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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那座山

有个哥哥对我说,

走过这片原,再走就是奶子原。

吃掉的牛羊不是牛羊是大小骨头,

翻过那座山,再走就是金子山;

过去的苦难不是苦难是幸福源头。

有个奶奶对我说,

一个一直忙着四处查看的青年来到父亲面前说:“我叫韩朴,是西宁设计研究院的工程师。”“噢呀,太好啦。”父亲说,“你跟我们的有些学生差不多大嘛,就已经是工程师啦。”韩朴蓝衣蓝裤蓝帽蓝鞋,这时又从蓝挎包里拿出卷起的图纸给父亲看:“我参考了西宁的一些学校,大致就是这样的,还要根据地形做些修改。”父亲看了看说:“院子太小啦,还可以大一些,我去过西宁的师院附中,比它只能大不能小。”韩朴说:“有那么多学生吗?附中的学生应该有六七千吧?”“现在没有,将来就有啦,我想办一所我死了以后还是好学校的学校。”有几个女学生过来,毫无顾忌地围着韩朴看。韩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父亲说:“你长得太白净啦,等过几天太阳在你脸上抹上一层黑,她们就不看啦。”卸了一会儿砖的桑杰走来,老远就说:“强巴校长啦,你的法力大得很,都超过官却嘉阿尼啦,一下子要来了这么多东西。”父亲说:“轻轻飘过的祥云不让人知道,轰轰走过的黑云吓人一跳。这么多物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是你不知道的人眷顾了沁多草原。”

车队再次启程。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公路了,只有一条随意碾出来的车道起着指引方向的作用,车慢下来。好奇的鹰盘旋着跟在后面,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斑头雁也跟在后面。百灵鸟扑棱棱的,不停地飞起落下,清脆的啁啾如同茂盛的牧草,都能看得清迎风摇摆的样子。突然又有东西跟过来了,是一群藏野驴,它们的后面照例有狼。狼随随便便走着,没有要扑翻对方吃肉的样子,藏野驴似乎并不怕,走姿优雅,神态悠闲。有个司机打响喇叭,向藏野驴致意。藏野驴们愣住了,一个个扬头停下来,纹丝不动地望着汽车。突然一阵骚动,轰隆隆的声音爆发而起。它们跑起来,但没有跑远,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继续悠然自得地边吃边走。喇叭又响起来,所有的喇叭都响起来,但藏野驴们已经不在乎了,有的瞧着,有的瞧都不瞧。车队在路上停了一宿,第二天中午到达沁多小学。梅朵红的叫声就像晴天里的雷鸣。父亲从校门内冲出来,望着车队惊愣在那里:怎么回事?并不像旦增县长说的嘛,就算李志强是处境不好,也还是能解决问题的,这不是来了吗?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父亲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喊道:“大家快出来看。”学生们蜂拥而出。角巴站在不远处他自己的帐房前,同样也是一脸的惊讶。领头的司机把物资清单交给了父亲。父亲看着,脸上闪烁狂喜的光辉:真的一次性运来了,建校物资和办学物资一应俱全,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齐全。他呵呵呵笑着,让女同学赶紧烧茶,再把糌粑和风干肉端出来。角巴走过来说:“叫人来卸车吧,宰两只羊的要哩。”父亲说:“我也这么想。”角巴转身上马,去叫人了。这是相当美好的一天,桑杰带着一些牧人来到了这里,有的卸车,有的宰羊。卸车的时候大家唱着歌:

建校工程很快开始了。父亲以为自己是理所当然的负责人,但敲定图纸后仅仅过了两天,他就发现不是了,角巴才是。因为只有角巴能做到无偿地调来劳力,而且来了不会偷懒,人前人后一个样。正在挖地基的时候,父亲对角巴说:“只有小工没有大工,你说怎么办?”“大工是什么?”“木匠和泥瓦匠。”角巴说:“我知道一个匠人,家在夏瓦尼措,那里最早的碉房就是他家造起来的。”父亲说:“一个太少,至少得十个泥瓦匠五个木匠。”“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十个,让匠人去找匠人嘛。”角巴骑着枣红马离开了学校,几天后回来时,已是一支二十一个人的队伍了,其中一个竟是眼镜曼巴。父亲小声问角巴:“没有报酬的事你说清楚啦?”角巴说:“怎么没有?供吃供喝就是报酬。”“那么眼镜曼巴呢?”“是我请的,也是香萨主任派的,他今天是来看一看,以后会住在学校,孩子们有了病就不用跑远路啦。”父亲转忧为喜:“那就是校医啦,我们连校医都有啦。”

当二十多辆卡车排着队浩浩荡荡进入沁多草原时,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觉到了一种非凡力量的存在,都在猜测车厢里到底是什么。车队在县城停了下来,许多人都在围观。旦增县长接了司机们去县政府食堂吃饭,是刚宰的肥羊,还有请牧人装好的血肠和肉肠,吃得司机们满嘴流油,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肉。

很快地基挖好了,接着就是砌墙。角巴和工程师韩朴把施工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所在牧区草原绝无仅有的学校正在崛起,一天一个样。父亲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他的主要工作仍然是教学和管理学生。一天早晨,父亲一起床就去了角巴的帐房。他说:“我梦见李志强啦,他好像坐在一座山头上,一脸苦焦地说,你把我忘了吗?醒来一想,物资收到啦,学校开建啦,都没有给人家汇报一声,你看我这个人,这么大的事都疏忽啦。我今天要去县上,给秘书长打电话,学校就交给你啦。”角巴说:“没有李志强就没有学校,你赶紧去。要是人家不高兴,你就多多地点头哈腰。”“点头哈腰可以,可惜电话里秘书长看不见。”“人一点头哈腰,话也是弯的,他能听出来。”父亲又给韩朴说:“麻烦你给学生上几节课吧,上午是语文数学,下午是数学语文。”韩朴一来就住在角巴的帐房里,他边穿衣服边说:“放心吧强巴校长,学生的课本我都看过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我都会。”父亲吃了几口风干肉就出发了。

在由教室变成的男生宿舍里,为了不挡住窗户的亮光,两层的铁床摆成了一个丁字形。躺在上铺看书的洛洛跳到地上,像大哥哥一样拥抱了才让。梅朵跑向隔壁的女生宿舍,响亮地说:“才让来啦。”正在扫地的央金“啊”了一声,笤帚一扔就跑。女生们都跟了过来。央金尖着嗓子说:“才让啦,你好。”才让愣了一下,突然就有些腼腆了:“姨娘好。”央金呵呵一笑,瞪了一眼梅朵说:“你就不叫我姨娘。”又对才让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还是叫我姐姐吧。”梅朵说:“姐姐也别叫,就叫央金,她是我同学。”央金打了一下梅朵,摸摸才让的脸说:“这么白,像个姑娘。”才让脸红了,躲闪着。妹妹说:“我才是姑娘。”央金戳戳她的脑门:“你是谁的姑娘?是不是才让的姑娘?”妹妹说:“是。”央金“噢呀”一声笑起来,又打量着才让说:“你已经跟我们不一样啦。”才让穿着蓝制服、蓝裤子、白球鞋,剃着学生头,脸白白净净的,也没有草原人通常会有的紫晕,不知道的人看不出他是个牧人的孩子。他躲开央金盯着自己的眼光说:“你们也会不一样的,”说着看了一眼梅朵的红衣、黑裤、球鞋和尼龙袜子,“她不是已经不一样了嘛?”我说:“她的脸还是藏族人的,我的也是。”才让问:“你们学习紧张不?”央金说:“比在沁多小学时轻松多啦,有的老师上课,有的老师不上课,布置的作业不做也没关系,不像强巴老师,你越不做他让你做得越多。”才让说:“这样不行,你们还是要把作业做完,不然吃亏的是自己。”洛洛突然问:“你坐没坐过火车?”“上去过,哈风老师给我讲热能如何转变为动力时,带我去参观过火车头。”洛洛说:“不会走出去以后不回来吧?”才让问:“怎么,你想坐火车啦?”洛洛说:“很多学生坐火车去了北京,我和央金也想去见见世面。”

草原花季的尾声里,日尕呼吸着最后的香气,轻快地奔跑着。均匀的绿色、大面积的起伏,从天边启程,走向另一个天边。太阳就像一把宝光四射的巨剑,哗哗地挥舞,风吹来,斑斓的风吹来;鸟飞过,洁白的鸟飞过。蓝色的穹顶下,所有的都在沐浴。善解人意的日尕让心急的父亲早早地来到了县上。父亲看看还在高照的艳阳,丢开日尕,一头闯进旦增县长的办公室说:“县长啦,别紧张,我不是来冲你要钱要东西的,我是来打电话的。请给我倒杯茶,渴死啦。”“学校建得怎么样啦?”“好得很,牛犊子一样正在长,越来越大啦。等你下次去,你就不认识那个地方是曾经的‘一间房’。”说着拿起了电话。自然又是县上转州上,州上转省上,省上转到了办公厅。“麻烦你找一下李秘书长。”“你是谁?这个时候找李志强?”说着不屑地哼了一声,扣了。父亲愣愣的,意识到李志强可能出事了,创建沁多中学肯定是他办的最后一件事。他放下电话说:“县长啦,麻烦你告诉果果,让他去学校说一声,我去西宁啦。”说罢就走。旦增县长端着一杯浓酽的茯茶追出来喊道:“茶不喝了吗?别忘了带些吃的,我给食堂打电话。”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正在校园里和梅朵商量要不要回家再吃一顿拉面,就见才让领着妹妹走进了师院附中的大门。我喊着“才让哥哥”跑了过去。梅朵追过来,从后面抱住我说:“我要先和才让哥哥说话。”然后超过我,一头撞到才让怀里。才让问:“你要说什么?”梅朵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让说:“那你和洋洋商量一下。”梅朵说:“现在知道啦,寄宿班里没有洋洋只有江洋,还要叫洋洋的话,没有人答应你。”才让摸摸后脑勺说:“习惯啦,看来我回去得给姥爷姥姥阿妈发表声明,从今以后,‘洋洋’这个名字不许叫啦。他们会问为什么。我就说‘江洋’是江河海洋,‘洋洋’是洋人洋葱,你们说哪个好?”我笑起来,问道:“哈风老师不给你单独上课啦?”“不上啦,有人开始指责他啦。”我问:“他是好人还是坏蛋?”“好人里的尖子,每个星期天都给我讲大学物理和数学。”“那为什么要指责?”“我问过哈风老师,老师说不必奇怪,这个年代好人都是要受些磨难的,好比错位的时间,会蒙蔽所有的存在包括星球。”我听不懂才让的话,只觉得挺有意思。才让说:“别的人呢?我来看看他们。”

日尕跑起来了。父亲甩动着缰绳说:“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久就跑多久,我知道世上再也没有谁比你更懂得我啦。”日尕打着响鼻,回应着主人。一匹好马的本能告诉它:最快的速度一定不是闪电,狂躁永远是奔马致命的弱点,耐力的无穷才是快速接近远方的保证。它控制着力量的爆发,让肌肉的鼓动带着鸟鸣般的节奏,有力又不失均匀,而四蹄的摆动则像猎猎的旗幡,有疾云的自如,有快风的敏捷,云一直在飘,风一直在吹,除非父亲要求停下。终于到了,是个中午。父亲先去办事处寄存了日尕,然后直接去了省政府,没有人理睬他,更不可能告诉他李志强在哪里,正灰心丧气地往外走,有人追了上来,问道:“你是哪里的?找李志强干什么?”父亲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就实话实说。那人突然变得有些诡谲,小声说:“他病了,你可以去省人民医院找找。”父亲先去找了母亲,让她打听清楚了李志强的情况,又说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去邮局,拨通了旦增县长,麻烦他把果果叫来,有事情要商量。旦增说:“什么事情你要背着我?”父亲说:“你最好不要知道。”果果来了,父亲问:“听说你现在是县政府办公室的负责人了?”“县上找不到合适的人,叫我临时负责。”“你有没有办法带几个人和一辆车来西宁?”“县上的车是我管的,只要县长不干涉就可以。”

我们从街上回来已是下午。姥爷做了拉面,姥姥炒了两个菜——茄子炒肉和青椒炒肉,加上醋和油泼辣子,吃得我们肚皮都朝天了。我问梅朵:“好吃不好吃?”梅朵说:“好吃。”“比糌粑呢?”“比糌粑好吃。”“比手抓呢?”“也比手抓好吃。”“你这个墙头草。”其实我也觉得今天的拉面拌菜顶顶好吃,可就是不愿意承认比藏族人的糌粑和手抓更好吃。吃完了,姥爷要送我们回学校。梅朵问:“西宁有没有狼?”我笑她:“狼怎么会跑到城里来?”梅朵说:“那送什么?我们知道路啦,可以自己走回去。”正说着,才让回来了。他放下书包,问我和梅朵饭吃了没有,又过去掏出自己的手绢,擦了擦妹妹刚吃罢饭的嘴。母亲说:“饿了吧?你先别管她,赶紧洗手吃饭,我们都吃了。”妹妹跑进厨房,端着一个碗出来,碗里一半是茄子炒肉,一半是青椒炒肉。才让看她一脸不高兴,紧问道:“怎么啦?”妹妹不回答。姥姥把一碗下好的拉面放到桌子上说:“她嫌我给你留的菜少了。”才让坐到桌边说:“不少了,这么多。”说着在拉面里调了醋和油泼辣子,拿起筷子,夹了一些菜放到上面,麻利地拌了几下,吃起来。我看着有些吃惊:他使用筷子的样子跟姥爷一模一样,熟练得就像筷子长在指头上,比我强多了。梅朵也有些讶异:从来没见过一个藏族人会如此娴熟地面对汉餐。

两天后,果果带着几个人和县上的卡车,直接来到了医院的后门,等了一会儿,父亲和母亲便搀着李志强悄悄走了出来。果果过去,几乎抱着把李志强塞进了驾驶室。父亲说:“李秘书长,快说你家在哪里,把老婆孩子也接上,一起走。”李志强声音微弱地说:“我没有孩子,只有妻子,妻子已经跟我离婚了。”父亲催促卡车快走,立刻出城:“果果,李秘书长就交给你啦,你要拿命护送他到沁多草原,哪里也别去,直接去学校,把他交给角巴。”卡车疾驰而去。

我们一会儿跑一会儿走,当焕然一新的梅朵站到大镜子面前时,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愣了半晌才说:“啊啧啧,我不是藏族人啦。”我说:“你的头还是。”她把花头巾戴到头上:“这样呢?”“你的脸还是。”“只要脸是就好啦,阿爸阿妈就不会不认得我啦。”我过去抱住她,闻了闻她的衣领里面:“味道没变,脸不是也没关系。”在我看来酥油味才是藏族人的神韵,只要还有酥油味,家里人就不会不认得。妹妹说:“才让哥哥也有酥油味。”我说:“才让哥哥的骨头是酥油的。”妹妹问:“梅朵姐姐,你的骨头呢?”梅朵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没有这么硬的酥油吧?”我说:“你可以在你的衣服裤子上抹点酥油,远远地一闻就知道是你啦。”梅朵低头看看,觉得会弄脏衣服,果断地说:“不,我可以把酥油装到口袋里。”我们都还没有意识到,对梅朵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开始,因为她第一次穿上的汉服,就是那个时代的时尚,是漂亮的标准,从此在她心里便有了对汉服的信任和热爱,也悄然开始了一种还不知道好坏也把握不住分寸的转变。

父亲没有随车离开,是想去师院附中看看他的那些学生。他当天就去了,才知道洛洛和央金去了北京,是代表寄宿班去的,寄宿班现在由我和梅朵负责。我们在男生宿舍里围着父亲说了半天话,当说到梁辉校长已经下台,学校又有了新领导时,父亲问:“他还在学校吗?我待会儿去看看他。”又问起我们的学习。我们说已经不上课啦,就剩下唱歌跳舞吃饭睡觉啦。父亲说:“那还不如回草原,我也可以教你们。”我说:“才让说回去的话中学就不能毕业啦。”父亲想了想说:“才让说得对,只要是学校,就不会永远停课,总有一天你们要中学毕业,既然来了西宁,就不能半途而废。”正说着,才让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叫了一声“阿爸啦”,眼泪就出来了。大家都问道:“你怎么啦?”他没说自己,而是说起了哈风老师,老师受到冲击啦,他实在看不过,就把老师藏了起来。父亲问:“藏在了哪里?”才让说:“家里。”父亲说:“这件事你做得对,但家离学校太近,恐怕藏不了多久。”才让说:“我来就是想请阿爸想想办法。”父亲叹口气说:“哈风老师、梁辉校长,他们可都是人才,我有个地方可以保护他们,就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去。你们等一等,我和才让现在就去问问梁辉校长。”已是黄昏,赤红在天边汹涌,像烧残了一堆堆的木头,城市灰烬似的散落着,山势从天际蔓延而来,带动着泛滥的风和污脏的云,用巨大的裂口包围着层层叠叠的建筑。父亲和才让很快回到我们寄宿班的男生宿舍,让我和梅朵现在跟着梁辉校长去他家,三个小时后把他们全家带到城外一个我和才让都知道的地方——湟水河滩,先祖的陵墓。

一个星期天,姥爷来到师院附中,接我和梅朵回到家里。姥姥像接待贵客一样,煮了大米稀饭,放了红枣、葡萄干、杏干和白砂糖让我们喝。我问才让呢?姥爷说:“去学校了,哈风老师每个星期天给他单独上课。”我寻思:为什么?才让学习跟不上吗?我和梅朵还有妹妹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然后便跟着母亲走过几条长街,来到了热闹的大十字百货商店,母亲给梅朵买了红外衣、黑外裤、篮球鞋、花头巾、花手绢和尼龙袜子,也给我买了黄咔叽布的外衣外裤。妹妹问:“阿妈,为什么不给才让哥哥买?”母亲说:“你才让哥哥有。”说着把我们带到一个角落里,让我把衣服裤子换上。我说我还是带到学校去吧。梅朵揭发道:“阿妈啦,江洋不会换的。”梅朵说对了,尽管除了寄宿班的同学,周围大都是穿短衣长裤的人,但我还是不想脱掉藏袍,我有皮袍也有布袍,都是卓玛阿妈和旺姆舅母为我做的。母亲说:“衣服要勤换勤洗,不讲卫生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回到家里,母亲又让梅朵换下她的枣红色布袍,说要给她洗掉,下次来时带回去。梅朵犹豫着,想和我保持一致继续穿藏袍,又想穿上汉族人的新衣裳看看自己是不是更漂亮。妹妹说:“你不穿我穿了。”梅朵赶紧把新衣服抱在怀里说:“好吧好吧。”就这样,梅朵来到西宁不久,就脱掉了从小穿到现在的藏装,从头到脚换成了汉装。姥爷上下打量着说:“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姑娘西宁大街上少有。”姥姥说:“你说哪里来的?天上来的仙女儿呗。”母亲也说好看,又说:“等攒了钱,再给你买一套,换着穿。”梅朵嘿嘿笑着,还是不放心,紧张地望着我,看我不表示什么,突然问:“西宁哪里有河?”我说城外就有,但水是浑黄的,照不见影子。“那怎么办?”“你忘了,百货商店里有大镜子。”我们手拉着手朝外跑去。妹妹喊道:“我也去。”

夜深人静,陵墓的冷雾带着天国般的诡秘,不合时宜的惊喜里,悲凉比原野还要苍茫。我们到达时,父亲、才让和哈风老师已经等在那里了。父亲让我和梅朵赶紧回学校,自己带着别的人往南走去。后来我知道,天亮前他们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父亲说:“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千万别到公路上去。”他先把梁辉的爱人周莉扶上马背,自己再骑上去,让她从后面牢牢抓住他,然后接过一个五岁的女孩搂在了怀里。父亲说:“别着急,我很快回来。”话音未落,日尕就迈开了步子,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他们往南驱驰了三十多公里,就看到了草原和牧人的帐房。父亲下来,牵着孩子拉着马,走过去用藏话跟拦住狗不让扑咬的主人说起来,然后扶梁辉的爱人下来,对她说:“你们就在帐房里待着,别着急,别的人很快就到。”“你认识这家人?”“认识。”父亲撒谎了,只为了给她一个定心丸。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虽然不认识,但一说扎西德勒,就算认识啦。父亲借了牧人唯一的一匹老马,连在日尕尾巴上,跑回了树林。现在,父亲、哈风和梁辉骑上了日尕,才让骑上了那匹老马。还是一路奔跑,日尕竟没有一点负重喘息的样子。哈风说:“我从来没骑过马,没想到马这么厉害。”梁辉去过沁多,自然是知道日尕的:“我们有幸骑上了草原上最好的马。”很快他们跟先前送到的人会合,又采取同样的办法,一程一程往前赶。一个星期后,他们进入了沁多草原,第一个遇到的帐房,竟然又是喜饶家。他们在喜饶家休息了一天,然后骑上了喜饶家的三匹马,喜饶的阿爸又从邻居家借了一匹马,一行七人走向了沁多县城,又走向了父亲的学校。到达时,哈风和梁辉夫妇都被磨烂了大腿,但心里是松快的。哈风说:“空气清透,能见度这么好,海拔高,离天近,安静得如同桃花源,这里是研究物理的最好地方,根本用不着哈勃望远镜,用不花钱的哈风望远镜就可以了。”“老师啦,你又可以讲课啦。”才让说着,扑向了角巴,“爷爷啦。”

才让在西宁上完了小学,又上了中学,由于不断跳级,等我来到师院附中上初一时,他已经是一个高二生了,而且是全西宁最好的实验中学的高二生。实验中学的学生大部分是省委省政府的干部子弟,小部分是面向社会招收的高才生,才让是高才生里最最拔尖的。也就是说再有一年多才让将高中毕业上大学,他说我一定要上大学。他今年十三岁,比我只大半岁,却比我高出了这么多,我骄傲得就像头戴着一顶桂冠,常常把“才让哥哥”挂在嘴上。甚至有一次我跟梅朵吵了起来。她说:“才让先是我哥哥,再是你哥哥。”“为什么?”“我从阿妈的肚子里出来时他就是我哥哥。”“他那个时候听不见说不出,他不知道你叫他哥哥。”“他最早是听得见说得出的。”“我比你大半岁,肯定他先是我哥哥后是你哥哥。”我们的拌嘴用的全是汉话,一到西宁整个寄宿班的学生都好像商量好了,人前人后尽量用父亲教会的汉话表达意思,大家都想适应环境,都想尽快融入这个多民族的城市而不被另眼看待。

角巴抱着才让亲了一下,然后带着韩朴快步迎过来。父亲丢开日尕的缰绳,把角巴拉到一边小声说:“有一对夫妻,是汉族人。”意思是不能像藏族人一样大家合住一顶帐房。角巴“噢呀”一声说:“没关系,不就是搭两顶帐房嘛。”说着,连来客的面容都没看清,转身就走。梁辉喊一声:“扎西德勒。”角巴回头一看,认出他是当年保育院的院长,赶紧弯腰问候。梁辉说:“又来添麻烦了,一遇到过不去的坎,就来求你们救命,真不知怎么感谢才好。”角巴说:“救命的事我们做不来,就是提供些吃喝罢了,不算什么。你们先住着帐房,不要急,学校马上就起来啦,房子多得住不完。”父亲说:“我给学校请来了六位新老师,以后多多地招生的要哩。”角巴四下看看:“还有谁?”父亲说:“把才让算上,今天来了四位,加上韩朴和李秘书长。”角巴欢喜地“噢呀”了一声。父亲问:“李秘书长呢,怎么样啦?”角巴说:“安顿到家里啦,卓玛和旺姆伺候着,眼镜曼巴一天去一趟,已经好多啦。”父亲说:“那你赶紧走吧,还不知要去哪里借帐房,得跑很远的路吧?”“就用家里的,路不远。”“那我跟你一起回家,去看看李秘书长。”才让急切地想见到阿爸和阿妈以及其他亲人,大声说:“我也要去。”父亲又对韩朴说:“新来的人就交给你啦,你要让他们吃好喝好。”韩朴说:“没问题。”又觉得不够藏族人,连说几声“噢呀”。

2

学校终于完工了,五排教室、三排宿舍、一排办公室、一排教师宿舍,还有一个大食堂和一个小食堂,原来的“一间房”,则被拆除牛皮隔断后,成了唱歌跳舞开大会的礼堂。一人多高的围墙,带着滑轮的铁门,小学生的小操场和中学生的大操场。根据父亲的建议,将计划中的“沁多中学”改成了“沁多学校”,分小学部和中学部。办公室的门边挂着牌子,校长办公室,里面自然是父亲;数学组,里面是韩朴;语文组,里面是梁辉的爱人周莉;物理化学组,里面是哈风;历史自然组,里面是梁辉;教务处,里面是李志强;机动组,里面是才让,才让也是老师了,而且是什么都可以教的老师;医务室,里面是校医眼镜曼巴。至于角巴,给他分了办公室他不去,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就是想给父亲帮帮忙而已。父亲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角巴问:“什么是东风?”父亲说:“这么大的学校,不同年级的学生加起来才两个班。角巴啦,你我的事还多着呢,学校的管理交给李志强教务长,我们两个得跑起来,不分季节地招生,只要想来上学,什么时候都可以。”“你不会是想把全沁多县的娃娃都搞到这里来吧?”“这才是初步打算,我的想法是让全阿尼玛卿州的藏族孩子都争先恐后来上我们沁多学校。”“啊啧啧,我看你永远睡不醒,这么大的事情是你能办到的?你又不是神。俗话说山是山水是水,会站的站会流的流,连翅膀都没有就想飞到天上去。我不跟你跑,求人下话的事我干不来。”“你又不是没干过。”父亲嘿嘿一笑说,“你过去为什么要当沁多部落的头人?牛多羊多属民多,鹰背着你的名声,天上地下这里那里到处传,你要的是不是这个?”“不全是。”“不管是不是,将来以后,角巴德吉的名声喜马拉雅山挡不住,传得跟月亮星星一样远,因为学生数不清,弟子遍天下。”角巴哼哼一声不说话。“角巴啦,听我的,你去沁多公社、白唇鹿公社、雪豹岭公社和玛沁冈日牧马场,我去其他五个公社,招来一个是一个。”“不去不去,这一次你说死我也不去。”角巴转身走向了校门外的沁多河,河边有他的帐房。父亲大声说:“给你分了宿舍,为什么不住?”角巴说:“你想把我憋死吗?”

父亲觉得已经不需要再跟旦增县长见面了,正要离开,旦增走了进来。“在走廊里就听你在打电话,给谁啊?”父亲说了。旦增说:“这种时候你还给李志强打电话,听说他的处境很不好,能解决什么问题?”“李志强不是一个吹牛撒谎的人,我还是相信的。”其实他更相信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他还是他,学校还是学校,自己认准的道理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藏族人的孩子要上学,要读书,要跟城里的孩子一样有前程。他又开始催要这个学期学生的新课本、作业本和衬衣衬裤。旦增惊讶地说:“你用雪山的冰水洗洗脑袋好不好?清醒清醒再跟我说话。省上州上很多部门都已经不上班啦,我到哪里去给你搞这些?学校先凑合着办吧,一切的一切以后再说。”父亲沮丧得想哭,咬咬牙又忍住了,却没忍住骂了一句“操他妈”。后来当我知道父亲的骂语时,不禁吃了一惊,觉得作为一个地道的藏族人,父亲还是欠了一点点火候,尽管是微不足道的火候。藏族人的语言很干净,即便愤怒到极致,骂人的话里也不会夹带生殖器和性交,更不会牵连到对方的爹娘祖宗。就为了这句骂语,我懊恼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我听说喝得醉醺醺的彭措的叔叔带着一个壮硕的牧人来到学校,说是彭措偷了他的金嘎乌,抬手就打,他打得彭措的头上流血不止还要打。父亲不依了:“我的学生你凭什么打?他有了错误你可以跟我说。”彭措的叔叔和那个牧人又跟父亲打起来,父亲宁肯鼻青脸肿,也不说半个“操”字,只是一遍遍地用藏族人的习惯语诗情画意地发泄着愤怒:让飞来的疫病鬼缠住你的脖子吧,让你的不祥灵魂进入十八层地狱吧,让来世的黑暗借着太阳的光亮吞掉你吧,让你长发飘飘的头上长出马犄角吧。啊,父亲,马是没有犄角的。尽管怒不择言的父亲把牛犄角安在了马头上,却更加彻底地证明他已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变形的藏族人了。

第二天,父亲还想说服角巴,却没见他来学校,就问依然住在角巴帐房里的韩朴。韩朴说:“他天不亮就走啦,说是你派他去的。”父亲说:“这个角巴,还有这样口是心非的?”韩朴说:“我听出来啦,他对你佩服得不得了。”父亲说:“佩服我干什么?这么好的学校有啦,我连学生都招不来。角巴比我能,我说十句不如人家说一句。”又问,“你真的不回西宁啦?”韩朴说:“设计研究院乱得很,没有人专心搞业务,我回去也是没事干,加上我父亲过去是开银行的,还得受歧视。”父亲“哦”了一声:“那就不能回去啦,学校好歹是平静的,对你只有高看,没有歧视,不过学校只能管吃管喝,工资发不出来。”“这个我知道,我一个单身汉,有饭吃就满足了。”“好好干,总有一天我们会给你发工资。”

父亲回到学校,给孩子们做了晚饭:粉条肉汤和糌粑。第二天一大早,又骑着日尕直奔县上。他来到旦增县长的办公室,看旦增不在,就拿起电话,转来转去地打到了省政府办公厅。等了一会儿,才传来李志强的声音。父亲说:“秘书长啦,扎西德勒,还是创办沁多中学的事,什么时候开始嘛?”“你这个电话打得很及时,我正想联系你们,已经开始了,建材已经批下去,需要多少给你们多少,由省运输公司一次性送到,县上要做好接收的准备,随同前往的工程师会带着图纸跟你们接洽。还需要什么你快说,再不说就不好办了。”父亲说:“砖多多地要哩,学校得有大门和围墙。”“那当然,这些都在设计里头。”“窗户要大大的,多安些玻璃,亮堂些。”“这你就不用说了,又不是盖藏式碉房,窗户小,光线暗。”“秘书长啦,我还想要些布,是给孩子们做衣服用的,主要是衬衣衬裤,学生要文明卫生是不是?”“这个嘛,我看可以。”“再就是课本、作业本、铅笔、钢笔、尺子、圆规、墨水、橡皮擦、文具盒、书包、毛巾、脸盆、肥皂、牙缸、牙刷。”“学生家长解决不了吗?”“秘书长你是知道的,牧人有吃的有喝的,就是没钱,连一根铅笔都买不起。”“好吧,我让梁辉校长帮你们采购,他知道学生需要什么。”父亲拿着电话,连连弯腰鞠躬:“噢呀,噢呀,谢谢啦,卡卓洛淘,扎西德勒。”“你想得太仔细了,再不需要什么了吧?”“不啦不啦,不过要是能让学生们改变一下裹着皮袍睡觉的习惯,那就更好啦。”“什么意思?”“我还想要一批被褥。”“被褥?好吧,被褥哪里有?”李志强说着放下了电话。

3

他是一匹尥蹶子的黑马。

父亲和角巴的鞍马劳顿,将近一个月的说服动员,又使学校的学生增加了差不多一个班。但疲倦的父亲并不满足,叫上角巴,来到教务处跟李志强商量。父亲说:“整个沁多县仍然有百分之八十的孩子没来上学,这是不可以的。”李志强沉默了片刻说:“可以不可以应该政府说了算,不是你,你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是破天荒了。”父亲说:“我也可以说了算,办学是我的事嘛。”李志强说:“如果让县政府出面,下文件,定指标,规定牧人的孩子必须上学,可能会好一些。”教务处只有两把椅子,父亲拖过来一把让角巴坐下,自己坐到桌子上说:“下个文件当然好,就是不知道旦增县长肯不肯,不管啦,我今天就去县上。”角巴说:“文件好是好,牧人看不懂,你念的是文件,他听的是经。”父亲说:“那就更好啦,我拿着文件一户一户地念,经上是这么说的,你们是怎么做的?还不赶紧照办。”李志强望着角巴:“行不行?”角巴说:“行不行还不知道,我倒有个办法……”父亲看他欲言又止,急了:“说呀。”角巴哼哼一笑,闭实了嘴。父亲说:“不告诉我也好,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招来的学生要是超过我,我就把校长的位子让给你。”角巴说:“好嘛,就凭你这句话,我连觉都不睡啦。我当校长的第一天,就把你打回姥姥家去。”父亲从桌子上跳下来说:“一言为定。”李志强不习惯这种讨论问题的方式,瞪起眼睛看着父亲和角巴并排挤出了门。

他是一朵盛开的臭牡丹,

门外立着才让,笑着说:“爷爷啦,阿爸啦,你们的话我都听见啦。”角巴说:“听见了好嘛,我和你阿爸的比赛开始啦,你站在谁的一边?”才让说:“我站在爷爷的一边,爷爷的本事连草原上的瞎老鼠都知道。”父亲听出才让是在激励角巴,笑道:“这么说我连瞎老鼠都不如啦,硬要跟角巴比高低。”才让说:“你们都比来比去地抢着干,我也不想闲着啦。”他说现在各门功课都有老师,他插不上手,想去阿尼琼贡看看香萨主任,要是主任愿意,就想留在他身边学经。父亲和角巴都吃了一惊,互相看看,一时不知怎么表态。角巴摸着才让的头说:“望星星的时候望不见太阳,星星可以数,太阳不用数。你把世事搞清楚了再做决定。”父亲说:“你角巴爷爷说得对,新社会了,不一定当阿卡才算有出息。”才让说:“不当阿卡就不能学经吗?这件事问了香萨主任才知道。”“天热了捂袍,天冷了脱毛,怎么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了?”角巴说,“要去悄悄去,不要到处说,要是香萨主任不收留你,那是很丢人的。”“噢呀,我要是明天不回来,那就是留在阿尼琼贡啦,请不要惦记。”才让说着,跑向了学校东南角的马厩。父亲喊着叮嘱他:“骑着麦秀去吧,斯雄的性子太烈。”但才让骑走的却是斯雄。

他是一条心肠做的哈达,

父亲来到县上时,旦增县长正要出去。他把县长堵在办公室的门口,藏话汉话地混合着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旦增县长没好气地说:“办学校本身就是一大错误,再扩大招生就是一错再错,你疯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却要我下文件,定指标,把牧人的孩子招来学文化,快闭上你的嘴,别再做梦啦,我也是为你好。上个星期去州上开会,才让州长点了你们学校,你要小心点。”“学校怎么啦?”“不是藏着就是掖着。”父亲心里一揪,以为李志强、哈风、梁辉、周莉、韩朴在沁多学校避难当老师的事传出去了,赶紧说:“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草原上没有人不知道角巴现在是学校的一个人物,谁允许的?”父亲松了一口气:“我忙不过来,请人家管管学生,有什么不可以的?”“强巴校长啦,不要再给我犟啦,你难道还没看出来?赶紧把盔甲穿上,保护自己要紧,没事的时候,多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州上紧急通知,让我立马去开会,还不知道又要传达什么。”父亲看着旦增县长匆匆离去,推开办公室的门看了看,走进去把办公桌上一个巴掌大的半导体收音机装进口袋,写了张借条压在了玻璃板下面。他怏怏不乐地穿过走廊,正要下楼梯,就见果果走了上来。

他是一顶容留人的帐房,

果果问他来干什么,他就说起空荡荡的学校,说起旦增县长不愿意下文件,督促牧人的孩子来上学的事。果果说:“我也是一个牧人的孩子,当初为什么能到县上当通信员拿工资?不就是认识几个字吗?你在为牧人做好事,我应该大力支持才对。”父亲笑笑,不吭声,意思是你的支持要是有点用处就好啦。果果又说:“什么是文件?盖个汉藏两种文字的大红印戳就是。这个世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你在院子里等一会儿,我去给你办。”几分钟后果果回来,把一张印有“沁多县人民政府”字样和盖着县政府圆章的空白纸放在了父亲手里,得意地说:“怎么样?”父亲接过来,高兴地问:“噢呀噢呀,太好啦,怎么盖上的?”果果说:“印戳是办公室管的,我是办公室的负责人,这点事不算什么。”父亲转身就走,突然又停下,鞠了一个躬说:“多谢啦果果,你是个大好人。”

恶狼说他坏牛羊说他好,

父亲回到学校,在盖了章子的空白纸上用汉藏两种文字写上了送孩子上学的规定:所有牧户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必须上学,上学是免费的,但必须自带一学期的酥油、糌粑、风干肉,以及入学的最后期限等等,然后骑着日尕出发了。他看到角巴还在河边慢腾腾地给马刷毛,策马过去说:“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这一次,我招的学生肯定比你多。”角巴说:“那就走着看啦。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知道牲畜是个宝,牧人离不了。你看你的日尕,毛都奓起来啦,好好地养的要哩。”父亲抚摸着日尕说:“对不起啦,这一向忙得屁都来不及放,等我赢了角巴,放你到草原上随便吃草,秋天快要来啦,牧草就要结籽啦,多多地吃,吃得比角巴还要胖。”日尕咴咴地回应着,像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父亲说:“这次我打算三级政权都跑到,先公社,再大队,再生产队。”“来不及啦,不等你跑完,大雪已经覆盖草原啦。”父亲摸摸披纷的马鬃:“日尕啦,咱们争取。”角巴说:“那就快去,我也要走啦,我是在等才让,到现在没有回来,看样子是留在阿尼琼贡啦。”“我也这么想。”角巴感慨地说:“才让有本事,要是香萨主任能收他做个口耳相传的弟子就好啦。家里出一个精通经法的人,万事就会顺利些。”

草原上有个角巴德吉啦,

接下来的时间,父亲骑着日尕,几乎跑遍了沁多县有人迹的地方,每到一处,他总要用藏话至少念三遍文件,然后把“沁多县人民政府”的字样和大红的印戳亮给对方看。对方不管是公社主任,还是大队长小队长,或是普通牧人,都会毕恭毕敬地对待他和文件,“噢呀噢呀”地答应。他再三叮嘱:“别超过了期限,藏历十月初一前,务必到学校报到,知道学校在哪里吧?过去的‘一间房’。”或者说,“期限马上就到啦,让学生现在就跟我走吧?”等他跑乏了日尕,跑完了所有该跑的地方,回到学校时,已经是十月初四,自己来报到和跟着他来的学生,加起来也就十六个。他皱歪了眉头,一口口地吸着冷气:怎么搞的,难道盖着大红印戳的经在基层干部和牧人那里已经没有威望了吗?他又去跟李志强商量。正在调弄收音机波段的李志强说:“你这样假传圣旨恐怕不是个办法,还得靠政府的大力支持,县上不行,就去州上,我就不信这些领导不懂孩子上学的重要性。”父亲想想说:“噢呀,李教务长指点得极是,偷偷摸摸干不了大事。今天晚啦,我明天就去州上。”李志强说:“角巴呢?好长时间不见了。”父亲说:“还不是跟我一样在到处跑,我靠的是文件,他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

父亲骑马出去了。日尕知道他的心思,选择最便捷的道路,跑向了离学校最近的角巴家。角巴正盘腿坐在帐房门前,一边念着祈福真言一边捻毛线,孙女普赤趴在他背上,央求爷爷带她去骑马。父亲丢开缰绳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就合十了双手。角巴说:“坏啦,又有事情要麻烦我啦。”父亲说:“角巴啦,不要以为你就是天人下凡,别人都是求你的。我只要把事情说出来,你就知道不是我求你,而是你求我。”他坐到草地上,看着正在团牛粪饼的旺姆在围裙上擦着手快步朝帐房走去,就说,“旺姆啦,酥油茶要烫烫的,酥油要多多的。”旺姆笑着“噢呀”一声,招呼普赤过去拿糌粑。父亲说:“普赤你别走,你知道我是谁?”普赤说:“你是叔叔。”“是校长叔叔,我今天来是要把你带走的。”角巴警惕地瞪起眼睛:“你想干什么?普赤快藏起来。”父亲说:“你是想让我把学校搬到你家来吗?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孩子念书是天大的事,天大还是你大?”角巴嘿嘿一笑,一脸讨好的样子:“强巴啦,普赤的事你就别操心啦,我看不见她就睡不着觉,你总不能让我也跟着她去上学吧?”父亲跳起来,撞飞了旺姆端过来的酥油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把普赤带走,你也跟着我去学校。学校正缺一个管事的,我想了半天就是你。”角巴愣了一会儿说:“你这个人,尽做的是让人家不情愿的好事。明明是你求我,还说是我求你。不去不去,我和普赤都不去。”父亲扑通一声跪下,抱住角巴,用自己的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又用自己的脸颊贴了一下他的脸颊,碰头礼和贴面礼都行过了,算是实心实意地请求了。角巴说:“喝茶,喝茶。普赤,快去给叔叔拿糌粑。”旺姆笑着,端来了再次盛好的酥油茶。父亲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把搬着糌粑匣子走来的普赤搂在了怀里。离开的时候父亲唱起了歌:

父亲去了州上。他怜惜日尕,放它去草原上吃草,自己骑上了斯雄。一骑上斯雄,父亲就想到了才让。斯雄是才让送回来的,他回来时骑着一匹马拉着一匹马,拉的是香萨主任的坐骑,一匹壮硕的铁青马。才让看父亲和角巴都不在,就向所有老师和所有学生告别,似乎忘了角巴让他“悄悄去,不要到处说”的叮嘱,见人就说:“香萨主任收留我啦,我已经是主任的亲炙弟子啦。”铁青马便是“亲炙”的标志。父亲摇摇头:到底年纪小,有了荣光就想炫耀。去完了州上,再去阿尼琼贡,一定要给才让说:经要默默地学,法要藏起来修。父亲正想着,就听身后一阵嘶鸣,扭头一看,日尕跟来了。他掉转马头,看它飞快地靠近着,疼爱地说:“你一连跑了一个月,哪匹马受得了这样的累?回去吧,吃吃草,喝喝水,睡睡觉,你也该休息几天啦。”日尕停下来,又是一声嘶鸣,像是请求:你还是应该骑上我,主人,我还能跑,还能跑,还能跑,主人。又像是抗议: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骑上它,主人?父亲知道在日尕的意志面前,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它会不吃不喝一直请求和抗议下去。他下马,把斯雄的缰绳缠到马身上,从一头解开嚼子,打它一下让它回去。斯雄没有立刻走开,遗憾地望着父亲跨上了日尕平阔的脊背,等他走出去好远,它才边走边撕咬着牧草,回学校了。

父亲说:“大家选吧,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统管各个年级的男女学生。”叽叽喳喳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的票数是集中的,父亲只好指定:年龄最大的男生彭措是班长,最大的女生是副班长。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父亲立刻又免了他们。彭措要调换自己跟副班长的桌子,副班长的桌子是全教室最新的一张课桌,理由是“我是班长”。同意调换的副班长又立刻要求另一个同学腾出她的课桌,理由是:“一级压一级是班长带的头,我不能坐全班最破的桌子。”父亲说:“这都是从哪里学的?屁大个官儿也要讲特权。算啦,不要你们当啦。”

一路上父亲都在琢磨:到底是先去找才让州长,还是先去找王石书记?论感情他应该先去见见王石,好长时间没见啦,有点想他啦,还担忧着他的身体,千万别越来越糟糕,高原反应是会要人命的。但谁都知道才让州长是个很计较的人,要是先找了王石,他就会觉得对方瞧不起自己。何况王石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想调去西宁,能放权就放权,而才让是以州为家的,能抓权就抓权,所以在阿尼玛卿州,州长的权势远远超过了书记的。到达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就在拉马走进州委大门的瞬间,父亲决定还是先去见王石书记。他把马拴在大院一角专门停马的地方,匆匆走向办公楼,直奔二楼王石的办公室,推门不开,就去隔壁打问:王石在哪里?有人说:“已经好几天不见啦,大概去西宁了吧?他身体很不好。”

两天后父亲带着新生喜饶回到了学校。沁多小学每年都在招生,但因为教室和宿舍有限,加上愿意送孩子上学的牧人不多,所以一直以最初入学的学生为主。现在他们毕业了,剩下的各个年级的学生加起来也只有三十多个。父亲安顿好喜饶,看到刚刚结束假期的学生都已经返校,这会儿正在学校外面的空场上玩,男的摔跤和牛顶头,女的掷羊骨节和跳伊舞。有几个远离学校跑向了河滩,梅朵红负责任地跟在后面,警惕地看着四周。父亲喊他们回来,又让所有的学生进了教室,看到空出了许多座位,便有些凄然失落的感觉:是不是不会再有从前的热闹和拥挤了?过往的日子真好,那是一种明亮而烂漫的氛围,一种让他通透也让他充实的感觉,是情不自禁的力量的投入,他因此而不知疲倦,在不期而至的亢奋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真快啊,一晃眼第一批学生就从眼前消失了。而生活的脚步却显得越来越沉重,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望着前面,想一想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他已经多次请求过旦增县长了:靠我一个人不行,必须招人派人,尤其是老师。但是迄今没有下落。每年的新课本、作业本和衬衣衬裤总要一催再催才能运来,今年又没按时运来,还得去县上催要,催多了人家肯定不高兴。有一次旦增县长说:“你急什么?不知道我们是藏族人吗?”父亲不客气地说:“藏族人的性子慢我是知道的,但你不是一般的藏族人,你是县长,不能把我的精力浪费在跟你的扯皮上,我要教学,要招生,要管学生的生活,还要跑到县上来要这要那,我的时间跟你一样,不是一天四十二个小时。还有,学校不能总是没有围墙,教室不能总是只有一间,各个年级的学生不能永远都一起上课。”旦增县长说:“你的辛苦我知道,但你说的事都是要花钱的,钱呢?”“这些年牧人上交的牲畜、羊毛、皮张、牛奶、酥油越来越多,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有没有学校无所谓,从来没有人主动关心过它。”旦增笑道:“有你在那里,别人的关心都是多余的。俗话说儿子要是能干,阿爸就会清闲;媳妇要是勤快,阿妈就会变懒。”倒也是,谁也没有理由对他不放心。可他没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又长不出三头六臂,就像现在,要是他不在,这些学生谁来管?谁来充当洛洛和央金的角色协助他管?父亲晃了晃身子,感觉两边轻飘飘的,左膀右臂真的没有了,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才让州长黑着脸接见了父亲,他站着,父亲也站着,中间隔着一张长条桌。父亲在谦卑地问候以后,提到学校,提到了希望州上下文件招生的事。才让州长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不好办,现在的形势不便于办学招生。”父亲急了,大声说:“才让州长啦,这跟形势没关系,办学招生是百年大计。”才让州长哼了一声说:“下个文件容易,但你得拿出实际行动来。”“什么行动?”“把角巴德吉撵出学校,然后送到州上来,我立马给你下文件。”父亲瞪着对方,半晌才说:“角巴是好是坏连草原上的麻雀都知道,我们不能昧了良心。”才让州长坐下来,也让父亲坐下来,叹口气说:“我也是想给你个接受考验的机会,你知道这件事并不是离了你就办不成,我明天就可以派人派车把他请到州上来。他在学校干了什么,有没有向学生灌输剥削阶级思想,必须说清楚。”

因为两个人骑一匹马,且马力不好,父亲带着藏红花从夏瓦尼措出发,风餐露宿,走了一个星期才走到西宁西郊的师院附中。他把藏红花交给洛洛和央金,又去见了梁辉校长,说了一堆千恩万谢的话,这才打着哈欠回家去。很不巧,母亲去农村巡回医疗,今天早晨刚走,他跟姥爷、姥姥、才让和女儿度过了一个星期天,然后就带了些食物骑马返回。马知道是往家乡草原走,脚步轻快了许多,五天后进入沁多境内。父亲找到那家牧人的帐房,还了马,吃了糌粑喝了茶,就要步行回学校。牧人哪里会答应,一口咬定父亲永远走不到。因为他没觉得父亲不是藏族人,草原上的藏族人骑惯了马,不善走路,走不多远就会脚疼打泡,腿疼腰酸。他给父亲换了一匹马,打算自己送父亲到学校。父亲窃喜,一上路就开始动员牧人把自己的孩子送来上学。他不厌其烦地说着,无论牧人把话题引向哪里他都会扯回来,直到嘴皮说破,对方答应:“那就送一个吧。”“一个八岁,一个十岁,都应该送来。”牧人有点生气了:“你说你是跟有知识的善心人一个样子的人,我才答应送一个,非要送两个的话,那就一个也不送啦。”父亲只好妥协:“一个就一个。”勒马停了下来。牧人问:“干什么?”“回去把孩子接上。”“你怎么这么急?”“我怕你变卦。”

日尕的奔跑风驰电掣,就这样父亲还在催,手里的鞭子一晃一晃的。他很少打日尕,晃一晃日尕就明白。招生和文件在风中消散,渐渐没有了,沉甸甸地压在心上的是王石的健康和角巴的安危。王石的健康他无能为力,一点点忙都帮不上,角巴的安危却可以由他说了算。他觉得首先要找到角巴,让他不要回学校,也不要回家,找个地方躲起来。辽阔而深广的草原,随便找个牧家住着,就能在别人眼里消失。他抬起屁股,弓着身子,让脑袋在风中钻探,快一点,快一点。他想先去学校,看不到角巴再去他家。要是家里也没有呢?角巴啦,角巴啦。他一会儿心里念叨,一会儿嘴上念叨。日尕歪头一眼一眼地瞅着他,不知不觉改变了奔跑的方向。父亲说:“日尕啦,那不是回学校的路,这边,这边。”他扽着缰绳,日尕却扽着他,人和马较起了劲,连马嚼子都给扽歪了。突然父亲明白过来,让日尕停下,跳到地上,拽着笼头取下了硌嘴硌牙的嚼子:“日尕啦,我听你的,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两个时辰后,父亲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长长的一队人。日尕像是冲刺,撒开四蹄狂奔而去。父亲说:“我知道你鼻子灵,几十公里外就能闻到人的味道,可你别闻错啦,我找的是角巴,不是随便什么人。”到了跟前他勒马停下,问道:“怎么这么多人?要去哪里?见没见过沁多公社的角巴德吉?”话音未落就听队伍前面有人喊:“强巴校长啦,你是来接我们的吗?”

父亲坐下,喊道:“官却嘉阿尼啦,我要喝茶。”官却嘉和藏红花走了进来。父亲这才发现他们腰带不在腰上,靴子不在脚上,扣子不在扣缝上,项链不在脖子上。藏红花的几十条细辫子上没有辫套,辫套丢在地上,官却嘉的衣袍也是穿反了的。父亲起身来到门外,等了半天,藏红花才端来一碗没放酥油的茶。他喝了一口,喊官却嘉阿尼出来,把碗朝矮墙头上一蹾说:“这跟喝白水有什么两样?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穷得叮当响,还想做夫妻,唵嘛呢叭咪吽白念了吗?是为了将来好还是为了将来不好?不去上中学,就是养了儿马不让跑,有了牛羊不剪毛,织了褐子不搭帐房,有了氆氇不做衣裳,将来一起上小学的同学都成了公家人,吃好的喝好的,还要管东管西管大家。就你,藏红花,还是一个牧人的老婆,整天背水,挤奶,收拾牛粪,赶牛赶羊,拉扯儿女,弯腰塌背,苦累一生。官却嘉阿尼啦,你把棍子放下干什么?拿起来嘛,打死我,打不死我,我离开这里就去阿尼琼贡告状。我管不了你,香萨主任总可以管住你吧?谁的法力大?你的法力再大也抵不过香萨主任的一句话:脱掉这个修行人的衣袍,赶出去,阿尼琼贡不要他啦。”官却嘉皱起鼻子,委屈得几乎要哭了:“我想让你害怕我,你为什么不害怕?你就这样看不起我吗?我不当牧人,我要去阿尼琼贡。”“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个牧人,看不到将来的好,不知道事大事小,拦住自己喜欢的人不让去上学,香萨主任身边哪里有这样的人?”官却嘉真的哭了:“雪山大地在上,快让强巴校长不要去告状啦。”“我不告状可以,你让藏红花马上跟我走。”官却嘉用手掌揉揉眼睛说:“真的中学一上完,就是公家人啦?”“草原牧区有文化的人有几个?藏红花不当公家人谁当?如果我说了谎,头戳地从沁多走到西宁去。”官却嘉擦掉眼泪说:“听强巴校长的,上学去吧,我不想你啦。”“不想的话法力就没有了吧?”“噢呀。”藏红花释然地吹了口气,笑道:“原来老师说的好日子比官却嘉阿尼说的好日子还要好。”

父亲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是孩子,除了角巴。角巴兴冲冲地朝他走来。他赶紧下马,问道:“你的马呢?”“跑死啦。”父亲长长地哦了一声:“就为了招生,你连马都跑死啦?”望着孩子们又说,“这些都是吗?啊啧啧,一百多有了吧?”“一百二十个。你呢?”父亲不好意思说出来,翘起手指比划了一下。角巴问:“一百六十个?”“十六个。”“也不错,加上这一百二十个,又能增加至少三个班啦。”“还是你厉害,招了这么多。”角巴叹口气:“比我想的还是少了些,我给牧人们说,娃娃不必带酥油、糌粑、风干肉,学校管吃管喝管住,此外送一个学生到学校,奖励一只自留羊。”“他们相信啦?”“羊都拉回去啦。”“哪里来的羊?”“我给桑杰说,公社畜产品站无论如何得支持一下。桑杰说给学生供应吃喝不成问题,奖励一只羊也不成问题,只要少交些公购畜就能做到。我说你太老实啦,畜产品站不是生产大队,它的牛羊不应该算到公社牲畜的存栏率里。没有存栏率,公购畜就摊不到它头上嘛。”父亲伸出大拇指:“这个办法好,怪不得那天你说牲畜是个宝,牧人离不了。”他们都忘了双方是在比赛,忘了那个谁招来的学生多谁就是校长的约定。

父亲在树上拴好马,摩挲着石壁上用绳子串起来的旗幡,拾级而上。藏红花蝴蝶一样飞下来,抓住他的衣服往上拉。狭长的石阶没有护栏,父亲攥住她的手说:“小心,摔下去不得了。”又看着远方说,“这里是仙人住的地方,太好看啦,就是草场太小,养不了多少牲畜。”这时官却嘉阿尼出现在石阶上面,神情紧张地说:“强巴校长啦,你来干什么?先说清楚再上来。”父亲停下,喘着气,仰头望着他:“那我就不上去啦,藏红花也不上去啦。我这就带她走,去西宁上学。”藏红花说:“老师啦,我不上学啦。”父亲瞪着她问:“你给老师说实话,是你自己不想上,还是官却嘉阿尼不让你上?”藏红花回头看看官却嘉,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官却嘉施了法力,我离不开他啦。”“什么意思?是孩子离不开阿爸,还是妹妹离不开哥哥?”“都不是,是新娘离不开新郎。”父亲吓了一跳:“你们……结婚啦?”藏红花灿烂地笑着:“噢呀。”父亲理解了,他们说的法力就是爱情,藏红花在对方的吸引面前情不自禁,便认为对方施了法力。官却嘉爱上了小姨子,小姨子爱上了官却嘉,他们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啦。“可是你还小啊,还不到结婚年龄。”“到啦,我阿妈生我时跟我现在是一个样子的。”父亲呆愣着,慢腾腾朝上走去。官却嘉阿尼警惕地望着他,从身边的矮墙上抄起一根打狼的长木棍端在手里。可以想见,只要他一棍子打过来,父亲就会滚下石阶或者落入高高的崖壁。父亲呵斥道:“我是公家人你忘啦?我当初送你一匹马你忘啦?我是辛辛苦苦教藏红花识字的老师你忘啦?居然要打我,你是哪里的修行人?阿尼琼贡的人没有一个敢打我。”说着就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官却嘉抖着棍子后退了一步。父亲绕开他,走进了碉房。暗淡的光线里,几乎家徒四壁,除了炉灶和地毡,除了浓浓的羊肉味和酥油味,除了因不管不顾而散乱了一地的爱情。

突然,父亲的表情就像天狗吞了月亮,一丝丝光亮也没有了。他拉着角巴离开围观的孩子们,如此这般地说了他跟才让州长的谈话。角巴愣愣的,半晌才说:“你要我躲起来?躲到几时?半年还是一年?那不成冬眠的瞎老鼠啦?我要是不躲呢?跟他当面讲道理呢?”“他不讲道理。”“那我也得搞清楚他为什么不讲道理。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从来不是躲着过日子的人。”“你可以这么想,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就是死,也不能把你送到州上去。”“谁叫你送啦?我自己去。”角巴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缰绳,“娃娃们交给你啦,你带他们去学校。我去州上问问,角巴德吉到底是好人还是坏蛋?”说着,几乎连鞍子都没有碰到,就轻巧地翻上了马背。日尕认得老主人,长嘶一声就要跑,父亲一把拽住了尾巴。日尕为难了:是听老主人的还是听新主人的?犹豫了片刻,扭头看看被拽直的尾巴,毅然安静下来,它选择了父亲。角巴喊起来:“强巴校长啦,你难道不明白,我要是躲起来,他们就会跑到学校里来找我,那些你请来的老师不就暴露了吗?”父亲无话了,角巴是对的,现在的学校决不能让那些不安好心的人进去。他松开了日尕的尾巴,日尕意识到了父亲的妥协,后蹄一蹬,飞驰而去。父亲望着角巴迅速远去的背影,懊悔得捶胸顿足:回到学校再告诉他就好啦。他想陪他去,可现在连匹马都没有,再说去学校的路还很远,这么多孩子必须在旷野里过一夜,作为校长他不能丢下不管。

进入沁多县的地界不久,一看到帐房和马匹,父亲就下车了。帐房的主人不认识他,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像老朋友那样交往。他说自己曾经是副县长,现在是校长。牧人家的几个孩子都没有去上学,不知道校长是干什么的。他就说:“校长嘛,是跟有知识的善心人一个样子的人。”他用糌粑和风干肉塞饱自己,借了一匹马朝夏瓦尼措奔驰而去。那是一片大树森然的山岭,坐落在阿尼琼贡的后面,大概是沁多县海拔最低的地方,如同一个山势连绵的小盆地。父亲没来过这里,沿着树林的边缘拐了好几个弯,找到两顶破旧的帐房,打问了一下,才知道这里原本是个同族自然形成的帐圈,全族人都是阿尼琼贡的属民,如今变成了生产队,却不明白属于哪个大队哪个公社,没有人来这里催要上交的公畜和酥油,牧人们仍然会按照惯例定期送肉食和酥油给阿尼琼贡。他按照指点穿过了一片树林,立刻有湿漉漉的雾气扑面而来,再往前走,就看到绿色的汪洋镶嵌在天与山之间,明澈的夏瓦尼措平静得就像一片尘世之外的镜子,波光潋滟的崖壁下,几座碉房顺着山势阶梯而上。他牵着马,顺着湖边崎岖的山道走过去,敲开了最下面的碉房的门。从门里走出一个牧人说:“找藏红花吗?你是谁?她的亲戚里没有你这个人呗?”父亲正要回答,就听上面有人喊:“老师啦,我在这。”

父亲第三天才带着一百多个孩子来到了学校,立刻忙起来,分班级,分宿舍,分文具,分课本作业本,分洗漱用具,分被褥,分衬衣衬裤,分手纸,发动老生教会新生如何使用毛巾、肥皂、手纸,如何刷牙等等。所有的老师都在忙,学生们跑来跑去。梅朵红知道自己的职责,到处走动着,闻闻这个闻闻那个,尽快熟悉着每个新生的味道。梁辉来找父亲,说是周莉发现的,在校外的草地上,晾晒着几个装了草灰的小布垫子。草灰本身不卫生,重复使用就更不合适了。父亲愣了半天,才明白梁辉指的是什么,拍了一下额头说:“我真是太粗心啦,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第一届学生已经小学毕业啦,我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解决的。”梁辉说:“周莉说了,最好有卫生带和草纸。”父亲说:“我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多大的孩子才会来月经?”梁辉说:“这个……我去问问周莉。”他速去速来,说,“不一定,有的发育早,有的发育晚,有的十一二岁就来了,有的十五六岁才会来。”父亲拍打着自己的头说:“现在有了中学,所有的女生都会遇到这件事,我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嘛?”

父亲带着五个孩子从牧马场回来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县商业局的卡车就如约而来。出发在即,学生们排着队爬进了车厢。央金突然问:“谁见藏红花啦?”大家到处寻找。有人说,今天一大早去河边洗脸时,看到了官却嘉阿尼骑马走去的背影。父亲一猜就知道:马背上,宽大的紫色长袍里,一定还有蜷缩起来的藏红花。他懊丧得直摇头:难道自己的誓言要落空,他做不到“一个不落”啦?他带着五十多个学生上路了,先到了阿尼琼贡,住了一夜,又走走停停过了三天,才到达地处西宁西郊的师范学院附属中学。父亲对梁辉校长说:“还有一个叫藏红花的女学生没来,请把座位和铺位留着,过几天我一定送来。”父亲匆匆忙忙回家,见过姥爷、姥姥和女儿,再去医院看了看母亲,去学校看了看才让,返回家中,吃了两大碗姥姥为他做好的拉条,然后去附中坐上折返的卡车,连夜朝沁多赶去。

桑杰带着两个牧人来了,赶着许多肥硕的牛羊,驮着几十袋糌粑。父亲说:“真的要管吃管喝啦,好啊好啊。”又发动学生去河边捡来许多石头,堆在了学校院墙的外面。桑杰和两个牧人立刻修起了碉堡仓,仓中有小门,门内是铺着石头的深坑,可以保证肉食一年四季不腐坏。他们沿墙修了一溜儿,每个碉堡仓至少可以储存一千斤剔骨肉,然后就开始屠宰。父亲一边帮忙一边说:“学校有奶牛,仓里有肉食,厨房有糌粑,就是吃不上菜怎么办?”桑杰说:“菜是什么?”“就是萝卜、洋芋、白菜、豆角、大头菜、辣子、茄子什么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非要吃吗?”“噢呀,不吃的话娃娃们身体不好。”“我看好得很嘛。”“好什么?我当副县长时统计过,沁多县牧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一岁,比城里人差远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吃的样数太少,过来过去就是肉食和酥油,连糌粑好好都吃不上。”桑杰举着卸肉的刀子说:“这个样子的话,我回去就想办法。”“还有件事,如今学生多啦,食物又是学校供应,做饭就不能单靠学生自己啦,食堂里得有厨师,你在沁多公社能不能派一个?”桑杰想了想说:“这么多人要吃要喝,一个人不够,就让尼玛和旺姆来吧,派别人的话我不放心。”“家里的牛羊怎么办?”“有我和卓玛,辛苦一点罢了。”

对牧马场的五个孩子,父亲的办法是同去同来——带着他们回家,再带着他们返校。六个人,骑着日尕、麦秀、斯雄三匹马,在草野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午夜到达场部,挤在一间客舍里凑合着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随便吃了几口带在身上的糌粑之后,父亲又一个个送他们到分散在各个牧业点的家里。那些家有的是土坯房,有的是帐房,住帐房的大多是临时牧工。最后送到的达娃家,是一顶牛毛褐子和灰帆布各占一半的帐房。父亲在这里住了一夜,叮嘱达娃明天太阳落山之前一定返回场部,他会在那里准备好晚饭等着大家。然后起身,就要骑着日尕离开,达娃的阿爸拦住了他:“老师啦,先别走,话还没说清嘛。”达娃的阿妈把一碗酥油茶捧到了父亲手里。父亲坐下来,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原来他们不想让女儿再去上学,理由是达娃快十五啦,已经到嫁人的时候啦,而且夫家已经说好,也是牧马场的。父亲放下茶碗,坚定地堵了回去:“她是学生,得听老师的,家长说了不算。这个年龄结婚还早,中学毕业了再说。”阿妈说:“人家可不会等着她。”“不等就算啦,达娃又漂亮又有文化,不愁嫁不出去。”阿爸阿妈愣住了,盯着达娃,希望她能说服面前这个固执到家的老师。达娃低头想着,突然说:“阿爸啦,阿妈啦,你们不是说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吗?我一次也没有不听过,要不然我的腿疼病怎么会不犯了呢?”阿爸说:“就是想趁不犯的时候嫁出去嘛,万一以后……”父亲打断他说:“没有万一,达娃的风湿病只能越来越好,以后到了西宁,我还会找大医院的大夫继续给她治疗。”阿爸阿妈再也无话了。达娃高兴地说:“老师啦,你再住一晚上嘛,我明天跟你一起走。”

正说着,就见一队人马从远处走来,为首的是白唇鹿公社的主任拉巴。拉巴远远地下马,走过来说:“强巴校长啦,不认得我了吗?”父亲说:“认得是认得,就是不敢跟你说话。”“这是为什么?”“我是办学的,你是反对办学的,我们念的不是一个经。”“你这个校长,不知道人是会变的吗?我今天把娃娃们领来啦,你到底要不要?”父亲这才注意到纷纷下马走过来的都是孩子,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拉巴说起来,前几天他去了一趟阿尼琼贡,想给香萨主任送些酥油和肉食,再祈求主任保佑公社和家人无灾无难。香萨主任闭关修行不见人,派了个弟子出来给他祈福。那弟子的声音比唱歌还好听,又亮又管用,听他祈福前他的肚子疼,听完了祈福就舒服得好像没有肚子啦。那弟子说你不来这里我也会去找你,香萨主任说啦,世道变啦,凡是敬信他的牧人,都应该送孩子去上学,念书的出息是你们这些不灵醒的老牧民不知道的,送一个孩子上学,等于积攒十年朝拜的功德。回到白唇鹿公社,我见人就说,香萨主任你们信不信?信的话就把娃娃送到我家里来,我要送他们上学去。父亲寻思,香萨主任对办学变得这么积极,一定是才让做了弟子的缘故,才让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让师父改变主意呢?父亲说:“你说的这个弟子,就是桑杰家的才让,他也是我的孩子。”“知道知道,现在我就放心啦,你跟香萨主任是一家人,你的意思也是主任的意思。”父亲大致数了数学生又说:“这一来就是六十多个,差不多就是白唇鹿公社适龄孩子的一半了吧?”父亲喊来老生把新到的学生带进学校,交给李志强安排,自己在沁多河边角巴的帐房里招待了拉巴主任。吃喝的时候,拉巴说:“没想到‘一间房’变成这个样子啦,没有角巴学校恐怕起不来吧?”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从前的‘一间房’是角巴的,住过一个汉族姑娘,没人敢来捣乱。”“什么汉族姑娘?我怎么没听说?”“角巴没给你说起过?那你问问他的要哩,那姑娘的美丽是草原上没有的。”

但对大部分家长,靠哄骗是不行的。有一次,父亲和牧人居然打起来。那牧人先是劝说儿子尤狩跟他回家。尤狩哪里肯听,就要去远方上学啦,远方的西宁有中学,有中学的地方是城市。“阿爸啦,你知道城市是什么?我就要知道啦。”“知道城市有什么用?牛会多多地下牛犊、羊会多多地下羊羔吗?牦母牛会多挤一碗奶吗?你阿妈就不会心口疼得整夜喊叫了吗?”牧人撕着儿子尤狩的皮袍离开了学校。父亲追了上去,哀求牧人允许尤狩继续上学,看牧人不听,便也撕住了尤狩。两个人撕来扯去,把尤狩的腰带撕掉啦,皮袍几乎扯下来啦。牧人急了,父亲也急了,差不多同时扑向了对方。牧人吼道:“你凭什么抢我的儿子?”“你养了儿子不知道让他好,就知道让他坏,我为什么不抢?”“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放牧的,不是到城里学字的,城里人的字我们没有必要认识嘛。”“那你就去放你的牧,你儿子不走你的老路啦,他的路高高的远远的光光的亮亮的,是金子的银子的,你不知道不怪你,现在我告诉你啦,你还要让儿子走你的泥巴路牛粪路,你的脑子叫瞎老鼠吃掉了吗?”两个人互相推搡着,说了半天就开始抱在一起摔跤。牧人力气大,没几下就把父亲摔倒了。尤狩哭起来,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帮谁的忙。我也哭起来,也不知道应该帮谁的忙。只有梅朵是知道的,她毫不犹豫地扑向了牧人:“你为什么打我们的老师?让雷电劈死你吧,让生别离山的麻风病缠上你吧。”知道向着谁的还有强悍刚猛的梅朵红,它扑向了牧人,却没有咬他,只是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地狂吠着,似乎它觉得这是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架,只要喊开就可以啦。牧人推开梅朵说:“你一个咬不动筋肉的母马驹子,你知道什么?你们去了西宁就再也回不来啦。”躺在地上的父亲喊道:“我向雪山大地保证他们能回来。”牧人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拔兵’叫作‘上学’,就算回来,也只是空皮囊一个,灵魂已经被捉走啦。”父亲从地上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气,一把攥起尤狩的胳膊,拉着就走,走进学校,砰的一声从里面关死了门。牧人追过去喊道:“尤狩,尤狩。”梅朵也喊起来:“大家快来啊,打这个打了老师的人。”一帮学生围住了牧人。去河边背水的洛洛放下木桶跑了过来,对牧人说:“在家里你是阿爸,在学校老师是阿爸,你只是一个孩子的阿爸,老师是这么多孩子的阿爸,世上的人谁敢打老师?”又拦住学生说,“老师让你们打你们才能打,梅朵不能让你们打。要是老师不说,让男同学打的是我,让女同学打的是央金,现在你们等着,我要和央金商量一下。”他跑过去和央金正儿八经商量着。牧人还是不依不饶,喊着“尤狩”开始捶门,忽听身后一阵嘶鸣,日尕出现了。它雄赳赳地跑了一圈,来到牧人的坐骑跟前,只尥了一个蹶子,就让对方落荒而逃。牧人惊叫一声,拔腿朝坐骑追去。日尕又朝牧人奔来,不停地尥着蹶子。牧人吓得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我惊呆了,第一次知道,马居然和藏獒一样,也会勇敢无畏地帮着主人抵抗对手,而且更聪明,知道对手的要害在哪里。“拉加啰。”梅朵欢呼起来,同学们欢呼起来。梅朵拉着我跑向了日尕,我们都想骑骑它,马上骑骑它。但骑上它的却是父亲,父亲开门出来,去追撵尤狩的阿爸,他觉得这样的抢夺会给尤狩带来负担,还是要说服家长,让他们真正了解上学的好处。

一说到角巴,父亲心里就又不是滋味了,草草打发走了拉巴,就去学校和李志强商量,说他想去州上看看,不去的话心里难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李志强说:“去看看是对的,但不要跟才让州长发生正面冲突。”父亲骑着斯雄出发了,走着走着就开始犯困,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结果从马上摔了下来。过去他是经常骑马睡觉的,只要他睡着,日尕就会变得非常警觉,步履尽量稳健,身子尽量随着他的摇摆,行走的方向绝对不变。斯雄就做不到,虽然它也是一匹好马,但比日尕的灵性还是差了很多,它也能关照到睡着后的主人,但时间一长,它自己也会犯困,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的方向也不是主人要去的。父亲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离河不远,就去洗了把脸。再次上路时,他打马跑起来,没有哪个骑手会在奔跑的途中进入梦乡。

有一天,来了一个脸上的皱纹像蜘蛛网的老人,骑着一匹同样老态龙钟的马,走到学校门前说:“萨木丹,快扶我下来。”跑出去扶他下马的不是他的孙子萨木丹,而是洛洛。洛洛又想扶他进学校,他不进,还是喊着萨木丹。父亲和萨木丹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他以过来人的口气说:“老师啦,听我一句话,西宁去不得,马魔王的人坏透啦,见了藏族娃娃眼睛都是红的,恨不得一口吃掉。我年轻时被麻团长抓去过,吓死啦。”父亲说:“爷爷啦,你说的马魔王早就没有啦,麻团长也死啦。我就是从西宁来的,我是坏人吗?”“西宁就你一个好人,还是来草原后变好的,你也不要再去西宁啦。萨木丹,跟我回家。”萨木丹说:“爷爷啦,我在头里走,你骑着马后面慢慢来。”“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你这匹老马走得太慢啦。”父亲一把抓住就要离开的萨木丹:“你真的要回去?”萨木丹诡诡地一笑:“酸奶要焐,爷爷要哄,他走着走着就忘啦,回到家里会说,我刚才梦见萨木丹啦。”父亲说:“那还不如彻底哄他一次,让他好好地做梦。爷爷啦,萨木丹要去的不是西宁,是阿尼玛卿雪山知道吧?天上的星星月亮,地上的阿尼玛卿。”“是我年轻时转过山的阿尼玛卿吗?啊啧啧。”老人闭上眼睛陶醉在想象里,下意识地合起了双手,“萨木丹,你怎么还不去?快去啊。到了转山路上,不要先磕你的头,要先磕爷爷的头。你对别人说扎西德勒时,也要先替爷爷说,知道吗?爷爷的今世不多啦,要为来世做好准备啦。来来来,把这个带上,保佑你吉祥安康。”说着颤颤巍巍从腰带上解下了一个纯银的“珞热”(刻着属相的吉祥腰饰)。萨木丹笑嘻嘻地“噢呀”着,双手伸过去,捂住了“珞热”。父亲说:“爷爷啦,你是一个来世上天堂的人,扎西德勒。”老人呵呵呵地笑起来。父亲把老人扶上了马。苍茫的大地上,老人老马的背影踽踽而去,喜悦就像水光,闪闪烁烁地晕散在他和它的周身。

父亲第二天到达州上,走进州委大院后在停马的地方没看到日尕的影子,就觉得凶多吉少,丢下斯雄,闯进楼门,直奔州长办公室。才让州长一见他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你们学校呢。角巴好大的胆子,骑着高头大马,在州委大院里转了一圈就又走啦,好像他是来向我示威的。那个女人是谁?”父亲愣了:“哪个女人?”“别再装啦,老实说吧。”原来角巴走进州委大院后,正在向人打听才让州长在哪里,就见一个女人朝他走来,跟他说了几句话,两个人便一起跨上马背奔跑而去,再也没有露面。父亲一脸纳闷:“会有这样的事?”他赶紧往回走,到了学校,发现角巴正在帐房前给日尕刷毛,松了口气,走过去说:“就你一个回来啦?不会还有一个女人吧?”角巴瞪他一眼,没有回答。

嘎沙的阿爸尊重父亲是个公家人,不敢强争,唉声叹气地追撵坐骑去了。接着又来了吾佐,吾佐的理由是:儿子昭鸽要是不回家,牛羊就没人放啦。父亲说:“你呢,胡子比苔藓高不了多少就想偷懒享清福啦?”“我不行啦,屁股上长了个锤骨头大的毒疮,骑不成马啦。”“毒疮过一阵就好啦,你没事的。你是大队长,你儿子要是不上中学,野牛沟大队的学生就都不上啦。”“牛羊不能上天,牧人不能种田,汉族人的学汉族人上,藏族人的事藏族人忙。”“我说羊比牛就是聪明你还不相信,你这个糊涂蛋,将来的世界,不管藏族人汉族人,只要是人就都得上学。”吾佐还在软缠硬磨,甚至都把昭鸽拉过来,扶到了马背上。昭鸽用求救的眼光望着父亲。父亲走过去,抓住昭鸽的腰带,拉到自己怀里,抱下来说:“是角巴让昭鸽来上学的,只要角巴答应他退学,我一点糌粑渣渣的意见都没有。”父亲知道吾佐肯定会去找角巴,而角巴肯定不会对他有好话,指责他目光短浅,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一个老牧民居然去跟校长老师讲道理,你把道理讲到脚底下啦,羞不羞?吾佐再也没有来。父亲得意地对昭鸽说:“什么叫一物降一物?这就是。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上你的中学去。”那些日子,在我的眼里,父亲甚至有些耍赖,还会哄骗。对那些跟吾佐一样要孩子回家放牧的家长,他总是说:“真要是没人放,就把牛羊交回公社去。或者我去给公社主任说,把你家的牛羊收回去?”这样的威胁总会让对方感到惊慌:“收回去的话我们吃什么喝什么?”父亲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我不管,我就管我的学生,他们必须上中学,一个不落,这是我在雪山大地面前的誓言。”说罢望着远方的雪山,庄严地举起了拳头。

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几乎天天都有新生前来报到,有本县的,也有外县的,问起来,都说是香萨主任的弟子才让叫他们来的。父亲想去阿尼琼贡问问才让,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出门,才让就来了。那一刻父亲正从大食堂打了饭出来,边走边跟官却嘉说着话:“你能来就好,学校大啦,学生多啦,太需要你啦。”“强巴校长啦,就是你能想到我。”尼玛和旺姆已经到位,但学生一直在增长,人手还是不够,他派人去了一趟阿尼琼贡,把官却嘉阿尼也找来了。官却嘉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修行人的生活、幽静的环境,对他来说太寂寞太枯燥了。正说着,父亲抬头一看:“才让?”才让拉着香萨主任的铁青马,笑嘻嘻地望着父亲:“阿爸啦,你好,学生到底来了多少?”“差不多有一千啦,香萨主任的支持起了大作用,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才让说起最初的过程,香萨主任问他认识多少藏文字,他说所有的字他都认识。主任就让他读经,是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让主任吃惊的是,他不仅能流畅地朗读,读过三遍以后就能全部背诵。主任说这样好的记性他没见过,要是不收他做弟子,雪山大地是要怪罪的。父亲还是有些疑惑:就算主任喜欢你这个弟子,也不能凡事听弟子的吧?才让说:“修行到家的人总想有一些作为,不想浪费了自己的本事,我给他推荐了学校,那么多学生,总得有人教藏文吧?不光他可以,识字的阿卡都可以。”父亲沉思着点点头:“我明白啦,这才是香萨主任支持办学的原因,这么大的学校,能教藏文的只有我一个,还忙得顾不上,再要是不请老师,藏族人的孩子上完了学还是不认识藏文,等于半个文盲。”“你等着吧,一旦香萨主任来学校教藏文,学校的学生还会迅速增加。”父亲笑了:“我也这么想,在牧区办学校不容易,能利用的都应该利用,最好学生多得能把所有教室宿舍都占满。不过有一样,他们都不能穿着修行人的衣袍去教室,还得按照我编写的藏文教材上课,不然就不是学校是阿尼琼贡啦。”“噢呀噢呀,香萨主任的俗袍我已经准备好啦。”才让说着就要走。父亲说:“不见见你角巴爷爷啦?”“不见啦,老师早一时请来早一时安宁。”

这个假期沁多小学没有放假,先是因为学生毕业后中学没有着落,父亲担忧放回去以后家长不让再来;后是因为已经确定要去西宁,父亲更担忧有些家长拦住不让去。他和洛洛骑着马分头去通知学生家长:孩子要去西宁上中学,差不多半年不能见面啦,有新皮袍新靴子新帽子的话,快一点送到学校去,最好再送几个零花钱。有的家长说:“没有怎么办?”“没有就算啦,放心让他们去吧。”“吃的哩?”“吃的用的由沁多公社畜产品站解决,只会比家里好,不会比家里坏。”以后的几天,学校天天都有家长来,有的看看孩子就走了,有的会在学校周围扎起白色的夏季帐房跟孩子住上一夜。还有的是来接孩子回家的,似乎执意要让父亲的担忧变成现实。嘎沙的阿爸说:“已经上了这么长时间的学,不能再上啦,再上就连母羊都瞧不起他啦。”原来有一年寒假嘎沙回家,正遇到大雪,嘎沙把羊羔抱进帐房后居然忘了哪只羊羔是哪只母羊的孩子,天晴后母羊来认领,总是给错,弄得母羊很不高兴,咩咩声响成一片。下次他再想抱走时,母羊就护住羊羔不让他靠近了。“这跟上学有什么关系?多让他抱几次他不就记住啦?你快回家去。”父亲举起拳头,捶在嘎沙阿爸的坐骑上,受了惊的坐骑跳起来就跑。

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父亲来到县上,在旦增县长的办公室里摔碎了一只瓷杯,瓷杯是县长去省上参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发的,他格外珍惜。父亲吼起来:“县长大人没长耳朵吗?我恳求了多少遍?给学校买一些草纸,你为什么答应了不算数?”旦增县长气得涨红了脸,用同样高的声音说:“我忘啦,我一个县长,为什么要给你买草纸?草纸是干什么的?”“问问你老婆就知道啦。”“我老婆不用草纸。”“怪不得,告诉你,草纸是女学生离不了的。”有几个人推开门看看,很奇怪他们居然在为草纸争吵。父亲回头一看,里面有女的,跳过去一把拉进来:“你给你们县长说说,草纸到底重要不重要,没有草纸的结果是什么?”那女的红了脸,挣脱父亲的手,转身跑了出去。旦增县长对门口的人摆摆手:“去吧去吧,有什么好看的?”父亲大步过去敞开了门,喊道:“你怕丢人是不是?我不怕,我就是要让全县干部都知道,他们的县长是个什么人,连个草纸都买不来,还问我草纸是干什么的。”旦增县长妥协了:“好好好,你再别喊啦,我给你办就是啦,立马派车去西宁购买,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学校。”“这就对了嘛。”旦增县长摇摇头又说:“我忙得都火烧眉毛啦,今天开会,明天下乡,贯彻这个,执行那个,你倒好,来我这里不是草纸就是裤衩,草纸重要还是县上的工作重要,你这个人永远搞不清,滚。”“滚是什么意思?”“就是地上打滚的意思。”“好,那我就打给你看。”父亲吹着气,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站起来,走出门去,又回头说,“后天,是极限,草纸不来,我就天天来这里大喊大叫,县长大人你就考虑吧。”父亲不能不生气,草纸说过七八遍了,每回旦增县长都说:“就办就办。”说完就忘了。父亲必须用这种办法实施督办,不然女学生的草纸永远都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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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定为极限的“后天”,县商业局的卡车给学校送来了整整一卡车草纸。父亲笑呵呵的:“这样的话,全体学生的手纸也包括在内啦。”之后,学校老师周莉受父亲委托,对已来月经的女生做了统计,并给她们每人发了两个卫生带,还举办骨干培训班,教会她们如何使用卫生带和草纸。做卫生带的布是学校的,裁缝是县上的,三个裁缝铺同时做起,几天就做了两千多个。工钱由州上支付,是果果以增加办公用品为借口从县财政申请来的经费。他说:“我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其他的事可以不办,强巴校长的事一定要办。”旦增假装不知道。

落下一地的文字:扎西德勒。

还是冬天,雪沃草原的日子,父亲听说王石回到了州上,便骑着日尕去看他。角巴骑着麦秀跟上来说:“也不给我说一声,我也想去州上。”“你去干什么?”“转转。”父亲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想去州上找那个女人。”角巴不吭声。父亲问:“她在哪里?”角巴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天突然一见她,心里就扑腾扑腾的,问她怎么在这里?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说吧。我们骑着日尕到了马路上,她问我好不好?我问她好不好?我说好,她也说好。正要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跳下马就走,好像不想让别人看见,逃跑啦。我在州上转悠了两天,去跟才让州长当面讲道理的心思也没有啦,就想找到她。”父亲加快了日尕的速度说:“什么事情能难住草原上的角巴德吉?你肯定能找到。”

你经过爱情铺设的漫漫旅途,

停了的雪又下起来,左一帘右一帘的雪瀑被风裹挟着,跌落在草原上,又让雪浪激溅而起。茫无际涯的白色、厚重的覆盖,让人觉得时间回去了,冰河期的地球就是这个样子的。父亲和角巴来到州委,直接去了王石的办公室。王石沏了茶说:“正想着你们呢,你们就来了,学校怎么样嘛?”父亲说:“正处在发展的关键时刻,学生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多,最大的问题是经费,太少啦。”王石问:“沁多公社的畜产品站是不是还在起作用?”父亲说:“没有断。”王石说:“能不能考虑取消给学生免费供应吃喝和送一个学生奖励一只羊的规定?”角巴说:“不能取消,这是我给牧人说过的,取消的话我就没脸见人啦。再说这不是公家的资金,谁也没权力挪用。”父亲说:“我也这么想,给学生的承诺不能变,孩子们的福利不能变。公家应该拿出足够的经费来解决教学用品和其他生活用品,比如衬衣裤衩、被子褥子、毛巾肥皂等等。还应该解决老师的报酬,不能长期一分钱都不给吧?老师们也要生活。”王石说:“的确不能,但这些事光靠沁多县是解决不了的。”父亲说:“所以我们才来到州上。”王石说:“这不是小事,首先牵涉学校的归属,是州属还是县属。”父亲说:“谁拨的经费多就应该属于谁。”王石说:“再研究。”父亲说:“得快点,我们回去以后就不吃不睡站在学校门口等消息啦。”王石疲倦地抬手拍了拍脑门:“别逼我,把我逼死了谁来负这个责?才让州长去省上参加学习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是咬牙坚守在岗位上。”

你等待飘洒等待浇灌等待生长,

说着到了中午,王石带他们去食堂吃饭。角巴盯着食堂进进出出的人说:“好像州委没有女人。”王石说:“好几个呢,你没看见就是了。”父亲指着窗外说:“那儿有两个。”角巴抬头看着。王石奇怪地问:“你怎么突然对女人有兴趣了?”角巴赶紧低下了头。饭后他们告辞出来,拉着马在州委外面的街上溜达,角巴看着女人,父亲也看着女人,遇到商店或别的可以进去的地方,父亲就会接过麦秀的缰绳,让他进去瞅瞅,他也不客气,快去快回,每次都很失望。他们转悠了两个小时,州上有人的地方都走遍了。角巴突然跃上马背,打马跑向了回学校的路。父亲跨上日尕跟了过去。

你注满了石头形的云朵你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