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人喜欢你喂养你为你祝福;
或是一只羊一头牛一只小灰兔,
快出来,快出来,不管你是狗,
快出来,快出来,不管你是鹿,
或是一只虎一匹马一只小老鼠,
我们捧起哈达捧起裹你的氆氇;
都有人带你走向遥遥远远的路。
我们盼着你的来等着你的啼哭,
现在我是兰师大中文系教古典文学的老师,梅朵是艺术系教声乐的老师,生活就像暖洋洋的日光下一条源自温泉的清溪,带着欢快的歌唱叮叮咚咚往前流淌,知道前面是大海,是太阳的故乡,有浴光沐水的幸福,就缠绵地期待着。我们是两个只盯着前面忘记了身后的行路者,突然有一天,当有个声音对我说希望你回来,你一定得回来,你不回来我们就没指望了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声音来自阿尼玛卿州教育局,来自我真正的故乡,我从来没有抛弃过的草原牧区。我说:“真的还是假的,不是开玩笑吧?”对方说:“未来的校长啦,你会给别人开这种玩笑吗?王石书记说啦,先给你打个招呼,再派组织部的人去兰州请你。”“千万别来人,我承受不起啊。”“那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嘛?”“答应答应答应。”我这样说着,其实是应付。我跟梅朵都没有商量,也没有征求学校的意见,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说答应就答应?明天我就打长途电话过去:“经慎重考虑,我不能回草原,沁多学校的校长另请高明吧。”晚上回家,跟梅朵说起来。梅朵说:“你想得对,明天回绝掉,兰州多好,除了才让,我们算是从阿尼玛卿草原出来后走得最远的吧?多么难得。”我说:“你忘了昭鸽,昭鸽在北京。”“他还在读研究生,能不能留在北京还很难说。”我灵机一动:“昭鸽总有一天要毕业,我可以推荐他,让他回去当校长。”梅朵愉快地“噢呀”了一声。
快出来,快出来,你是我亲族,
然而我一夜未眠,夜深人静时,有个声音不停地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想回去?为什么要在如此紧要庄重的邀请面前,戏谑地应付人家?其实你并不喜欢草原,不喜欢沁多,也不喜欢曾经的一切,包括你的经历以及父辈的努力,因为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藏族人,你轻而易举就对从前的感情做了直截了当的否定,你所有的依凭所有的骄傲都等于零。我说你说得不对,我一连说了三个“答应”,第一个是应付,第二个是认可,第三个是告诉人家,我真的答应啦。我也没打算再打电话回绝,就是觉得太突然啦,得稳一稳,想一想,看看城市和草原之间哪个更好。不不,不是哪个更好,而是我选择的一定更好。那个声音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放心啦,你现在要考虑的并不是走与不走,而是怎样说服梅朵同意你走。婚床上的伴侣、亲密的爱人,你们恐怕要两地分居啦。我说可是可是,谁会心甘情愿放弃大城市呢,而且是有工作有住房有妻子也许还会有孩子的大城市?一个城里人和一个草原人的区别,就在于城里人是活好,草原人是活着,人不能只是活着,更要活好。那就不去啦,听梅朵的,毕竟我们是人,人的生活里,有许许多多拥有,但最重要的是拥有家。声音说可怜的江洋、懦弱的孩子,草原的牛羊喂肥了你的身体,却没有养壮你的感情,你忘恩负义还不如一只吃了羊羔后不会再吃母羊的狼。你忘了是酥油抹亮了你的皮肤也抹亮了你的生活,是藏族人给了你活着的意义和往前走的能量,是你烙下足印的积雪和踩掉枝叶的牧草给了你真正的渴望和思想。你本来就是一只羊,是雪山崩落的一块冰,是只能在高寒带盛开的一朵格桑花,可你却像苍蝇一样喜欢坐着温暖的汽车往外跑,还满不在乎地对人说:草原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翻来覆去地纠结着,听着梅朵舒畅的呼吸,就像听着一首苦涩的歌。
变成一团肉一个阿爸一样的普。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办公室给阿尼玛卿州教育局打电话,我想说我回不去啦,这里更需要我,我强烈推荐昭鸽,他比我更适合当校长。还想说对不起,我愧对草原,愧对一阵阵熏染我长大的酥油风,愧对父亲的沁多学校。我想哭,想以我的无奈我的悲伤让对方通情达理地接受我的拒绝。但一听对方的声音我就崩溃啦,不知道该说什么啦。对方激动地说:“我们把你答应回来的事汇报给了王石书记,书记非常高兴,说你不愧是沁多草原的儿子。”我说:“这事还没定哪。”“知道知道,日子肯定还无法确定,需要办调动手续嘛,定了以后请及时通知我们。另外王石书记要亲自跟你通话,你等等,我去叫。”我没等,迅速把电话扣了。又是一个晚上,我对梅朵说:“我决定啦。”“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我是说我要回沁多草原去啦。”
变成一滴白血来到母亲的肚屋,
梅朵的反应是不理我。上了床,我想抱她,她一阵乱蹬把我蹬下了床。我只好用四把椅子拼了一张床,平躺着仰望熄灯以后暗淡的房顶,刚要睡着,就听床上一阵响,被子掀到天上去啦。梅朵趿拉着拖鞋跑过来,揪着我的鼻子让我坐好,瞪着眼睛说:“刚有了房子,有了工作,好日子这才开始,你就又要走啦?沁多学校重要还是我重要?一听说让你当校长就不得了啦,连妻子都不要啦。我喜欢好看的衣服,两地分居的话我穿给谁看?我爱吃兰州拉面,喜欢逛商店,我在艺术系混得不错,很快就是副主任啦,我已经喜欢上这座城市啦,我发誓我哪里也不去。央金是怎么出事的?两口子一分开就是悲剧,你难道不明白?”说着,她扑到我身上,又捶又打。我抱着头,连声求饶,后来又抱着她说:“梅朵啦,请原谅,我是一个草原上的藏族人。”梅朵说:“我也是藏族人,但我更是一个城里人。”“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要是不去,就等于抛弃了学校,要是去了,并不等于抛弃了你。”“那你是要我守空房啦?我才不守呢。”她说着哭起来。
我们走啊走,走过烟瘴的迷途,
几天后我就走了,学校的放人还算痛快:“好啊,我们学校可以跨省界输送人才了,研究生一毕业就是校长,校长有号召力,以后让你的学生多报考我们学校。”走的时候梅朵仍然不理我。我说:“我走啦。”梅朵摔门而出。我在楼梯口追上她,赔着笑说:“送送我,你今天又没课。”她大声说:“我去找校长。”“我调动手续都办妥啦,已经不是兰师大的人啦,你找谁都没用。”“你以为是为了你的事?我是为了我,我要让校长给我介绍对象。”“千万别无理取闹,印象不好。”“丈夫都不要我啦,我还管印象干什么?我豁出去啦。”我一个人去了火车站,一个人回到了西宁,一路上郁郁寡欢,心里泪汪汪的,难受极了,好像不是我离开了她,而是她离开了我,让我瞬间觉得一无所有。
我们来自雪山,来自一群猕猴,
西宁正在迅速繁华着,差不多已经跟兰州不分上下了。我出了火车站,坐上公共汽车,看着窗外的变化竟有些眼花缭乱。马路宽了,新起的楼鳞次栉比,大多是商店、酒店和住宅楼。在旧城和新城的交界处,到处都是推土机,原来是拆挖城墙的。我心说西宁的城墙也有七八百年历史了吧,怎么说拆就拆啦?城墙遗址上已有高楼起来,好像人们必须拥挤在这里,好像老城外大片闲置的土地是不可以利用的。我下了车往西走,快到家时才想起我这次来竟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给姥爷姥姥带,赶紧拐进一家水果店,新疆的葡萄、兰州的白兰瓜、陕西的苹果、山东的枣,买了一堆。一到家,姥爷姥姥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转眼就端上几盘菜来。姥爷问我:“吃面还是吃米?”我犹豫着。姥姥说:“拉面也扯了,米饭也做了,想吃什么都可以。”正好央金也在,说:“等等阿爸,一起吃,他去挑水啦。”原来父亲也回来了。央金问:“你打算在西宁待几天?”“明天或者后天就走,州上催得急,说是学校没有校长不行,我待着也不踏实。”央金说:“明后天肯定不能走,洛洛要跟你谈谈学校的事,再说你也得见见普赤吧?”“洛洛呢?”“我下个星期有演出,没有自己的歌,他在家里帮我写,还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父亲挑水回来了。我赶紧接住,把水提到厨房,倒进了水缸。父亲问:“梅朵好吗?”我正要回答,央金说:“你不用担心她,她在哪里都很好。”我说:“阿爸啦,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啦,阿妈呢?”父亲说:“她太忙啦,病人太多,又都是离了她不行的。”我想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阿妈啦。央金吃了饭,从姥爷手里接过一个装满饭菜的饭盒,走了。我送她到街上,想给她说说我跟梅朵的事,她却抢先说:“我真羡慕梅朵,凡事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我说:“可有时候人是需要互相迁就的。”央金不接茬,摆摆手,走了。
我们来自水族,来自湛蓝的湖,
第二天,洛洛来了。他说起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以及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说得眼泪汪汪的。“想想强巴老师那会儿,多难哪,一个一个往里拽,好不容易拽来了,又担心跑回去。现在好啦,阿尼玛卿州的孩子们都往这里跑,一万多学生啦,课间操的时候五颜六色一大片,比满草原的花骨朵还好看。真是习惯成自然啦,要是还有人不让孩子上学,就跟养马不让跑、喂牛不挤奶一样是叫人想不通的。下一步你要下大力气多进些高水平的老师,好老师还是少,这是考试成绩起起伏伏的主要原因,一定要保证考上大学的学生年年有增加。办学就是爬冰山,下滑容易上坡难,你咬紧牙关、不吃不睡的要哩。还有学校的扩建,原先的规划已经推翻啦,照强巴老师说的,教学楼至少是七座,楼层最低五层,起来后就要把平房全部淘汰掉,还有通往学校的公路,一定要把简易的变成正式的,增加通往州上和各县的公共汽车。再就是电话,学校要有总机,一个教研组至少得有一部电话。”所有的这些他不用说我也会知道,但他想说,我也希望他说,让他再有一次表达不舍的机会,让他带着情意绵绵的惜别和追怀往事的伤感,把所有的寄托都表达在这个非正式交班的瞬间。他是提着空饭盒来的,吃了饺子后,又带上了一饭盒饺子,说是央金今天开始排练。我送他出门,他又说:“家里你就放心,最近强巴老师来啦,我管得少了些。他要是回了沁多,我至少两天来一趟,挑水搬煤的体力活,我包啦。”我说:“看来姥爷姥姥就得靠你和央金啦。”他轻松地说:“靠吧靠吧,靠得住的,我们现在是离家最近的。”
快去人间投胎吧你是山的灵物。
接着是个星期天,在青海民族学院藏文系上学的普赤回来了。傍晚时分,快吃饭的时候,我们听到央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但首先走进家门的却是梅朵。梅朵瞪了我一眼,亲热地扑向姥姥,再扑向姥爷,又扑向父亲,按照藏族人的礼节又碰额头又亲嘴。央金笑着对我说:“不走就对了吧?”我这才意识到,洛洛给我谈学校的事,普赤回来见我,都应该是央金的安排,目的是为了让我在这里等着梅朵,梅朵肯定给央金打电话啦。梅朵一会儿笑一会儿怒,叽叽喳喳说起来:“一听说要让他当校长,激动得走路都不会啦,横着走退着走,就是不会往前走。我让他等我,他不等,非要抢先回来,回来顶什么用?姥爷姥姥又不喜欢你,他们喜欢的是我。我不回来他们睡不好吃不好,你不回来他们照样睡照样吃,是不是姥爷姥姥?”姥爷姥姥赶紧说:“是的是的。”梅朵说:“你们应该说噢呀噢呀。”姥爷姥姥又听话地说:“噢呀噢呀。”梅朵又说:“我说我想要个孩子,姥爷姥姥年纪大啦,肯定天天盼着抱重孙,他一听转身就跑,跑来这里躲着我。你当我没胳膊没腿不会追?你会坐火车我就不会?你跑到西宁我就追到西宁,跑到草原我就追到草原。姥爷姥姥啦,你们给我做主,我想要孩子错了吗?他还老欺负我,不让我吃兰州拉面,不让我睡床只让我睡椅子,动不动不理我,有这样没良心的吗?我想跟他回草原,他说你就待在兰州吧,大城市多好啊,我离开你远远地清净,谁也不干扰谁。”她谎话连篇,胡说八道,但是我喜欢,喜欢她在姥爷姥姥的同情面前嗲嗲地说话,喜欢她的这种和解方式——创造性地给自己铺一条下台的阶梯。我坏坏地笑着,想戳穿她:“到底是谁不理谁啦?你压根就不想让我回草原。”梅朵哼了一声说:“我是考验你呢,看你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再说了我就是草原,我在哪里草原就在哪里,你凭什么要离开我?”“你生那么大气,我给你说不清楚。”“我生气是因为你没有央求我跟你一起回来,你让我留在兰州,说什么从今往后就可以两地分居啦,好像你巴不得似的。我们是两口子,分居不分居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吗?”说着她抹起了眼泪,“姥爷姥姥啦,江洋要抛弃我,还说一辈子不理我。你们说我多可怜,哭都没地方哭,只好去找校长。我说看在我们是年轻夫妻的分上,请不要让我们分居吧。通情达理的校长说,我给你一个咒语,你一念他就永远离不开你啦。”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甩给了我。我掏出信瓤一看,愣了:原来是她的调动介绍信。她凑过来说:“是不是咒语?分居的阴谋没有得逞吧?哼哼。”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一股清新的暖流潮涌而起,真想即刻把她抱在怀里,用最缠绵的语言说说我的感动。我说:“你不会后悔吧?”她说:“家具我已经处理啦,房子的钥匙已经交给学校啦,后悔也来不及啦。”
只看到吉祥的誓言写满了经书:
我被震得浑身摇晃了一下,眼泪差一点滴出来,内心的感动里又掺和了浓浓的佩服:她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分到手又装修好还买了家具的房子还给了学校,就这样离开了她骨子里眷恋着的繁华都市,要跟我去草原牧区的沁多学校啦。我惭愧得低下头,心说她不是为了学校,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草原,只是为了爱,她是一个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人。相比之下我的爱就没那么纯粹了,附带着许多条件:你是藏族人,你是草原的酥油精灵、美丽的格桑花,我爱你;你给我牧草恋土般的柔情蜜意,你跟我走东走西如同羽毛随着风,你是我的影子是能让我骄傲的陪衬,我爱你。但如果你不是呢?——你执意留在兰州,留在大学声乐教学的讲台上,你为离别哭泣而不是哭泣着取消离别,那我的爱还会像现在这样拥有酥油般的鲜香和梦幻般的甜蜜吗?其实我已经动摇了,就在从兰州到西宁的火车上,我似乎觉得我的离开就是你对爱的诀别,觉得那种让我瞬间一无所有的感觉背后,是爱情幻灭后的一丝杂念:幻灭的只是一次,不是一生,我还可以从头再来。对不起啦梅朵,跟你的差别是那样清晰,我不是一个像你一样可以为对方舍弃一切的人,我现在之所以轻松而高兴,是因为我又将是一个地道的草原人啦,又将在浓郁的酥油味的熏陶下绽放我生命的花骨朵啦,而且陪伴我的是雨露般滋润我的梅朵。我问自己:草原和校长真的比爱更重要吗?爱如果仅仅是一种虚荣的陪伴和点缀,是不是意味着随时都会消失?
我找遍远古没看到祖父和祖母,
说着话,父亲要去挑水。梅朵抓住扁担说:“我去我去,我是女的。”又问,“阿妈呢,她怎么没有回来?”父亲说:“她丢不开病人,太忙啦。”梅朵说:“我想她啦,梦见她好几回,有一次她说,梅朵你要好好的,我可能见不上你啦。说得我心里惨兮兮的。”父亲笑笑,没说话。我有些疑惑:父亲看我们的眼神怎么总是躲来躲去的?话也说得机械而僵硬,就这么一句“太忙啦”,好像是提前背好了的。父亲变了,这次回来,发现他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鬓发斑白,眉纹皱起,也瘦了,更黑了。梅朵挑着空桶出了门,我追上去说:“还是我来,街道上的人会笑话我们,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挑水?”梅朵瞪我一眼:“原来并不是心疼我,而是怕人笑话。”“看你说的,我能把心疼挂在嘴上?”“那就两个人一起去,你挑一段,我挑一段。”梅朵说着,就像她的名字,冲我嫣然一笑,是粉色的笑,是蓝色的笑,是带着花的香气、花的妩媚的笑。我顿时有些陶醉,小声说:“你真好。”梅朵突然又是一脸嗔怒:“好什么好?你得赔我?”“赔什么?”她噘着嘴说:“赔我一双白皮鞋,要跟儿特细的那种。我想去看看过去省歌舞团的同事,可是你看我这双鞋,跟我在兰州买的那一身宝石蓝的藏袍搭不上。”“明白啦,蓝天白云是最好的搭配,明天上午我们就上街。”“再给姥爷姥姥和阿爸一人买一件毛衣,我这次来什么礼物都没带。”“那还有普赤呢。”梅朵笑着说:“她不挣工资,最缺的肯定是钱,我已经准备好啦,见了面给她五十。还有,回草原时也得带礼物,我把兰州银行里的钱全部取出来啦。”“那得逛半天的商店,来不及了吧?”“我们是回家,没有礼物怎么可以?就耽搁明天一天,上午我们去买东西,下去我去省歌舞团。”“好吧,听你的。”梅朵把扁担架在我的肩膀上说:“我已经想好啦,给角巴爷爷买一对保护膝盖的皮筒子,给米玛奶奶买一件毛衣,给桑杰阿爸和尼玛舅舅一人买一件衬衣,给卓玛阿妈和旺姆舅母一人买一双皮鞋,给索南买一双皮手套,给格列买一个电动玩具,还要给所有人一人买两条秋裤,可以换着穿。”“那还有多吉呢。”“谁让你说啦,我还没说完呢,多吉好办,买一袋卤鸡腿就可以啦。现在就是没想好给苗苗阿妈的礼物,对啦,苗是绿的,应该给她买一条最好的绿头巾。”我说:“我们买的这些过去在草原都是用不上的。”梅朵感叹地说:“日子不能比,现在是现在,很多东西已经离不开啦。”
不对吧?那是你的祖父和祖母。
梅朵着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娉娉袅袅地去了省歌舞团,跟曾经的同事一起吃了饭,喝了酒,唱了歌,天黑以后才回来,惊慌失措地说:“完啦完啦,我被他们盯上啦。”我问:“谁盯上你啦?”“团长和副团长。他们看我不答应,就说明天要来找你和阿爸,你们赶紧躲起来吧。”梅朵详细说起来,我们才明白省歌舞团正在改革,精兵简政完了又开始吸纳人才,听说梅朵已经离开兰师大准备回沁多草原,就极力想把她挖进来。父亲说:“用不着紧张,这件事本身并不坏。”梅朵说:“还不坏?又是两地分居。”我说:“你就说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生个孩子,做贤妻良母,没有出人头地的想法,让他们死了心吧。”梅朵说:“姥姥你把枕头给我,我要装成大肚子。”我说:“他们已经见过你啦,今天没大,怎么一夜之后就大啦?”梅朵哭丧着脸说:“那怎么办?”父亲看看已经睡下的姥爷,打着哈欠说:“赶紧洗了睡吧,明天再说。”说着就开始解扣子脱衣服。姥姥拉着梅朵去了西厢房。我睡在姥爷和父亲中间,想着梅朵的事,烙饼一样翻腾了好一阵才进入梦乡。
请问普从哪里来?他说从远古。
第二天上午,省歌舞团的益西团长和俄霞副团长果然来到了家里。我一见俄霞就喊:“原来是你啊?”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当初从寄宿班分到省歌舞团的有好几个,现在只剩下俄霞了。俄霞因为喜欢演出,放弃了考大学,想不到已经是副团长啦。俄霞使劲推开我,过去给父亲鞠躬问好,又向姥爷姥姥鞠躬问好,然后问梅朵:“你说了没?”梅朵把头一扬:“说啦,大家不同意。”姥爷说:“坐吧,坐吧。”姥姥赶紧去倒茶。益西坐到椅子上,迫不及待地说起来:前个时期他们在大剧院推出了“流行音乐周”,搞了几台通俗歌舞晚会,效果非常好,歌舞团已经开始挣钱啦。但他发现他们的演出正在走向歧路:喜欢的观众越多,就离艺术越远。团里不缺乏台柱子,但缺乏真正的能为艺术献身的好演员,缺乏那种外形好唱功好台风好的艺术家,正商量着四处招聘呢,梅朵出现了,她还不是艺术家,但绝对有培养的潜质,又是老熟人,歌舞团怎么能放过她?从哪个方面讲,她都是最好的苗子,不在城里,不上舞台,实在太可惜啦。下一步他们打算排练一台大型的歌舞剧《青藏高原》,女主角昨天晚上已经确定,就是梅朵。梅朵说:“那有什么用?我现在想的就是生孩子,就是跟江洋在一起。”俄霞说:“你别犯傻,做演员是名利双收的,而且很快,有时候一夜之间就是天上地下,一棵草唰一下变成了一颗星。”我说:“梅朵不适合成名成家,她天生就是一个普通人。”益西不接我的茬,继续说:“梅朵的待遇是这样的,分一套房子,中套的,两室一厅,工资按一级演员对待,保证两年之内正式评上一级演员,如果不满意,条件还可以提。”梅朵跺着脚说:“待遇我不稀罕,我就要回草原。”我也想说同样的话,父亲开口了:“这件事太突然,给我们点时间考虑考虑吧。”益西说:“慎重一些是对的,我也是个藏族人,懂得珍惜,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收获,命运给了我们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俄霞说:“我这个水平已经是我们团最好的演员,梅朵比我强多啦,来了就是珠穆朗玛峰,不能再犹豫。要不我去给洛洛和央金说,让他们来劝劝你们?”梅朵和我都说:“他们来劝?”意思是正因为央金出了事,分居才显得那么可怕。又说了一会儿话,益西和俄霞起身告辞。梅朵说:“对不起啦,让你们白来啦。”
汉人叫作娃娃孩,藏人叫作普,
3
一切如愿,我和梅朵结婚不久,学校的教师住宅楼也起来了,梅朵分到了一个小套。在我们简单做了装修,买了家具,放了鞭炮,欢天喜地住进去的这天,梅朵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就想要个孩子。”我说:“等我留校的事定了以后吧。”“什么时候定?”“毕业前就能定吧?最多还有一个月。”“太漫长啦,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孩子。”说着扑到了我身上。其实留校是研究生毕业后才定的,因为突然有了几个来自其他学校的竞争对手。学校为了选留最出色的,又增加了一次面试和业务考核,我的压力大得就像扛起了皋兰山。但最终我还是胜出了,也就是说我不光在我们兰州师范大学是出色的,跟别的大学同等专业的硕士生比起来,也有不容小觑的实力。接到留校通知的这天,我和梅朵在家里庆祝了一番。我们喝着酒,唱着歌,然后上床要孩子,梅朵拍着自己的肚子说:“你给我明天就大起来。”我说:“唱一首《快出来》,孩子就有啦。”我们唱起来,歌声把整座楼都震撼了。第二天碰到同楼住的老师,都问我们:你们唱的是什么歌?那么好听。梅朵止不住又唱起来:
送走了客人回来,父亲说:“名利双收又不是犯罪,你们怕什么?沁多学校培养人,不就是为了让学生有出息吗?你们一个当校长,一个做演员,我看挺好,不要轻易回绝,免得将来后悔。尤其是江洋,梅朵不拖你的后腿,你也不要拖人家的后腿。”我说:“我们是两口子,总得一个拖着一个。”父亲说:“我和你阿妈就不是两口子啦?我们谁拖累过谁?要是梅朵真成了歌星,那就是沁多学校和整个阿尼玛卿草原的骄傲,也是我们家的骄傲。想一想到底是你的需要重要,还是学校、草原、家的需要重要?”我觉得我不应该把学校和草原放在首位,但又不敢说。梅朵心直口快地说:“谁的需要都不重要,我自己的需要最重要。”父亲问:“你需要什么?”她一愣,想说又说不出来,着急地喊了一声:“我的需要只有我知道。”父亲说:“听我的劝,把那些摆不到桌面上的需要暂时放一放,你就考虑你喜欢不喜欢唱歌跳舞,想不想献身艺术?”梅朵说:“喜欢,所以我要回去,沁多是歌舞之乡。”父亲说:“那里只有草原,没有舞台,艺术是需要舞台的,还需要大众欣赏,需要一座城市的掌声。”我听着有些心动,突然觉得父亲好像是对的,梅朵有歌舞的天赋,我不能因为不想两地分居就扼杀她的天赋。明星、艺术、舞台与掌声、了不起的名声、辉煌的事业,这些先前被忽略的词汇,纷纷然出现在脑海里,带着金色的抛物线,魔幻般地缠绕在一片瓦蓝而高远的背景上,那里有闪亮与荣耀,是学校和草原的荣耀,更是我的荣耀,是梅朵自己的荣耀。没有人会对可望又可即的荣耀失去兴趣,包括我。我说:“也许阿爸说得没错,我们是得考虑考虑啦。”梅朵说:“考虑什么?”我说:“你留在西宁,做一个演员。”梅朵说:“你又不让我跟你去啦,怎么总是出尔反尔?”我惭愧地笑笑:真是说变就变啦,就像地球之于月球,拉着它走又推着它不让碰上。父亲安慰道:“这是好事情,高兴都来不及,生什么气?”梅朵说:“苗苗阿妈为什么不在西宁?她还不是想离你近点。大人都不想两地分居,我们年轻人就更不想啦。”
一个星期里,母亲一再地说,几乎天天说:“去吧,去做你的事,待在这里干什么,你又不是医生,不仅帮不了忙,还妨碍我。再说我怎么能放心你在这里吃住?虽然你不跟我住在一起,但这里是医院,到处都是传染源,万一你传染上了怎么办,以后谁去照顾姥爷、姥姥和孩子们?”母亲是对的,父亲没有理由不同意,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用眼泪洗了脸,洗了心,洗了整个生别离山医疗所。母亲说:“别告诉孩子们,免得他们牵挂,万一跑来看我怎么办?”“那我怎么说呢?”母亲跟他同样咽着眼泪,口气却是坚定的,是深思熟虑的那种,是许久的思考积淀而成的决定:“随便你怎么说,说我已经去世了也行,车祸遇难,或者暴风雪中失踪。”“那不能,他们会伤心死,尤其是姥爷姥姥。”“对啦,去看看两个老人吧,我不能去啦,你要多回去啊。”“噢呀,噢呀,一定多回去,他们见不到你啦,不能再见不到我。”“再就是,你还没老,还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而我已经不能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啦。我们,离婚吧。”父亲吼一声:“这个你别想,我永远是你的丈夫。”父亲骑着日尕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医疗所。草原上各色花朵一如既往地盛开着,从花海里飞来一只鸟,盘旋在头顶,宛转地叫着: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接下来的时间里,父亲和我轮番劝说梅朵留下来。后来姥爷姥姥也加入了进来,他们的劝说似乎更有说服力:“你在西宁,常来家吃饭,我们也少一些冷清,天天听你叽叽喳喳,就是一只喜鹊在家里,心里喜欢得很。还能分到房子,很多人没房子住你不知道吗?一个中套,两室一厅,那是很大的,等我们老了,就搬过去一起住。再说你要是在西宁,江洋回来得就勤些,你要是不在,一年两年他都不来看我们。”梅朵哭了,知道她不得不留下,就伤心得号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江洋不要我啦,我穿了衣服给谁看,我唱了歌给谁听?姥爷姥姥啦,你们要说到做到,给我做好吃的,我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姥爷姥姥赶紧说:“你放心,我们天天给你做。”“还有,你们已经老啦,我分了房子就搬过去住,我喜欢热闹,你们不来我跟谁去热闹?江洋你听着,我不是央金,你也不要做不回家的洛洛。”“我保证,一定多回来看你。”“你向谁保证?”我倏地举起了拳头:“向雪山大地保证。”梅朵用手绢擦着鼻涕说:“不行,你得写保证书,我要贴在墙上。”“好好好,一定写。”“现在就写。”转眼之间,我和梅朵跟过去的洛洛和央金一样了:一方是校长,一方是歌舞团的演员,都在分居,还都是年轻夫妻。不同的是我有保证书,上面明确写着“保证一个月回来一趟”。我把保证书念给梅朵听。她一把夺过去说:“这可是你说的,我没有强求你。对了,你还要写上必须天天打电话。”“这可就难了,你身边又没有电话。”“有没有你别管,反正我要天天听到你的声音。”就这样梅朵留在了西宁,她给省歌舞团提了一个条件,家里必须安一部电话。益西和俄霞都说:“噢呀,没问题。”
父亲待了一个星期就走了,是母亲赶他走的。母亲冷静地说:“既然病已经找上了我,不见亲人是最好的,见了又能怎么样?面对面哭一场?能把病哭走我就见,可是你知道,遇到任何事,最不顶用的就是眼泪。不如远远的不见,就在黑夜里想着,这个人在干什么?别忙得顾不上吃饭睡觉啊。你来啦,能天天见到你,我不想啦,可我的负担就重啦,愧疚就多啦,难过时不时就来啦。我还得躲着你,还得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你看到,还得小心翼翼地关照你的饮食起居,生怕亏待了你。还是去吧,远远地离开这里,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治疗,静静地工作。我还在工作,你也看见啦,诊断,开药,做手术,那些病人离不开我。”父亲看到,母亲跟她的病人已经没有丝毫的避讳和设防了,都是病人,都要被折磨;都是牛羊,都要被宰掉;都是牧草,都要被践踏。他想知道母亲的病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母亲不告诉他,更不肯摘掉头巾和口罩让他看。他只能猜测:已经毁容啦?眉毛掉尽啦?鼻子没有啦?皮肤溃烂啦?身上脓疡啦?病灶浸润啦?损害弥漫啦?神经粗大啦?各处麻木啦?好在还看不出肢端的残废,看不出生命走向衰败的迹象。父亲问:“你不是治好了那么多麻风病人嘛,怎么就治不好自己呢?”母亲说大概是因为她长期接触治麻药物的原因,对别的病人有效的药,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包括藏药。药物在她身上不仅有了耐受性,而且有了严重的交叉耐受性,也就是不光对一种药耐受,对所有的治麻药物都失去了敏感,迟钝得就像细胞死了。她曾经决定给自己加大剂量,但直到中毒,也没有产生预想的治疗效果。为此索爱院长带着张丽影去了一趟“兰麻所”,带回来一些新药,似乎有点作用,但很小很慢。眼镜曼巴离开阿尼琼贡再次来到医疗所,就是为了专门用藏药给母亲治病。最近索爱院长又把自己的师父坚赞曼巴请到了医疗所,正在用药,还未见效果。母亲说:“我现在已经不着急啦,治好治不好对我都一样,反正已经无法恢复原貌,不能再跟你和别的亲人见面啦。”父亲明白了,病情很严重,至少已经毁容啦。父亲去后面的住院部找到了眼镜曼巴和坚赞曼巴,问起来,他们都说,雪山大地会保佑苗医生的。父亲双手合十,不停地念叨着:“雪山大地保佑,雪山大地保佑。”
西门杂货店的马福禄来了,晋美打电话要他转告父亲:“沁多贸易”的名声已经出去啦,流动买卖和样板展示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卖牛卖羊的牧人多起来,牛羊的来源现在不愁啦,但大晴天后面总有阴雨天,上个星期去巴颜县流动,牧马场的人把果果和车扣住啦,只把桑杰和卓玛放了回来,你赶紧回来的要哩。马福禄是骑着摩托车来的,说了该说的,又炫耀地说:“怎么样,我现在有一辆货车,最近又有了这辆摩托车,都是买卖牛羊肉挣来的。我想把杂货生意撤了,专门经营牛羊肉,就是不知道你那边能不能保证货源?”父亲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马福禄紧张地问:“不能?”父亲沉默了片刻,突然说:“谁说不能啦?放心吧,没问题的。不过你得把皮张加上,最好能批发生皮,零售熟皮,还有其他畜产品,酥油、奶皮、奶疙瘩什么的。”“好好好,我加上。”父亲突然盯上了那辆闪闪发光的蓝色摩托车:“这东西怎么样嘛?”“好得很,有路没路都能走,没有比它更方便的,还便宜,几千块的事。”父亲点点头,觉得自己也该回去了,他待在西宁既是为了陪伴姥爷姥姥,也是为了让母亲放心,但现在这里已经有了陪伴的人,他就想回到离母亲更近的地方去。再说他天生不是一个容易消沉的人,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连身患恶疾的母亲都没有放弃工作,他怎么可以整天无所事事呢?他去省政府拜访李志强,说起牧马场和周边牧人的草山纠纷,说起老才让的为人和利用淘汰的马匹大量吞并牧人草场的事。李志强说:“牧马场金矿的黄金是省财政收入的一部分,老才让上任以后产量比过去增加了两倍。我们是个穷省,到处需要钱又到处没钱,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创造利润的单位,不能因为你说的这些原因就把它撤销吧?”“场长总可以撤换吧?现在是坏人当道。”“好坏不是你说了算,政府自有衡量的标准,是王石让你来的吧?你不要什么话都听他的。”父亲生气地说:“你怎么替老才让说上话啦,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害你害学校的?”“消消气,晚上我请你喝酒。”“戒啦。”
母亲宿舍的门从里面锁死了,敲了半天才打开,里面有人,是个陌生的人。不,不是陌生的人,她就是母亲。裹着白色头巾和大口罩的母亲,只露出黑汪汪的眼睛,闪着忧郁悲伤的热乎乎的亮光,盯着父亲。父亲浑身战栗,一开口嗓音就变了:“你怎么啦?”说着就哭了,“我早该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的,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苗苗,你受苦啦。”说着就要扑到母亲跟前。母亲躲开了,小声而严厉地说:“你别过来,传染上怎么办?”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床上,屋子里亮堂极了,而居住在这里的人却显得暗淡无彩,是阳光照不上的黑影,任何人走进这间屋子,都会变成黑影,围绕并挤压着黑影的是浓烈的草药味,是一股烫人灼人的凄凉。张丽影也哭了:“对不起苗姐姐,我拦不住,也不想再拦啦,总得让家里人知道吧?”母亲说:“我又没怪你。”张丽影擦着眼泪出去了。关门的声音一响,父亲就扑到了床上,抱着叠起的被子,就像抱着母亲大声号起来:“太晚啦,太晚啦,我知道得太晚啦,我整天忙这忙那,忙什么呀?‘沁多贸易’、牲畜超载、草山纠纷,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妻子都成这样啦,我居然这么长时间没管她,我混蛋,我还是人吗?还是你丈夫吗?苗苗,你一个人是怎么熬日子的?你就会苦你自己,为什么不给我说一声?”父亲一边哭一边埋怨自己。从心底讲,他并不谴责带给母亲苦难的麻风病,那是不可回避的命运,是一个医生的职责连带而来的危险,他只谴责自己,自己的自私和寡情。似乎比起母亲的病,他更在意自己的漠视和疏淡,更在意时间和距离的隔绝——都在阿尼玛卿草原,却没有及时出现在母亲面前,更在意由于他的疏忽让母亲一个人度过了漫长的黑夜,没有陪伴,没有帮助,没有分担,没有亲情的抚慰。但是他很快便知道,就算他真的是自私的寡情的,那也是母亲的期待。母亲说:“你为什么要见我?”
尽管梅朵不回沁多草原了,但她还是上街买齐了原先准备带给家里人的礼物,一再叮嘱我:“到了沁多草原先回家再去学校。”我和父亲拎着两个大帆布提包,一起离开了西宁。姥爷姥姥送我们出了巷口,梅朵和洛洛送我们去了长途车站。父亲说:“两个老人就托付给你们啦,一定不能再让姥爷挑水,更不能让姥姥太劳累,她说她的心脏有时候咚咚咚跳得快,我估计是劳累的缘故。”梅朵发愁地说:“要是做饭也会劳累的话,那我就吃不上好饭啦。”父亲说:“做饭不要紧,姥爷也会做,你可以洗碗。”梅朵说:“这个我会。”洛洛说:“放心吧,还有我和央金呢。”一路上父亲很少说话,忧郁的眼神带着草原的雨色,就像车窗外的滴答是从他眼里出来的。我说:“牧马场没有权力扣留人和车,他们是违法的,阿爸不用发愁,报案就是啦。”父亲摇头。我说:“你跟王石书记关系那么好,让他出面不就行啦。”父亲还是摇头。我说:“也可以去找萨木丹帮忙,他不是在牧马场吗?”父亲突然扭过头来,问了一句我没想到的话:“你想你阿妈不?”我一愣:“太想啦。”“想了就去看看吧。”“噢呀,我先去角巴爷爷家,完了就去生别离山,梅朵还给阿妈买了一条羊绒的绿头巾。”父亲望了一眼窗外,雨大了,雨柱像是铅色的藏银雕铸的,一根根地斜立着,黯郁从远方汹涌而来,又被水的亮光打成了一张张巨大的筛子。草原正在接受清洗,所有的牧草都像新长出来的,唰啦啦地抖动着欢呼天降甘霖,牧人们、动物们、昆虫们,猫在不至于湿透和淹没的地方,等待着云层后面被洗过的太阳出现,那时候他(它)们将以极大的喜悦倾巢而出,在新生的阳光下和潮湿的蒸汽里重新忙碌起来。父亲突然扭过头来说:“算了吧,你不要去啦。”“为什么?”父亲不回答。
2
草原的雨下得频繁,却不会持久,一到沁多县城,雨就停了。父亲带我走向晋美商店。晋美远远看见了,跑过来说着“扎西德勒”,接住了父亲手里的提包。父亲焦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晋美说:“气人得很,还是听桑杰给你说吧。”我们没有在晋美商店停留,走到日尕跟前,鞴了鞍鞯,让它驮着两个提包,去了桑杰的家。日尕打着响鼻伸过头来,埋怨父亲去西宁为什么不带着它,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它本来是要去找他的,却被可恶的晋美天天拴着,连去草原上吃草饮水也拴着。父亲宽慰地摸着它,从耳朵一直摸到鼻子上,又从口袋摸出两块水果糖,剥了糖纸,用手掌托到了它嘴边。它把头朝一边一扬,像是赌气不吃。父亲说:“你不吃我吃啦。”手正要缩回,就见日尕忽地低头,舌头迅速一伸,把两块糖卷进了嘴里。父亲拍它一下,把缰绳缠在了它脖子上。只要父亲在,不骑它的时候,缰绳的意义就不大了。我们朝桑杰家走去,日尕紧紧跟在后面,生怕父亲再次消失。
医疗所治疗部的前厅里,穿着白大褂的张丽影拦住了父亲。她说:“看样子又得让你失望啦。”父亲叹口气说:“又去基层搞预防啦?又不在医疗所?去哪里啦?我去找。”“我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就是新营地和老营地嘛,我去过的,一个在河边低洼处,一个在孤起的雪山那边。”“早就迁徙啦,牧人的生活你又不是不了解。”“没关系的,我有日尕,它的鼻子灵,能闻到牧人在哪里。”父亲转身就走。张丽影跑过来再次拦住他:“你一个人去很危险,碰上狼啊熊啊怎么办?”父亲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有日尕,什么也不用怕。”“不行,你不能去,去了也是白去。”父亲诧异了:“你怎么知道?”“她要是回来呢?你肯定会和她走岔。”“你的意思是我在这里等着?也行,反正这次我必须见到她。”张丽影没辙了,好奇地问:“你有事?”父亲点点头,又说:“没事我就不能见她啦?她是我妻子,从春节到现在我们就没见过面。你和果果能这样吗?果果多长时间来一次?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让他在县城盖房子,他也同意啦,你们以后就是两个家,这里一个,县城一个。”张丽影苦笑一下,看父亲要走,一把拽住说:“你去哪里?”“你们所长的宿舍,我想睡一会儿。”“门锁着。”“就不能撬开吗?”“不行。”父亲瞪大了眼睛,望着对方沮丧的神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甩开张丽影,大步走去。张丽影追上他,却没有再拦他。
大概是占了第一的缘故,草原上新起的定居房——桑杰阿爸的新家在我眼里有些生涩和唐突,就像流畅的语言里突然有了几个谁也看不懂的词汇。湿漉漉的绿色奔涌而来,牛毛草衔接着芨芨草,又有雨水打不败的花朵——雪青的紫菀、明黄的甘菊、深红的刺儿菜什么的,环绕着灰色的建筑,有些长河受阻的感觉。但父亲是兴奋的,告诉我沁多县城将要慢慢大起来啦。离桑杰阿爸的家不远,是果果的房子,也是一溜儿三间平顶的藏式碉房,外带廊檐和右耳房,不过还没有完全竣工,耳房还差房顶,院墙只砌了一半。果果的房屋后面,更高一点的地势上,是顿珠的碉房,他圈起的院子更大,五间正房、两间耳房。更靠后的是晋美的碉房,正在挖地基,看上去至少也有五间。晋美说:“强巴啦,给我们居住的地方起个名字吧。”父亲说:“江洋起。”我说:“还是阿爸起。”父亲想了想说:“就叫扎西平措吧。”晋美说:“噢呀,我明天就做个牌子立在这里。”父亲说:“藏文汉文都写上。”晋美把手伸过来说:“汉文怎么写?”我掏出钢笔,在他手掌上写了“吉祥圆满”几个字。
一进入生别离山,父亲就让日尕慢下来,顾望着四周,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这里的草势真不错,似乎一年比一年好,整齐得就像种出来的庄稼,仔细看又是千姿百态的,光蒿草就有好几种:细小的矮生的毛状的水色的高大的卷叶的,更有近处的象草、远处的赖草和更远处的冰草,层层叠叠让密生的牧草一任铺排,奢侈地占据着大地。绿色之上更吸引眼球的当然还是花,绶草花紫了一地,红门兰红了一片,软紫草黄了一摊,蜂蝶不是一只一只的,是一层一层的。作为一个从畜牧草原学校毕业的人,一个曾经以牛羊植被为工作对象的人,父亲不期然而然地陶醉了,姹紫嫣红洗涤着他,清风白日抚慰着他,让他的眼睛变得跟孩子一样清澈,能看懂草的表情、花的神态,超然而宁静。如今的阿尼玛卿草原,最漂亮的竟是生别离山。他想着,手搭凉棚看了看不远处绿浪环绕的医疗所,滚鞍下马,打了一下日尕说:“去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所有品种的牧草都在这里。”
还没到院门跟前,院子里的多吉就激动地吼起来。桑杰出来了,看到父亲后弯了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接着眼泪就出来了。父亲赶紧过去,抱住他,跟他碰了碰额头。我也快步过去,在雕了莲花和象宝头的门楣下叫着“桑杰阿爸”,说了声“卡卓洛淘”。桑杰阿爸抱着我又亲吻了我。我说:“再亲一下嘛,梅朵虽然没来,但跟来了是一个样子的。”阿爸就又亲了我一下。大家进了院子。卓玛阿妈在房门口弯腰迎接着,多吉则又蹦又跳,几乎要挣断拴着它的铁链子。父亲跑过去,蹲下来抱住它,任凭它的舌头在自己脸上舔来舔去,然后掏出一块牛肉干,撕掉塑料包装,放进它大张着的嘴里。它用舌头顶出来,看父亲打了它一下,赶紧又卷了回去。虽然西宁商店里的牛肉干并不适合做狗粮,但父亲总觉得不带礼物是不好的。卓玛阿妈抱着我亲了两下,我便去日尕背上卸下提包,提进房屋,拿出了礼物,桑杰阿爸是一件衬衣,卓玛阿妈是一双皮鞋。他们把礼物双手接过去,放在享堂前面,念着祈福真言说:“雪山大地看见啦,江洋和梅朵孝顺我们,带来了这么好的礼物。”晋美望着说:“以后‘沁多贸易’也要多进些男男女女各式各样的衣服和皮鞋。”父亲说:“对着哩,汉式的要多样,藏式的也要多样,尤其夏天的单袍和夹袍,还有各样的靴子、帽子,既然是商店,货物齐全是最重要的。”然后坐下来喝茶。桑杰说起果果和汽车被扣的经过:他们开车从一片草场经过,突然冒出一帮牧马场的人,说是碾轧了牧草,要求赔偿一万块。果果吓了一跳:你们是不是藏族人?想钱想疯啦?不就是轧了一下嘛,草又没死,居然要求赔偿,而且这么多?再说牧人的草场与你们牧马场有什么关系?那帮人说草场是马匹换来的,这一带的所有草场都已经归属牧马场。说着就把果果摁倒在地绑了起来,又让桑杰和卓玛回去拿钱,说是不给钱就不放人放车。桑杰说着瞪了一眼晋美:“钱重要还是人重要,我让你赶紧拿钱把人赎回来,你非要让强巴回来做主,耽误了这么久。”晋美说:“钱是辛苦挣来的,能不给就不给,一万块不老少,我们给不起,让强巴回来就是要想想别的办法。”父亲说:“不给是对的,凭什么要白送钱?这次一万,下次就是两万三万,让狼尝到甜头更倒霉的就是羊。我明天就去牧马场,把果果换回来,你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父亲不想给王石添麻烦,也不想找任何可以疏通的关系,选择了自己去见老才让,当面跟他论理,也是先礼后兵的意思:牧马场是非法拘押,这等于绑架,还兼带着讹诈,罪上加罪,他不怕跟他们打官司。桑杰说:“要是为了换回果果,那还是我去吧,我是坐过牢的,那种苦我吃得消。”父亲说:“只能我去,他们对待牧人和对待我是不一样的,尽管我现在也是个牧人,但毕竟当过干部,还有些关系。”
日尕的枣红色在蓝绿的背景上就像一堆燃烧的牛粪,是行动的牛粪,是飞翔的燃烧在天际线上描画而过,一抹波荡起伏的斜线带着敏捷和力量,插向天空和草原的缝隙,在那里马是一团云、一片从太阳中撕下来的日影、一个关于光可以弯曲向前的传说。而马背上的父亲则是一朵红艳艳的马先蒿,高傲地绽放在红风绿岚里。他看到遍地都是姹紫嫣红的牛羊,牛在盛开,羊在吐香;看到这些咩咩哞哞的有声花朵经过草原时留下了一摊摊无草的黑色荒地,那是能够挤奶驮物的花朵,是能够奔跑游走的花朵,是让他格外揪心的灾难的花朵。花朵向着地角天边蔓延而去,日尕舞动的蹄子下面,荒芜的持续让父亲一次次惊心:怎么这么多啊——无草的黑土滩、退化的秃斑地?飞快增长着的还有鼠兔,在马蹄前窜来窜去。这种啮齿动物视力不好,为了预防鹰和狐之类的天敌,只能生活在少草或无草的地方。也就是说,它们的出现是个极坏的兆头,说明草原的挣扎已经到了极限,很快它就会放弃,放弃绿色放弃生机也放弃“草原”这个称谓,去迎接荒漠的曙光——假如死寂把荒漠看作曙光的话。父亲晃动着马鞭,希望日尕飞过荒芜。日尕诧异地瞪着他:主人啦,我已经最快啦,是风的速度啦。父亲说:我要你跟光一样快。日尕凌空而起,蹄不沾地,朝着不断往下掉的太阳,电闪而去。
说着就开始围着炕桌吃饭,酥油茶、手抓肉、甜米饭。父亲说:“已经不一样啦,城里的牧人能吃到甜米饭啦,慢慢地,吃的东西就会更多。”卓玛说:“噢呀,昨天我们吃的是白菜萝卜糌粑糊糊。”父亲问:“好吃不好吃白菜萝卜?”卓玛说:“不好吃,但你说一定要吃,我们就吃啦。”父亲说:“羊肉汤煮白菜萝卜再放些洋芋、粉条、花椒、辣子就好吃啦。桑杰啦,你以后要多带卓玛嫂子下饭馆,看人家是怎么做的,回族人的饭为什么好吃,因为样数多,搭配得好,调料也全。”桑杰答应着,又说起流动买卖和样板展示,说起还有些买到手的牛羊寄存在原来的主人家,羊是活着往回运,牛是宰了往回运,现在车被扣啦,拉不回来,只能去赶啦。父亲说:“就算救护车能跑,恐怕也得雇人赶,不能把所有的牛都宰啦,我们没有冷库,肉坏了怎么办?”又问晋美“沁多贸易”账上的钱,觉得买一辆卡车有些吃力,当机立断:贷款。又说:“你们每个人都要学会开车的要哩,不是开卡车,是开摩托车。桑杰我算了一下,养摩托车比养马划算。晋美和顿珠没有马,更要买,以后住在扎西平措,去店里上班,走来走去得一个小时,摩托车几分钟就到啦。再就是可以在草原上到处跑,有点沟沟坎坎也不怕,拿了钱去牧人家买羊,再骑着摩托车把羊赶回来,好几天的事一天就能办完。最重要的是骑着摩托车说明你有钱,现在这个社会,有钱人的身份是不一样的。”晋美说:“我去给顿珠说,让他先买。”父亲说:“你比顿珠钱多,你应该先买,做个样子给大家看嘛。这样吧,你们三个谁要是先买了摩托车开着到处跑,‘沁多贸易’给他报销一年的油钱。”晋美说:“那你为什么不买?”“日尕日行千里,气都不喘一下,你们有吗?再说我怕日尕吃醋,一蹄子踢坏了怎么办?”桑杰小心翼翼地问:“摩托车是什么?”晋美哈哈大笑:“你真是个老牧民。”我说:“阿爸啦,就是机器马。”
父亲和喜饶分手后,骑着日尕去了州上,第二天下午到达,直奔王石书记的办公室。王石一见他,茶都没来得及倒,就忍不住说起来:“最近一个月,牧马场跟我们的牧人已经有大小十二次草山纠纷,每一次都是牧人吃亏,被打伤的六个牧人还在州医院躺着。我们不打算再忍啦,已经通过公安局警告了牧马场,如果以后还有霸占草场、抢夺牛羊、偷窃财物、殴打牧人的,我们将采取严厉措施:对牧马场的办事处和宿舍断水断电;对他们的车辆设卡检查;州医院拒绝给牧马场的人看病开药。”父亲问:“非得这么干吗?给老才让好好说说不行?”王石愤愤地说:“他根本就没把州委放在眼里,我给他说什么?我是阿尼玛卿州的父母官,牧人的利益总不能不维护吧?”“倒也是,这种时候除了你,谁还能为牧人说话?不过你的严厉措施还是要慎重,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我觉得你们做得没有道理。断水断电和设卡检查只能让牧马场的人更加反感,州医院更不能拒绝牧马场的病人,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工作,得了病会加倍难受,又不是他们跟牧人过不去。”王石说:“我就是想让牧马场的人明白,是老才让使他们失去了用水、用电、走路、看病的机会,只要他们把老才让赶走,一切就会好起来。”父亲大摇其头,还要劝,王石起身一边给父亲倒茶一边说:“洛洛辞职了,推荐江洋当校长,我让教育局直接跟江洋联系,了解一下他本人的想法。”父亲说:“洛洛给我说啦,我今天来就是想说说这事,能不能先缓一缓?”“为什么?”“我当然希望江洋回来当校长,他本人肯定也没问题,我了解他,喜欢草原就像喜欢天堂。但家里人是不是得商量一下?尤其是得征求一下他阿妈和他妻子梅朵的意见。万一两个女人的想法跟我相反,我就只能尊重她们,反过来说服江洋不要回来当校长,毕竟兰州是大城市,海拔也低,对他们的将来更好些。”“这种话不应该是你说的,你想说的肯定是不愿意老校长的儿子当新校长,免得别人说闲话。”“对啊,既然你已经想到啦,就不能不顾及。”王石不容置辩地挥了一下手说:“这是个重要任命,不容商量。偌大一个学校,又关系到草原和牧人的未来,没有一个得力放心的人怎么办?我的想法是,几年以后阿尼玛卿州不能再有文盲青年,所有的青年藏语汉语都得会,我是说会听会看会写会算。我们这边抓紧跟江洋本人沟通,你去做通他阿妈的工作,至于妻子嘛,只要他本人态度坚决,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父亲沉默着,突然站了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去生别离山医疗所找他阿妈。”
这天晚上,我和父亲睡在了右耳房的炕上,被多吉的叫声吵醒时天已经大亮,有人来了,是顿珠。他站在窗口说,店里的售货员病啦,他自己正在忙活碉房的粉刷和装修,顾不上,想请桑杰帮他站一天柜台。看到父亲从屋里出来,他愣了一下:“你回来啦,我怎么不知道?”父亲说:“正要去找你呢。”“不会吧,是见了我才这么说的吧?”顿珠觉得父亲跟别人比跟他关系更近些,很担心有什么事瞒着他,或者把他落下。父亲笑着说起学开车和买摩托车的事:“赶快动手的要哩,以后谁的速度快谁就挣钱多。”顿珠说:“能报销一年的油钱,我当然要争一下啦。”大家都来到院子里。桑杰说他不能去站柜台,今天要带着我去角巴阿爸家。父亲说:“那就让卓玛去站柜台,卓玛,你去。”卓玛紧张地说:“我不会,钱我算不来。”父亲说:“慢慢就会啦,以后家里是桑杰管挣钱,你管数钱,不会数钱就等于不会吃饭。”又对顿珠说,“你教教她,一教就会,她聪明得很。”顿珠说:“卓玛啦,强巴已经说啦,你不去也得去啦。”卓玛说:“啊啧啧,钱数错了怎么办?”父亲说:“一遍不放心数两遍,两遍不放心数三遍。”顿珠说:“再就是记账,十个数字,好写得很,我教你。”桑杰也说:“只要用心,一点点也不难,当初在公社办畜产品站时,我开始也不会,慢慢学就会啦。”
那天送走洛洛后,父亲把喜饶带到晋美商店,问起牧马场用马匹换草场的事。喜饶说:“是旦增书记决定的,派畜牧局的人下去说服牧人,我开始以为这件事很难,没想到一说到马匹,大家都觉得太合算啦。俗话说羊铜牛银马黄金,草原的牲畜里,马的地位最高,过去只有头人家才养得起马群,身份高不高,地位显不显,就看马群大不大。如今草原和牛羊都归个人啦,再有了马群就跟头人没两样啦。”父亲不客气地说:“看来你的学白上啦,连今非昔比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说的尽是糊涂话。老实告诉我,你把你的糊涂病传染给了几家?”“县东部那一片草原我都说啦,大概有十几家吧。”“这样行不行,你去把他们再说回来,包括你阿爸,退掉马群,要回草场,你是县政府的干部,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这个不能吧?旦增书记说啦,牧马场是国家的,把草场交给牧马场就等于交给国家,只要牧人愿意,我们只能支持不能反对。”“你能不能替牧人替你阿爸想一想,那么多马匹采食下去,等待他们的还有多少好日子?还是畜牧局的干部,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喜饶几乎要哭了:“强巴老师啦,对不起,道理我不是不懂,就是做不来。牧马场给县委县政府送了些马,科级以上的干部一人配了一匹,还在县委马厩留了十几匹公用马。县上本来就缺马,出行不方便,这样的事大家都叫好,我能对着干吗?”父亲说:“这是行贿你知道吗?我都可以告他老才让。”喜饶抖了一下脑袋说:“老师千万不能告,一告就把自己的学生扯出来啦。这件事情来回跑腿的是萨木丹,他调到牧马场去啦,说在县上他一辈子都是个一般干部,而且搞文教一点权力都没有。他去了两趟牧马场,不知道老才让看上了他的什么,很快就把他调去啦。他说用草原换马匹的不光是沁多县,还有巴颜县,出头办事的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彭措。”父亲叹口气说:“早知道他们会变,我就不培养他们啦。”喜饶说:“有的人越培养越好,有的人越培养越坏,老师应该早知道。”“你呢,是好啦还是坏啦?”喜饶笑道:“我做错事的时候有哩,但肯定还是好啦,因为我做对的比做错的好像多一点,再说错了我会后悔,会认错。”
早饭后卓玛去了顿珠商店,桑杰阿爸和我骑着他家的两匹马,带着礼物去了漂泊在草原深处的角巴家。父亲骑着日尕去了牧马场。桑杰说:“强巴啦,小心点。”我望着父亲匆匆远去的背影,感觉阳光就像一抹拉扯孤儿的手,爱惜地摩挲着他,他显得那么孤单,甚至有些凄凉。桑杰默诵着祈福真言,双手合十,朝着父亲消失的地方拜了拜,祝他平安吉祥,这才翻身上马。我们朝南走去。已经没有波浪起伏的草潮了,也没有了连片的结着草籽的穗头齐崭崭弯腰鞠躬的景象,草场的退化也是晚夏的退化,风显得不那么绿了,清透中飘扬着缕缕的浑浊。花倒是不减颜色,艳丽的依然艳丽,缤纷的依然缤纷,只是稀疏了许多,间或有狼毒花以馒头的形状摇曳在草墩子之上,让人一阵阵惊心难过:狼毒花是牧草衰败的证明,只要它长出来,草原的好日子就不多啦。我们在旷野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在承包草场的西端遇到了角巴爷爷家。角巴不在,说是到生别离山看望母亲去了,早晨才走。我一下子就觉得特别特别想见见母亲,越快越好,委婉而悱恻的愿望里,深埋着一种自责:属于草原的必然是温情和哀伤的,你的温情哪里去啦?连作为长辈的角巴爷爷都坐不住啦,你怎么还好像无动于衷?父亲、母亲、学校、草原——我发现一回到沁多就有了这么多需要我牵挂的,就像我是一棵草,随风摇曳着属于大地的明亮与悲伤。我要告诉母亲,我回来啦,我离她越来越近啦,而梅朵留在了西宁,虽然离我远些,却可以天天见到姥爷姥姥。我给米玛和其他家里人送上了礼物,吃了饭,看天色尚早,便要骑马去追撵角巴爷爷。桑杰也急着要离开,他说自己好像已经跟草原没关系啦,所有的事都在县城等着他去办。匆匆告别家里人,我和桑杰阿爸一东一西上路了。索南骑马追上了我:“路你不熟,还得住一夜,我陪你到山那边。”还没到山那边天就黑了。我们在背风处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翻山而过。索南指着前面说:“看见了吧,那座雪山?望着雪山一直走,就能到达生别离山。”
帐房的褐子裂开啦,从此我就亮堂啦。
下午,我果然看到了雕刻在山崖上的“生别离山”几个藏文字,穿过山口,踏向原野,就看到了角巴爷爷。他是看过母亲后往回走的,见了我有点吃惊:“你怎么来啦?”我下马过去,恭敬地抱了抱角巴爷爷的腿。角巴爷爷摸摸我的头说:“草跟草结伴,云跟云相连,连成了片,堆成了山,就能遮住太阳啦,今天的太阳呢,好像没有啦。”我看了看天上,太阳明明高高地照着,角巴爷爷怎么这么说?“爷爷啦,你的眼睛过去比星星还要亮,现在呢?”角巴爷爷说:“不亮啦,看不见太阳啦。”“真的?”“我是说心里的太阳没有啦。”又问我,“谁让你来的?”“我自己。”“好啊好啊,我是见了去夏瓦尼措采药、路过我家草场的眼镜曼巴,才知道必须来一趟。赶紧去,我在这里等你。”“你不用等我,我肯定要住一晚上。”角巴爷爷摇摇头,下了马,一声叹息,仰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我又说:“爷爷啦,别等我。”角巴爷爷挥挥手:“去吧去吧,我不等你,我等天黑。”我继续往前走,草原本该有的丰盈和秀丽便滚荡而来,是浓到滴油的绿,是绿到窒息的草,没有一处是疤瘌,也没有一处没有花,不是狼尾泛波,就是鹅冠起伏,紫花苜蓿是一溜一溜的,蓝花针茅是一方一方的,圆穗的蓼草无风起浪,毛状的蒿草哗哗奏响,花的群落蔓延开来,红一片,白一片,黄一片,蓝一片,走着走着马蹄下面就会窜出几只鸟,啁啾着飞上头顶。我说你是百灵我认识你,你是朱雀我也认识你,你是……什么鸟,我怎么没见过?草原坦坦荡荡,连接着远方一列列的雪山。我一直翘头看着,还没看够,就见母亲的医疗所被滚滚绿浪推送而来。
皮袍的胸襟敞开啦,从此我就坦荡啦;
我打马跑起来,跑进了敞开着的铁栅栏门,滚鞍下马,正在寻找拴马的地方,就见一个白大褂走了出来,定睛一看是张丽影。她说:“你怎么也来啦?角巴走了不多一会儿你没碰上?”“碰上啦。”“那他还让你来?”我不明白她的意思,问道:“我阿妈在哪里?”“就在她宿舍里,但是你不能见。”“为什么?”她愣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知道什么?”她沉默了,半晌才说:“原来你阿爸没告诉你。”张丽影说起来,母亲的麻风病,比所有病人都难以治愈的母亲的汉森氏病,也叫“leper”,知道这个单词的指代吗?——被社会憎恶和遗弃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我的惊讶我的泪,我的不知所措,我的张口结舌。她说:“你赶紧走吧,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传染源。”我转身离开,慢腾腾走出了铁栅栏门,走向了草与花的海洋,突然想到忘了马,又回头拉在了手里,正要走,缰绳就像逃逸的蛇使劲从我手中滑落了。你就这么害怕自己被传染上?都没有走进医疗所,没见到生病的母亲,就要逃之夭夭。我抬头看着张丽影,她不是好好的吗?而且显得比从前更漂亮啦。我走过去,声音低沉地说:“我要见阿妈,必须见到。”“不可能。”她的回绝如此坚定,让我不禁一怔。“不是我不让你见,是你阿妈不想见,她谁也不想见,尤其是子女。”“可我不能白来。”“你只能白来,赶紧回去吧。”“不。”我说着就要往里闯。她拉住我:“别胡来,别让你阿妈再伤心啦,她本来就够难受的。”我伫立着,想了一会儿,乞求地说:“我能不能站在阿妈宿舍的门口,给阿妈说几句话?”张丽影说:“我去问问。”几分钟后,我被张丽影带进了医疗所,带到了阿妈宿舍的门前。我潸然泪下:“阿妈啦,我来啦。”里面不吭声。我又说:“阿妈啦,我是江洋,我来看你啦。”母亲咳嗽了一声说:“回去吧孩子,你不应该来见我。”“可是我想你。”“孩子你想想,阿妈为什么不见你?就是为了让你在想起阿妈的时候,阿妈跟过去一样好看,一样健康,她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经受疾病的折磨,没有痛苦和被人憎恶的外表。回去吧孩子,不要告诉任何人,就说我很好,说我忙得离不开,的确也是这样,有人给我治病,我也在给别人治病,真的很忙。还有,照顾好姥爷姥姥,照顾好你阿爸,他是个干起事来不要命的人。”我还要说什么,听母亲又说,“不早啦,你赶紧走,还能追上你角巴爷爷,两个人一起走,我放心些。”我用额头在母亲宿舍的门板上叩了几下:“阿妈啦,我走啦,你保重。”我的声音不是哭,但眼泪却哗哗地流着。我明白啦,父亲为什么先是让我来看看母亲,后来又反悔不让我来啦。他内心的纠结是:让子女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知道的人多了会不会给母亲带来负担,会不会增加她的伤感,让她动不动就以泪洗面?可是父亲,母亲是我的母亲,来不来看她,还是应该由我做主。现在,父亲的纠结又变成了我的纠结:对别人说不说?母亲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我怎么能瞒着梅朵呢?我把梅朵给母亲买的羊绒绿头巾挂在门把手上,揩着眼泪后退着,走了。
雨儿打湿脚上的靴子,从此我稳重啦;
太阳就要落山时,我看到了角巴爷爷,他知道母亲会撵我离开,就一直等着。我们一起上路,谁也没有再提起母亲,他生怕我崩溃,我生怕他伤心,彼此都有敏感而深沉的痛楚,都不想去轻易碰触。角巴问起梅朵,问我什么时候回西宁,我说起了沁多学校,说起了校长的职分。他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儿子接班啦,沁多学校办来办去还是强巴的学校嘛。”又说他好多年没去朝拜阿尼玛卿冈日啦,今年必须去,阿尼玛卿冈日属马,是吃草的,所以从今天开始他就不能吃肉啦。我知道他是为了母亲,为了母亲角巴爷爷要去转山朝拜啦,用虔诚的心和敬畏的肉体,祈求雪山的保佑,让母亲快快好起来。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我说:“角巴爷爷啦,我替母亲谢谢你啦。”角巴爷爷吃惊地瞪着我:“你谢我?难道你们不是我的家里人?难道苗医生不是我的女儿,强巴不是我的儿子?”我愧疚地说:“爷爷啦,我说错啦,请你在转山的时候也疼惜疼惜自己。”说罢我唱起来:
风儿吹掉头顶的帽子,从此我清醒啦;
请染绿了我的草原,也染绿我的日子吧,
欢喜从心里长出来,做人从此就善啦。
我们经过了多少失望的明天,
牧草从地里长出来,草原从此就绿啦;
但还是会等下去的——明天,明天;
波浪从水里长出来,河流从此就宽啦;
请染蓝了我的天空,也染蓝我的阿妈吧,
星星从夜里长出来,天空从此就远啦;
阿妈走过了多少崎岖的山路,
洛洛走了,从此离开沁多草原去城里生活了。第二天,当他再次出现在央金面前时,央金扑到他身上,呜呜呜地哭起来。洛洛说:“放心吧,我再也不走啦。”这天晚上,筒子楼五楼的家里响起了歌声,久违了,歌声。洛洛的心里充满了陪伴爱人的踏实和快乐,觉得能够有机会这样,真是太好啦。
但还是会走下去的——山路,山路;
两天后洛洛回到了学校。又过了两天,他出现在沁多县,气喘吁吁地走到了晋美商店父亲的面前:“强巴老师啦,梅朵红去世啦。”父亲打了个愣怔说:“你为什么要跑来说?可以打电话到县畜牧局,让喜饶告诉我嘛,现在还来得及回去吗?”洛洛跺着脚说:“来不及啦,连我都没赶上。不过送葬时学校降了半旗,全体学生到校门外的草原上给它送行。藏红花叫来了官却嘉阿尼,给它念了经,又拉马驮着它,去了雪山脚下。”父亲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放在眼睛上,揉湿了手掌说:“心里一直想着它哪一天就会离开我们,一旦离开感觉还是没有想到,梅朵红一走,它那一代的藏獒就全部离开我们啦,整个沁多草原也不会再有这样好的藏獒啦。”洛洛说:“强巴老师啦,为什么你的眼泪比我多?是心比我软还是心比我硬?我心一软就笑,心一硬就哭啦。”父亲说:“你是话里有话,想说什么就说吧。”洛洛低下头去,双肩一抖,哭了。他说他把学校的一切交给了藏红花,他已经辞职啦。他给州教育局打了电话,请他们另派校长。教育局问他还有谁适合当校长,他说才让和江洋都适合,但才让是个一定会远走高飞的人,能把江洋叫回来再好不过,正好江洋的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啦,他要是回来,应该是全州学历最高的一个。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希望父亲尽快去一趟州上,向王石书记推荐江洋当校长。父亲等他不哭了才说:“江洋是我儿子,我怎么能推荐他?”洛洛说:“那又怎么样嘛,你是为学校又不是为你个人。”父亲说:“你呢?都想好啦?辞职可不是件小事,没了工作就没有收入,你以后怎么生活?”洛洛说:“我怎么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央金需要我。学校没有了我,还会有人代替,央金没有了我,就没有歌声没有舞蹈啦,就不像一个藏族人啦。”他擦干眼泪,站起来,用拳头搓着肚子说,“给你这么一说我心里通畅多啦,我已经几天没好好吃饭,现在突然饿啦。”父亲带他去拉面馆吃饭。他拐向县政府收发室,打电话把喜饶叫出来,带着喜悦的声调说:“我要去西宁生活啦,你请我吃饭的要哩。”喜饶说:“那不能光吃饭,还得喝酒。”“酒就不喝啦,我还要赶路。”“快到中午啦,你赶什么路?长途车早走啦。”洛洛对父亲说:“我要骑着日尕,撵上去西宁的长途客车,再让日尕自己回来。”父亲知道洛洛是个急性子,想了想说:“日尕还是没有汽车快,我让果果送你去,让他顺便去马福禄那里催催账。”“太好啦,那就可以喝点酒啦。”喜饶赶紧跑向近处的顿珠商店去买酒。吃喝的时候父亲叮嘱洛洛:“你和央金的事就算过去啦,除了你们两个互相照顾好对方,还得多抽点时间去家里看看,姥爷姥姥毕竟老啦,不能再是他们照顾我们,而应该是我们照顾他们啦。”洛洛说:“这个不用你说,有我在西宁,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能难为了两个老人。”
请照亮了我的雪山,也照亮我的亲人吧,
夜更深,人更静,窗户外的黑蓝深沉到无边,星空渐渐消退着,金黄而耀眼的天幕又罩起一层朦胧的白纱,渺茫似乎浅显了,道理也更加明白了。他擦掉糊了一层的眼泪,转过身去说:“明天我要走啦,不得不走啦,这里又剩下你一个人啦,没事的时候多去看看姥爷姥姥,或者让梅朵过来跟你一起住吧。”已经睡下的央金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说:“你早该走啦。”静悄悄的夜晚,连呼吸也变得过于轻巧,生怕一丁点声音会被对方误解为叹息,为什么要叹息呢?不敢面对的不是对方的冷酷和自私,而是对方的心软和后悔。两个人的胸襟里满满的希望都是别人的自由自在。央金说:你去吧,去吧,你是校长,是沁多县乃至整个阿尼玛卿草原所有孩子的指望,怎么可以拴在渺小而有污点的妻子身边呢?我一个人可以的,我得到了你的宽容就已经够啦,知足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啦。洛洛说:为什么我是你的丈夫,如此心疼地爱恋着你?为什么我是一个校长,如此迷醉地爱恋着我的故土我的学校?为什么两种爱恋要针锋相对,搞得我如此疲惫如此为难又如此狼狈——无论朝哪里走都是逃跑,懦弱地逃向了西宁,现在又要懦弱地逃向沁多了。刮着心灵风暴的这一夜,安静到极致,空气都能踏出脚步声来。第二天洛洛果然走了,没有丝毫的犹豫。央金要送送他,他说:“不用啦。”然后拉开门,跑下楼梯,快步走向了长途车站。
亲人送来了多少醉人的温暖,
这番话说得央金立刻萎靡不振了,让她内心焦虑的还有似乎放下了其实并没有放下的赎罪感,打胎等于杀人的祖先遗训总会跑出来纠缠她,让她噩梦连连。恰好洛洛在西宁,无意中发现她的枕头底下再次出现了安眠药,便追问起来。央金说了鸣团长的话,也说了她的抑郁。洛洛半晌无语,知道该是自己做出决定的时候了,要么丢开西宁的牵绊,不顾一切地回学校继续当校长,实现他扩校建校的全部计划,要么离开沁多,来西宁陪伴并成全央金,让悬空的爱落实在大地的巢穴里。夜深人静,他从窗户里望着黑蓝的远方,望着星空用金色的网格连缀起来的无限渺茫,心说他怎么可以放弃学校呢?闭上眼睛都是满地活蹦乱跳的孩子,那些扎着紫色腰带的小藏袍们、换上汉族人的衣服裤子跑起来更加敏捷的捣蛋鬼们,就像落地的星星闪着亮眼的金光。课间休息时那一片平地而起的喧哗迷人而眩晕,声音的碰撞斑斓到七彩纷呈,尖叫,呐喊,歌唱,欢笑,自发的见缝插针的锅庄和伊舞,手拉手组成的圆圈越来越大,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尘土飞扬,一个个把小靴子跺得就像他们的阿爸阿妈,突然上课铃响了,一哄而散,像下课时争先恐后跑出教室那样,现在又争先恐后跑回了教室。校园一下空旷了,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人,在迅速落地的尘埃里环视着寂静的校园,那就是他,他总会在这个时候匆匆穿过校园,有那么多事要办,他得抓紧。可是到了下一个课间,他又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从办公室出来,让孩子们的身影在眼前身后窜来窜去,听听不时传来的喊声:“校长好。”他答应着,想起从前自己做学生、父亲当校长时的情形,会心一笑。喧腾的地方还有食堂,还有周末的操场舞会和上午的课间操——是他的编创,带着舞蹈动作的广播体操让女同学婀娜多姿,让男同学刚健有力,身体就像随意的云、任性的风、自由的水。但所有的喧腾加起来似乎都不如那些来自阒寂深处的诱惑,静静的校园在午夜的黑色里有一种生命萌动时的喜悦,泛滥着希望与充实,如同沃野里覆雪下的春草,带着柔弱的坚韧,朝着阳光奋猛而上。作为校长他习惯于夜游,零点以后总会走出去,披着一身月色或星光,来到学生宿舍前,路过一扇扇关闭的门,听着如波如浪的鼾息穿门而来,心情舒爽得如同满地都是醇酒,醉了。时常他会碰到巡夜的校工,会碰到同样也在巡夜的梅朵红。梅朵红老了,它是这所学校从无到有的见证,比谁的校龄都长,它的巡夜经年累月,从无懈怠,没有一天是缺席的。可如今它不可挽回地老啦,按照人的年龄它差不多已经九十岁啦,巡夜变得有些力不从心,蹒跚而行时,会让人觉得它即刻就会倒下,但又从来没有倒下过,吃力中有着挺拔,摇晃中有着稳健。每当遇到梅朵红,他都会蹲下,抱住它,抚摸它,跟它碰碰头说:“算了吧,就在这里卧下来休息吧。”每次它都会挣脱他的搂抱,倔强地朝前走去,继续它悄无声息的巡夜。它老啦,老得再也发不出闷雷般的吼声啦,但眼睛依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耳朵一刻也没有放松过谛听,自信它不会漏掉校内校外的任何可疑动静。对一只藏獒来说,懈怠就是罪过,巡夜似乎刚刚开始,每一个夜晚都是刚刚开始。整夜的走动会在太阳出来时停息,它卧下了,那么多孩子跑过去跟它打招呼,给它喂水喂吃的——不是骨头不是肉,是掺了肉末的糌粑糊糊。大家都知道它老了,只能舔一点流食了。洛洛突然觉得自己是可耻而可悲的,连梅朵红都在坚守岗位,他怎么可以放弃呢?
但还是会送下去的——温暖,温暖;
团长黯然退场,他离开市歌舞团,调到别处去了。来了一个新团长,女的,喜欢鸟鸣一样说话,大家就叫她鸣团长。她把全团人员召集到排练厅里说:“目前歌舞团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民间团体的演出越来越多,他们灵活、自由、开放、多样,了解演艺市场,老百姓尤其是年轻人喜欢什么他们演什么,加上卡拉OK的兴起,挤得我们喘一口气都很难了。而大家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仍然以老大自居,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不仅没有一点点危机感,还闹出许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来。我今天告诉大家,上面已经有精神,所有的文艺演出单位都不可能旱涝保收,大锅饭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谁不挣钱谁就是给国家添麻烦,省歌舞团已经开始精兵简政,还规定了三不演,不演观众不欢迎的节目,不演不挣钱的节目,不演只为少数人服务的小舞台小剧场节目。我去看了人家新近排练的几个节目,请的是北京导演,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舞台上演出的也可以不是艺术,那些人就像疯了,乱吼乱叫,乱蹦乱跳,服装就更不用说了,从来没见过。我傻呵呵地问,你们没有演出服装是不是经费有限。导演说不穿服装是最好的服装。看来我们落后了,得打起精神来,迎头赶上。”之后她轮番把包括央金在内的几个骨干叫到办公室谈话,让他们好好上班,拿节目,拿效益,拿知名度,对于一个演出单位和一个演员来说,知名度就是一切。然后指着央金说:“尤其是你,能力那么强,不能再浑浑噩噩,要么你给团里争来荣誉,要么给我走人,我不在乎你跟前任团长的关系,但你也得拿出行动来彻底跟过去决裂。”
请暖热了我的太阳,也暖热我的心灵吧,
洛洛在西宁待了一阵子,惦记着学校,就往回跑,回来上了两天班,又放不下央金,整天混混沌沌什么也干不成,就又去了西宁,没待几天,想着学校这个阶段的工作无头无绪,该结束的没结束,该开始的没开始,又急急忙忙回来了。回来干什么?脑子忽而空白忽而麻乱,晚上想着明天如何如何,醒来又想算了算了。扩建的事、修公路的事、通公共汽车的事就都搁置了起来。学校就一个副校长藏红花,教务长一直空缺,能维持正常的教学和生活就不错了。到了这边想那边,天平渐渐倾斜,央金越来越重了。他和央金都说着同样的话:“我对不起你。”然后就是真相浮出水面,她诚实地告诉了他一切——她跟团长的关系、堕胎的巨大阴影、悔恨的日日夜夜。他沉默着,既没有指责,也没有宽恕,但内心的波浪却能让生活变得颠三倒四却又目标明确。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乎过央金,在乎过她的爱的纯洁。但又觉得这不是她的过错,他对她只是一种剥夺幸福的存在,而不是给予和成全,而她却像犯了罪一样一再地追问:“你能原谅我吗?”他先是不回答,后来又说:“是你应该原谅我,我留给你的时间太少太少啦。”这之后,似乎两个人再也没有一点点互相的埋怨,默契的眼神,默契的动作,默契的心灵依托,好像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样,带着阳光雨露的清透,没经过迷雾和风暴,不知道惊惧和吹打是什么。只要有机会,央金就会化骨成水,缠绕在洛洛身上,柔曼地表达她的忏悔和爱意,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不爱过洛洛,就像她从来没有真爱过别人,临时的驿站永远不能代替长久的家,流水是流水,湖海是湖海。洛洛啦,我爱你。她用城里人的表达一再地让洛洛惊异和陶醉。洛洛说:“我来啦,你就什么也不用怕啦。”央金说:“我不怕,我现在天天都是正大光明地进进出出,谁能说我什么?我挺着,挺着,好像已经挺过来啦。”挺挺拔拔的央金,穿着一双洛洛送给她的藏式马靴的央金,这个阶段打扮得格外漂亮的央金,总是在歌舞团那些惯于说闲话的人面前仰头走过。藏族人是好面子的,草原人是活脸皮的,至于打胎后的赎罪以及祖先的教诲,就像一块值不了几个钱的糟氆氇,该是丢掉的时候啦。央金啦,你别捡。洛洛啦,你别捡。央金朝那些人微微一笑,带着洛洛送给她的坦荡,娉婷而来,袅娜而去,碎了一地的闲话突又重新组合,指向了团长。
心灵度过了多少寒冷的夜晚,
第二天吃了早饭,父亲便撺掇桑杰带卓玛去了晋美商店。他们在那里买了脸盆、毛巾、肥皂、牙刷、牙膏、衬衣、衬裤等,就要走,父亲说:“别急啊,你让卓玛自己再看看,还需要什么?”卓玛看来看去挑了一条翠绿的头巾、一把梳子和一个圆镜。父亲灵机一动:百分之九十九的牧家女人没有机会来县上进商店,但并不能证明她们什么也不需要。要是把货物运到牧人的帐房前,她们还能视而不见?关键的一步是不要牛羊只要钱,要让牧人们看到钱的意义。也就是说,“沁多贸易”完全可以一边收购牛羊,一边出售货物,你不愿意卖掉牛羊,那就别想得到货物。父亲让卓玛先别走,又去把顿珠和果果叫来,大家商量了一通,都觉得这个办法好。晋美说:“正好果果有车,可以开着走家串户,但恐怕还得一个人。”父亲说:“我看还得两个人,你们觉得谁去合适?”顿珠说:“那还有谁,你和我,或者晋美。”父亲说:“你和晋美都是商人,满脸虚笑,牧人一看就不敢靠近啦,最合适的两个人应该是桑杰和卓玛。”桑杰和卓玛惊讶得面面相觑:我们去?父亲说:“第一你们是牧人,牧人相信牧人;第二你们是第一批有了钱的牧人,可以起个示范作用,言传不如身教嘛。”桑杰说:“可是我们不会做买卖。”父亲说:“谁说你不会,你比谁都会,当初的畜产品站,谁能想到赚了那么多钱,办了那么多事?”桑杰哭丧着脸说:“我不是畜产品站我不知道,当初扣了一顶投机倒把的帽子,受审坐牢,低头认罪,吃辛吃苦,没消停过,现在想起来还害怕。要去的话你得跟着,我一个人怎么敢?”父亲说:“噢呀,我也去。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置办服装,桑杰、卓玛、果果,你们三个人要穿上最好的皮袍和靴子,戴上最好的帽子和首饰,让牧人们一看,不用说就明白,还是有钱了好,这叫样板展示。至于货物嘛,卖多卖少不要紧,要紧的是要让牧人们愿意卖牛卖羊。”但是父亲最终没有去成,洛洛来了,带来一些麻烦事,他得帮他拿主意。“沁多贸易”名噪一时的流动买卖和样板展示主要还是桑杰、卓玛和果果搞起来的。
但还是过下去的——夜晚,夜晚。
父亲和桑杰把卓玛接来了,一起来的自然还有多吉、几只羊、几头牦母牛。卓玛没来过县城,走过街道时胆怯得都不敢多看,头一直是低着的;多吉有些紧张,敌意地瞪着迎面走来的人,紧紧跟在父亲身边。父亲给它说着话,要它千万别扑过去咬伤了谁。倒是牛和羊显得见多识广,该咩就咩,该哞就哞,见到路边的草,还会撕扯几口。进了院子后父亲说:“多吉啦,你现在是县城的藏獒,不能再自由散漫,跑来跑去啦,得把你拴住。”多吉反抗了几次,才允许父亲用绳子套住脖子,拴到院墙角落的一块石碓上。卓玛是第一次住房子,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不知如何是好。桑杰拉开了窗帘,明净的玻璃让她惊叫一声,又教她如何用牛粪点着铁炉子,如何使用桌子和椅子,如何关门开门。父亲说:“让央金回来教教你,你就什么都会啦。”晚饭是父亲做的,一大锅羊肉面片,配上辣椒和醋,吃得卓玛满头大汗。吃完了她望着地面说:“没有铺的毡,怎么睡觉啊?”桑杰拍着镶了木边的火炕说:“你眼睛不会往上看吗,这里才是睡觉的。”卓玛摩挲了一下炕毡,又捏了捏叠起来摆放在一侧的被褥说:“你过上头人的日子啦。”她想起从前,角巴家也是有花被子的,沿着帐壁摆了长长的一溜儿,后来被子代替毛毡成了铺地的,几年后就变得又糟又烂,搬家的时候拢不起来,只好扔掉了。这天晚上,卓玛第一次睡在了炕上,总感觉悬在半空里,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着。桑杰说:“慢慢就会适应,炕里冬天要煨火,睡几年,你的关节就不疼啦。”卓玛说:“旺姆不光腿疼,腰也疼,家里要是有炕就好啦。”桑杰说:“以后我要让全家都睡上炕,你信不信?”
阿妈啦,你善良的微笑在哪里?
父亲把桑杰留下了,负责牛羊的屠宰和皮张的鞣制。桑杰雇请别人,自己也动手,一个月后把他赶来的活牛活羊全都变成了可以批发零售的肉,接着又让送肉的果果从西宁买来几个大铁盆和芒硝、明矾什么的,开始将干硬腥臭的生皮变成柔软光亮的熟皮。父亲说:“我们积累的皮张太多,你恐怕得长年累月干下去啦。这样行不行,你挣的钱已经不老少,就在县城盖一座房子吧,把卓玛和多吉都接来,你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多好啊,就像城里人一样。”桑杰一向听从父亲惯了,想都没想就说:“噢呀。”父亲就去圈地和雇人挖地基,果果在运输站雇了卡车,去西宁拉运砖瓦木材,还请了木匠和泥瓦匠。一个月不到,桑杰的新家就起来了,坐北朝南一溜儿三间平顶的藏式碉房,外带廊檐和右耳房,耳房是桑杰要求加盖的,他希望父亲住过来,天天睡在晋美商店总不是个事。挨着耳房是敞开的牛棚和马厩,还修了封闭式的厕所。之后又规划了院子,修了院墙和院门,还在门楣上雕了几朵莲花和两个象宝的头。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有打听谁家盖房子的,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干涉,即便政府的人、派出所的人,也只关心盖房子得花多少钱,然后就是感叹:“你们哪来这么多钱?”草原的辽阔、人口的稀少、地表的荒凉,让人很容易忽视土地的价值,只要不占用牧人承包的草场,盖几间房算什么?县城周围,到处都是芨芨草没膝的空地,包括政府在内,没有人说那是不能动的。父亲打电话把喜饶从县政府叫出来,让他找机会故意在旦增书记面前提到有人盖房子的事。反馈的信息让他呵呵一笑,旦增书记说:“县城又大了一点点,人口又增加了几个,好啊好啊。”父亲觉得既然没人管,何不接着再盖呢?他对顿珠和晋美说:“你们要是有钱,就先把房子盖起来,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又对果果说,“你挣的钱呢,想干什么?拿出来变成房子吧,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添些,张丽影不能一年四季都住在生别离山,休假时你得把她接到县城来。”果果说:“苗医生呢?你就不想把她接出来?”“她跟张丽影不一样,她是所长,一两天可以,出来时间长了肯定不行。”果果又去过几次生别离山,放心大胆而又规规矩矩地跟张丽影接触着。父亲坐着他的车也去过一次,还是没见到母亲。张丽影说:“我们所长把预防看得比治疗更重要,又去跟牧人在一起啦,到底去了哪里我们也说不上。”父亲很失望,也没有多想,跟一直在生别离山医疗所的眼镜曼巴说了些话,就又回到了县上。
阿妈啦,你孤独的身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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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啦,今后的每一天都是等你,
我不知道除了扎西德勒还会是什么。
阿妈啦,从此我有一颗流浪的心。
如果爱的一生只保留一句话语,
当你像一只白天鹅归来的时候,
如果天的一生只保留一阵雷鸣,
流浪的孩子才会有真正的家。
如果鸟的一生只保留一声啼叫,
角巴爷爷把我送到沁多县城后就回去了。我把马匹还给桑杰阿爸,住了一夜,就坐长途客车去了州上。虽然我也可以直接去沁多学校,边工作边等待州上的人去学校宣布对我的任命,但要是先到州上报个到,见见王石书记和组织部、教育局的人,也许更好些。草原又一次缠绵地拥搂了我,车窗外恣意的平阔里,藏野驴的行踪格外多,一群一群的,有奔跑的,有走动的,它们是以自由为幸福的天之骄子,永远不知道会奔向哪里走向何方,活蹦乱跳的姿影会出现在海拔五千米的雪线以上,也会出现在深度洼陷的河谷地带。我久久地望着它们,直到汽车的疾驰让它们消失,直到一阵荒风把阳光吹冷,把雪山那边的草原搬运到眼帘里。突然就有些疑惑:怎么我从来没见过这片草原?草呢?草呢?草呢?仔细一瞅,不是没见过,是见过的草原改头换面啦,草没啦,雪线也没啦,洁白的山顶冒出冰面、露出岩石啦。这里半头藏野驴也没有,只有牧人和牛羊在缓缓移动。没有了草它们吃什么?难道牛羊会吃土?我有点费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