慢收尾。”父亲知道生别离山内的医疗所就这两天竣工,他想带着母亲再叫上州医院的索爱院长前去验收。正要往医院走,就听一声长嘶从前面传来,抬头一看竟是日尕。多长时间没见啦,它还是那般壮硕健美,意气风发。日尕朝他跑来,他也朝它跑去,惊喜地说:“扎西德勒,日尕。”又是一声嘶鸣,日尕似乎顾不上跟他啰嗦,围着他转了一圈,倏地站住,面朝远方,不停地捯动蹄子。父亲想:怎么啦?马背上有鞍鞯却没有人,角巴呢?突然意识到很可能角巴出事了,日尕是来求救的。他一把攥住缰绳,跳了上去。日尕不等驱策就奔驰而去。
钱很快打到了县医院的账上,建楼地点正在确定,去西宁联系设计和工程队的李医生明天出发。父亲和母亲同时想到了角巴,应该告诉他:你把事情办成了。父亲说:“我去找找吧。”他在小卖部主任顿珠那里请了假,骑上角巴的枣红马,先去了州上米玛住的小院子,后去了角巴家经常驻牧的地方,见到了卓玛和索南,却没有见到角巴,又去学校向桑杰打听。桑杰说角巴来找他借过钱,他带他去畜产品站让会计支了些,问他要去哪里,他不说,骑着日尕疯奔而去。父亲失望而归:这个角巴,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就像吹了一口气,转眼就声息全无啦。很快举行了奠基礼,才让州长前来剪彩,开挖地基的炮声轰轰响起,推土机和铲车一起上阵。父亲和母亲再一次想到了角巴,他要是能来看看该多好。父亲说:“我再去找找。”还是原来的路线,找了一个星期没找到。父亲皱着眉头寻思:是不是去了米玛的老家?就是不知道她老家在哪里。施工从春天开始,夏天过去时,五层的主楼和两层的疗养楼已经起来,接着就是安装管道和门窗、粉刷油漆、修整院落。沁多虽然是全州最温暖的地方,但冬天也是无法施工的,必须在大雪飘来之前结束工程。工人们开始挑灯加班,医院大楼一天一个样。父亲和母亲又一次想到了角巴,他是大功臣,新医院启用时没有他就太遗憾啦。父亲说:“眼看要入冬,总不能还在外头流浪吧?”他又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母亲一见父亲一个人回来,就打了个冷战,说出了一句她一直想说却没说的话:“他们会不会去了生别离山?”“不会吧?角巴又不是傻子。”“就怕米玛要去,他不得不跟去。”父亲倒吸一口冷气:“我恐怕得去看看啦。”母亲说:“我带你去。”
几分钟后,索爱把电话打给了母亲:“出事了,苗院长。”他用极快的语速说了他知道的一切,“赶紧跑,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往哪里躲?”“回西宁不行吗?”“回到西宁也是住家里,人家还是会找到。”“那就去生别离山,生别离山的房子不是已经盖起来了吗?派去调查的都是藏族人,没人敢到里面去抓你。赶快躲,灾难都是躲过去的,不能让他们抓住你,才让州长就是想把屎盆子扣在你头上。”说罢电话就挂了。母亲一阵慌乱,从自己的办公室跑出去又跑进来,搓着两手:怎么办怎么办?看到张丽影从门口经过,喊她进来说:“我有急事,医院就交给你了。”“什么急事?”“你别管,赶紧去,给我拿两个药箱,多装些抗菌素,别忘了针。”母亲边说边往外走,出了医院,先朝小卖部跑去,她想叫上父亲一起走。顿珠说:“日尕来啦,强巴骑上就走啦。”母亲说:“你要是见到他,让他到医疗所来找我。”“哪个医疗所?”“他知道。”她又跑回医院,在门口接过张丽影送出来的两个药箱:“你让我的学生来我家一趟。”“谁?”“谁都行。”那匹枣红马就拴在家门口,她让学生帮她鞴马,自己找了些衣服和食物,塞进一个帆布口袋,绑在了鞍子后面。最后,她没忘了锁好门。母亲走了,就这样逃跑了。
过去了半个月,索爱院长突然打来电话:“苗院长你最近忙不忙?”“能忙过你们大院十倍。”“睡不睡觉?”“睡。”“做不做梦?”“你问这个干什么?”“梦到过我没有?没有的话我就挂啦。”“挂吧,病人还等着我呢。”“没见过连好消息都不想听的人。”没等母亲再说什么,他哇啦哇啦说起来:本来牧马场要在州上盖办事处和宿舍,现在不盖啦,打算收购州医院现成的楼。才让书记和他都巴不得,楼是闲置的,变成钱多好。但是牧马场有个条件,卖楼的钱必须投资给沁多县医院盖大楼,不然就不买。母亲听着,顿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边跳边说:“太好了太好了。”索爱又说:“才让书记很奇怪,为什么非要指定在沁多县盖楼?他们说牧马场的人经常在分院看病。有没有这事?”“有有,肯定有。”“怪不得。”索爱接着又说起一件事:牧马场买走了三座楼,用这些钱在沁多县盖一座大大的五层楼可能花不完。才让州长的意思是,最好挪出一部分钱来,在县医院旁边再盖一座可以疗养的小楼,专门接待州上的领导,其实就是接待他。母亲问:“这得挪走多少?”“最多十分之一吧?或者不到。”“行啊。”母亲爽快地说。完了她撂下电话就朝外跑,跑到小卖部门口喊:“强巴,强巴。”父亲蹿了出来:“什么事这么急?”仰头一看,下雪了,哗啦啦地下着,好像雪花的重量突然增加了,体形也大了,带着急速飞翔的鸣叫和勇猛落地的呐喊,已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母亲回望着积雪中自己的脚印,心说刚才怎么没发现?又看看天上密实的雪幕,嘴角一弯,笑了。这是多少天以来,父亲从她脸上看到的第一个笑容。
日尕驮着父亲狂奔而去,黄昏时到达州上,沿着大街走向一条小巷走向米玛的小院子。父亲下马,正要敲门,门开了,角巴探出头来,左右看看,一把将他拽进去,又将日尕拉进门内,问道:“你是怎么来的?”“骑马来的。”“我是说你是从街上过来的,还是从草原上绕过来的?”“街上。”“我给日尕说了,让它回来时别走大街,它怎么还走?”父亲拍拍日尕说:“是我让它走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糊涂?”“角巴啦,出什么事了你?”“星星不知道月亮圆,月亮不知道星星尖,不是我出事啦,是你们出事啦。”他说他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几次在街上见到果果,还拉他来家里喝过酒。昨天夜里果果突然跑来,说母亲和父亲惹了大麻烦,得赶紧通知他们逃跑。角巴喝了点酒,身子沉甸甸的,脑子晕乎乎的,怕路上睡觉误事,就把日尕拉到门外说:“赶快去,找强巴,明白吗?强巴,强巴,强巴。”只说了这么一句,日尕就噌的一下蹿了出去,转眼不见了。“就你一个人来啦,才让的阿妈呢?”角巴总是把母亲称作“才让的阿妈”,一次也没有称作“江洋的阿妈”。父亲转身就走,角巴一把拽住:“是旱獭就要待在洞跟前,你不能再露面啦,要去我去。”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一如既往他们是可以换命的骨肉。米玛过来说:“进去坐吧。”父亲点点头,没有动,看着角巴拿来糌粑,拌了酥油,捧在了日尕嘴边。父亲说:“你怎么这么瘦啊?”角巴说:“你说日尕还是说我?我肉吃得少啦。”等日尕吃完,角巴就拉它出了门。日尕好像知道这一趟是白跑,不可能见到母亲,一再地扭过头来,表示不愿意去。角巴哪里会听它的,打它一下,骑了上去,挥动马鞭,连夜去了沁多县。父亲留下了,来到屋里,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米玛端来的无肉的面片,这才好奇地问:“你和角巴一直住在这里?”米玛说:“我让他回家他不去。”
沉闷的日子里,气候也来帮忙,好长时间不下雪,草原干燥得一点就着。枯草在风中点头哈腰,竟是向着灾难的,是牧人迁徙时没有灭尽的炉火点亮了夜空,一烧就是两天,站在沁多县医院前的空场上,能看到红焰和黑烟在天地间狂歌狂舞。果果从州上闻讯赶来,了解受灾的严重程度,却首先来到医院向张丽影报到。张丽影不仅扯了他的后腿,还扯了他的后腰,先是埋怨道:“你多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进来吧,我值班,陪陪我。”果果跟着她走进她的诊室,轻车熟路地给火炉添了牛粪,提过铝壶来要烧酥油茶。她扑到他身上:“你说过,你就是我的酥油茶,天天喝不烦。”他笑笑,过去检查了一下门,看划得死死的,过来老鹰捉小鸡一般抱住了她。等他准备离开时,火好像已经灭了,外面漆黑一片。张丽影问:“什么时候再来?”“想来的时候就来啦。”“你也别太为难自己,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管你的是才让州长,不是王石书记。”“谁管我也管不了我的心,我的心就在你这里。”他说着低头撞了撞她的胸脯。她摩挲着他那一头天然而浓密的卷发,突然流出几滴泪来:“就凭有了你,来沁多县也值了。”有人在外面喊:“张医生,那个生孩子的女人肚子开始疼了。”张丽影穿好衣服出去了,回来时果果还等着她:“你怎么还没走?”果果喝着酥油茶说:“舍不得走啊。”
才让州长的心情一直不那么爽快,原本期待垮掉的沁多学校不仅没有垮掉,而且越来越好,听说学生又增加了,该上的课都在上,来了一个叫才让的和一个叫洛洛的,都是强巴的学生。这才意识到父亲的厉害:他走了,把种子留下了,长出来的都是强巴,而且没有限量,时间越长越多。本应该属于他的疗养楼让强巴的老婆变成了慢性病疗养楼,他除了生气,毫无办法。现在又有了生别离山医疗所,居然在他否决了以后还能建起来,真是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到家啦。好在调查进展得还算顺利,被骗进生别离山的建筑工人指认了骗子手就是强巴。但工人们没想到,指认强巴也等于出卖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各种建材是从哪里来的?调查组立马奔赴西宁,一项一项落实,罪行越来越明显:多方串通,联合起来大搞投机倒把。参与犯罪的人也一个个浮出了水面。才让州长亲自去了一趟省委,当面汇报“强巴案”,省委主要领导表态:案情重大,一定要严肃处理,决不能心慈手软。和强巴有关联的砖瓦厂的头、水泥厂的头、建筑工程队的头、设计院的韩朴(他居然在设计图纸上不合时宜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沁多公社畜产品站的负责人桑杰,统统落网,又顺藤摸瓜挖出了省商业公司和沁多县小卖部。商业公司的人说:“是我们警惕性不高,让坏人钻了空子。”小卖部主任顿珠交代说,苗医生来过小卖部,说是见到强巴的话,让他到医疗所去找她。“哪里的医疗所?”顿珠说:“不知道。”但审讯的人是知道的,他们既没有追问,也没有记录,就当是一个不重要的话题被轻轻放过去了。没有人愿意去生别离山里抓人,也就不想让才让州长知道。再说了,苗医生治病救人的事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好人既然已经自动下了地狱,还有必要抓回来吗?这些日子,才让州长亢奋得失去了睡眠,半夜起来还在院子里梳理小藏獒奔森的毛。奔森有十万狮子的意思,是父亲送给他的,他觉得自从有了奔森,自己的命运就渐渐好起来,所以就格外珍惜它,基本上是他吃什么,奔森就吃什么。奔森很胖,是那个年代草原上少有的肉乎乎的宠物狗。梳理獒毛的同时,才让州长也在梳理自己的思路:“强巴案”中两个最重要的罪犯居然漏网,一定是有人提前通知了他们。谁呢?会不会是索爱?不至于吧,他还是自己的小舅子呢。他把有可能通风报信的人全部扒拉了一遍,觉得只有果果是可疑的,果果不仅不跟他一条心,还跟强巴的关系非同一般,要不是为了笼络人心,早就应该踢出州委了。现在踢出去当然也来得及,可是理由呢?证据呢?他在奔森头上拍了一下:我就不信啦。
远处,尘烟正在升起,如同一条黄腾腾的巨龙滚地而来。裹在尘烟里的救护车像是在逃窜自身制造的掩埋,拧来拧去地走着。一阵大风吹过,所有的掩埋瞬间消失了。母亲和张丽影从车上下来,脸上带着疲倦和晦暗,神情严肃得像是罩了一层没有光亮的生铁。母亲让张丽影带着大院医生和司机去县委食堂吃饭,自己来到诊室,坐下来望着窗外发呆。父亲进来了,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怎么样?”父亲说:“牧马场到底是什么意思,得问角巴。”“我在半路上见到他,下车跟他打招呼,他不理我。”“不理就是没有任何结果。你呢?生别离山你进去了?”母亲摆摆手:“进去了,作为一个医生,我没脸看下去,更没脸说出来,我恨不得把病人再拉回医院。”“那就不说啦,你冷静冷静,该干什么干什么。”
终于可以离开州上了,果果情不自禁地喘了一口气。才让州长说:“这几天憋坏了吧?咱们是藏族人,整天待在不透风的大楼里,心情会越来越糟糕。这次让你去沁多县,没有别的任务,就是去医院看看,姓苗的不在了以后,是不是还在照常看病?”果果大意了,以往他去沁多县都是自己寻找借口,这次居然是才让州长派他去,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他没有坐本来可以坐的州上的汽车,而是选择了骑马,这样更自由,更不必急着回来啦。他先去了角巴和米玛的小院子,告诉藏匿在这里的父亲“强巴案”的进展。父亲满头冒汗,结结巴巴地问:“都抓啦?连桑杰、韩朴和小卖部的顿珠也抓啦?”“现在就剩你和苗院长,别害怕,这个地方谁也想不到。”“我不是害怕,我是觉得太对不起他们啦,他们什么也说不清楚,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在张罗,甚至连苗医生我也没有详细告诉她。”果果说:“形势就是这样,能躲就躲吧,不能再操心别人啦,各人有各人的命。”父亲愣愣的。角巴说:“你和苗院长都是吉祥的人,不光牧人知道,雪山大地也知道。”
角巴回来了。米玛醒来了。旦巴画师不见了。沉默,病房安静得就像深谷,能听到阳光走过窗户和地面的脚步声。父亲把一铁盆馅儿饼、油饼和馒头和一铁盆牛羊肉端过来,放到桌子上,又去提来一暖水瓶酥油茶,瞅了一眼依然躺着的米玛和坐在床边的角巴,想说什么又没说。沉默,阳光丝丝地移动着,刷白了半个墙面。角巴扭过头来,望着倚门而立的父亲,阴沉着脸说:“不是说医院有三个女菩萨吗?不是说手段了得法力无边吓跑了最厉害的疫病鬼吗?不是说草原上再也没有麻风病了吗?牦牛见狼,山羊上墙,虚张声势,菩萨是怎么当的,干出这样的好事来。生别离山是人去的地方吗?连地狱都不如,它就是下边人说的坟墓。把活人搡到大坑里,跟杀人有什么两样?从此以后就望不到底啦,看不见人啦。”突然起身,冲着父亲吼一声,“走开。”看父亲不动,推了一把,然后把所有的食物都扔了出来。暖水瓶碎了,馅儿饼、油饼、馒头和牛羊肉滚了一地。角巴说:“还躺着干什么,快起来走,不走的话连你也会送去生别离山。”他走了,扶着米玛,拉着日尕和米玛的老马。父亲望着他们的背影,几次想冲过去拉住他,但又使劲跺跺脚,止步了。角巴把米玛扶上了日尕,自己骑上了那匹老马,缓缓地走去,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父亲张张嘴,真想喊一声:你去牧马场的结果呢,到底人家愿不愿意?但从嘴里流出来的却是酸涩的眼泪。角巴把日尕骑走了,那意思就是绝交,连最初的友谊也可以忽略不计了。父亲突然有些后悔:在草原人的意念里,生别离山就是地狱,怎么可以把活生生的人送往地狱呢?一去就是鬼了,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一个病人只要老老实实待在生别离山,就还会有来世,甚至很可能是赎罪带来的好来世,但只要一走出生别离山,就会得到永无来世永生地狱的惩罚。以后父亲还会知道,“生别离山”的名字取自藏医祖师宇妥·宁玛云丹贡布所著的藏医药百科全书《四部医典》,里面对麻风病的形容是这样的:“见之恶心思之觉恐惧,闻之愁烦自身见自尸,此生亲属大小生别离。”
果果心急意切地走了,两天后到达沁多县,天已经黑透。他把马拴到张丽影的宿舍背后,那是个偏僻的角落,还有茂盛的草,不会有人关注到他的到来。他看到宿舍里亮着灯,就用指头轻轻敲起了门。诡谲的声音让张丽影激动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谁?”“我。”她打开门,拽他进去,扑到他怀里说:“我的哥哥,你怎么才来?”但捉奸并没有发生在这天夜里,而是在第二天午夜,据说当办案的人踢开门进去时,两个人正在癫狂之中忘乎所以,一丝不挂的身影让他们大饱眼福,传说了很久还在传说。
大院的救护车天刚亮就到了。跟父亲和母亲交谈了一夜的旦巴画师平静地走出病房,小声问:“米玛呢?”母亲说:“还在睡觉。”画师说:“别叫醒她,给她说我死了。”说着走向了救护车,又问,“角巴怎么不来送送我?”父亲说:“他去牧马场办事,今天也许就能回来。”画师说:“不等啦,等他的话,米玛就会醒来,醒来就麻烦啦,她会跟我去。请转告角巴,米玛就托付给他啦,好好待她的要哩。”父亲说:“噢呀噢呀,你放心吧,角巴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会让米玛受苦。”救护车走了,里面除了司机和大院的一个医生,还有母亲和张丽影。张丽影是自己要去的,想去看看生别离山到底在哪里。母亲不让去,要她留下来负责医院的治疗。她说:“苗姐姐,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万一病人闹起来呢?”
也是在这天,父亲走进了州委。他没有瞒着角巴,而是说服了他:他要是自首,抓起来的那些人说不定就都没事啦,母亲也可能会安全些。他要是不自首,不光别人倒霉,他自己也会坐立不安,跟坐监狱是一个样子的。“你说说,我是坐这里的监狱让那么多人一起受罪呢,还是坐那里的监狱就我一个人受罪?”角巴支持了他:“念祈福真言是为了幸福,拜雪山大地是为了吉祥,穿衣是为了取暖,活人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让人记住。想好了你就去吧,名声是高于一切的。”米玛说:“等等,我去做饭,吃饱了再去。”
角巴走后,父亲从小卖部买了些面粉和白糖,在小卖部的火炉上用自家的锅做了些馅儿饼,馅儿不光是糖,还有酥油、曲拉和蕨麻。又用食盐、花椒水、辣面、牛奶和面,用酥油炸了油饼。他把馅儿饼、油饼和县委食堂的馒头盛了满满一铁盆,端到旦巴画师的病房里,又提去了一暖水瓶酥油茶,告诉米玛:“都是你的,随便吃,别饿着。酥油茶喝完了到小卖部去打,我就在那里。”然后又买了些牛肉羊肉煮好,同样用一个铁盆盛着,放在了病房里:“画师太瘦啦,多吃一点的要哩。”但是食物并没有下去多少,画师吃不下,米玛也吃不下。母亲发现几天的治疗毫无效果,病人身上的斑疹正在扩散,局部皮肤已经开始麻木,神经变得粗大,手关节酸痛不已。母亲、马秋枫、张丽影以及李医生和宋医生会诊了几次后,排除了性病和其他病的可能,断定:沁多县医院收治了第一例麻风病人。母亲打电话向索爱院长汇报,索爱用少有的严肃而果断的口气说:“立刻送往生别离山。”“生别离山在哪里?我们怎么送?”“大院会派救护车,连夜出发,送的时候你跟上,到时候你就知道啦。现在要加强隔离,不能再让任何人接近他,包括亲属。”“这个我知道。”当天下午,母亲给米玛做了检查,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这才把实情和准备送往生别离山的结果告诉了她。她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就像横七竖八抹了些锅烟,眼睛里射出的不是光,而是一道道飘浮的黑影,是一块块阴暗而尖锐的石头。苗医生点燃的希望又被苗医生扑灭了,她哭起来:“不能去生别离山,他去了我怎么办?”说着离开母亲,扑向了画师的病房。病房已经被人堵住了,她进不去,就号叫着又顶又撞。母亲劝她不行,拉她不住,只好派人去叫父亲,好像凭着父亲跟角巴的关系,就能劝住她。没想到她一见父亲,就跳过去捶打:“都是你,是你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父亲没有动,任凭她宣泄,心里想的是角巴:他现在要是在这里会怎么样?病人是不能不去的,生别离山是唯一的出路,只要还想活下去。可是米玛怎么办?就算她可以不让画师离开她,跟他继续生活在州上那个小院子里,也无法让他变得跟从前一样,只能更糟,在他每况愈下的同时也一定会传染给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去生别离山。不不,不能两个人一起去,到那时角巴怎么办?假如画师已经死去,只剩下了米玛,难道角巴也要跟她去?不不。看来真的应该由我想办法啦,既然是我叫来的,我就应该负责到底。父亲想着,指着母亲大喊一声:“你还愣着干什么,给她打针吃药,让她睡觉。”母亲明白了,吩咐李医生和宋医生:“让她安静下来,最好睡到明天中午。”
这是一段荒凉的岁月,我的父亲入狱啦,我的母亲失踪啦,而我作为罪犯的后代,也不可能继续待在州委统战组继续做一个小干部啦。我被调到总务科打杂,搬运桌椅,提水供茶,打扫卫生,分发烤火用的干牛粪、办公用品和干部福利——每人三个月一个羊壳郎(羊胴体),有时还会派到机关食堂帮忙,还会去各个县或公社催办机关用的牛奶、酥油和肉食。我每天都干许多事,却又不知道每天应该干什么,迷茫到眼睛里都没有视野啦。父亲,我怎么就想不通你这样的人也会坐牢。我没感觉到生活有什么不正常,但所有的正常怎么又变得如此蹊跷甚至邪恶?还有母亲,她只是在尽一个医生的本分,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畏罪潜逃者?颠倒啦,颠倒啦,生活真的颠倒啦。受到父亲牵连的当然还有别的同学,分配来州上当干部的其他五个人都没有得到重用,不管他们表现多么积极,在才让州长眼里,他们就是一些喝酥油茶剩在碗底的渣滓,随时都可以倒掉。商业局的尤狩好几次都说:“我们调到沁多学校去教书吧?”他甚至已经提出了申请,却受到了人事干部的一顿训斥:好高骛远,见异思迁,你有什么本事?还想跳来跳去。真实的原因是:才让州长不喜欢父亲创办的沁多学校,怎么还能同意往里补充师资呢?让所有抱持同情心的人遗憾的是:父亲的自首并没有换来对其他人的宽恕,“强巴案”中,砖瓦厂、水泥厂、建筑工程队的涉案人员以及韩朴、桑杰、小卖部主任顿珠依然需要坐牢,有的两年,有的三年,有的五年,而父亲作为首犯则被判了八年,商业公司的主任则因为“上当受骗”而撤销了职务。同时进了监狱的还有果果和张丽影,他们由“强巴案”衍生而出,以流氓罪判了三年刑。
母亲询问查看了以后说:“别紧张,出这种斑疹的人不一定就是麻风病,上个星期来了个病人,也怀疑自己染上了麻风病,后来诊断为性病,正在治疗,效果很好。”又把闲人请出去,问画师跟女人的事,画师双手合十向雪山大地发誓,他这辈子就米玛一个女人,而米玛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女人,大冬天都会去河里洗澡,一个月会用掉一块香胰子。母亲皱起了眉头,旦巴画师告诉她的并不是个好消息。母亲叫来负责住院部的李医生说:“隔离治疗,先给青霉素,看有没有效果。”就在旦巴画师挂上吊瓶后,父亲把角巴拉到医院外面说起了玛沁冈日牧马场和金矿以及母亲盖大楼的愿望。角巴说:“我知道你是想让我跑一趟,可是我现在怎么跑?眼看着绳子兜头飞来,我还得瞄准了往里钻,米玛把我拴住啦。”父亲说:“这里的事你交给我和苗院长还不放心吗?”角巴想了想说:“戴着皮帽子不说冷,我不放心你们就是不放心自己。不过米玛不吃肉,什么肉都不吃,要是不提供馒头,她就会饿肚子。”“我记住啦,我会把米玛当姐姐对待,让她吃好喝好,等你回来,就发现她胖啦。”“噢呀,那我就走啦,现在就走,早去早回,借你的日尕用一下的要哩。”
就在我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时候,角巴爷爷来州委看我。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州上,他把我领进了他和米玛的小院子,又让米玛包了饺子让我吃,饺子有素馅,也有肉馅,米玛只吃素饺子。这大概就是角巴爷爷没有把米玛带去草原、住进帐房的原因吧?草原是肉食者的天堂。我对角巴爷爷说我想离开州委,想去找尼玛和旺姆或者索南,跟着他们做一个牧人,还说几个在州委上班的父亲的学生都不想干啦,都想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牧人。角巴爷爷说:“你到草原上找一找,哪里会有自由自在的牧人?牧人就是服管的人,白天太阳管你,晚上星星管你,冬天雪管你,夏天雨管你,出门狼管你,放牧草管你,温饱牛管你,穿衣羊管你。不想走出来就永远别出来,一旦走出来,想回去就难啦,不信你去试试,过一个月牧人的辛苦日子,你就会觉得连州上的风都是软的热的。强巴千方百计让你们上学念书,就是为了让你们踏踏实实做一个吃穿不愁的公家人。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穿戴?”“有。”“发不发工资?”“发。”“晚上睡觉冷不冷?”“不冷。”“饿过肚子没有?”“没有。”“那就是嘛,受点委屈算什么?你去给藏红花、尤狩他们说,做什么事都可以,就是不能糟蹋了强巴的心血。”可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在州委虚度年华了。我离开角巴,又去给梅朵说,当然是写信。梅朵回信说:“你不能不是公家人,坚持到最后一秒,除非死掉。”又说,“我看我能不能请上假去看看你,或者你来西宁?你也该来看看姥爷姥姥啦。”我当天就把请假条交给了总务科的科长。一个芝麻大的小干部的请假条不合常规地一级一级递到了才让州长手里。才让州长一撕两半:“强巴的儿子去西宁干什么?告我的状?他不能离开州上,私自离开就等于自动离职,就别想再回来拿国家的工资啦。”
一行人上路了。画师和米玛骑着一匹老马,画师瘦骨嶙峋,无精打采,被女人从后面紧紧抱着。没走多远,父亲就把日尕让给了画师和女人,自己骑上了那匹老马。日尕看出骑它的人脸是愁的心是焦的,走得既稳当又快捷。在牧人们看来,病人都是身带晦气的,所以他们没敢打搅路过的帐房,走到半夜,就在露天背风处凑合着睡了半宿。第二天下午到达,立刻把病人扶进了母亲的诊室。
梅朵来啦。星期天的阳光不再是死乞白赖的,金色、蓝色和白色的天就像重新组装、重新洗过了一样,结构和色彩都显得新颖别致了许多。梅朵来啦,我正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溜达,就见尤狩朝我跑来:“快回,快回,来啦,来啦。”阳光来啦,蓝天来啦,白云来啦,清新而鲜亮的一切都来啦。我朝回跑去,跑进了州委的大门,跑到宿舍前突然立住,掸了掸身上的土,抹了抹脸上的汗。我心说今天怎么没穿我喜欢的藏装,偏偏穿上了我不喜欢的汉装?机关的人不管藏族人汉族人都穿汉装,我也只能这样,我有蓝色的汉装也有黄色的汉装,但今天我的搭配是蓝色的上衣黄色的裤子,是不是有点难看?好在梅朵对我的穿戴从来不挑剔,汉装可,藏装亦可,她只挑剔她自己的,她喜欢花色鲜艳的汉装。我一头撞进了宿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宿舍,在我的床对面还有尤狩干净整洁的被褥。但尤狩不会进来啦,包括今天晚上,他会寄宿在别的地方。梅朵来啦,坐在我的床上,那上面有我的凌乱和脏腻,也有她熟悉的我的味道。我说:“扎西德勒。”然后就哭啦,她也哭啦。我们抱在一起,为了不幸的强巴阿爸和母亲,为了不幸的桑杰阿爸和所有不幸的亲朋好友,流了许多悲恸的泪。我问:“姥爷姥姥知道了吧?”“你们州上的人去家里抓人,把什么都说啦。”“那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发愁呗。我现在只要不去远的地方演出,就天天回家,说说这说说那,逗他们开心。琼吉也很懂事,一放学就姥爷长姥姥短的,家里的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虽然少了阿爸阿妈的钱,但才让每月会把大部分工资寄给姥爷,还有我的工资,反正家里是不会短吃短喝的。”“我也可以寄些钱给家里。”“你不用寄啦,攒着吧。”我想了想说:“桑杰阿爸也坐牢啦,我干脆把工资交给这边这个家。”梅朵说:“也不用,我阿爸是管畜产品站的,也算是做买卖吧,但他自己什么时候花过钱?家里的糌粑、盐巴和糖都是用羊毛和酥油换的。尼玛和旺姆一直在沁多学校食堂上班,工资就那么一点点,还花不完。有一次央金给洛洛打电话,洛洛说尼玛说啦,他和旺姆的钱没有用处,放着也是放着,问央金和梅朵要不要,央金说不要,我也说不要。”
女人是有丈夫的,丈夫是个画唐卡的,人称旦巴画师。旦巴画师给女人画了一张像,又把她的名字由米桂花改成米玛后,就成了她的丈夫。米玛是星期二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件事发生在星期二。但是此前,有那么几年,米玛是角巴的女人,详细经过角巴不愿说,父亲也就没有多问。现在的问题是,旦巴画师病了,是那种要么去生别离山,要么被活活烧死的病。他说他从来没做过坏事,怎么会得这种病呢?一定是因为他过去画的是唐卡,现在画的是人像,画唐卡的手艺怎么能用来画人像呢?米玛看他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没了办法,就想起了角巴。她骑着画师的马先去了学校,然后又满草原乱找。她当然找不到,却把打问的信息留在了草原。是藏羚羊传的话,还是藏野驴传的话,或者是牧人传的话,角巴已经忘了,只记得骑马离家时天上飘着雪,雪花稀疏而大,大得就像臭牡丹花。他吃了一朵雪花,感觉满嘴凉冰冰的,到了州上,见到了米玛,冰凉的感觉才消失。米玛一见他就哭了。他说:“哭能解决问题的话你就使劲哭。”父亲来到之前,角巴正准备去沁多县医院问问母亲:这样的病人到底怎么办?有没有个让病人和亲人都不难受的办法?父亲说:“办法肯定有,你得先确诊到底是不是麻风病,烧死是祖先的办法,现在谁还会搬出祖先来吓唬人?你给他们说,别发愁,赶紧把病人往医院送。”“噢呀,我也这么想,不能见了鬼面具就当鬼,还是得看清楚了再想办法。”角巴返回院子,花一个小时说服了画师和米玛。
说着话,我们分开了,也不流泪了。突然彼此一个眼神的碰撞,我们又抱在了一起,越来越紧,然后轰然倒下,心情的阴郁并没有妨碍青春的奔放,反而奔放得更加原始。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和梅朵的燃烧,滚烫的余烬里,我埋怨着尤狩:“你回来干什么,又不是不知道梅朵来啦。”有个声音说:“别着急,我们在院子里等着。”原来不是尤狩。我扑向门口,没扣好扣子就拉开了门:“才让啦。”站在才让身后的还有洛洛,是尤狩领他们来的。才让说:“早就想来啦,一直抽不出时间。”洛洛说:“央金打电话来,说梅朵要去州上,我就跟才让说,无论如何我们得去一趟啦。”我让他们进门,然后走向不远处的石头墙,摸了摸拴在那里的麦秀和斯雄。它们认出了我,咴咴地叫着。梅朵也跑出来,骑上麦秀下来,又骑上斯雄下来:“好长时间没骑马啦,真想骑着在草原上跑一跑。”斯雄友好地打着鼻息,吹散了她柔亮的头发。
第二天一早,父亲在小卖部主任跟前请了假,骑着日尕,满草原去寻找角巴。逐水草而居的牧人,谁知道会把家安顿在哪里?找了一天没找到,父亲在路过的帐房里睡了一夜,起来后继续找,终于在一个浅浅的沟壑里看到了放牧的索南,问起角巴,说是去州上了。“他去州上干什么?”“不知道,三天前就去啦。”父亲寻思,他是不是去找那个汉族女人啦?可见还是放不下,男人和女人的心,就是个牵绊,你牵绊她,她牵绊你。父亲往州上走去,第二天到达,先去州委文教办,问那个女人记不记得曾经给角巴打听过一个人。女人说“记得记得”,立刻把地址给了他。他沿着大街走向一条小巷再走向一座小院子,推开门时看到角落里停靠着角巴的枣红马。父亲丢开日尕进去,来到房门前喊了一声“角巴啦”。角巴出来了,惊讶地望着父亲:你怎么来啦?接着出来了一个女人。父亲虽然没见过,但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角巴描述过的那个女人。角巴说:“你来了也好,先跟你商量商量,外头去说吧。”说着就朝院外走去。父亲跟了出来。
我们回到宿舍,关起门来说话,自然是有关“强巴案”的。我问:“桑杰阿爸不在啦,现在的校长是谁?”洛洛说:“还能是谁,索南呗。”我惊问:“索南怎么成校长啦?”洛洛说:“他不是顶替桑杰成了沁多公社的主任吗?才让州长说,不管是谁,只要贫下中牧管学校就行,过去是桑杰,现在是索南,老子英雄儿好汉嘛。听口气还是想让学校垮掉的意思。”我说:“他低估了你和才让的能力。”才让说:“也不是我们能力有多强,而是这件事谁在办好谁在使坏,大家一目了然。强巴阿爸辛苦了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上学的好处,赶都赶不散啦。”尤狩去叫另外几个同学,很快都来了。梅朵问:“藏红花呢?”尤狩说:“没在,我给同宿舍的留了话。”我说:“不会在办公室吧?”尤狩说:“不会,上个星期我在大门口看到官却嘉阿尼跟她在一起,上去打招呼,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来了大约有三个月啦。”当初清除沁多学校的老师时,在食堂打杂的官却嘉也没有幸免,被赶出了学校,之后他就不知去向了。我问:“他跟藏红花还好着吧?”尤狩说:“看情形还好着。”我说:“角巴爷爷也在州上,想不想见?”才让吃惊地说:“爷爷在这里?当然想见啦。”这时藏红花在门外喊:“梅朵啦。”梅朵跑了出去。
母亲不可能替索爱保密,回到沁多就告诉了父亲。父亲白天在小卖部站柜台,晚上回到母亲的宿舍吃饭睡觉。母亲的想法是,州医院的五座三层楼只启用了两座,其他三座基本空着,要是有单位打算在州上立足,能不能把盖楼变成买楼,州医院卖了多余的楼,也许就可以投资盖起目前最需要的沁多县医院大楼。父亲开始静静听着,直到母亲提起牧马场和金矿才有所反应,一反应就很强烈,从床上跳起来,跳到地上才发现光着脚,赶紧又上去:“你的想法很好,这件事虽说不好办,但并不是不能办,就看怎么办。先应该给角巴说说,整个牧马场的地盘都是角巴赠送的,现在发现金矿了,虽说不可能收回,但感谢还是应该有的吧?真要是发现了金矿,盖一座五层楼算什么?”
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到了下午,我说:“走吧。”我们来到街上,走向角巴和米玛的小院子,路过食品店时顺便买了些礼物:茯茶、酒、江米条、桃酥什么的。大家都抢着掏钱,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谁掏的钱。我瞅了一眼藏红花:“把官却嘉阿尼也叫上吧?”藏红花把眼光倏地投向尤狩:“我不是让你别乱说吗?”尤狩说:“同学们都知道,你给谁保密?”藏红花说:“州委里头尽是嚼舌头的,不能让他们知道。”才让说:“我们中间没有嚼舌头的,你去叫吧。”藏红花说:“给我马。”我说:“我们在前面路口等你。”梅朵钻进一个卖藏饰的商店,半晌才出来。我问:“你买什么啦?”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挖耳、一个镯子和一个发卡,都是银质雕镂的:“给姥爷、姥姥、琼吉的礼物。”才让说:“他们的礼物我已经买好啦。”说着打开挎包让她看:姥爷姥姥一人一个羔皮坎肩,琼吉的是一串红玛瑙石的项链。梅朵说:“你是你的,我是我的。”我说:“那我也得买礼物。”梅朵说:“我的就是你的。”眨眼到了路口,藏红花和官却嘉阿尼已经等在那里了。
母亲以后会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出乎意料地成了大院的副院长和县医院的常务副院长。索爱其实是才让州长的小舅子,如果没有这层关系,王石当政时也许就能把事情办得跟现在一样。小舅子对才让州长说,这个强巴办学办得大名鼎鼎,全体牧人都拥护,是整不得的,整了他要遭报应。但现在你已经整啦,我说这话就是羊死了救羊来不及啦。好在他还有个办医院的妻子,妻子又有这么多难题,赶紧弥补吧,这是雪山大地赏赐的一个机会。才让州长当然不可能一点就亮,两个人吵起来,激烈得几乎要动手,但后来他还是被小舅子说服了,虽说强巴跟王石的关系非同一般,但导致他那些年失势的并不是强巴,更何况强巴还救过他的命。加上老婆是向着索爱的,说她也听说这个苗医生医术如何高明,你在她困难时帮一把,万一亲戚朋友有个大病小灾也能用得上。这么着,才让州长才玩起了平衡,把父亲的挨整当作了母亲荣升的铺垫。但作为医生,母亲注重的永远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就像面对一个病人,治好或者没治好才是最重要的。这个让她和父亲都兴奋不已的结果便是:她有职务了,她站在了另一个平台上,这个平台促使她想得更多,看得更远,也更有责任。她把去省人民医院实习的李医生和宋医生以及二十个学生叫回来工作,给才让打电话,希望继续从沁多学校推荐学业优秀的学生做未来的护士或医生,哪怕是赤脚医生,再次联系省人民医院恳求接收新一拨实习生。她毫不含糊地说:我要在沁多县盖一座至少五层高的医院大楼,有门诊部、住院部、急诊室、药房,有西医、藏医、中医,还要有防疫站和科研部。她给父亲说,父亲条件反射似的翘了翘大拇指。给经常来医院的果果说,果果一连说了好几个“噢呀”:“你和强巴校长是一个样子的。”给旦增县长说,旦增惊讶地问:“哪来的经费?”“县上不能给吗?”“想给也没有。”“多少能给一点吧?”“到时候看。”“时候已经到了,给多少你们赶紧研究。”她去大院开会时给索爱院长说,索爱说:“干脆把大院和分院颠倒一下,大院这边场面大,房子多,但病人少,医护更少,感觉空空荡荡的。分院那边天天排队,病人还得住帐房。”母亲正色道:“我不开玩笑,希望你也不要开玩笑。为什么州医院冷清?这里不是阿尼玛卿州的地理中心,离大部分牧人都太远,加上海拔太高。沁多县就不一样,谁去都方便,气候也比这里好。”“这个我知道,我不开玩笑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啦。”“你知道盖一座五层大楼得多少钱?”“也得几十万吧?”“这么多?州上现在有没有准备建房盖楼的单位?”“有啊,玛沁冈日牧马场正在跟才让州长商量,说要在州上设立办事处,还要盖几座职工宿舍楼。”母亲哦了一声说:“牧马场怎么那么有钱?”索爱把嘴伸过来,凑到母亲耳根里小声说:“牧马场里头发现金矿啦,成色好得不得了,现在是保密的,你给谁也不要说。”“你怎么知道?”索爱嘿嘿一笑,没说自己是从姐夫才让州长那里听来的。
继续往前走,来到小院子门前,敲开了门。角巴看到斜射的阳光下立着这么一帮可亲可爱的人,惊讶得叫起来:“啊啧啧,啊啧啧。”大家都说“角巴爷爷好”。梅朵说:“爷爷啦,好端端的帐房不住,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进屋,找地方坐下。米玛忙着端茶倒水。大家又愤愤不平地说起“强巴案”。才让说:“说多了没用,我们只能等着,时间会证明一切。”角巴问:“想吃什么?饺子?拉面?粉汤包子?不过都是素的,没有肉。”梅朵问:“有没有辣子和醋?”米玛说:“有。”梅朵说:“那我就做主啦,吃饺子吧。”米玛忙活起来,藏红花去帮忙,梅朵却在刨根问底:“为什么没有肉?”角巴说:“米玛不吃肉,饿肚子时跟狼一起吃过腐肉,吃坏了肚子,就再也不能吃啦,一吃就得病。”“那你呢?”“我随她,她不吃我也不吃。”“可是爷爷,你不吃肉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看样子她已经是你的人啦,我能不能叫她奶奶?”“现在还不能。”“为什么?我偏叫。”梅朵走过去对米玛说,“奶奶啦,你们家的油泼辣子辣不辣?”“不辣。”“那我就不爱吃啦。”米玛指着锅台下面说:“还有青辣子。”梅朵掰了一点青辣椒尝了尝:“奶奶啦,也不是很辣。”又回到角巴跟前说,“我叫她奶奶她已经答应啦,你就开始吧。”“开始什么?”梅朵红着脸说:“爷爷啦,这种事怎么还能问我?”
索南爱国没有食言,一天下午,一辆救护车停在了沁多县医院门口,从里面下来的不是病人,而是满满一车药品。司机说:“这才是一半,还得拉一趟。”第二趟药品拉来之后不久,州医院的索爱院长出现在母亲面前,这次不是骑马,是坐车,穿的也不是皮袍,是中山装。他一见母亲就严肃地说:“把大家集合起来欢迎我,沁多县医院的院长来啦。”说着拿出文件,在母亲面前晃了晃,“你念还是我念?”母亲接过文件看看,上面明确写着沁多县医院是阿尼玛卿州医院的分院,院长由索南爱国兼任。她把文件还给索爱说:“我这就去召集人。”医院不大,一吆喝,全体医护人员就都来到了门外的空地上。索爱把文件递给母亲说:“你念。”母亲念了,然后带头鼓掌。索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说:“文件一共两页,你念了一页,我再念一页。”说罢念起来,也是一项任命,念完了大家都有些纳闷:真的还是假的?索爱说:“为什么不鼓掌?”大家鼓起了掌。母亲说:“你这人没个正形,还是当领导的,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索爱把手中那张纸塞给母亲:“看章子,州委的章子。”母亲看了看说:“不可能吧?”索爱冷下脸来说:“那你就赶紧给公安局打电话,说我索南爱国私刻公章,招摇撞骗。”母亲呆愣着,不会再有怀疑了,她已经是沁多县医院的常务副院长,同时还兼任着州人民医院的副院长。“好好工作吧,我走啦。”索爱院长说走就走。母亲和医护人员要送送他,却只看到了疾驰而去的救护车和一股弥漫而起的青烟。张丽影喊起来:“拉加啰。”马秋枫问:“什么意思?”张丽影说:“果果教我的,他说跟‘万岁’差不多。”马秋枫也喊起来:“拉加啰。”母亲的五个学生更是欣喜若狂:“拉加啰。”母亲说:“胡喊什么?小心喊错了。”大家都吸着气闭了嘴。张丽影说:“唱歌总可以吧?”大家唱起来:“喜马拉雅放声唱,青海高原闪金光,特大喜讯传下来,万众欢呼乐开怀。”
我说:“饺子还得一会儿,先喝酒吧。”米玛从锅台那边说:“别急,菜马上就好啦。”很快端上来一大盘凉拌黄瓜、一大盘葱花油豆腐、一大盘酥油炸洋芋、一大盘酿皮。大家都围着炕桌坐好,挤不下的,就搬了凳子坐在地上。角巴说:“酿皮是米玛自己做的,比街上的好吃,快吃。”喝酒开始了。我们是晚辈,先敬了角巴爷爷,正要互相敬,梅朵说:“还有米玛,米玛已经是奶奶啦。”几个男的就端着酒杯去锅台前敬了米玛。角巴问官却嘉阿尼:“你跟藏红花结婚了没有?”“还没有。”“为什么?”官却嘉阿尼说:“家安在哪里嘛?离开了阿尼琼贡,我就是个四处浪荡的人,只有一顶破帐房,帐房又不能扎在州委的门口。”我说:“等藏红花分到单人宿舍就好啦。”角巴说:“水流到河里才是水,糌粑吃到嘴里才是糌粑,女人抱到怀里才是女人,官却嘉阿尼抓紧的要哩。”梅朵说:“奶奶啦,爷爷说啦,女人抱到怀里才是女人。”米玛说:“别听他胡说。”梅朵又说:“爷爷啦,你怎么不问洛洛和央金什么时候结婚?”角巴说:“我正要问。”洛洛笑道:“阿爸啦,我和央金明天就想结婚,但你把披红戴花的骏马准备好了吗?新褐子的帐房扎起来了吗?洁白的毛毡擀出来了吗?待客的美酒酿好了吗?吉祥的哈达挂起来了吗?”角巴说:“看样子不是你们不抓紧,是我这个当阿爸的没尽到责任,看来我不能光顾自己,得回到草原上去啦。”说着看了一眼米玛。梅朵伶俐地说:“奶奶啦,爷爷让你跟他一起去草原。”官却嘉阿尼说:“家里没有人恐怕不行吧?你得找个看守院子的人。”我说:“那就是你啦,你住在这里,藏红花下班后就有个归宿啦。”饺子端上来了,梅朵抢先搛起一个,蘸了辣子和醋放到嘴里,边嚼边说:“怎么不放肉的饺子也这么香?你们快跟我抢,不然就没有啦。”米玛说:“多着呢,够大家吃的。”梅朵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酒问:“可不可以唱?”我说:“小声点可以。”梅朵便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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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阿尼玛卿冈日撩开云雾,我要寻找我的阿妈,
告诉我哪里才是爱的天堂。
请阿尼玛卿草原给我指路,我要寻找我的阿爸,
你是扎西德勒的故乡,
阿妈你去了哪里?请让云端里的鸟悄悄告诉我,
你是冬天的雪白,是源头的安详,
阿爸你去了哪里?请让流浪天涯的艺人对我唱。
你是夏天的繁绿,是牧草的浩荡,
唱着,一阵悲酸奔袭而来,她呜呜呜地哭起来。所有人都不吃了,都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