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来到阿尼琼贡,先去找香萨主任,想请主任给妻子作法超度。主任连连摇头,沉默了半晌才说:“物转星移,世事变迁,人得跟着变化走,变化不能跟着人走,这个时节,阿尼琼贡的人放牧的放牧种田的种田,待在这里修行的已经不多啦。”“那亲人去世了怎么办?”“念一声祈福真言,说一声扎西德勒。”“这样恐怕不行吧?亡灵能有个好去处?”“再要是不肯,就把这个烧掉。”主任说着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沓长条经文给了他,“这是度亡经,烧一页等于超度了一天一夜,你看看,我给你了几页。”角巴数了数,一共五十页:“啊啧啧,有这么多天数为姜毛超度,够啦,够啦。主任啦,不麻烦你啦,好好保重的要哩,扎西德勒。”说罢跪下磕了几个头。人离开的时候,磕头的地方一片黑湿。父亲看到了,心说大概有一斤吧,一斤眼泪能掬起几捧?之后,父亲让角巴在阿尼琼贡的巷子里等着,自己去南厢房见王石。话题自然是角巴,他倾尽财力建起保育院,并为此受伤,几乎掉命,如今妻子又死啦,也是为了保育院,“这样的人,阶级成分难道不能变一下吗?家里的主人已经是桑杰啦,彻头彻尾的贫下中牧,角巴就是个家属,他‘牧主’的成分我看就抹掉算啦。”王石说:“这件事我还是得给李志强说,保育院是他主张搬到我们沁多的。”“是电话还是写信,你抓紧说,我走啦,大概要回一趟西宁啦。”“到了西宁,你也可以找找李志强,他对你印象很好。”“噢呀,你先说,我后找。我们做事可以对不起家里人,但不能对不起角巴。”父亲叹息着走了出来。回去的路上父亲说:“依我的办法,不一定要惊动香萨主任,我去给官却嘉阿尼说一声,让他去家里超度一下,再把五十页度亡经烧掉,奶奶的去处就妥妥帖帖啦。”角巴瞪着父亲:“这样可以吗?”突然又叹口气,“还是听香萨主任的,你就不用管啦。”
父亲一个多星期没敢见角巴。桑杰回到家里也是躲躲闪闪只管在牲畜群里忙啊忙。不得不告诉角巴的这天,父亲来到他家,远远地下马,走着走着便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想说是他让桑杰派姜毛去了保育院,又是他让姜毛离开学校回家过年的,结果就这样啦。还想说角巴为了保育院差一点死掉,姜毛为了保育院连“差一点”也没有啦,真的就去啦,远远地去啦。角巴听到梅朵黑的叫声后,从帐房里出来,吃惊地说:“强巴啦,怎么啦?骑马骑累了吗?走不动路了吗?快走快走,跟我去一趟阿尼琼贡,我家里有不好的事啦。”说着走向了早已鞴好鞍鞯的坐骑。父亲起来,跑上前问道:“什么不好的事?”“等一会儿再说,先骑上马。”父亲说:“现在就走吗?总得让我进去喝碗酥油茶吧?”“不喝啦,不喝啦,烧茶的人没有啦。”路上,角巴神秘地告诉父亲:“这件事对我不好,对姜毛好,好得很。姜毛很早以前对我说,她前世是一只老虎,咬死过许多狼,今生是要还账的,还了账,来世她就是人堆里的尖子,还不了账,来世她就是一只准备喂狼的羊。如今她还上啦,她已经叫狼吃掉啦,你说是不是好得很?对我嘛当然不好,亲人走了总是要悲伤的,几个月没见啦,回来就再也见不上啦。不过一想到姜毛的好,我的不好就不算什么啦。”父亲的眼泪哗啦啦的:原来角巴已经知道啦,还挖空心思想好了安慰他的办法。角巴,角巴。后来父亲听说,知道妻子过世后,角巴彻夜哭泣已经好些日子了。还有件事父亲也是后来才知道,卓玛流产啦,为了阿妈的去世她悲痛欲绝,把肚子里的孩子哭掉啦。怪不得角巴没请他进去喝酥油茶,还说烧茶的人没有啦。流产是不吉祥的,七天之内必须回避所有的外人,父亲虽然不是外人,但角巴总觉得自己只可以给人愉悦,不能让人家分担灾难和忧愁,像父亲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近晦气比较好。
父亲回到学校,蒙头教了几天学,然后便到角巴家确定去西宁的时间。桑杰也是等着的,他没有忘记父亲的许诺:角巴回来后带他去看才让。又准备了两天,父亲这边主要是给学生布置作业,叮嘱遵守事项,找每个学生谈话,尤其是对洛洛和央金,提出了新的要求:“我不在你们就是老师,要严格起来,不管他是谁,是江洋还是梅朵,绝对不能再出一点点事。”桑杰那边主要是安排公社的事情:吩咐各个大队和生产队增加牲畜存栏率啦,保证今年超额完成上缴的菜羊菜牛啦,组织猎人对付狼害啦,还有成立公社畜产品站的事,这是角巴的主意,地点已经定了,房子还没有盖起来,得派人抓紧备料。再就是准备带往西宁的食物:新打了一羊肚酥油,从碉堡仓取出冻肉,又去别的牧家用牛肉换了些蕨麻和地丸(真菌植物)。再就是奶疙瘩、奶皮、曲拉,家里有的都带了些。父亲离开学校的这天,洛洛让大家排好队齐声说了三遍:卡卓洛淘(幸运长寿),扎西德勒。父亲骑在马上,也高喊“扎西德勒”,然后打马而去。远去的背影里,一种镶嵌在无边原野里的孤独就像天上的鹰,自由地摇晃着,藏族人的雪山草原,永远都像昨夜的梦境。
姜毛依然骑着那匹灰骒马,一个人从家走向了保育院。灰骒马虽然老了,但它是识途的,就是跑不快而已,但要命的恐怕就是这跑不快。父亲骑着日尕奔驰而去,跑到了角巴家,没敢进帐房,又跑了回来。来回跑了几趟,最后还是带上保育院的当周和学校的梅朵红后,才在雪山脚下一个浅浅的沟壑里找到了姜毛和灰骒马。姜毛和灰骒马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骨架了,还有可以辨识的被撕烂的皮袍、帽子、靴子、鞍鞯、马肚带什么的。狼群的痕迹清晰可见:爪印和皮毛——是姜毛扯下来的,还是灰骒马踢下来的?
父亲没有专门对我叮嘱什么,他对我比对其他学生要冷淡些,似乎觉着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有任何特殊性和优越感,也才会好好学习不调皮捣蛋。但我熟悉他的眼光,那里还是有一种父亲的爱怜和亲人的欣赏,好像我的所有变化都是他的愿望的伸展。他对我的态度永远都是:没有批评你就是对你的表扬。说实话我用不着父亲表扬,得意就会油然而生:父亲是汉族人变成的藏族人,我何尝不是呢?一个假期我在梅朵家度过,穿着皮袍,戴着羔皮帽子,甚至还用一双小黑靴子换下了我那难看的鸡窝。小黑靴子是央金给我的,准确地说是梅朵求着央金给我的。为此她一连叫了央金好几声“姨妈啦”。央金说卓玛也有一双穿不上的,和她的靴子一起是阿爸让一个流浪草原的老靴匠做的。梅朵说卓玛阿妈的太大啦,能塞进去江洋的两只脚,再说那是一双花氆氇的靴子,阿妈打算留给她出嫁时穿。还说你不把靴子送给江洋,我就给强巴阿爸说,我那个姨妈的抠皮是世上没有的,连一双多余的靴子都舍不得,你还让她当副班长,快把她换了吧。央金说你要出嫁,我就不出嫁啦?梅朵说你是姨妈,你要是不大方一点的话,做小辈的会看不起你的,再说你有洛洛,他会给你做靴子的。就这样软缠硬磨,央金只好说,江洋你过来,穿上这双靴子,看合适不合适。但很快我就发现,就算我穿着皮袍靴子,戴着羔皮帽子,还会骑马驰骋,但如果我不会搂着冻得瑟瑟发抖的羊羔牛犊睡觉,不会仅靠甩乌朵(抛打石头的抛索)就让一大片扑向牧草的牛羊听我的话,不会早晚面对旷天大野念诵祈福真言或者祷告幸福美好,不会拜倒在雪山大地面前为天下所有人祈求平安,我仍然不是一个真正的藏族人。幸运的是,我已经是啦,我不论抱着梅朵还是抱着羊羔牛犊都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啦;我的乌朵已经甩得很远差不多赶上索南哥哥啦,尽管飞出去的石头常常打不准目标,但以后多多练习就能打准啦;我骑在马上能一口气念十个祈福真言,而梅朵只能念九个,她都开始嫉妒我啦;我朝拜了离家最近的雪山并学着梅朵、央金、洛洛的样子祈祷了所有人的平安,梅朵说我跟她一样一定会有一个好来世啦。当所有的这些我都经历了并热衷于在重复中获得快乐时,我突然松了一口气:终于回家啦。摸摸心胸,那里满满的都是踏实而牢靠的感觉,尽管我天天都会想到远在西宁的姥爷、姥姥、母亲和才让,还不能认为梅朵家就是我的家。我在我期望的生活里沉浸,享受着时而粗粝时而细腻的恩典般的时光,那种明亮而温馨的归宿感,那种在酥油的感染中心旷神怡的舒畅感,那种在蓝天白云下和所有生命共沐寒风,感觉自己已经冻成冰疙瘩后又迅速被帐房宠爱,被牛粪火怜惜,被酥油茶抚慰,被羊羔羔的小舌头舔热的幸福感,那种在泛滥着亲情的气氛里融化成每个人的一部分的存在感,就像从土地上长出了一片草,真实而自然,就像从草原上长出了一座山,不经意中就有了拔地而起的勇气和自信。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梅朵家过新年,并度过整整一个阳光灿烂的假期。
父亲一回到学校,就开始给牧马场来的五个学生补课,留在学校的孤儿没事干,父亲便给他们开小灶,讲新的内容,又骑着日尕抱着达娃去了两趟阿尼琼贡,拿回一些内服外敷的草药给她熬煮。日子很快过去了。就要开学的时候,桑杰把我和梅朵、洛洛和央金送回了学校,告诉父亲:“角巴和尼玛昨天回来啦。”“角巴啦怎么样?”“好得很,骑马走路都跟从前是一个样子的。”“太好啦,我得去看看他。”桑杰说:“也得让姜毛阿妈回去一趟。”父亲叮嘱洛洛和央金管好学校,自己和桑杰骑马朝保育院走去。远远看到官却嘉阿尼正在把保育院的几头牦母牛朝枯草茂密的低洼处赶去,父亲便吃惊地“咦”了一声。官却嘉阿尼也看到了父亲和桑杰,大步走来。桑杰赶紧下马,躬腰敬礼。官却嘉板着面孔,怨气冲天地说:“强巴校长啦,公家人啦,说话是要算数的,不是说好十五过了就换我回去吗?怎么还不来换?孩子们把我拴在这里,我连马都不如啦。马还能站着睡觉,我连站的时间都没有。我累啦,一有空就想躺下,一躺下就睡着啦,什么牵挂也没有啦,我成了一个不会祈福的阿尼,香萨主任知道了会怎么说?他会说快快快,脱下这身善心人的衣裳放牛去。”父亲跳下马说:“是你喜欢保育院不愿意离开了吧?”“我虽然喜欢这里,但不喜欢太累,只要公家人发话,我现在就走。”“你别走,孩子们的姜毛奶奶呢?”官却嘉一脸懵懂:“我问的也是,姜毛奶奶呢?怎么还不来?”父亲看看桑杰。桑杰说:“来了呀,我家的姜毛阿妈初四就来啦,她说官却嘉阿尼再有法力也是男人,挤奶、背水、做饭我不放心。”父亲愣怔着:“桑杰啦,你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桑杰说:“噢呀,我不开玩笑。”父亲说:“官却嘉阿尼啦,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快说姜毛奶奶在哪里。”官却嘉说:“雪山大地在上,我要是见过姜毛奶奶,舌头今天就烂掉。”父亲惊叫一声:“啊啧啧。”官却嘉问:“怎么啦,怎么啦?”父亲问桑杰:“她是一个人来的吗?”桑杰朝天喊一声:“阿妈啦。”又说,“今年的新年晚到啦,羊群的春羔从初二开始就抢着出生,家里就我和索南是男人,姜毛阿妈死活不让送。”父亲说:“不是还有洛洛嘛。”桑杰说:“央金带着洛洛,梅朵带着江洋,去了一趟阿尼琼贡,初三就走啦。”父亲又是一声惊叫:“啊啧啧。”
中午,父亲和桑杰骑马走进了西宁城。蓝天的明净让基本没有新建筑的城市显得更加古老和陈旧,行人都是慢慢腾腾的,却又显得行色匆匆。而且谁跟谁都不说话,不像在草原上,只要见个人,认识不认识,都得说上几句。没有车辆,没有声音,风在街道上卷行,扬起的尘土让两边的房舍都成了土黄色,比起草原来,这里似乎有一种更加深沉的寂寞。但在桑杰眼里,一切都是非凡而奇妙的。他第一次看到城市,一座被城墙围起来的古城就像突然来到眼前的梦,怎么这么多房子啊?他见过阿尼琼贡的殿堂精舍,以为那就是世间最为庞大的建筑群,没想到它不过是西宁的一个指甲盖。他不敢骑马,赶紧下来,满眼恭敬地这儿看看那儿望望,小声问父亲:“牲畜在哪里?”父亲下马告诉他,城里城外没有草原,自然就没有牲畜。“那人吃什么?”“吃粮食呗。”突然迎面来了一座五层的楼,桑杰惊叫着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想象不出这么高大的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唯独阳光是他熟悉的,感觉跟草原的一个样,又觉得不一样,一再地仰头瞅着太阳:“这里的太阳比草原上的小,又比草原上的热。”父亲说:“草原地势高,所以感觉冷,看着太阳大。”桑杰摇摇头:“草原一个,西宁一个,好比孩子的阿爸和阿妈,好比两个家,草原一个,西宁一个。”父亲想纠正,又没有,两个太阳就两个太阳吧,一个人心里有两个太阳有什么不好?走着看着,就拐到了我家住的街道。父亲说:“好好认一认,才让天天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又到了小巷,进了院子,正在拴马,南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姥爷出来说:“怪不得今儿天这么蓝,原来是你们要来。”姥姥也出来了,对姥爷说:“我说了吧,清水就是亲人,梦见了好,水里还有鱼儿哩。”父亲说:“梦见鱼好,鱼是富裕,吃肚子的东西来啦。”又赶紧介绍桑杰。桑杰早已哈起了腰,伸出了双手,吐了吐舌头:“你好,你好。”在他心里,姥爷姥姥就是恩人,是最最尊贵的。姥爷说:“才让的阿爸吗?快快快,家里坐。才让上学去了,五点就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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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招待客人没有过分尴尬,母亲的一个病人昨天送了半茶缸洋芋干,又有姥爷排了一天一夜队买来的两棵冻白菜,煮了半锅汤,放了一点肉丁,肉是尼玛上次带来的,冻起来节省着吃,吃到现在还剩巴掌大的一块。桑杰喝着汤,脸上的疑惑就像起了雾:“强巴啦,这就是你说的粮食?”父亲觉得不好解释,就“噢呀”了一声。桑杰以为城里人自古以来就吃这个,小心翼翼地说:“食物没有草原好呗。”说着便高兴起来,因为他原本以为带来的东西城里人会笑话,现在才知道全是好东西,他的面子上也就好看些了。吃了主人的饭,桑杰才把带来的酥油、冻肉、蕨麻、奶疙瘩、奶皮、曲拉拿出来,因为这样会显得更礼貌些。姥爷姥姥说着谢谢,桑杰说:“是山养了水还是水养了山,雪山大地知道;是你们应该谢我还是我应该谢你们,心里知道。恩人洛淘(长寿)。”父亲抓起一把奶疙瘩,分别放到姥爷姥姥手里说:“快尝尝。”姥爷姥姥几乎同时放下了。姥姥说:“才让来了再尝。”姥爷说:“这是好东西,家里人全了一起尝。”父亲说:“你们要是不赶紧吃一点,桑杰就会想,是不是带来的礼物不好?是不是,桑杰?”桑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噢呀,噢呀。”姥爷便拿了拇指大的一块奶疙瘩,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姥姥,一半放到了自己嘴里。
父亲陪伴着姜毛,一路上跟她拉着家常,一直送她到家。尼玛已经走了,她遗憾得愣了半天才说话,一说话就笑了。新年就要到啦,全家人包括梅朵黑都在欢迎姜毛归来,人人说着扎西德勒,喜庆啊。
傍晚,才让背着书包,挂着写毛笔字的水牌,哼哼唧唧唱着老师教的歌进了院子,一见日尕,就知道父亲来了。他一溜风跑进家门,看到除了强巴阿爸,居然还有桑杰阿爸。他愣怔片刻,眼睛哗地亮了,尖尖地喊一声:“扎西德勒。”他治好聋哑后才开始重新学习语言,学的是汉话,藏话基本不会,幸亏来了角巴和尼玛,角巴开始住医院,后来搬到了家里,尼玛一直住家里,聪明的他跟他们学说话,时间不长就成了一个会双语的孩子。但“扎西德勒”却不是跟角巴和尼玛学的,是姥爷姥姥教的。姥爷姥姥不会藏话,就会一句“扎西德勒”,还告诉他,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管见了汉族人还是藏族人,只要说“扎西德勒”就没错。所以说才让会说的第一句藏话就是“扎西德勒”。桑杰看着才让一身汉族人打扮,虽然消瘦,却很精神,嘿嘿笑着,眼泪出来了。才让说:“阿爸啦,就你一个人来了吗?索南呢?梅朵呢?梅朵黑和梅朵红呢?”正说着,母亲下班回来了,挺着大肚子说:“是才让的阿爸吧?强巴信里说过你们要来,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桑杰弯了一下腰,用藏语说:“姐姐啦,你好。”父亲赶紧翻译。母亲笑道:“知道知道,我们家都快成藏族人家了,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把灰狼、黄狼、白狼、土狼赶出草原去。
晚饭时,母亲说起才让的病:“是我们院长亲自看的,也说不出什么原因,还在持续观察,每半个月得去一趟医院,现在看着好好的,就怕犯,上个月就犯过一次,一犯就昏迷,很危险。”父亲问:“那怎么办?”母亲说:“什么怎么办?想办法治呗。”父亲又看看桑杰。桑杰盯着母亲一言不发。母亲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来接才让的?”桑杰愣了一下说:“噢呀。”又觉得不妥,求助地望着父亲。父亲说:“桑杰啦,你也不要不好意思,才让也是我们的孩子,这里也是他的家,在自己家里住多久都没关系。”姥爷说:“娃娃的病还没好利索,怎么能走掉?西医治不好,还有藏医,那个老藏医神着哩。”姥姥说:“才让要是走,你们就把洋洋送回来,我们身边不能没有孙娃子。”母亲说:“保险一点的话,让才让再住一年,一年要是不犯,那就可能好了,不再犯了。”大家都把眼光对准了桑杰,桑杰望着才让。才让说:“我想跟阿爸走,又不想丢下姥爷、姥姥、阿妈啦。”父亲说:“那就听大夫的,一年要是不犯,才让就转到沁多小学来。”桑杰信任地望着父亲,使劲点着头说:“噢——呀。”饭后,又点着蜡烛说话,听才让唱《卖报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不等天明去卖报,一面走一面叫,今天的新闻真正好,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父亲问:“你用藏语能不能唱?”才让说:“没唱过。”“你试试。”才让想了一会儿就唱起来,全部是藏语。父亲说:“这首歌索南和梅朵也会唱,唱的是唵嘛呢叭咪吽。”才让想都没想就唱起了“唵嘛呢叭咪吽”,唱到最后还加进去了几句“扎西德勒”,听得桑杰双手合十,眉开眼笑,像是听到了天上的仙音。父亲打了个哈欠说:“该睡了吧?”
告诉甲木萨干什么?
这天晚上,姥爷、桑杰、父亲和才让睡在了东厢房的大炕上,姥姥和母亲睡在了西厢房。桑杰自然是不脱皮袍不盖被子的。炕是用煤渣煨了的,桑杰热得受不了,半夜下来,枕着靴子睡在了堂屋的地上,这才有了很香很沉的呼噜。早晨起来,姥爷说:“尼玛也喜欢睡这个地方。”然后拿出一条毛毡铺上,“虽说心里不肯,只要你喜欢就行。”毛毡是姥爷为尼玛买的,很贵。姥爷说只有毛毡既能当褥子又能隔潮,尼玛住在家里又不是一天两天,我们睡炕,客人睡地,情理上说不过去。桑杰谢过姥爷,匆匆出了家门。姥爷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拿了几张裁好的废纸跟了出去。母亲没吃东西就走了,是去上班的。才让背上书包和水牌,攥了一把曲拉追了出去:“阿妈,阿妈……”似乎他对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比母亲自己还要操心。父亲洗了脸刷了牙,也没吃东西,拉着两匹马出了门。他先去阿尼玛卿州驻西宁办事处,把马寄放在马厩,掏出五角钱给了马倌,叮嘱他好生喂着,然后急急忙忙去了省政府。
土狼来了干什么?土狼来了告诉甲木萨(文成公主),
正是上班时间,很多人都在朝里走。父亲来到传达室的窗前,正在登记,就见李志强提着公文包从大门外走来,赶紧迎了上去:“今天的运气怎么这么好,不迟不早就把李秘书长挡在门口啦。”李志强说:“来了吗?我知道你有什么事,王石说过不止一回了,前天又打了电话。我这么想,要让省上下个文件改变角巴的阶级成分,这个批,那个审,麻烦得很,也没有先例,根本不可能。现在有个机会,省上正在给一些没有档案的干部建立档案,我争取一下,让州上把角巴算成未建档案的干部,建档表格是由县上填的,到时候‘家庭成分’一栏就按桑杰的成分填。”父亲双手握住李志强的手,一连说了八九个“谢谢啦”。李志强说:“我还要谢谢角巴,谢谢你呢。”又问起保育院和沁多小学的事,说:“保育院当然是临时的,饥荒过了还得撤回来。学校嘛,是百年大计,不能光靠你一个人,得有几个老师帮衬你。”“我到哪里找老师去?”“再想办法,你想我也想。”
白狼来了干什么?白狼来了拿斧头;
父亲高高兴兴回到家,和姥爷姥姥说了会儿话,就带着桑杰出去了。在两百万平方公里的青藏高原,只有两座城市——拉萨和西宁,他得让桑杰好好看看西宁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先去了最繁华的西门口,看到只有两三家商店开着,便又走过西大街,来到了大十字,参观了形成十字的邮局、新华书店、百货公司和民族事务委员会。父亲不停地讲解,桑杰不断地点头,却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要有这些设施。他揣了几个钱,想请桑杰吃碗城里的拉面,桑杰死活不肯进饭馆,他说:“到家里啦,怎么可以在外头吃饭,要吃就跟家里人一起吃。”两个人往回走去,到家已是傍晚,又渴又饿又累,喝了清茶,正想吃点什么,母亲回来了。她下班后,去一个病人家用一件衣服换了一茶缸豌豆。晚上,全家人煮了半锅肉汤豌豆,又放了点酥油,稀里哗啦吃起来。父亲问:“西宁好不好?”桑杰嘿嘿笑着,没有回答。
黄狼来了干什么?黄狼来了拿木头;
又住了两天,父亲和桑杰就要回去了。母亲说她的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到时候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回来。父亲说一定回来。桑杰向所有人说着“扎西德勒”,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的心满意足一是见到了才让,才让不仅能听会说了,还会活蹦乱跳地上学放学,他虽然是公社主任,仍然觉得去学校读书跟去阿尼琼贡学经祈福差不多,神圣而机密,央金、梅朵和才让都在上学,一个家里有三个人上学,带来的吉祥是别的牧家没有的。二是终于在各种对比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城里没有草原好,房子没有帐房好。先是待着透不过气来,再是睡觉老是梦回草原,才离开几天就想得不成了。尤其想不通的是,这么多人居然会心安理得地聚集在一个地方,没有青稞,没有牧草,没有牲畜,聚在一起干什么?他觉得城里人太可怜,不光食物不好,穿戴也不好,几乎没有穿皮货的。全家人把父亲和桑杰送出了小巷。姥爷又带着才让送他们去了办事处,看着他们骑上了马,还想把他们送到城门外。桑杰拦住不让送:“好好上学的要哩,快回去,耽误了上学老师会惩罚,阿尼琼贡就是这个样子的。”才让说:“今天是星期天,老师也休息。”他恋恋不舍,执意要送。终于分手了,桑杰打马而去,走得很快,他不想让姥爷和才让站在城门口久久瞩望。父亲追了上去。桑杰问:“星期天是什么?”“就是休息的一天。”“牧人怎么没有星期天?”“因为牲畜没有星期天。”“为什么牲畜没有星期天?”
灰狼来了干什么?灰狼来了拿石头;
一年过去了,才让果然没有犯病。又过了几个月,学校放暑假的时候,父亲来到了西宁。他是放心不下回家来看看的,毕竟又有了一个女孩,母亲的身体却因为营养不良和工作太忙而每况愈下。他自然要带些食物来,对饥馑年代的人,食物就是良药。牧人们常说,不怕乏,就怕灶上没有酥油茶。就要返回草原时,父亲说:“才让,跟我走吧。”才让说:“噢呀。”他因为聪明,连跳两级,已经是四年级学生了。上路这天,姥姥拿出了他的皮袍和靴子,他看了看说:“我还是穿衣服裤子吧。”父亲说:“随你。”家里人照例把他们送到了小巷口。才让抱着妹妹不放,每天放学回家,都是他抱着她,跟她玩,哄她睡,已经习惯了。而妹妹对哥哥的依赖,也仅次于可以喂奶的母亲。这让姥爷姥姥很吃惊,也有点嫉妒,常常会半真半假地说:“我们不好吗?就才让好吗?你到世上就是来找才让的吗?”她蹬着腿,咿咿呀呀地回答。不得不走时,才让把妹妹还给了母亲,然后抱住了母亲,母亲的眼泪闪闪烁烁的,又抱住了姥爷,姥爷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最后抱住了姥姥,姥姥的眼泪哗啦哗啦的。不得不走了,父亲要扶才让上马。母亲突然问了一个谁也不敢碰触的问题:“才让还回来吗?”父亲摇摇头:“不知道。”姥爷说:“才让,你跟你阿爸商量,是你回来还是洋洋回来?”姥姥则不由分说地摆摆手:“才让,你回来,你和洋洋都回来。”才让说:“噢呀。”妹妹哭起来。姥姥接过去说:“想让才让哥哥唱歌了吗?”母亲告诉父亲:“这孩子爱哭,每次哭只要才让一唱歌,就不哭了。”才让走到姥姥身边,想唱,又望了望父亲。父亲说:“你用藏语唱。”才让便唱起来:“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耐饥耐寒地满街跑,吃不饱,睡不好,痛苦的生活向谁告,总有一天光明会来到。”妹妹立刻不哭了。父亲说:“你是藏族人,最好把‘唵嘛呢叭咪吽’和‘扎西德勒’加进去。”才让答应着,加进去唱了一遍。妹妹笑了,咯咯咯的。
早晨的阳光以最新鲜的锋芒穿透了草原大地。风是忽东忽西的,清凉中带着刺骨的尖锐。朦胧的群山在左边,清晰的旷野在右边。勤劳的不惧严寒的鹰潇洒地盘旋着,连带着整个天空都潇洒起来。没有人烟的寂寞里,飘带似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保育院的姿影,看着就温暖美好的两顶大帐房就像坚实而古老的堡垒。父亲和官却嘉阿尼驰马过去,停在姜毛的小小帐房前,没见到姜毛,就下马走进了牛粪墙。姜毛正从一顶大帐房出来,提着一只盛奶的木桶,朝拴着牦母牛的墙角走去。一些孩子跟着她,她边走边说,说的是一个神话:“山神的女儿就从山上下来啦,到处寻找年轻的猎人。有一天她来到沁多河边……”转脸看到了父亲,赶紧拐了过来。父亲迎上去说:“孩子们的奶奶啦,明天就是新年啦,扎西德勒。”姜毛满脸都是笑,也用“扎西德勒”回应着。官却嘉阿尼说:“你这个奶奶,太幸运太吉祥,被公家人惦记着,还要我来给你祈福。你说说,需要什么福?”姜毛说:“一保平安无灾,二保财富多多,三保子孙不断。”“这样的经我去年念过,念一次保十年,今年要给你念一本新经哩。”“噢呀噢呀,尊贵的官却嘉阿尼,那就快念吧。”“我念的是奶奶回家过年经。”“有这样的经?没听说过呗。”“有哩有哩。”然后便抑扬顿挫地念起了“唵嘛呢叭咪吽”,念了一会儿说,“好啦,你现在该走啦。”父亲说:“尼玛回来啦,今天就要走,你现在回去不知道能不能碰上。他说角巴啦好着哩,也快回来啦。这些日子奶奶辛苦啦,得回家好好过个新年啦。”姜毛扭头看看跟过来的孩子说:“我怎么能回去?这些羊羔牛犊离不了我。”父亲说:“我把官却嘉阿尼请来啦,由他守在这里,你就放心去吧,过了十五再来。”官却嘉阿尼拍着胸脯说:“去吧,去吧,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在这里,只能比你好,不能比你坏。”姜毛说:“可是官却嘉阿尼啦,守在保育院光盘腿坐着是不行的,火灭了孩子们要受冻,不做饭孩子们要挨饿。保育院虽说有老师,但他们不会挤奶,不会放牛,也不会背水。还有狼,昨天晚上我又听到狼嗥啦,当周不吭声,我知道它想悄悄的,等狼来了一口咬死,但要是狼来得太多呢?要是孩子们跑出去呢?”官却嘉阿尼满不在乎地说:“我有力气,放牛背水不算什么,我还有法力,只有狼怕我的,没有我怕狼的。”父亲说:“奶奶啦,角巴还在西宁,你要是不回家,过新年家里就没有长辈啦,后辈们就高兴不起来啦。”官却嘉阿尼说:“没有长辈的新年不吉祥,赶紧回去吧。”两个人说服着,这时来了梁辉院长,也说姜毛应该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姜毛这才把手里的木桶交给了官却嘉,又把所有要干的活和狼再次絮叨了一遍,朝自己的小小帐房走去,突然意识到小小帐房里也没什么可牵挂的,就又拐向了牛粪墙边自己的马——那匹灰色的老骒马。校长说:“大家送送奶奶。”孩子们跟着她走到了牛粪墙外面。姜毛停下说:“我说不要走出牛粪墙,你们怎么走出来啦?进去,快进去。”孩子们赶快退回到墙内。校长说:“给奶奶唱首歌。”孩子们便唱起来,开始是有人唱这个,有人唱那个,渐渐就统一了,是一首姜毛教给他们的《斗狼歌》:
父亲和才让骑着日尕,忽走忽跑,没有停歇,两天后的早晨到达了阿尼琼贡。他们见过王石,喝了酥油茶,吃了风干肉,就要离开,香萨主任和眼镜曼巴闻讯赶来。香萨主任摸着才让的头说:“这就是治好了聋哑的才让吗?说几句话让我听听。”才让先朝主任鞠躬,再朝曼巴鞠躬,然后说:“你好,你好,扎西德勒。”主任说:“看你能不能学我的话。”便念了几句经文。才让学起来,一字不差。主任点点头:“好得很,这么有灵性的藏族娃娃,谁见了谁喜欢。”大家寒暄着。主任说:“听说你很聪明,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聪明劲用到点子上,要是放在过去,聪明人的出路是当阿卡,现在就不一定啦。”父亲说:“才让的阿妈赛毛在世时,念一声祈福真言就会说一句‘才让会说话,将来骑大马,穿金纱’。”主任说:“前世定下的因缘今世跑不脱,骑大马穿金纱要有善心,善心不是生出来的,是学出来的,不管将来干什么,跟着我学学经修修行,总是没有坏处的,来不来?”才让不说话。眼镜曼巴说:“主任问你哩,你赶紧答应。”大家都看着才让。才让清澈的眸子闪过一丝犹疑,突然摇了摇头。眼镜曼巴吃惊地说:“你不想来?居然还有不想做香萨弟子的藏族人?”父亲赶紧说:“他还小,还不懂事,以后再说。”离开阿尼琼贡后,父亲问:“你真的不想做香萨主任的弟子?”才让说:“跟了香萨主任是不是就不能去西宁啦?”“当然啦,你就得天天在阿尼琼贡学习藏文和梵文。”“那姥爷姥姥阿妈妹妹怎么办?”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些人是离不了他的。父亲问:“这么说你还是想回西宁上学?”才让想着,最后说:“不知道。”
父亲骑着日尕,用最快的速度连夜去了阿尼琼贡。半夜到达,没有去南厢房打扰王石,而是去值夜人那里打听官却嘉阿尼睡在哪里,然后来到多个阿卡合住一起的集体精舍,从地毡上叫醒了他。几分钟后,他们出现在精舍和祭坛之间的甬道上。官却嘉阿尼打着哈欠说:“白天念了一天经,瞌睡得很,明天去不行吗?”父亲说:“你是个顶顶好的人我才来找你的,最好现在就走。”“走就走,公家人的话我敢不听?”他把提在手里的一双烂靴子穿在脚上,踢踏踢踏朝前走去。父亲问:“你的马呢?”官却嘉阿尼嘿嘿一笑:“我以为你忘了那匹马,不敢骑,骑了害怕你想起来要回去。”“我没忘,但也不想要回去。以后你不要再给人说是我当副县长时借给你的,万一现在的县长要你还回去呢?”官却嘉阿尼“噢呀”着,去马厩牵来了马。两个人朝着保育院奔驰而去。
夏日的烂漫一如既往地装扮着草原,绿色的起伏就像涌动的河,那是无与伦比的大河,是伟大的母性用来接纳生命的广阔的流淌。而在远方,黄昏正在把绵延的山脉烧成火海,呼啸而来的不是风,是火焰的余热和白天最后的温暖。目的地到了,角巴家到了。父亲和才让第一个看到的是我。我又来到了角巴家,正在度过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假期。我看到梅朵黑飞奔而去,看到才让冲着梅朵黑说了句什么,便扭头钻进了帐房:“来啦来啦,才让来啦。”全家人都来到了帐房外面。
客人要走啦,阿爸端起祝福的酒碗。
父亲和才让远远地下马。当父亲拉着日尕,才让抚摸着梅朵黑,一前一后走过来时,全家人突然不说话了,都屏声静息地瞪着才让,连风也停止了吹动,连啁啾不止的百灵鸟也想听听才让的声音。才让走过来,先向角巴鞠躬:“阿尼啦,你好。”角巴笑着,没出声,似乎不忍心打破这突如其来的肃静。才让来到桑杰和卓玛面前,鞠着躬说:“阿爸啦,阿妈啦,你们好。”又来到尼玛和旺姆面前,也是鞠躬行礼:“舅舅啦,舅母啦,你们好。”然后朝央金弯腰:“姨妈啦,你好。”又走向索南和梅朵:“哥哥啦,梅朵啦,你们好。”同时伸手摸了摸站在地上愣愣地望着他的女孩普赤:“扎西德勒。”我站在全家人的后面,很失落,也有点悲伤:才让忘了我,他都已经给三岁的普赤打招呼啦,却没有轮到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转过身去,正要走开,忽听才让大喊一声:“洋洋。”猛地扑过来抱住了我。我打了他一拳,他还了我一拳,然后把我抱起来,转了一圈,和我一起摔倒在地。我们爬起来,继续对打摔跤。梅朵黑也来凑热闹,喊叫着,一会儿扑向才让,一会儿扑向我。才让用汉话说:“你的力气比以前大啦。”我用藏话说:“你的力气更大啦。”他用藏话说:“你胖啦,也重啦。”我用汉话说:“你越来越瘦啦,不过还是长个子啦。”突然我们不再动手动脚了。他用汉话问:“你几年级啦?”我用藏话回答:“二年级。”他用藏话说:“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西宁?姥爷姥姥阿妈想你啦,妹妹也想你啦。”我用汉话说:“妹妹没见过我,怎么会想我?”他用汉话说:“她在阿妈肚子里时就知道你。”我用藏话问:“那你为什么不带来?”他用藏话说:“她还在吃奶,我没有奶。”我用汉话说:“草原上有多多的牛奶你不知道吗?”就在我跟才让又打又摔,跟他你一句我一句时,我是多么幸福啊,尽管索南是他的亲哥哥,梅朵是他的亲妹妹,但最亲的似乎是我,因为他重新开口说话时,就是和我,而跟他们,虽然曾经天天在一起,却听不清他们说,也不会自己说,没有交流的相处似乎让他觉得他跟他们隔得有点远,彼此依然不熟。我把才让对我的亲热,看成是生活给我的奖赏和藏族人给我的荣耀,骄傲地望着大家:瞧瞧吧,我跟才让,就像父亲教我们的词,亲如手足,情同骨肉。梅朵突然跑过来,抱着我,瞪着才让说:“他不叫洋洋叫江洋,江洋是我的。”所有人都笑了。我和才让也笑了。
客人要来啦,爷爷让出如意的卡垫,
青稞酒、酥油茶、糖糌粑、油蕨麻,
欢乐的相聚过得很快,暑假就要结束时,回到草原的才让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角巴问他:“没有手抓的日子你能过吗?吃不上酥油你不难受吗?”才让提到了姥姥、姥爷、西宁的阿妈、跟他格外亲的妹妹,意思是他们不是也在过吗?角巴拍了一下他的头,豪放地说:“噢呀,草原上的才让,有情有义,那就去吧。”桑杰用商量的口气说:“藏族人离不开草原,你大了怎么办?还是回来吧?”才让说:“我上完了学就回来。”父亲也说:“你不要考虑别人,不想去就不要去,毕竟草原上不饿肚子。”才让问:“谁是别人?”父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还是留下来吧,这里可以天天骑大马。”才让说:“我要是不回西宁,你就得回去啦。”“我才不回。”“那还是我回。”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跟他必须有一个陪着姥爷、姥姥、母亲和妹妹,但我不在乎,我似乎只在乎我自己,高兴在哪里就在哪里。我甚至想:姥爷姥姥要是想我们,也可以来草原嘛。才让被父亲送回西宁了,据说在踏进我家的一刹那,妹妹蹬着腿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然后咿咿呀呀说起了话。姥姥抱着才让哭起来:“还是你知道心疼我们。”姥爷说:“洋洋为什么不回来?这个吃奶忘娘的人。”从此再也没有人提到才让的归宿问题,他的死心塌地换来了亲人们的一致认同,连亲阿爸桑杰也毫无疑问地认为,才让就是姥爷姥姥家的人。只是在每年的藏历新年和差不多同时的汉族春节时,他会和我交换一下,我去西宁看望姥爷、姥姥、母亲、妹妹,他来草原看望包括亲阿爸桑杰、亲哥哥索南、亲妹妹梅朵在内的角巴爷爷全家。每次来时,他都穿着姥姥做的棉袄、棉裤和鸡窝,穿戴着从商店买来的罩衣、罩裤和棉帽子,背着一个蓝色书包,白白净净得像个汉族人,见了谁都问:“饭吃了没?”而我却是一个地道的小藏族人,皮袍、皮帽、皮靴,腰带上缀着才让送我的小藏刀和角巴爷爷送我的美夹(火镰),见到家里人,先说“扎西德勒”,再说别的。
全家人都回来啦,奶奶摆上年夜饭,
以后我会明白,才让离开草原的主要原因还是城市对他的吸引,聪明的才让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即使在温饱线以下,也在考虑温饱线以上的事。他几乎靠着本能眺望到了饥饿背后的前景,感觉到了在一个省会城市人的发展的无限可能。而草原永远是有限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做一个只会放养牲畜的牧人,最好的前程就是跟着香萨主任做他的弟子。不不,他不做。他从草原的辽阔中看到了狭窄,从城市的狭窄中看到了辽阔,他想做一个城里人,哪怕暂时吃不饱肚子,因为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吃肚子。所以他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解决自己的户口,这是城里人最重要的标志,没有它就没有一切,包括身份也包括食物。为此姥爷和母亲没少去派出所,得到的回答总是:“谁想落户就能落户?不可能。”后来姥爷说:“实在没办法我们就把才让的名字改成‘洋洋’。”母亲说:“洋洋回来咋办?”姥爷说:“那就两个都叫洋洋,反正只要是洋洋,就都是我的孙子。”母亲说:“我给强巴写信,问问他有什么办法。”信中说:如果才让上不了户口,城里的学就没法再上了,现在之所以还上着,是因为学校舍不得赶走一个考试全校第一的好学生,也是因为母亲找过校长,校长的家人在医院做过手术。以后怎么办?万一校长换了,人家说不要就不要。千忙万忙的父亲为此专门来了一趟西宁,去央求李志强帮忙。李志强说:“这种事不知道能不能办,听着不像是什么大事,我们去问问。”他带父亲去了西宁市公安局长的办公室。局长询问了户籍科以后说:“按规定,如果是过继的孩子,三年以后可以由家长提出申请,同时要提交孩子来源地的公社或居委会的证明信、落户家庭所在的街道居委会的证明信。”父亲说:“照这么说不是不可能,是手续不全?”李志强说:“那就抓紧办手续,还得麻烦局长过问一下。”局长说:“这么点小事,秘书长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亲自跑一趟。”李志强说:“对你是小事,对那个藏族娃娃和这一家人可是天大的事。”一个月以后,在姥爷拿着户口本去派出所添上名字盖上公章的那天晚上,才让一直在唱歌,兴奋得半夜才睡着。父亲后来说:“没有绝对的好事,也没有绝对的坏事,比如才让的聋哑,虽说叫人又难过又心焦,但没有这个病,他会变成一个城里人吗?”
在我眼前的帐房里,是亲人的笑脸,
六年过去了。草潮淹没的六年,被雪山的莹洁淘洗过的六年,就像一段闪逝的音乐,只要歌唱就意味着不断消失。仿佛草原正在翻新,父亲的眼中有了许多不认识的草,又开出了许多不认识的花,夏季的花海、浩浩荡荡的姹紫嫣红里,隐藏着冬天的寒冷和冰雪掩盖不住的伤感。生灵们忙碌的影子飞驰而过,操劳的人依然在操劳。沁多小学的第一批学生眼看就要毕业,父亲的焦虑就像积攒的奶水,一下子发酵了:整个阿尼玛卿州没有一所中学,中学都在西宁,而且不是寄宿的,就算藏族娃娃能去,去了又怎么办?无奈的父亲去跟王石商量。王石已经是州委副书记了,因为州上这两年没有书记,他实际上就是书记,工作生活都在州上,身体还是老样子,高原反应厉害,天天都得吸氧,长期失眠,一天到晚没力气。他一见父亲就说:“我最怀念的就是住在阿尼琼贡的那几年,身体好好的,还能吃饱肚子,现在是见了吃的就发怵,想吃又不敢,吃了不消化,这狗日的缺氧。”父亲说:“你官大啦脾气也大啦,什么‘狗日的’,狗是你能骂的?藏族人对狗就像对亲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在你面前发泄发泄。你不怕缺氧你不知道,有个东西,你看不见摸不着,可它时时刻刻在跟你作对,就像一双手,掐住你的脖子不松手,可一时半会儿又掐不死,就让你憋着,喘着,难受着。你怎么办?反抗不成,告饶也不成,就像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活着跟死了差不多。”父亲说:“只要是孙猴子,总有一天会出去,耐心等着吧。”他说起藏族孩子上中学的事,王石说:“这事恐怕还得靠李志强,他现在是秘书长,说话比以前有分量。”父亲说:“我找你就是这个意思,想请你给他说说,能不能在西宁的哪所中学为沁多小学的毕业生增加一个藏族寄宿班。”王石想了想说:“主意倒是不错,不过还是得你自己去说。我嘛,前几天才给他打过电话,让他帮忙把我调到西宁去,现在又拿寄宿班的事再去麻烦他,不好意思啊。”“这有什么?这是公事。”“公事私事对他都是事,你还是替我想想吧。”
在我梦里的高山上,过着吉祥新年,
父亲只好跑一趟了,他有日尕,不怕跑路,只要能把事情办成。遗憾的是李志强并没有给父亲一个痛快的答复,只是说:“先参加全省的统一考试,看你的沁多小学考得怎么样。”父亲感觉对方在推诿,有些沮丧,没说“谢谢”就告辞出来了。他在家里待了一天,见过了姥爷、姥姥、母亲,又拉着日尕,驮着才让和六岁的女儿,去城外有草有树的野地里玩了半天,请家里人进馆子吃了一顿饭,然后就匆匆忙忙回到了学校。半个月不松不紧的复习,紧接着就是考试。之后父亲让洛洛和央金把本班的学生管好,除了放牧,哪里也不能去,自己则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其他年级的学生身上。但心里是酸酸的,蓝天、草原、远远近近的雪山、校内校外,到处都是酸涩的气息:第一批学生好不容易毕业啦,却没有地方上中学,州上不管,省上也不管,总不能再让我办一所中学吧?就算可以也来不及啦。沮丧就像催眠曲,搞得他一点精神都没有,总是犯困,上着课眼皮跟眼皮就会打架,还丢三落四的,讲了运算忘了公式,讲了藏文忘了汉文,常常会有学生写出这样的句子:“赤烈有成”“心地洛桑”“十分拉泽”。他赶紧纠正:“这样的表达万万不可,写汉文的话应该是‘事业有成’‘心地善良’‘十分漂亮’。”“老师啦,汉文的漂亮怎么写?”“我没教你们吗?”学生们一脸茫然。他拍拍脑袋:怎么了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遗忘。
尽管角巴不在家,角巴的妻子姜毛也去了保育院照顾孩子们,但这个牧家的生活依然安排得井井有条,后天就是新年,过年的一切都准备好了:门口用赭石粉画上了卐字符,帐房的支杆上挂起了蓝白红绿黄的五色旗幡,门边搭着几条洁白的哈达,炉灶上用白灰画上了吉祥的蝎子符,享堂前的供养由平时的一碗净水变成了三碗净水,还献上了奶疙瘩做的食子。炉灶边的毡铺上,摆着今天才出锅的手抓牛羊肉、煮好后放在一只陶罐里的蕨麻、用皮盘盛着的曲拉和奶疙瘩,门边阴冷的地方,放着一小桶酸奶和几个装了酥油的羊肚。总之,今年这个年成里该有的都有了。晚上,全家人和客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卓玛说:“要是有点糌粑就好啦,往年都是有的。”尼玛说:“啊啧啧,你们是高山不当高山,神水不当神水,坐了羊毛卡垫还说屁股疼哩,你们到西宁看看去,除了有医院有学校,哪一样有草原好?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哪像你们,胖子变成了大胖子,红脸蛋变成了紫脸蛋。”旺姆心疼地望着丈夫说:“你多吃些,都瘦得能看见肋巴骨啦。”梅朵说:“哥哥的肋巴骨我怎么看不见?”卓玛说:“你当然看不见。”尼玛捏着梅朵的鼻子说:“叫叔叔,不准你叫哥哥。”“不叫。”“那我让江洋叫,江洋快叫我叔叔。”我正要叫“尼玛叔叔”,梅朵扑过来用手堵住了我的嘴。我不明白,为什么尼玛要特意让我叫,而梅朵却不让我叫。吃了晚饭,父亲就要走。央金说:“老师啦,你不是说要在我家住一晚上吗?”父亲说:“我突然想,应该去一趟阿尼琼贡。”梅朵说:“强巴阿爸啦,你骗人。”“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梅朵唱起来,所有人都唱起来,大家唱着歌,送走了父亲:
突然有一天,王石坐着吉普车来到了学校,脸上喜滋滋的。父亲问他什么事。他说你猜。“你调回西宁啦,是来告别的?”王石摇摇头说:“我的事一直没有回复,恐怕要黄了。”又喘着气大声说,“沁多小学全省第一。”父亲呆呆的没有反应,半晌才问:“什么第一不第一?”“考试第一啊,你的毕业生全部考上,平均分数超过了西宁市的所有小学。李志强亲自打来电话,说是震惊了全省教育界。”父亲冷笑一声:“别开玩笑。”“这么远我专门跑一趟,就是为了开玩笑?”父亲一愣:“再说一遍。”“鉴于沁多小学突出的办学成绩,省上决定投资创办沁多中学,包括初中和高中,校长就是你。”“你的意思是沁多小学的毕业生在当地就能升入中学?”“以后一定是这样。”“那今年的毕业生呢?这才是最重要的。”“就按你说的,去西宁,上寄宿班,好像已经定了。”如此大的惊喜,父亲哪里坐得住,送走了王石,立刻骑马去了县上。他在县邮局给李志强打通了电话,问候了对方,然后说:“听说要我当校长,我决不推辞,沁多中学的创办越快越好,地点最好挨着沁多小学,最关键的还是要解决师资问题。”李志强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小声说:“是得快,不快就来不及了,师资问题等学校建起来再说。”然后给了他青海师范学院附属中学的电话,让他和对方商量寄宿班的学生入学的时间和要求,又说,“生活方面有什么需要解决的,尽管提出来,不要客气,校长就是当初保育院的梁辉院长。”父亲惊呼一声:“啊啧啧,那就好说话啦。”
这时尼玛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从帐房出来,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央金惊喜地叫一声“哥哥啦”,把普赤还给旺姆,走过去抱住了尼玛,又问:“阿爸呢?”梅朵丢下我跑了过去:“央金快走开,尼玛哥哥还要抱我呢。”央金转过来,嗔怒着脸说:“你为什么叫我央金?你应该叫我姨妈。”梅朵说:“我是你的同学,同学都叫你央金,我为什么不能叫?”“你不叫姨妈我就不把尼玛哥哥让给你。”梅朵鼻子一撮,哇地哭了。央金哈哈大笑:“好啦好啦,就知道哭,江洋正笑话你呢,尼玛哥哥是你的啦。”梅朵笑了:“谁哭啦?连哭和笑都分不清,还是姨妈。”说着扑到尼玛怀里。尼玛抱着梅朵说:“你不能叫我哥哥,我是你叔叔。”“为什么?”“我是你卓玛阿妈的哥哥,不是你的叔叔是什么?”“我不管,叔叔太老啦。”父亲快步走进帐房,没看到角巴,又出来问:“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尼玛朝父亲深深地弯了弯腰:“扎西德勒,今天上午回来,明天就要走。”“角巴啦怎么样啦?”“快好啦快好啦,已经出院啦,现在住在家里,再换几次药就能回来啦。”他又说角巴打发他回草原取些食物,藏历新年和汉族的春节错不了几天,可城市的供应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不取些酥油和牛羊肉,姥爷姥姥以及姐姐(指母亲)的年就没法过啦。父亲提到才让的病,尼玛说:“早就从医院出来啦,但姐姐说还没有好利索。”父亲说:“这个我知道,家里来信说啦,你就说才让高兴不高兴?”“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姥爷姥姥姐姐,对才让比对江洋还要好。我来时姐姐说,要是才让一时半会儿回不了草原,就应该在西宁上学。”“对着哩,人一是吃肚子,二是学知识。你去了给你姐姐说,要上快点上,千万别耽误。”“噢呀。”尼玛又问起阿妈姜毛去保育院的事,遗憾地望着远方说:“阿妈啦,这次回来没见着你,你可好?”说罢,便去给洛洛打招呼,然后来到我跟前,用家里人的口气说:“洋洋你胖啦,姥爷、姥姥、姐姐、才让都很想你,我还琢磨要是见不上你一面,回到西宁怎么给他们交代?”梅朵在一旁说:“他现在叫江洋。”“江洋,洋洋,差不多嘛,皮袍也穿上啦,好看得很嘛。”又笑道,“强巴校长啦,你是不是和阿爸商量好啦,要用江洋换才让?”父亲也笑了:“噢呀,虽然没商量,但交换已经是事实啦。”
父亲立马又把电话打给了梁辉校长,一山一海的感谢话刚说了几句就被对方打断了:“谁感谢谁还不一定呢,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父亲想了想,特意提到了被子,他一直想让孩子们脱了衣服睡觉,但布票紧缺,只够解决他们的衬衣衬裤,关于被子也就始终是个梦。可现在不一样啦,都中学生啦,要去城里啦,要睡在床上啦,怎么还能像父辈一样裹着皮袍过夜呢?梁辉说:“学校可以向每个寄宿生提供一套公用被褥,再腾出两间教室作为宿舍,男生一间女生一间。”父亲简直要心花怒放了,又说起了感谢话。梁辉说:“比起你们当年给保育院的帮助,这算什么?你们是在救命啊,三年饥荒过去,那些孩子回到西宁后身体和各方面都比城里的孩子好。”又说起学杂费和伙食费。梁辉说他知道藏族人靠牛羊养活自己,拿不出钱来。学校可以考虑减免,但到底这笔钱从哪里出,还需要研究。父亲觉得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解决了州县两级以及自己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再添麻烦就太对不住啦,赶紧说:“那就不用研究啦,还是我来想办法。”
梅朵说:“这是梅朵黑,你先下去,把我从马上抱下来,它就不咬你啦。”我照此办理,它果然没有咬我。洛洛没有抱央金下马,差一点被咬一口。央金说:“没有抱下马,那就抱上马,快快快。”洛洛赶紧抱起央金,让她上了马,紧接着又抱下来。梅朵黑摇晃着硕大的獒头,立刻不扑不叫了。梅朵说:“它是梅朵红的哥哥。”我把手伸向梅朵黑的头,挠了挠披纷的黑毛说:“你想梅朵红了吧?”桑杰迈着骑马骑出的罗圈腿,快步过来迎接我们。他敬重父亲,把帽子脱下来塞进胸兜,然后屈膝,躬腰,两手平伸:“你好你好。”父亲大声说:“桑杰啦,见外啦。”走过去抱住他,用自己的脸贴了贴他的脸,回头对我说:“这是至爱亲朋见面的礼。”然后向其他人一一问好。梅朵拉起我,叫着“阿爸”来到桑杰面前,桑杰张开双臂抱住我们,先吻了我再吻了她。之后梅朵叫一声“阿妈”,拉我跑向了卓玛。卓玛同样吻了我们;再跑向旺姆,旺姆也吻了我们。最后我们来到索南跟前,梅朵生气地说:“哥哥啦,为什么不把羔皮帽子送到学校去?害得我们差点喂狼。”索南嘿嘿笑着:“你去看看羊圈里的羊羔就知道啦,没有一个死掉的。”央金看上去稳重些,也矜持些,笑吟吟地问候着姐夫桑杰和姐姐卓玛,又向嫂嫂旺姆行了贴面礼,从对方胸兜里取出普赤,抱在怀里,亲了几下,这才向大家介绍洛洛。洛洛憨笑着,向所有人问好,看曾经的同学朝自己走来,便说:“索南啦,做一个能照顾羊羔的牧人会很幸福吧?辛苦啦。”索南说:“看着羊羔生下来,一个个抱进帐房取暖,又一个个抱还给母羊吃奶,的确是幸福的,但一想到母羊和羊羔一只也不是自家的,又不幸福啦。”洛洛说:“公社的牛羊,家里的吃喝,肚子不饿就应该知足啦。”“噢呀,说得也是。”
挂了电话,父亲大步流星来到县政府,问认识的人:旦增在不在?旦增早就由副县长提拔为县长,这时正在自己办公室召集人开会。父亲在走廊里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看见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他逆着开会的人流走了进去,一屁股坐下,没说任何客套话,就讲起了自己的事。他说他想把学校目前的牲畜按照急用畜(奶牛和马匹)和等用畜(菜牛菜羊)分开,再把属于等用畜的牛羊包括牧放、繁殖、剪毛都抵押给县上,由县财政拿出寄宿班的学杂费和伙食费来。旦增县长说:“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我得跟有关部门商量一下,你等等,我就来。”旦增出去了,半个小时后进来,传达了商量的结果:大家认为抵押牛羊有风险,首先无法确定谁来牧放,硬性摊派给别人的话十有八九是不尽心的,牲畜有了损失怎么办?算在学生头上,就得减少费用的支出,等于正在吃奶的牛犊子断了奶;算在县上,就是集体和国家的利益受损,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强巴啦,你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对藏族人的事操的心比我这个藏族人还要多。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州上,沁多小学名气这么大,州上不能不管。”用不着提醒,父亲本来就是要去的。
父亲一回到学校,洛洛就报告了我和梅朵擅自离校差点被狼吃掉的事,得到的惩罚是:洗澡的这天,我和梅朵从早到晚都必须去沁多河用脸盆端水,我供应男生宿舍,她供应女生宿舍。每人还必须用藏文汉文两种文字写一份检讨书贴在教室里。我不会写,问梅朵,梅朵也不会,后来还是洛洛帮忙。洛洛说:“我错啦,以后不敢啦,谢谢大家狼口里救了我们,雪山大地保佑啦,扎西德勒啦。”我们就写了这五句。父亲看了后说:“还不错,没有错别字,句子还算通顺。”之后便是考试,便是放假,藏历新年就要到了,有家的要回家,没家的就留在学校。牧马场的五个孩子刚入学不久,需要补课,也要留下。其中一个叫达娃的女孩,腿关节疼一阵好一阵,大概是风湿病,她想上学,家长在犹豫。父亲说又不是什么动弹不了的病,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这么着她才来。最近达娃的腿又开始疼了,父亲想带她去阿尼琼贡,找曼巴看看。父亲开始一拨一拨送人,一般都是日尕、麦秀和斯雄一起出动,一匹马骑两个或三个人,全部送到家后再连夜返回。有一天父亲对我说:“现在就剩下央金和梅朵啦,明天我送她们,你想不想去角巴爷爷家过年?”我说:“我不知道。”“那谁知道?”“梅朵知道。”“那你去问问。”我问梅朵的结果是:“你不要羔皮帽子啦?”“要。”“那你还问什么?”出发的这天央金说:“我也想让洛洛到我家过年。”父亲问:“为什么?”“他跟我关系好,又没有阿爸阿妈。”“好吧,你去叫他。”上路了,我和梅朵骑着麦秀,洛洛和央金骑着斯雄,父亲一个人骑着日尕,一口气走到傍晚就到了,才发现上次我和梅朵走错了路,不是绕过大哈熊一样的雪山,而是绕过一座大老虎一样的雪山。一看到帐房,梅朵就驰马而去,央金也打马跟了上来。我看到一只黑色藏獒迎着我们一边狂奔一边吠鸣,帐房里出来一个女人,手搭凉棚看着,突然惊叫一声返回帐房。之后,帐房里又出来了几个人。
他告别旦增,快马加鞭来到州上,径直去了王石副书记的办公室。王石说:“涉及钱财的事必须由才让州长拍板,你赶紧去,他肯定知道你在我这里,这个人心胸狭窄得很,见不得任何人靠近我。”父亲去了。才让州长说:“我也算是你的老上级了吧?你是文化人,清高得很,有什么事从来不找我。”父亲说:“没有啊,我记得沁多小学开办时,还是你剪的彩,你还批了最初的经费。”“亏你还记得,还知道州上有州长。但是后来呢,我剪彩的学校跟我没关系啦,连考了全省第一也是外面的人问起来我才知道。我打问了一下,是李志强直接把电话打给了王石,王石一声不吭就往你那里跑,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州长我就不说啦,聋子的耳朵嘛,是不是天下‘才让’一个样,沁多的才让过去的耳朵是摆设,阿尼玛卿州的才让如今整个人都成了摆设。”父亲满脸堆笑:“我检讨我检讨,州长要是给学校装一部电话,我不能说天天,一周给你汇报一次是绝对能做到的。”“你有阿尼玛卿最快的马,汇报一次能费多大劲?我知道你先找了旦增后找了王石,结果怎么样?就算他们同意,我也可以反对掉嘛。”“才让州长啦,这件事可不敢赌气,我有错我承担,千万不要转嫁到学生身上。”“学生都是藏族人,我也是藏族人,我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你一个校长无权干涉。你回吧,这件事就这样啦,我还要开会。”父亲离开时脸都气红了,指着才让州长说:“你哪里是藏族人,你不是,我找错人啦。”心说我就不信解决不了,我去找真正的藏族人。
父亲回来了,赶着十头牦牛,为保育院驮回了十驮糌粑,一驮糌粑是一百五十公斤。父亲说:“节约着吃,和肉奶掺和着吃,能吃一些时候啦。”同时带来的还有三男两女五个牧马场的孩子,都是藏族人。牧马场原来也有小学,但校长有一天去送放学回家的孩子,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大概是被狼豹吃掉了吧?之后学校就散了。学生由家长做主有的去了西宁,有的干脆放弃了上学的念头,这五个孩子是想上学家长又没有能力送去西宁的。保育院的梁辉院长带着几个老师来学校感谢父亲。父亲说:“千万不要以为我收了学生人家才给了糌粑,不给糌粑学生我也要,糌粑是冲着角巴给的,跟我一点点关系也没有。”院长问:“角巴做了这么多好事,我们还没见过,快回来了吧?”父亲说:“快啦,快啦。”其实他也不知道。院长又说:“还有一件事也要感谢你,你给我们派了一个天大的好人,生火,埋火,取肉,煮肉,挤奶,背水,放牛,拾粪,给孩子们讲故事唱儿歌,一天到晚没见她闲过,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天黑大家都睡了,她还得操心保育院的安全。上个星期狼来了,当周半夜三更又喊又叫,我出去一看,不得了,牛粪墙外面全是绿眼睛,当周往前扑,她也往前扑,手里攥着打酥油的木槌子,直到狼跑远了才停下。我说了不起的女人,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她用汉话说,我胆子要是不大,娃娃们就没啦。”父亲说:“你说的是角巴的妻子姜毛吗?她不是我派的,是公社主任桑杰派的,桑杰派了他妻子,他妻子有身孕,丈母娘就说,我去我去,你们管好自己。”“原来是这样?这样的恩情拿什么来报答?”父亲淡淡地说:“不用报答,藏族人都一样。”
第二天,父亲出现在角巴家的帐房里。角巴生气地说:“强巴啦,是你不对,你为什么不第一个来找我?不相信我是不是?我让桑杰办了个公社畜产品站你又不是不知道,娃娃们的学杂费和伙食费能花几个钱?学校的牛羊没处去,正好放在畜产品站委托牧养,也还是学生自己养自己嘛。”父亲听着,眉开眼笑。角巴又说:“你给西宁的学校说,藏族娃娃不吃肉不成,有了学校的牛羊,畜产品站给学校每个月送三只羊半头牛是不成问题的。”父亲一口喝光卓玛端给他的酥油茶:“角巴啦,从你嘴里出来的都是好事情,说吧说吧,一直说下去,说到明天,说上一年十年一百年,只要你不困,我就不睡觉。”角巴说:“你想听我就说,泉水越清越好,奶子越稠越好,雪山越高越好,牧草越绿越好,马越快越好,人越善越好……”父亲却高兴得顾不上听了,陶然欲醉地唱起来:
梅朵红出现了,站在雪窝子上朝远处狂吠。我们爬出雪窝子,看到洛洛和央金快步走来,沁多小学所有的孩子都朝我们走来。为了寻找我和梅朵,他们一夜未睡。
雪山,在融化成水的时候,
麦秀的嘶鸣惊醒了我们。梅朵先爬起来,探头看了看雪窝子外面,又推了推我:“江洋啦,天亮啦。”我们互相拉扯着来到雪窝子外面,听麦秀又一声嘶鸣,这才注意到,危险已经降临,八九只狼正从不远处朝我们走来。显然就是我们昨天碰到的那群狼,它们追上来啦。我哆嗦了一下说:“天爷。”梅朵说:“什么天爷?快念祈福真言。”我们念起了祈福真言,觉得这样就能抵御狼群,却发现狼群的逼近越来越快,有一只大狼甚至跑起来,跑向了离我们很近的麦秀。梅朵反应过来,拉起我的手就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大狼挡在了我们和麦秀之间,我们不可能骑上麦秀逃跑了。我们回到雪窝子旁边,似乎这个让我们安然度过夜晚的地方还能让我们安然躲过狼灾。麦秀愈加惊恐地嘶鸣着,不停地尥着蹶子,缠在岩石上的缰绳被拽得砰砰响。梅朵说:“拽断就好啦。”狼群更近了,有四只狼围住了麦秀。我和梅朵都想到,即便麦秀挣脱缰绳,也休想靠近我们或者自己逃命。另外五只狼朝我们包抄过来,一个个翻起上唇,龇出牙齿,嚯嚯地吼叫着。我死僵僵地立着,一泡尿哗啦啦撒进裤子,哇的一声哭了。梅朵还好,还知道拽着我不松手,一步步后退,紧紧靠在了雪窝子上面那一道挡风墙上,然后发了疯似的喊起来:“扎西德勒狼,扎西德勒狼。”狼扑了过来,五只狼突然一起扑了过来,我们被扑倒在地,先是身子搭在雪墙上,然后一头栽进了雪窝子。我们惊叫着抱在一起,一直抱在一起。一只狼跳进雪窝子,咬住梅朵的皮袍扯了一下,又跳了上去。我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她把脸贴在我的后脖颈上。我们闭上眼睛颤抖着,知道所有的狼就要跳下来,咬死我们,再一口一口把我们吃掉。但我们等了半天,狼也没跳下来,再也没跳下来。梅朵突然推开我:“你听。”风呼呼地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藏獒的叫声。
迎来了斯巴乔贝拉格尔,
我们下马,在岩石上拴牢麦秀,听着肚子里持续不断的咕咕声和荒风的呼啸,开始刨挖积雪,营造我们的雪窝子。我挖着,突然就很害怕,几乎要哭了。我看得出梅朵也很害怕,因为她说了句后悔的话:“别出来就好啦。”但她更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又说,“长大了你要做阿爸,我要做阿妈,我们跟阿爸阿妈是一个样子的。”她的意思是:一切都应该不在话下。可问题是我们并没有长大。我说:“阿尼神不会来吧?”她说:“我们念祈福真言他就来啦。”我打了个寒战:“他不会吃掉我们吧?”“角巴爷爷说啦,阿尼神是雪山大地的亲戚,会保佑我们扎西德勒。”我们念着祈福真言,用双手在深厚的覆雪中拼命地挖呀挖,直到挖出下面的土石,又用挖出的雪和其他地方的雪在上面垒起一道圆形的挡风墙。我们都意识到,雪窝子是唯一能够让我们减少害怕的地方。终于我们钻进去了,抱在一起时都把热气哈在了对方脸上。我们互相取暖,也互相驱赶着对荒野和黑夜的恐惧。我说:“我想学校啦。”梅朵问:“想学校的什么啦?”“同学,肉汤,还有梅朵红和阿爸。”“有没有我?”“你在这里我怎么想?”“你闭上眼睛就能想。”我闭眼想了一会儿说:“我想的还是学校的肉汤。”“角巴爷爷说啦,想的人远走高飞,不想的人生儿育女。”“什么叫生儿育女?”“母羊产羔就是生儿育女。”“你是母羊就好啦,我就可以咂你的奶啦。”“那你就得给我下跪。”“下跪就下跪。”“我要是牦母牛呢?下跪你就咂不上啦。”“我站起来咂。”渐渐我们睡着了。
她是开天辟地的造化神,
下午,我看到梅朵也有些无精打采,突然就有些担忧:要是连黑夜都不来了呢?因为路是漫无边际的,白昼似乎也是漫无边际的。我说:“我们回去吧?”梅朵说:“出来了就不能回,回去的路更远。”我困了,脖子软塌塌地打着盹儿,迷迷糊糊看到一群羊迎面而来,便说:“是不是你家的羊?”梅朵说:“是阿尼神的藏羚羊。”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瞪着一群野羊有些吃惊:怎么这么多啊?学校的羊群跟它们比,简直就是山脚下的小土堆。我突然有了一丝荒寂感,觉得我和梅朵太孤单了,茫茫天地,只有两个人在说话。我说:“你告诉它们,让它们跟我们走。”梅朵答应着,一声尖叫,打着麦秀开始奔驰。藏羚羊也跑起来,但方向却是反的,从左右两边纷纷闪过,眨眼之间就远远地去了。我们停下来,掉头回望着,就见在我们和藏羚羊之间突然出现了另一种动物,我心里本能地紧了一下:“什么?”梅朵说:“狼。”我说:“是吃人的狼吗?”浑身不禁抖了一下。梅朵问:“你见过狼吃人?”“没有。”“我也没见过。角巴爷爷说,只要有羊,狼就不吃人。”我松了一口气,听梅朵壮胆似的念起了祈福真言。八九只狼站着不动,似乎在犹豫:是继续追踪藏羚羊,还是跟在我们后面?梅朵说:“羊已经跑得看不见啦。”我又开始紧张:“狼是不是想吃我们啦?”梅朵想的似乎跟我一样,喊了一声:“快跑。”话音刚落,麦秀跳转身子就跑。跑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停下,狼已经没有踪影了,陪伴我们的依然是大哈熊一样的雪山,是白色和黄色相间的无边无际的冬日草原,还有西斜的太阳和即将到来的黄昏。麦秀累了,再往前走时越走越慢。梅朵说:“我们走得太高啦,高处没有草。”我说:“那就去有草的地方。”梅朵突然担忧起来:“要是走得不对怎么办?”听她这么一说,我连话也不想说了。梅朵想了想说:“还是得往高处走。”因为只有高的地方才能很快绕过去,很快见到一条河,河会指引我们走向她家。梅朵指挥着麦秀,我们越走越高。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兴奋起来:“天就要黑啦,你说过,走到天黑就到啦。”然而黑夜是路的尽头,却跟目的地毫无关系。我们往高处走的原因,直到月亮出来才被梅朵清晰地意识到,她说:“你看,越高的地方雪越厚。”“什么意思?”“阿爸没跟卓玛阿妈结婚时,只要牲畜转场,我们就睡雪窝子。”“什么是雪窝子?”
是我的山宗,我的先祖。
我们继续往前走,一座长得像大哈熊的雪山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渐渐近了,都能呼吸到冰凉而新鲜的雪的气息了,地面上也有了一层薄薄的雪粉,风硬了很多,也尖锐起来,扫在脸上就像鞭鞘掠过。梅朵说绕过雪山就能看见一条河,往河的下游走,就是她家的驻牧地。可是大哈熊一样的雪山怎么就绕不过去呢?我们从熊头往熊尾走,都走到中午了还是熊头。梅朵说:“麦秀啦,你走得太慢啦。”我看着麦秀不时地低头撕一口牧草边嚼边走,突然反手摸了摸梅朵的肚子:“是你咕咕叫还是我咕咕叫?”我们饿了,这才想起出来时什么吃的也没带。我蔫头耷脑的,看着积雪越来越多的前面,沮丧地说:“你们家怎么这么远?”梅朵满不在乎地说:“走到天黑就到啦。”于是我开始期待天黑,似乎目的地是黑夜送来的,不是我们走到的。
拉加啰,先祖的阿尼玛卿,
是家人亲朋友亲还是姑娘亲?
拉加啰,牧人的阿尼玛卿。
谁能告诉我人世间什么最亲?
“拉加啰”是神胜利的意思,在藏族人的眼里,所有的善举、所有的喜悦、所有的好事,都是神的胜利,或者说所有做了好事的人,能带给人喜悦的人,都是神。
是哈达白云朵白还是雪山白?
要去西宁上中学的消息让毕业生们兴奋不已,除了我和达娃。我一直在父亲的小学上学,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骨子里喜欢雪山、草原、牛羊、骏马,喜欢牛粪火的映照下牛羊肉的味道、酥油茶的香气、飞来飞去的藏语、同学们的呼吸以及被酥油浸染过的一切,喜欢跟梅朵校内校外乱跑,或者去角巴家的帐房里度假,然后跟梅朵互相搂抱着一觉睡到天亮。饥荒年月过去后的一九六三年,母亲连续来了两封信要我回西宁上学。我害怕父亲硬送我回去,都跟梅朵商量好了逃向荒野躲起来的办法:带上梅朵红,我们就不怕狼啦,父亲也不会找到我们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骑马去梅朵家,请角巴爷爷说服父亲不要送走我。但想好的办法都没有用上,父亲只是问我:“你想不想回西宁?”看我摇头,就给母亲回了一封长长的信,说了许多我继续留在草原的理由。我在沁多小学待得越久就越像一个藏族人,浑身透着酥油味不说,连高原紫外线都来关照我,皮肤渐渐变黑,胖乎乎的脸上漫漶着两坨红晕,不知道底细的人已经看不出我的汉族遗传啦。父亲去西宁办事,有时会带上我,让我去看看想念我的姥爷姥姥和母亲,但我最希望看到的还是才让。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替姥爷姥姥和母亲说一句:“没良心的。”相比之下,才让就不是“没良心的”,他说他喜欢西宁,却又会止不住地思念草原的一切,包括阿爸和所有的亲人,也包括我。我觉得我思念他就像思念一座唯一的山,他思念我就像思念山的时候顺带想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小土堆,严重地不平衡,心里闷闷的。但一想到我有草原有梅朵,郁闷也就消散啦,心里嘴上就会止不住地唱起来:“金鞍子配的是骏马,草原配的是雪山,鲜花配的是姑娘,美丽配的是善良。”但是现在,草原就要不属于我啦,我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它啦,就像大人们经常感叹的:我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啊?我知道我还会上很长时间的学,会越上越高,也会离草原越来越远。父亲说:“你无病呻吟什么?好事情来了反而哭丧着脸,不想走也得走,以后还可以回来嘛。再说梅朵也要去,你留下来放空墙吗?”嘻,我笑了。“放空墙”就是别人靠着你,你突然躲开。我经常给梅朵放空墙,梅朵也经常给我放空墙,我看她倒下或者她看我倒下,都会哈哈大笑。我遗憾地想:要是雪山、草原、牛粪火、酥油茶也能长出腿脚,像梅朵一样同我一起去西宁就太好啦。一想到梅朵还能跟我在一起,我又高兴起来。再说梅朵一直是高兴的,我凭什么不高兴?
谁能告诉我天底下什么最白?
我们班只有一个同学始终不高兴,那就是达娃。父亲说:“我说过多少次啦,你们要听我的话。”达娃说:“老师啦,你说了那么多,我不知道听哪句话。”父亲说:“还记得那次江洋和梅朵贪玩没做作业我发脾气的事吧?我说我发誓一定要把你们一个不落地送进中学。”“记得,你打了江洋,还拔出他的藏刀割破了你的胳膊。”“记得就好,小学毕业以后必须上中学,不然的话等于学没上。”达娃委屈地说:“老师啦,这些道理你已经说过好多次啦。”“那是为什么?是你阿爸阿妈不同意?我去牧马场给他们说。”“不是啦,我是担心腿疼病犯了怎么办。”“这个好办,我们去一趟阿尼琼贡,再在曼巴跟前求些药,你带上。再说啦,西宁有大医院,你师母又是大夫,不怕的。”但是达娃仍然不高兴。父亲说:“你的风湿病已经半年没犯啦,这是眼镜曼巴的恩德,这次去你把靴子带上。”一双牛皮靴面花氆氇靴筒的靴子是达娃自己做的,她假期回牧马场的家拿来了材料和工具,就在宿舍偷偷地做,做了半年才做好。父亲见了大吃一惊:你才多大一点就会做靴子啦?达娃说阿爸十二岁就会做靴子,我已经十五啦。她打算把靴子送给父亲。父亲说我看眼镜曼巴的靴子烂啦,你还是送给他吧,他给你看病给药,没收过一分钱的报酬。达娃说可我拿什么感谢老师呢?父亲说老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用感谢。六年了,为了治好达娃的风湿病,父亲不知去了多少趟阿尼琼贡,起初是两个人骑着日尕,后来达娃大了,就让她骑着麦秀或者斯雄。每次去达娃都要给眼镜曼巴磕头。有一次曼巴说,给我磕头的必要没有,我是个用善心善行祈福的人,不给你看病,善心就没有啦,善行也喂掉老鹰啦,要磕就给你的老师磕,这个人,藏族娃娃的恩人是哩。但达娃从来不给父亲磕头,她知道老师需要的不是磕头,也不想把老师当成一个可以用磕头感谢的人。她不高兴的原因就是她必须听话,必须离开草原去西宁。草原有她留恋的一切,但最最留恋的是一个人——她的老师、我的父亲。
父亲一走,梅朵就摸摸我流脓的耳朵说:“我要回家取你的帽子。”我说:“阿爸说啦,你一个女孩不能去。”“那你跟我一起去。”“怎么去?”“骑马去。”“噢呀。”我高兴得跳起来。我对骑马已经上瘾,只要能去旷野里奔驰,就什么也不顾啦。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早早起来,给麦秀鞴了鞍鞯,就悄然出发了,看见我们的只有梅朵红和学校的牲畜。梅朵红粗声大气地朝我们吼了一声,像是在代替父亲发声:回来。我们打马跑起来,很快到了看不见学校的地方。我说:“尿憋啦,快停下。”下来撒尿时,梅朵说:“你不要对着太阳,太阳不高兴啦。”“你怎么知道?”“太阳躲到了云背后你没看见吗?”梅朵又指了指无声地飞过头顶的一只鹰,“鹰说转过去转过去。”我赶紧转身,却是对着梅朵的。梅朵好奇地看着我。我想躲开却已经憋不住啦,朝天撒出一条很长的弧线。完了再走,看到金光斜射而来,太阳在雪峰之上慢慢地滚动,高的矮的雪山手拉着手,排成一支半圆的队伍,一会儿走来一会儿退去,突然又高高升起,随着太阳插到了天上。云在地上走,走着走着就散了,是被马群冲散的。那么多马,我数着,没数几下就乱了,流水一样的马群,大河阔海一样的马群,怎么能数得清呢?好比我从来数不清沁多河的浪花。我说:“谁的马这么多?”梅朵说:“阿尼神的马。”“阿尼神是谁?”“一个胡子长长的山神,它有数不清的野马、野牛、野羊。”“你怎么知道?”“角巴爷爷说的。”“角巴爷爷怎么知道?”“角巴爷爷的爷爷说的。”从山那边走来的马群突然改变方向跟在了我们后面。梅朵说:“让它们跑吧?”我说:“你告诉它们。”梅朵就尖叫一声,挥鞭驱赶着麦秀跑起来。野马群跟上了,好像阿尼神一鞭子打在了所有马的身上,它们的奔跑几乎同时开始,尘土弥天而起,轰隆隆的声音滚过地面,感觉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奇怪的是,它们尽管跑得比麦秀快,却绝不超过我们,眼看要超过时就会集体停下,等一会儿再跑。就这样我们跑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野马群突然不跟了,改变方向朝雪山跑去。我们停下,望着它们。梅朵说:“阿尼神叫它们回去啦。”“你怎么知道?”我总觉得奇怪,梅朵比我小,却知道那么多事,马对马说话,鹰对人说话,神对马说话,她都知道。难道我在草原牧区不仅要学会藏语,还要学会马语、鹰语、神语?那就太难啦,关键是我听不到马、鹰、神说话,我的耳朵太不灵啦。突然想到了才让的聋哑,心说我不会是半个聋哑人吧?梅朵唱起来:
父亲带着达娃去阿尼琼贡的这天,遇到了藏羚羊的迁徙。每年这个季节,藏羚羊都会经过沁多草原,它们边走边吃着营养丰富的牧草,增加体膘,完成交配,由于猎物丰富,狼和豹子几乎不会骚扰它们。它们对骑马走来的两个人视而不见,只顾埋头吃草。一些藏野驴和马鹿伙在里面,显得更加安闲,它们集中在水分充足、地势较低的地方,贪婪地啃咬着丰富的野豌豆、肉苁蓉、锁阳、冬虫夏草、紫花苜蓿和狼尾巴草。父亲说:“其实藏羚羊是最最警觉的,它们不是不在乎我们,是因为它们知道头羊会负责大家的安危。”达娃问:“哪个是头羊?”父亲看了看,指着前面说:“草冈上仰头望着我们的那个就是,它一跑藏羚羊群就会跑,羚羊群一跑,藏野驴和马鹿就会跟着跑。”“可是头羊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跑呢?”“马鹿会告诉它,马鹿的嗅觉最灵敏,只要狼豹的味道随风飘来,它就会长鸣一声。”“老师啦,人家的头羊都会带着大家跑,你怎么就不能带着我们去西宁呢?”“我去了西宁谁来管学校?”“学校又不是你的。”“那什么是我的?”“学生才是你的。”说完这话,达娃打马就跑,她跑向了头羊。头羊跳下了草冈,转眼之间整个藏羚羊群动荡起来,藏野驴和马鹿也跟着动荡起来。轰隆隆的声音冲天而起,烟尘弥散开来,达娃不见了。父亲策马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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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达娃在路过的牧家帐房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到达阿尼琼贡。达娃给她的恩人眼镜曼巴献上了靴子。眼镜曼巴拿着靴子翻来覆去看着说:“牛皮鞣得这么细这么软,花氆氇选得这么艳这么绵,不是献给曼巴的吧?是女人献给男人的吧?”父亲说:“曼巴啦,你想得太多啦,是你的烂靴子启发了达娃,达娃你说是不是?”达娃不吭声。眼镜曼巴嘿嘿一笑,收了靴子,从身边的鹿皮药囊里拿了些内服外敷的药:“好好吃的要哩,你的病会好的。”达娃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父亲也要磕头,眼镜曼巴赶紧站起来说:“你是教娃娃们识字的人,香萨主任都高看一眼,怎么能给我磕头?”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条哈达,挂在了父亲脖子上。父亲取下来,挂在了达娃脖子上。达娃起身过去,又把哈达挂在了雪山大地的祭坛上。
鹰说超过了我们的羽花。
父亲和达娃离开眼镜曼巴,牵着日尕和麦秀,沿着向下盘旋的路朝阿尼琼贡外面走去,经过集体精舍时,一些彩色青稞落在了头上。他们仰头一看,只见官却嘉阿尼从高高的窗户里探出头来,笑呵呵地摇晃着一条哈达。父亲说:“阿尼啦,你好。”官却嘉阿尼说:“听说沁多小学是第一啦,又要办沁多中学啦,达娃的腿病也好啦。”父亲说:“噢呀,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官却嘉说:“好事情就是一日千里的日尕,风也会凑热闹,呼呼地吹到耳朵里啦。不过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吧?你第一次带着达娃来阿尼琼贡时,我在你口袋里塞了一把青稞,青稞是我偷香萨主任的,我当时就说,偷来的吉祥才是真正的吉祥。我说对了吧?也不来谢谢我,还等着我给你撒青稞。你数数,我给你撒了多少青稞?”父亲笑道:“谢谢啦,一粒青稞代表一千种祝福,我们得到了多少祝福已经数不清啦。不过把我们师生两人的记性加起来,再加上树上的老鸦、房檐上的鸽子的记性,也不记得你往我口袋里塞青稞的事,只记得我第一次带着达娃来找曼巴时,你根本不在阿尼琼贡,你在保育院伺候孩子们呢。”“错了错了。”“那你说说那天达娃骑的是麦秀还是斯雄?”“我记得是斯雄,不不,是麦秀。”“我告诉你吧,既不是斯雄也不是麦秀。达娃那时还小,我骑着日尕抱着她。”官却嘉眉头一皱,气呼呼地说:“不给我面子的人不是好人,你摸一下口袋摸出一粒青稞,说这就是当年我塞给你的,能把你的嘴说烂吗?”父亲一摸口袋说:“啊嘘,我摸出的哪里是青稞,是藏红花爱吃的白砂糖。”官却嘉把哈达扔下来说:“狼咬脖子狗咬手,牛咬叶子马咬根,你该咬的不咬,不该咬的尽咬。有本事等着,我不让你尝尝我的法力就不是官却嘉阿尼,我可不管你是校长还是老师。”说着头一缩,不见了。父亲等了半天,也没见官却嘉阿尼出来,便把哈达戴在达娃脖子上说:“官却嘉是在祝福你呢,你要记住他的好。”达娃脸上没有表情,生硬地说:“噢呀,老师。”
水说超过了我们的浪朵,
出于在雪山大地的祭坛面前必须谦卑的原因,父亲和达娃牵着马走过了整个阿尼琼贡建筑群。可以骑马的时候父亲说:“今天的阳光这么好,达娃为什么不笑一笑?”“老师啦,心里哭的人是不能笑的,一笑就变成鬼啦。”“好好的为什么要哭?”达娃不回答,让父亲扶她上马,然后驱马跑起来。父亲跨上日尕,追了过去。很长一段路,都是达娃在前面跑,父亲在后面追。麦秀自然跑不过日尕,但父亲控制着日尕,不让它超过去。日尕埋怨地瞪着父亲:总是这样,只要跟别的马一起跑,你就不让我跑到前面去。哼——它边跑边放屁,表达着对父亲的不满。父亲说:“日尕啦,你那点心思我是知道的,不就是看着麦秀是匹母马你想逞能吗?以后吧,我会想办法给你找一匹好母马,能配得上你的,生下马驹子跟你一样优秀的。至于麦秀,虽然好,但不是最好,牧马场不会让最好的母马流走他方。”日尕咴咴地叫着,好像同意啦。突然达娃停下了,跳到地上等着。父亲忽一下超过去,又掉头回来,翻身下马:“怎么啦?”“老师啦,藏红花是大人还是孩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她当然是孩子,不是孩子怎么能上学呢?”“她要是去西宁,官却嘉阿尼会不高兴的。”“是藏红花的文化知识重要,还是阿尼的心情重要?”“阿尼的心情顶顶重要,他有法力,一想念她,她的日子就不好过啦。”“没有的事,你操的心太多啦。”“老师啦,你有没有法力?”“我哪里会有?”“那就是说你不会想我啦?”父亲一时辨不清达娃说的法力和想念是什么关系,笑笑说:“肯定会想,所有人我都会想。”达娃丢开马缰绳说:“老师啦,你是跟我的阿爸阿妈一样的人,我舍不得离开你。”说着扑到父亲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又说,“我离开阿爸阿妈没有哭,一想到离开你,我就哭啦,为什么?你说你没有法力我不信。”父亲抱着达娃,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正在踅摸藏语汉语的词儿,就见前面草新花艳的高冈上,冒出一匹马来,是斯雄的影子,骑在上面的居然是藏红花。父亲说:“是达娃有法力,不是老师有法力,你一说藏红花,藏红花就来啦。”达娃推开父亲,擦着眼泪,愣愣地望着前面,突然说:“老师啦,藏红花要去夏瓦尼措啦,官却嘉阿尼也要去夏瓦尼措啦。”“你怎么知道?”“我跟藏红花是挨着睡的,她什么都给我说。”父亲牵马走了过去。藏红花突然缰绳一抖,双腿一敲,催马就跑。就在她跟父亲和达娃擦肩而过时,她喊一声:“老师啦,我今天晚上不回学校啦,请不要为我着急,我明天就回去。”父亲说:“你停下来慢慢说。”藏红花没有停,打着马风驰而去。
就像从来没数过爱的念头,
父亲第一次见到藏红花是在保育院。角巴的妻子姜毛去世后,顶替她的官却嘉阿尼继续为孩子们忙活着,感觉他是任劳任怨、默不作声的。差不多过了两个月,父亲有些过意不去,到保育院去看他,惊奇地发现:已经不是他啦,一个姑娘正在碉堡仓里取肉。问起来才知道,她叫藏红花,来自夏瓦尼措,是姐夫让她来的,已经来了二十多天。“姐夫是谁?”“官却嘉阿尼。”“阿尼结过婚?你多大啦?”“十岁啦。”藏红花说着笑了,“你是学校的老师吧?”“你怎么知道?”“姐夫说过啦。”“他为什么不让你姐姐来?十岁的孩子应该去上学。”“姐姐去年病死啦。”父亲立马赶往阿尼琼贡,责怪官却嘉让一个孩子去干那么繁重的活。官却嘉阿尼说:“不是我让她顶我的,是她自己愿意的。”“那就再顶回去,反正你在阿尼琼贡除了吃闲饭,什么也干不了。我要把藏红花领到学校念书去。”官却嘉阿尼鼻子一撮一撮地哼哼着,满脸的不愿意,但很快又想明白了,一再地问:“藏红花比别的孩子入学晚,不会学不好吧?”“有我当校长你担心什么?”“噢——呀。”他朝父亲伸了伸大拇指,当即骑马,跟着父亲去了保育院。
不知道说了多少扎西德勒,
官却嘉阿尼从此没有离开过保育院,直到一九六三年夏天,西宁的粮食供应恢复正常,保育院搬迁而去。有件事父亲一直不理解:藏红花能够坦坦然然提到自己的“姐夫”,官却嘉却从来不说藏红花是他妻子的妹妹,明明是来学校看望她的,却装作不认识,跟这个说跟那个笑,就是不跟藏红花说笑,最后总是躲进父亲的办公室,再让父亲把藏红花带来,塞给她半包白砂糖或一块红糖。藏红花跟所有藏族人一样爱吃糖,而官却嘉阿尼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千方百计搞一点糖让她解馋。有一次他告诉父亲:“千万别说出去,糖是从香萨主任的仓廪里偷来的,主任正在追查。也不要说我来过这里,我把藏红花送进了学校。”父亲说:“为什么?她是你妻子的妹妹,你来看望她是名正言顺的。”“啊嘘,有过妻子的事就更不能提啦。”父亲说:“怕什么?已经做过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坦然面对。”他总希望官却嘉能心安理得地承认自己跟藏红花的关系,诚实而大方地来往,因为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藏红花总要把糖分给别人吃,每次都会炫耀地说:“官却嘉阿尼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