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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袍与糌粑

有一次老师说,才让已经会唱歌了,他嗓子真好,乐感很强,不论什么歌一听就会。回家的路上我让才让给我唱,他旁若无人地唱起来:“爸爸爱我像宝贝,邻居夸我好娃娃,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亲爱的妈妈。”我也唱起来。才让觉得我跑了调,一遍遍教我。我们两个在大街上唱着,才让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在城市的上空,风在头顶徐徐吹过,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飞远了。唱歌时,我不停地用明晃晃硬邦邦的衣袖揩着我那永远揩不净的鼻涕,吐着永远吐不完的痰唾,才让却一点鼻涕都没有,一口痰唾也不吐,还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揩我的鼻涕。我口袋里也有手绢,但它已经被鼻涕粘成了团,像衣袖一样硬邦邦的了。他说:“不能随地吐痰。”人居然不可以随地吐痰,而且是才让告诉我的,还带着保育院老师的口气。我突然发现,在所有的所有的方面,才让都跟我不一样了:他是好看的平头,我是难看的盖盖头;他的指甲短短的白白的,我的指甲长长的,缝隙里头黑乎乎的;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我里里外外脏不拉几。保育院不光给了他维持生命的饭食,更给了他一个城里娃应该具备的一切。相比之下,我倒像个草原牧区来的。我说:“我也要上保育院。”姥爷说:“你又不是没人管。”可在我的感觉里,才让是人人都在管,我是人人都不管的。我似乎又有了最初见到才让时那种由自卑而来的嫉妒,却已经来不及沉浸其中并让它发酵了。才让说:“保育院要搬家,搬到沁多草原去,老师说那里吃饭不愁。”他没忘记自己是来自牧区的孩子,说这话时很兴奋。姥爷姥姥不吭声,他们一时不知道说好说坏——吃饭不愁是好,亲人分离是坏。亲人,才让在姥爷姥姥心里早已是亲人了。

才让开始说话也让保育院的老师很高兴,毕竟不再是残疾人,需要特殊照顾了。星期六姥爷和我去接他时,老师说才让的模仿能力很强,记性也好,一般的话只要听上两三遍就能变成自己的语言。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和其他孩子一样了。又过了一个星期,才让回家来的表现更让我们惊讶:不再是我们问,他回答,而是主动跟我们说话。“这几天我们变成一天吃两顿了。”姥爷问:“能吃饱吗?”他说:“能。”又说,“饿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念故事。”姥姥说:“还是没吃饱嘛。”我问:“念的是什么故事?”他说:“猪八戒吃西瓜。”姥姥说:“西瓜就是个甜,不抵饿,一泡尿就没了。猪八戒为什么不吃锅盔?”姥爷问:“你们吃什么?”他说:“拌汤。”姥姥问:“稠不稠?”他说:“稠。”姥姥又问:“比家里还稠?”他说:“还稠。”姥爷说:“那就好,保育院没有白上。”我很羡慕才让每天都能听到新故事。他说老师有一本故事书,上午念一篇,下午念一篇。不念故事的时候就教字,先前教字时他听不见,现在听见了,教一个他就会一个。他用指头蘸了水,把会写的字写在桌子上给我看。我说:“你写我的名字。”他说不会。但下个星期回来时他就会了,他说他问了老师。在他教我写“洋洋”两个字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比我大,他应该是我的哥哥。

才让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当下个星期六姥爷去接他时,等在学校门口的老师说:“保育院只有少部分孩子是每个星期接送的,对接送的人我们还是要说一声,孩子去不去牧区是自愿的,如果决定不去,就不用再把孩子送来了。”尽管不舍是全家的默契——我们不舍,才让也不舍——但吃肚子是最最重要的,何况沁多是才让的家乡,有阿爸阿妈哥哥妹妹,才让当然是要去的。这个星期天,母亲和姥姥为才让返乡做着准备,换洗了他的全部衣服,拿出了已经清洗好的他最初穿来的皮袍和那把小藏刀,还给他买了一双棉鞋、两双棉袜子、一顶有护耳的棉帽子,牧区风大寒冷,别把娃娃冻着了。而我却在离别的伤感中看着他们忙来忙去,感觉阵阵孤冷就像袭来的风。才让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就尽量和我多玩多说话,还说:“我去了给阿爸说,洋洋也想来草原,你去把他接来吧。”我说:“你说的是你的阿爸还是我的阿爸?”才让想了想说:“我们的阿爸。”我说:“你有两个阿爸,我只有一个。”才让说:“我叫阿爸的人你也叫阿爸,这样你就是两个了。”

在沁多草原,所有的路角巴都知道,所有的雨雪他都能预测。但是这一次,因为心急,他忘了预测,走出去才两天,就发现走路变得十分困难,迷路的危险居然也来困扰他这个草原的主人。乱纷纷的雪,闹哄哄的白色飞舞,风忽而呼呼地闷响,忽而日日地尖叫,不断伸出冰茬一样硬冷的爪子撕扯着人和马。视域只有几尺远,看不见作为坐标的山脉和沟谷,人和马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了。他不想冻死在这里,却又不知道往哪里走,牵着日尕转了几圈,觉得上坡应该是去牧马场的路,便毅然走了过去。大雪瞬间掩埋了人和马的足迹。雪雾的拥堵中,悄然出现的悬崖正在迅速接近着他。他感觉脚下一虚,哎哟一声,滑了下去。哗的一声,缰绳拉直了。日尕的四蹄插在积雪中,身子猛地朝后歪去,头却被拽得几乎贴在雪地上。几分钟的坚持里,它不想让角巴掉下去,角巴想拽着缰绳爬上来。但角巴太沉,日尕的蹄子正在打滑,它越往后使力气,滑得越快,眼看头已经伸出悬崖的边际,坠落就在瞬间,角巴突然松开了缰绳。日尕站直身子,瞧着下面,雪花眯住了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它捯动着前蹄,一声嘶鸣,又一声嘶鸣。

这天下午,才让说他不想去保育院,想和我睡,想和姥爷姥姥在一起。姥爷便去保育院,问老师能不能把才让的晚饭打回家去。姥爷端着才让的一碗拌汤回来时,恰好在巷口碰到邮递员。邮递员交给他一封信。他一进家门就说:“才让快过来看,谁来信了?”才让接过信看看,迅速交给了母亲。母亲说:“强巴来信了。”我和才让对视了一下:我们的阿爸来信了。母亲看了信,沉吟着说起信的内容:父亲希望我随同保育院一起去沁多,沁多有学校,不缺吃喝,才让和我都可以提前上学。还说学校最小的学生俄霞只有五岁。我高兴得叫起来,才让也叫起来。我扑向才让,跟他抱在一起又摔又打。姥姥捶了我一下:“没良心的,说到走你就高兴。”我还在叫,才让却安静下来,歉疚而伤感地望着姥爷姥姥。母亲说:“到底去不去?”姥爷说:“有吃的为什么不去?”姥姥说:“说走都走了,想了怎么办?”母亲说:“娃娃们也会想你。”姥姥叹口气:“吃饭吧。”我们把有面的拌汤倒进无面的蔓菁汤里,搅匀后一人响亮地喝了一碗。

和李志强分手后,角巴就开始准备保育院的事。他先把家里多余的牛毛褐子拿出来,让妻子帮忙,扎起了两顶小一点的帐房,晚上吃饭时对家里人说:“以后我们就住小帐房啦,尼玛和旺姆赶紧把炉灶砌起来。”又对桑杰说,“家里的事你多操心些的要哩,我要去各个大队和小队转一转。”角巴去各个大队的目的是搜集牛毛褐子。大队过去都是沁多部落属下的中部落,小队又是属于中部落的小部落,无论中部落还是小部落,它的头人一般都有几张以备不时之需的牛毛褐子。他要把这些牛毛褐子借过来,扎一顶更大的帐房。他骑着马独自前往,十多天后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牧人,替他赶着一群牦母牛。牦母牛不光是驮运褐子的,还是借来挤奶的。口头协议是:保育院代为牧养,奶子归保育院,生下牛犊归生产队,将来一旦不需要再挤奶,母牛仍归生产队。角巴叫来几个牧人,搬迁了自家的大帐房,又扎起一顶新的大帐房,为了保暖,迎风的帐壁都是两层牛毛褐子,门帘很宽,可以遮住整个门而没有一丝缝隙。又在帐内砌了两个大炉灶,在帐外修了几个碉堡仓,碉堡仓是储存冻肉的,可以随时取用,而不必天天屠宰。角巴让桑杰给各个大队传话,要求送些干牛粪来,于是天天有牧人赶着驮牛往这里送,很快就用牛粪垒起了保育院的院墙,又用牛粪在东墙角垒了一个羊粪仓,用草皮在西墙角修起了男女分隔的厕所。保育院离沁多小学差不多有两里半,既可以互相照应,又不会彼此干扰。父亲带着学生来参观,连连称赞。角巴说:“住的解决啦,喝的解决啦,现在就剩下吃的啦。肉好办,让各个大队多交些菜牛菜羊就可以啦,难办的还是糌粑,我又要去一趟牧马场啦。”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脸又说,“我这张脸皮厚吧?像个不给不走的乞丐,人家迟早会讨厌的。”父亲说:“你就说你是来传话的,学校的老师欢迎牧马场的孩子去沁多小学上学。”“我就是想这么说,说了孩子再说糌粑,看人家能不能多给些。”角巴拜托父亲通知王石和李志强:保育院一切就绪,西宁的孩子可以搬来啦。他明天就去牧马场。父亲说:“我想让洋洋也过来,你觉得怎么样?”“早就应该过来啦,西宁什么也吃不上,娃娃是经不起饿的。”“洋洋和才让差不多也该上学啦,就让他们都到学校来吧。”角巴嘿嘿一笑:“噢呀,牛羊的肥瘦青草说了算,上学的事情老师说了算。”父亲叮嘱道:“保育院的孩子们说到就到,你还得尽快回来。你的马怎么样?好像蹄子有点烂啦,去县上钉个马掌的要哩。”“东山亮了数星星,西山红了晒太阳,来不及啦。”“那你骑着日尕去吧,它能跑善走,五天的路只需要三天。”

第二天一早,姥爷就送才让去了保育院。保育院有早饭,不能耽误了。这是才让去保育院的最后一个星期,却没有坚持到底,他病了。病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上午还活蹦乱跳的,到了中午就躺倒起不来了。保育院的大夫量了下体温,发烧39℃,赶紧送到医院,同时也通知了在医院上班的母亲。挺着大肚子的母亲赶到急诊室时,才让已经昏迷,大夫和护士正在挂吊瓶。大夫说病因还没查清楚,先退着烧吧。才让的高烧持续了四天,母亲和姥爷轮换着守了四天,他们最担心的是把才让烧迷糊,又烧成哑巴聋子。第五天,才让醒了,母亲叫他,听他实实在在答应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才让的病最初诊断为猩红热,正要隔离,又说不是,是脑膜炎,几天后又把脑膜炎排除了,按照肺炎治疗,却还是不见好,高烧虽然退了,低烧却持续不断。母亲说:“我们院长开会去了,等他回来再让他看看。”姥爷说:“还是我带他去藏医院吧?”自从藏医院的老藏医扎针给药,才让不再聋哑之后,姥爷对藏医院格外敬信。母亲说:“再等等。”她是外科大夫,对才让这种病因不明无法手术的病一筹莫展,只能继续观察。才让却说:“阿妈,我要去保育院。”他知道保育院搬迁的日子就要到了。母亲说:“不行,又发起高烧怎么办?能昏迷的病可不是小病。”才让眼睛湿漉漉的,扑闪扑闪望着母亲。母亲说:“听话,才让,等病好了,我让你阿爸接你回去。”才让说:“姥爷,你把我的藏刀给我拿来。”

在大帐房温暖的炉灶边,父亲接过角巴的妻子姜毛端给他的酥油茶,没顾得上喝一口,就说起了李志强的到来,说起了保育院的现状和那些饥饿的孩子们。角巴板起面孔听着,没说半句同情的话,突然问道:“你说的这个李秘书长就是把我从牢房里救出来的那个人吗?他什么时候来沁多啦,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要见见他,走走走,快领我去。”说着从享堂前的柜子里抽出一条白色的哈达塞进了宽大的皮袍襟怀。父亲说:“我茶没喝一口,肉没吃一块,怎么又要上路啦?”“茶赶紧喝,肉路上吃,你不是说他今天就要回西宁吗?”两个人骑着马,时走时跑,积雪中最快的速度就是他们的速度,中午到达阿尼琼贡,李志强已经坐着吉普车离开了。角巴说:“追。”从这里到西宁,蜿蜿蜒蜒有一条能行车的路,积雪已经不厚了。两匹快马跑起来,跑到下午,才看到在山岭间慢慢行驶的吉普车。角巴打马跑到车前,翻身下马,拿出哈达,弯腰捧在了手里。吉普车停下了,李志强走了出来。角巴说:“李秘书长啦,保育院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有冬暖夏凉的大帐房,我还可以再扎一顶大帐房。”父亲立刻明白了,也说:“角巴说得对,保育院不一定非要占用沁多小学的‘一间房’,大帐房其实比石头房还要好,不信你去看看。”角巴又说:“想喝水就找冰山,锅里的水毕竟有限;想吃肉就去草场,家里的手抓能吃几口?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难道还养活不起几十个娃娃吗?保育院的食物我包啦。”李志强眼睛潮潮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父亲走过去说:“李秘书长啦,你也看见啦,我不同意的事角巴同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古道热肠,肝胆照人。我给王石书记说啦,角巴家现在是贫下中牧的女婿桑杰当家做主,他的‘牧主’成分是不是也应该变一下啦?”李志强说:“王石给我说过,说过的。”到底行不行,却没有再说下去。

那些日子,我天天去医院,陪伴着才让,最后一次去医院时,才让把小藏刀送给了我,说这是吃肉的筷子。从此我有了一把藏刀,刀鞘是镶嵌了彩色宝石的,刀柄是白银的,还缀着一条牛皮绳的辫子。我想我也应该送给才让一样东西,便从口袋里摸出我珍藏了很久的被手指磨得明光闪亮的一分钱,郑重其事地塞到了他手里。我恋恋不舍地待到傍晚,姥爷说:“走吧,姥姥还在家等你呢,回去得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就要上路。”正说着,穿着白大褂的母亲来了。她晚上值夜班,明天来不及送我,要我把一封写给父亲的信带上。离开病房时,我想我会哭,但是没有,才让也没有。他后来说,他从来就没想过会和我长长久久地分开。

父亲连夜离开了阿尼琼贡。他觉得能操心学校的就他一个人,而保育院是省上的,操心它的人多了去了,他的拒绝说不定还是件好事情,李秘书长转眼就能在别的县找到超过“一间房”百倍的好地方。这么想着,心里就轻松了,催促日尕尽快往回赶:洛洛和央金能管住学生,却不能上课,课已经落下了不少,得赶紧补上。但走着走着他又不知不觉转向了,直到天色微明,看见角巴家的大帐房像一座翘角飞檐的宫殿出现在扇面一样的山洼里,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拒绝过人,包括这一次。当周一边通知主人,一边冲他跑来。他下马迎过去,摸摸它的头说:“角巴起来了没有?”白色的远山似乎比夏天高峻了些,积雪中牲畜踏出的路就像一道浅浅的河,炊烟在河那边升起,走出大帐房的角巴喷吐的白气跟炊烟一样粗壮地升起来。

日尕跑回来报信的那天,父亲正在上课。他听到马蹄在积雪中沙沙沙地响,听到连续几声嘶鸣就像撕裂云雾的雷声,急切而惊恐。他丢下手里的课本跑了出去,差一点撞到日尕身上。日尕跑到门口才停下来,鼓起鼻孔,呼呼地把白气喷吐到父亲脸上。父亲说:“怎么了你,这么邋遢?”它的马肚带松弛了,鞍鞯歪斜在一侧,眼看就要掉下来,结实的牛毛缰绳拖在地上,已经断了,嚼子被舌头强行顶起来,两边磨烂的嘴角上涂满了血迹。学生们也跑出来看。父亲说:“不好,出事啦。”扶起鞍鞯,系紧马肚带,骑上去才意识到,自己穿得太少啦。“洛洛,去把我的皮大衣拿来。”洛洛拿来后他又说,“你和央金管好大家,下雪天狼多,放牧和背水多去几个人,不要忘了带上梅朵红。”然后打马而去。父亲先去了角巴家。雪似乎要停了,桑杰正准备出牧,一听父亲的通报,便说:“啊嘘,这怎么得了?唵嘛呢叭咪吽。”冲进帐房,抱出鞍鞯,跑向了不远处的马,又喊着:“尼玛,尼玛。”尼玛答应着,从另一顶帐房钻了出来。桑杰说:“带些食物的要哩。”尼玛又回去,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羊皮口袋。三个男人骑马跑向了茫茫雪野。

大雪刚刚消停,通信员果果就来了,说是王石书记要父亲立马去一趟。父亲给洛洛和央金叮嘱了一番,跟着果果离开学校,在学生们的瞩望中消失在茫茫雪野里。积雪太厚,马走得很吃力,他们在途中挖雪窝子过了两夜,第三天晚上才到达阿尼琼贡。原来是省政府副秘书长李志强来了,也住在南厢房。王石拿出糌粑和酥油让父亲吃。李志强说:“终于把你等来了,我们边吃边说,明天我就得回西宁。”他问起学校的情况,使劲表扬了一通父亲,然后便提到了保育院。保育院已经换了三任院长,其中两任院长都因为贪污判了刑。父亲问:“贪污什么啦?”“面粉,有的半袋,有的一袋。”一袋面粉五十市斤,差不多是正常年份里一个成年人两个月的供应量。“再就是多吃多占,老师们都是一顿一个馒头,院长一顿两个,有时甚至三个,偷偷摸摸往家里带。好不容易供应了一次肉,吃到孩子们嘴里的就只是稀不拉几的一锅汤,这还得了。”父亲问:“现在的院长不敢贪污了吧?”“现在想贪污也贪污不上了,面粉基本断了。”“那孩子们怎么办?西宁不像牧区,糌粑没了还有牛羊肉。”王石说:“这就是叫你来的原因。”父亲疑惑地问:“不会是让我提供牛羊肉吧?”李志强说:“你能提供多少?再说运出沁多的肉都要进入省冷库,省冷库的肉一般都要出省,到不了小小的保育院。”王石说:“李秘书长想把保育院搬到沁多来。”父亲一愣:“好啊,这个办法,沁多有了草原保育院。”李志强说:“就是没有合适的地方。”王石说:“我给李秘书长推荐了你们学校。”父亲诧异道:“沁多小学?这恐怕不行吧?太小,现有的五十多个学生已经很拥挤啦。”李志强说:“保育院的孩子也是五十多个。”王石说:“能不能这样,看牧人们有没有多余的帐房。”父亲问:“你是想办帐房保育院?”王石说:“应该是帐房学校。”父亲明白了,说来说去就是想让沁多小学给保育院腾出校址来。他大摇其头:“哪个牧人会把好帐房让出来?再说学生已经习惯住房子,现在又要住帐房,怎么上课?怎么管理?刚刚走上轨道,又要重新开始,不好不好。”王石说:“学生都是藏族人,住帐房没问题,保育院的孩子大都是汉族人和回族人,帐房是什么见都没见过。”父亲不吭声。李志强说:“你再考虑考虑,要是实在觉得不合适,我们另想办法。”父亲说:“肯定不合适。”大家一时无话。李志强打了个哈欠说:“睡吧,明天再说。”父亲吞了几口糌粑说:“我还是回吧,放心不下学校,睡不着,再说了,我跟领导在一起睡不惯。”他生怕一觉醒来,李志强和王石又来说服他。王石望了一眼李志强,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保育院是孩子,学校也是孩子,都很重要,作为上级他们不好强迫命令。

雪小了,渐渐不下了,风收敛了许多。日尕的原路返回准确到能看见它来时踩出的深深的蹄坑。但很快蹄坑就不见了,一直向上的路也是一直向风的路,风力的突然增大让雪又开始在空中弥漫,不是从云朵上飞来,而是从更高的地方甚至雪山的峰巅飞来;不是雪花的飘舞,而是雪粉的扬撒。父亲松松地将半截缰绳缠在手腕上,任由日尕选择行走的路线。日尕走走停停,先是走多停少,后是停多走少。它在极力排除风雪的干扰,靠着非同寻常的嗅觉,辨识着角巴的味道,那种丝丝飘来、若断似连的汗水加酥油的味道。桑杰和尼玛跟在后面,有些疑惑:日尕不会胡走乱闯吧?可他们也知道,这种时候只能靠日尕,它是唯一的向导,不信也得信。他们日行夜宿,在雪窝子里做梦,就着冷雪吞咽风干肉,三天后来到一座悬崖边上。日尕不走了,前蹄不停地在雪地上捯动着,像是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们呆望着悬崖下面的深谷,站了一会儿,又寻路而下,走了整整一天,才绕过悬崖,走进幽深的谷底。风把山上丰盈的覆雪刮向了谷底,积雪厚得让他们绝望:就算角巴摔不死,也会埋进蓬松的雪壤窒息而死。他们艰难地走来走去,不时地用手刨挖那些隆起的雪包。桑杰和尼玛一声比一声恳切地念着祈福真言。父亲则在大声喊叫:“角巴啦,角巴啦。”他觉得角巴是沁多草原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无论遇到什么,都应该挺身而立。突然喊声换来了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两只秃鹫惊飞而起。他们愣了一下,互相拉扯着,朝秃鹫刚才停留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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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巴出现了,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爬行痕迹,不知他从什么地方爬来,爬到这里就停下了。这里是一个圆形的洼地,洼地里没有雪,有的是蒸腾的白雾和一地五颜六色的石头,还有星罗棋布的泉水。泉水是热的,石头也是热的,像个大暖炕。“角巴啦,角巴啦。”“阿爸啦,阿爸啦。”他们喊着,摇晃着。父亲把脸贴上去,听了听他的心跳,感觉了一下他的呼吸,抬头望着盘旋的秃鹫,不相信地说:“我没有搞错吧,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心跳?”日尕跑回学校就算没走弯路也得两天,他们到达这里用了四天,至少六天过去了,角巴居然还活着。他腿上糊满了血,正在昏迷,是饿的,还是失血过多?桑杰从胸兜里摸出自己的木碗,舀了温泉水,又把几块风干肉用石头碾碎,放到碗里,给角巴灌了下去。父亲脱掉皮大衣,脱下衬衣,包扎起角巴受伤的右腿说:“赶紧走,越快越好。”起身去牵日尕。桑杰说:“还是我来。”他骑上自己的马,再让父亲和尼玛把角巴扶上来,然后抱着他催马走去。父亲骑上日尕,让它跟上,它却原地转圈,死活不走。父亲明白它犯了什么病,拍拍它说:“知道你力气大,有本事,但考虑到这些日子你跑来跑去没消停,乏啦,嘴上还有伤,就不让你驮啦,你不必什么时候都争强好胜。”日尕知道父亲在宽解它,但还是不走。父亲无奈地说:“好啦好啦,就让你驮吧。”又把桑杰喊了回来。返回的路上,一直是日尕驮着角巴和父亲,它嘴唇一掀一掀地喷着气,步幅时大时小,有些趔趄,还出着汗,真的已经很累了,但眼睛却始终放射柔和的光亮,脖子挺挺的,鼻孔绷得奇大,以适应它超强的肺活量,说明它内心是欣悦而自在的。一匹好马就是这样,期待着主人无时不在的重视和依靠,并把它看得高于一切。半路上,父亲让桑杰回家报信,他和尼玛改变方向,朝阿尼琼贡走去。

洛洛从此变得更加懂事,喜欢学习,也喜欢管理别人,尤其是生活上的那些规矩,总是他和央金在监督大家,让父亲轻松了不少。而且他还解决了父亲的心头之患:虱子。那一天雪沃草原,浩浩汤汤翻起了白浪,仅仅下了半天,就已经一尺厚了。天上的还在落,地上的还在厚,雪朵大得如同雪莲,仰天一望就能把眼睛盖住。洛洛先是领着同学在大雪中抢拾昨天的新鲜牛粪,再把门前垒起的一大半牛粪墙抱进去放在了教室和宿舍,然后烧旺炉灶,烧热火墙,让大家脱了个精光。他把脱下的衣袍抱出去,分别埋在了几十个雪坑里,两个小时后,又把衣服扒了出来。“啊啧啧。”跟在洛洛身后的父亲惊叫起来,只见衣袍表面爬了一层虱子,轻轻一抖,全部落进了积雪中,冻死是唯一的去处了。显然洛洛和央金是商量好了的,对女生的衣袍央金也照此办理。最后埋雪灭虱的是洛洛和父亲。父亲很兴奋,心说只要下雪,就能灭虱,一个冬天下来,虱子或许就能绝迹啦。就算夏天还能滋长,也会有一个过程,之后便又是冬风雪日。再说了,他正在和县总务科协商,采办一批白棉布,制作衬衣衬裤,学生每人两套,以后新生入校,开学典礼就发课本、作业本和衬衣衬裤。几方面努力,虱子就不会再有了。父亲问洛洛:“你是怎么知道可以用雪消灭虱子的?”洛洛说:“在雪窝子里睡过觉的人都知道。”

抬着角巴一进南厢房,父亲就说:“曼巴,曼巴。”王石吃了一惊,顾不上多问,转身就走。眼镜曼巴匆匆赶来,跪在炕上号了脉,看了舌,然后清洗伤口,敷药喂药,完了说:“骨头没断是雪山大地保佑的结果,受伤太重是疫病鬼降临的结果,肉烂了这么多,我从来没见过。有一个地方只有雪山大地的保佑没有疫病鬼的毁害,对他的伤会更好些。”父亲急问:“哪里有这样的地方?”眼镜曼巴说:“就是那个能让堵死的耳朵洞开、僵硬的舌头变软的地方。”“你是说西宁?你也知道才让的聋哑治好啦?”眼镜曼巴哼哼一声说:“听听鸟儿叫,我就知道啦。”“那你知道角巴什么时候醒来?”“快了,快了,快了。”又晃晃角巴的头说,“醒、醒、醒。”看角巴没动静,又说,“他是坏人还是好人?”父亲说:“角巴啦你不知道吗?天大地大的好人。”“好人?不一定吧?肯定他还是做过坏事,不然曼巴让他醒他怎么不醒呢?”然后一边使劲掐他左手上的大鱼际,一边重复着刚才的话,重复了七八遍后,角巴噗嗤一声吹了一口气,慢腾腾睁开了眼睛。眼镜曼巴笑了:“晴天遇到喜阳草,铜壶里煮的是甜茶,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角巴看着上面,半晌才把眼睛移向尼玛,又移向父亲,虚弱地说:“你来了吗?我走啊走啊,走到一个又深又黑的山洞里去啦,听到你的声音就又回来啦。”父亲问:“我的什么声音?”“扎西德勒。”“我可没说扎西德勒,我说的是祈福真言。”“一个样一个样,哎哟,疼死我啦。”说着扭曲脸上的肌肉,咬紧了牙关。父亲把眼镜曼巴拉到一边说:“求求你,给他吃些止疼的药。”“吃过啦,顶事不顶事就看雪山大地保佑不保佑啦。连魔鬼的伤痛都能消除的止疼药是吗啡,我们这里没有,西宁才有。”官却嘉阿尼闻讯赶来,瞪起眼睛说:“角巴啦,你见了我为什么不说感谢的话?”角巴说:“我感谢你什么?”“本来你已经在秃鹫的肚子里啦,我念了‘大难不死经’你才活到今天。”“你什么时候念的?”“反正念啦。”“那就谢谢啦。”眼镜曼巴插进来说:“雪山大地啊,这个人胡说八道,哪里有什么‘大难不死经’?”官却嘉阿尼反驳道:“唵嘛呢叭咪吽难道不是‘大难不死经’?”“你除了唵嘛呢叭咪吽,还知道什么?不识字的阿卡居然在识字的阿卡面前卖弄经文,我不得不站出来说话啦。”“可我是有法力的。”“屁谎,真要是有法力,就别让角巴再疼啦。”“这个容易。”官却嘉阿尼一手朝前平伸,一手朝后举起,做出攻击人的模样,胡乱“嗨嗨呼呼”了一番:“怎么样,还疼不疼啦?”角巴说:“不疼啦,真的不疼啦。”又把脸扭向父亲说,“强巴啦,你得给我想办法的要哩。”父亲正在跟王石商量去西宁的事,走到炕前说:“角巴啦,你忍着点,这里有曼巴给你上药,有儿子尼玛给你喂茶喂饭,我要去一趟州上啦,请求才让州长把吉普车派给我们,等车来了你就去西宁,到西宁你就不疼啦。”角巴又问:“保育院呢,来了吧?”父亲说:“还没来,快了,就这几天。”角巴遗憾地说:“牧马场没去成,娃娃们吃不上糌粑啦。”

两匹马来得正是时候,从此孩子们就可以骑马放牧了。学校的牲畜是学生轮流牧放的,最初只是大一点的孤儿轮流,吾佐送来羊群后,沁多的孩子也开始轮流。一起轮流的还有拾牛粪和扫羊粪,牛粪和羊粪都是必不可少的燃料,得追着牲畜的屁股天天收集。父亲觉得这些事比较难办,没想到自己并没有操多少心,轮流的顺序就形成了,没出现任何争执,一打听才知道是洛洛安排的。还有一件事也让父亲省事不少,就是对最小的孤儿五岁的俄霞的照顾。洛洛对俄霞很好,给他吃喝,喊他睡觉,不让他跑到太远的地方去,还把他带到梅朵红跟前,让他喂它,也让梅朵红熟悉他,意思是你要看着他,别让狼把他叼去啦。梅朵红似乎心领神会,只要俄霞走出“一间房”,就会一直盯着他,有时还会来到他身边。大概养成了习惯,俄霞很少自己走到旷野里去,洛洛去他才去,上课时他就坐在洛洛身边,有时跟洛洛一起写画,有时会趴在洛洛怀里睡觉,好像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由洛洛照顾的。父亲把洛洛叫到办公室,表扬了一番,然后说:“班里得有个班长,我看你最合适。”洛洛问:“班长是什么?”“就是替老师管管大家,为同学们多做些事。”“噢呀。”洛洛觉得自己年龄最大,又是男的,多做些事理所当然,俗话说小的听大的,女的听男的,低的听高的,近的听远的。又说起选一个女生当副班长。洛洛说:“央金是哩,女生洗澡时谁先谁后她说了算。”父亲说:“噢呀,那就央金吧。”洛洛说:“我去给她说。”出去又拐回来,皱起眉头问道,“老师啦,当初你说是要我们去当阿卡的,怎么又不当啦?”“不是不当啦,是要当比阿卡更好的人。”“噢呀,老师是不是一个比阿卡更好的人?”“老师是想当这样一个人,但是现在还没当好。”“阿卡给人祈福要酥油要糌粑要肉食,老师什么也不要,还得倒给我们吃的用的。”“这算什么?老师认识很多字,知道很多知识,到时候全都得送给你们。”洛洛想了想说:“明白啦,老师是公家人,念的是外来的经,外来的经是不是对我们好的经?”“你说呢?我对你们好还是对你们坏?”父亲看洛洛还在思考,又说,“等你们上完沁多小学,再上一个更高级的学校,毕业后就都是公家人啦。”“啊嘘,真的吗?”父亲点点头,他很有信心,牧区缺少干部,选拔有文化的藏族人当干部是很自然的事。

父亲骑着日尕迅速出发,第二天回来时奔跑的日尕身后跟着一辆大卡车。原来才让州长不派车,说是不能为了角巴这样的人耽误州上的工作。父亲只好在路上花钱拦了一辆运送羊毛的卡车。尼玛陪着去了,他到过西宁,知道父亲的家。就在角巴和尼玛离开阿尼琼贡的第二天上午,运送保育院的孩子们的两辆卡车,开进了沁多草原。也就是说,保育院的车在某个路段跟角巴的车相视而过,却不知道那个躺在车厢里痛苦呻吟的藏族人,就是为草原保育院提供了所有条件并为此摔伤的人。

几天后角巴来了,看囊隆和吾佐办妥了没有,正好是中午,便跟孩子们一起吃了顿饭,完了说:“光吃牛羊肉,脑子里就会有牛羊的想法,牛羊怎么能认识字呢?强巴啦,这个样子是不行的。”“我也知道不行,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想,我想想,好些日子没吃糌粑啦,我的脑子跟牛羊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啦。”过了些日子,角巴送来了两袋糌粑,袋子是用牛毛绳编织的,一袋至少有一百五十公斤,搭在马背上就像马长了长长的翅膀。问他糌粑是哪里来的,他说是牧马场给的,自古公马吃公粮,他们给他的是用马匹换来的,也是从马嘴里省下的。父亲想想也不奇怪,玛沁冈日牧马场的所有草场都是角巴赠送的,他只要开口,而且是以学校的名义,牧马场没有拒绝的理由。同时送给学校的还有两匹好马。角巴说:“马不是白送的,他们问我牧马场的孩子能不能上沁多小学,我说能。”又问父亲,“到底能不能?”父亲说:“你都答应啦,我还能说不能?”角巴笑道:“强巴啦,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你给我的面子比天大,我记住啦。”父亲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才让能听见啦,也会说话啦。”角巴不相信:“你又没去西宁你怎么知道?”“我收到家里的信啦。”“信拿来,我看。”“你又不识字。”但父亲还是把信拿了出来。角巴看了一眼说:“家里宰一只羊的要哩,给雪山大地点一盏大酥油灯的要哩,让桑杰给你磕头的要哩,走走走。”

3

食物是父亲最为操心的。来自沁多的学生自带了口粮——风干肉和奶疙瘩,白唇鹿公社的十几个孤儿的食物依赖于公社分配给他们的牛羊和每人每月一小布袋糌粑。如今糌粑已经断了,孩子们开始杀羊煮肉。牲畜有限,如果只宰杀不增添的话很快就会没了,连挤奶的牦母牛也会吃掉。父亲为此专门去了一趟白唇鹿公社,向公社主任拉巴索要孩子们的食物。拉巴说:“在我不知道朝谁伸手时,你是不能朝我伸手的,牲畜都是集体财产,我没有权力再给他们,增添牲畜的唯一办法就是繁殖,你教他们好好放牧,做好配种育羔的要哩。”父亲说:“你不是念祈福真言的藏族人吧?眼看母羊明天后天不得不变成手抓啦,你却一口咬定母羊必须繁殖,人饿死了怎么办?”拉巴说:“孤儿管孤儿已经好几年啦,什么时候饿死过?你让我们再增加牲畜是不是为了别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学校里,沁多的学生就有三十几个,他们茶里的奶是哪里来的,白唇鹿孤儿的牦母牛不是给沁多人挤奶的。”“沁多的学生没有配备牦母牛,他们是喝了白唇鹿孤儿的奶子,但孤儿们也吃了沁多学生的酥油嘛,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这个我没看见。再说啦,那几头牦母牛的奶要是不喝光,孤儿们自己也会打出酥油的。”“说透了,你就是不支持孩子们上学。”“你说对啦,我为什么要支持?阿尼琼贡的阿卡只说过娃娃应该祈福,没说过娃娃可以上学。”父亲不想再争,拉转马就走。他去给角巴说委屈,角巴说:“这是你做得不对嘛,宁找拉巴不找我,活该碰在了帐房橛子上,鼻青脸肿了没有?让我看看。生灵靠养人靠喂,拉巴这个人,放羊娃出身,他就不知道富人是怎么变富的,主任是怎么做主的。”“你知道?”角巴嘿嘿一笑:“当然知道。”他当即让桑杰去给野马滩大队的大队长囊隆传话:“学校的学生没有奶子喝啦,你说怎么办?”再去给野牛沟大队的大队长吾佐传话:“学校的学生吃的不够啦,你说怎么办?”过了两天,囊隆打发人送来了三头刚生下牛犊的牦母牛。父亲问:“牛犊子呢?”“过继给别的牦母牛啦。”父亲知道,这样的话学校就可以挤到更多的奶,而决不肯亏待牛犊的牧人就要少打许多酥油了。吾佐亲自送来了一群羊。父亲问:“有怀了羊羔的母羊没有?”吾佐说:“没有不怀上羊羔的母羊。”“啊啧啧,新年到来之前,这群羊就要增加一倍啦。”他算了一下,就算一个星期为十几个孤儿宰一只羊,羊群也还是原来的羊群。

运送孩子们的两辆卡车配备了四个司机,中途没有停留,司机轮换着连夜开,第二天傍晚到达了房子摞房子的阿尼琼贡。县委书记王石和几个穿着绛色长袍的阿卡在大殿堂前的平场上招待大家吃饭。我看到不远处的厨房里有一个黑漆明亮的大铁锅,大得超过了半间房子,煮肉的香气和白色的气雾从那里弥漫而来。保育院的孩子们集体自动转身,齐齐地望过去,大口大口吞咽着口水。阿卡们用一个大铜瓢把肉汤舀到木桶里,提到平场上,一一盛到大家的碗里,每盛满一个碗,都要说一声“扎西德勒”。我们顾不上冷烫,端起来就喝,漂了一层亮油的肉汤对一群饥饿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我简直无法形容。但肉汤还不是主要的,就在我们以为晚饭已经结束时,忽见几个阿卡鱼贯而来,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牛皮的托盘,上面是摞起来的热腾腾的牛羊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可以吃的牛肉羊肉,也从来没有敞开肚皮吃过这么肥的牛肉羊肉。我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把今天吃到的牛肉羊肉当作了最美好的记忆,以至于过去了很长时间我都觉得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阿尼琼贡,最美的食物就是阿尼琼贡的牛肉羊肉。包括保育院的梁辉院长和几个老师,所有人都开始狼吞虎咽,转眼吃完了牛皮托盘上的牛肉羊肉,转眼又来了牛肉羊肉。饥荒了许多时日,突然用牛肉羊肉吃饱吃撑吃得饱嗝连天的经历,让大家对草原对藏族人充满了感激,冬天不冷啦,路途不远啦,力气又有啦,生活又美好啦。而我,更有一层得意在心头:我早就是藏族人的亲戚啦。我给同伴们说:我阿爸就在沁多县上班,我有个藏族哥哥叫才让,还有个藏族爷爷叫角巴,角巴的儿子叫尼玛,他是我的叔叔。还拿出才让送给我的小藏刀给他们看。孩子们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羡慕,就像刚才望着肥嘟嘟的牛肉羊肉。吃饱了又喝汤,是一种混合着草药味的苦甜汤。提着铜壶突然出现的眼镜曼巴说:“这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一下子吃了这么多的肉,浮不住的,不跑肚才怪哩,快喝,喝了就没事啦。”他逼迫我们喝。有几个实在饱得喝不下去,偷偷泼到了地上。晚上,我们住进了一个很大的房间,睡在一排排整齐的木榻和卡垫上。一觉醒来,又要上路时,那几个泼了苦甜汤的孩子都开始拉肚子。又是眼镜曼巴提着一壶苦甜汤走来:“喝,喝。”再也没有大意的,大家都喝起来。卡车又走了一天,经过县城时在县委食堂吃了午饭:一人一碗加了肉末的杂和面拌汤。继续赶路,天黑前到达了扎着两顶大帐房的保育院,父亲和桑杰等候在牛粪院墙的外面。孩子们纷纷下车。我跑向父亲,父亲高高地将我举起。那一刻我的骄傲是全世界所有人都没有的,好像因为有了我的父亲才有了草原,有了我们这么多人可以吃饱肚子的幸福美满。

还有一个规定是用不着规定的,那就是每个星期六晚上举办歌舞会。学生们唱山歌,唱酒歌,唱劳动歌,跳锅庄,跳伊舞,跳热巴舞。父亲有时也会跟着唱跟着跳,他发现一唱一跳心情自然就好啦,苦恼忧愁和心神的疲乏也就消散啦,怪不得藏族人都有知足常乐的天赋,原来是唱歌唱来的、跳舞跳来的。不过他也会适当制止:“行了吧,睡觉吧,再跳肚子就饿啦,不吃东西就睡不着啦。但要是吃的话,就是吃明天的食物啦。”

保育院的梁辉院长和几个老师来到父亲跟前。父亲说:“本来应该是为保育院几乎付出了生命的角巴德吉站在这里欢迎大家,现在只好由我们代替啦。他的事以后慢慢说,现在最主要的是住下,草原保育院从今天开始,成立啦。条件是差一些,我们慢慢会改善,相信会越来越好,你说呢,桑杰?”桑杰说:“噢呀,噢呀,草原上的牛羊多多的有,碉堡仓里的冻肉已经满啦,想吃多少取多少。牛粪成墙,羊粪满仓,帐房里烧热些的要哩。啊啧啧,这么多的孩子。”他的眼光在孩子堆里搜寻来搜寻去。梁辉院长带着老师们站成一排,鞠着躬说:“大恩不言谢,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多谢了。”父亲说:“草原上住这样的大帐房是最好的,不知道你们习惯不习惯,要是实在住不惯,将来以后还可以换,你说呢,桑杰?”桑杰说:“噢呀,噢呀,我不是‘将来以后’我不知道。”院长说:“承蒙关照,把保育院搬到草原来,主要是吃肚子的,住什么无所谓。”接着便是入住。孩子们分成两半,排着队走进了两顶大帐房,进去后才感觉到,里面挺宽敞,除了孩子们和老师睡觉的区域,还有吃饭和玩的地方,而且暖融融的,牛粪火正旺,炉灶上坐着大铜壶,飘荡着酥油茶的香味。地上放着一口大铁锅,肉已经煮好,汤还在冒气。一九六〇年的人们,想不出除了草原保育院,天堂还会是什么样子。

父亲说:“你们是住校的,除了学习,还要学会吃喝拉撒睡。”“老师啦,什么是吃喝拉撒睡?”洛洛年龄最大,想的最多,总有问题要问。父亲觉得一时难以解释,就说:“慢慢你们就知道啦,有一种吃喝拉撒睡跟你们现在的吃喝拉撒睡是不一样的。”但父亲也知道,不一样的吃喝拉撒睡需要不一样的条件,为此他去县政府收集了一麻袋废报纸,发动学生裁成了巴掌大的方块,又央求总务科买来了两箱毛巾、五十多个脸盆、两个马口铁的大深盆以及牙膏、牙刷、茶缸、肥皂什么的,大深盆男生宿舍一个女生宿舍一个。接着便有了规定:学生必须轮流值班,宿舍必须天天打扫,炉灶必须日夜有火(宿舍里的炉灶是父亲带着学生砌起来的,为了保暖,还在睡觉的一侧修了一道火墙),大小便必须去厕所,上完厕所必须用手纸(男女分隔的厕所是用草皮和牛皮建起来的,父亲画了设计图,又带着桑杰派来的沁多公社的五个牧人干了一个星期),半个月必须洗一次澡。洗澡这天停课,所有人都去河边用脸盆端水,在炉灶上加热后倒进大深盆,每洗两个人,必须换一次水。最重要的是必须洗脸刷牙,脸盆、毛巾、牙刷、茶缸都是各用各的,肥皂和牙膏公用。每天太阳一出来,父亲就会带着学生们走向不远处的沁多河。有一次洛洛说:“老师啦,沁多河是沁多女神居住的地方,弄脏河水的话女神会不高兴的。”父亲说:“我已经问过女神啦,我们用脸盆把水舀出来,洗完后泼得远远的,就不会弄脏河水了吧?女神说噢呀,噢呀。”洛洛吃惊父亲居然会跟女神对话,他相信父亲,决不会怀疑父亲拥有通神的能力。而父亲总会心虚地说一声:对不起啦女神。让父亲遗憾的是,学生们没有多余的衣服,没办法换洗,也就没办法清除身上的虱子。

保育院牛粪墙的外面,还有一顶小小的帐房,是今天才扎起来的,用的是搭建大帐房时剩下的几块牛毛褐子,还不够,桑杰又从自家的帐房上撤下了两块。小小帐房是角巴的妻子姜毛的住处。父亲临时想起来:保育院的院长老师都是汉族人,不知道牛粪火白天怎么烧,晚上怎么埋,也不一定会取肉煮肉,更重要的是挤奶和背水,哪个会呢?背水靠的是一根绳子和一个木桶,没有力量和技巧是背不来的。他给桑杰说,要他从公社派一个人来。桑杰觉得不好派别人,就派了自己的妻子卓玛。姜毛说:“卓玛怀上孩子啦,还是我去吧。”桑杰说:“你把家里最好的马骑上,再把当周也带上。”“骑最好的马干什么,我就骑我的灰骒马。”这会儿,父亲拉着我的手,正和桑杰一起朝小小帐房走去。桑杰对没见到才让非常不安。父亲给他念母亲让我带来的信,又安慰他:“才让的聋哑都会治好,还有什么病治不好的?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什么也不用想,多念几声祈福真言就可以啦。”桑杰“噢呀噢呀”地答应着,眼泪哗啦啦的,毕竟才让离家已经很长时间了。父亲说:“你要是不放心,抽个不忙的时间,我带你去西宁,看看才让。”桑杰忽地扬起头,用手掌抹着眼泪说:“沁多草原最高的山我上不去,望不见西宁在哪里,只好去一趟啦。”父亲说:“等角巴伤好回来,我们就去。”

沁多小学最早的黑板是父亲发明的,他去牧人的帐房搜集来一些锅底灰,抹黑了一整张牛皮。牛皮起初也不是挂在墙上,而是铺在地上。写字没有粉笔,就用河边的沙子把字撒出来。他就用这种办法,让所有的孩子学会读写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藏文和汉文两种文字,又鼓动孩子们互帮互教,你写他的名字,他写你的名字,等到一个人把所有同学的名字都写会了,他就已经学到了不少字。后来经费下来了,父亲想去一趟西宁,购买教学设施,但因为学校没有财务部门,只能由县财政统一支配,他自己不能经手这笔钱,便开了单子,督促县总务科赶紧采办。采办拖拖拉拉持续了一个多月,先来了作业本、铅笔、橡皮擦、墨水、粉笔和一些生活用具,后来了课桌、讲桌、板凳、睡觉的草垫子等,但仍然没有课本和黑板。父亲就把牛皮黑板挂在墙上,用粉笔在上面写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每天早晨的第一节课,父亲都要带着学生齐声朗读,有时是藏文诗,有时是汉文诗,有时是他自己编创的一些文句,比如: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苍天为父,悠悠远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后来课本来了,父亲的讲授就有了依据。其间他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把汉文课本编写成藏文课本,同样一篇课文,他总是教一遍藏文,再教一遍汉文,有时候还会教一些简单的英文。英文是他在西北畜牧草原学校学过的,虽然不精通,但教初级班还是绰绰有余。他发现,藏族孩子对声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无论哪种语言,只要是依靠听力和语音表达的,都学得很快。但写起来就难了,尤其是汉字,一个字描来描去重复十几次才能记住。父亲说:“越难的东西用处越大,不要泄气孩子们,你们已经非常了不起啦,一开始学就是四种语言。”他把数学也当成了语言,他说那是用来计算的数字语言。但对父亲来说,更难的还不是教学,而是教会孩子们如何按照他的愿望去生活。

说着话,我们来到小小帐房前,看到姜毛正要去河边背水,桑杰赶紧过去说:“阿妈啦,招了女婿和娶了儿媳是一个样子的,还是我去背水吧。”姜毛说:“角巴和尼玛都不在家,你这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怎么能干女人的活?快快回家去,再不要来这里啦。”桑杰正要走,姜毛又说:“天就要黑啦,你把当周拴到大帐房门口去。”桑杰解下当周的粗铁链,牵起来走进了牛粪墙。父亲知道,这是为了让当周熟悉孩子们,并让它明白它来这里是守护保育院,过几天铁链子就可以拿掉,它会自由巡视,也会允许孩子们亲近它。但当周对我是例外的,刚一见面就冲我摇了摇尾巴。我惧怕地望着它。父亲说:“它知道你是我儿子,不信你摸摸它,它不会咬你的。”我跑过去摸了摸它的大耳朵,它友好地歪歪头,在我腿上蹭了一下。我在保育院吃了晚饭,就跟着父亲骑着日尕走向了沁多小学。一路上父亲问姥爷问姥姥问母亲,问得最多的是才让。我意识到父亲其实很担心才让的病,总觉得多灾多难的才让太可怜啦,万一有个闪失怎么给桑杰交代?

山上去海里去卓玛啦的帐房去。

来到沁多小学,父亲说既然我是学生,吃住就应该在学生宿舍,而不是跟他在一起。所以第一天晚上我是跟洛洛一起睡的,盖的也不是被子,是父亲的皮大衣。我看到所有学生都是裹着皮袍睡觉的,便想起了才让的皮袍,心说我要是也有一件皮袍该多好。第二天我给父亲说起,父亲说皮袍没有买的,只能量身定做,做一件皮袍不容易,先得积攒羊皮,大人的藏袍得七八张大羊皮,小孩的也得五六张,攒够了还得鞣好,还得织氆氇,还得捻毛线,氆氇是做面子的,毛线是缝皮袍的。一个人什么也不做,一个月才能缝好一件上等皮袍。大部分牧人一辈子就只有两件皮袍,一件是小时候的,一件是成人以后的。说到这里,父亲一脸严肃:“你看我,来到草原快十年啦,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一件皮袍,夏天制服,冬天棉袄皮大衣,都是你姥姥做的。你不要再提皮袍的事啦,给谁也不要提。这里的藏族人好得很,你一提,他就会把自己身上的脱下来让给你。要是他们提起来,你就说我穿不惯皮袍。我一直也是这样说的。”然而我并没有机会表示拒绝,仅仅过了半个月,一件簇新的皮袍就来到了我面前。是卓玛和旺姆为我缝制的,送来皮袍的却是索南。自从角巴和尼玛去了西宁,索南就离开学校放牧去了,他家有两群牲畜,桑杰放一群,尼玛放一群,尼玛走后本可以混群,桑杰说我的一群产冬羔,尼玛的一群产春羔,冬羔很快就要产啦,不能远牧,混到一起的话近处的草场不够吃。索南赶着牲畜骑着马,送皮袍的同时也想看看我。“这个就是洋洋吗?怎么这么瘦?我是索南,才让的哥哥,自然也是你的哥哥。”他说着捏捏我的胳膊,“你冻不?”“不冻。”“清鼻拉得两拃长,还说不冻。快快快,穿上,草原上活着的都得穿皮袍,狼穿狼皮袍,豹穿豹皮袍,熊穿熊皮袍,人穿绵羊的皮袍,不穿皮袍冻死哩。”就在学校外面的雪地上,他不由分说扒掉我的棉衣,扔到积雪里,给我穿上了皮袍。皮袍长得拖在地上,他让我把下摆提到膝盖处,然后从怀里撕出一条红腰带给我系上,我顿时成了一个胸前鼓鼓囊囊的小藏族人。父亲从门里出来,吃惊地说:“啊嘘,这是怎么啦?”索南说:“阿爸说啦,人家把才让当自己的孩子,洋洋也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有皮袍穿。卓玛阿妈说啦,草原上的角巴家,没有皮袍让人家笑话。旺姆舅母说啦,我家多余的羊皮,是添儿添女的依靠,洋洋就是新添来的吗?你们不说我还不知道。正好姜毛奶奶从保育院回家取东西,说做一件皮袍的羊皮和氆氇还是有的,就是没工夫,公社的活儿多得做不完,主任不给时间谁去缝,能不能派两个女人到家里来?旺姆舅母说,主任不是角巴阿爸,央及不动别人,派来派去就是我和卓玛。姜毛奶奶说,那就什么话也别说啦,反正是你们,赶紧拿出羊皮和氆氇来缝吧。”父亲摸着我的头说:“看来穿不惯皮袍的话不能说啦,你成了角巴家的孩子,就跟才让一样,不分藏族人和汉族人啦。”

请问离开我的朋友要到哪里去?

我的皮袍是紫红氆氇的,里面是厚厚的绵羊皮,袍襟、袖口和下摆镶着半尺宽的水獭皮。父亲说:“这样的皮袍是很昂贵的,她们把家里最好的材料都拿了出来。”索南说:“还有一顶羔皮的帽子,卓玛阿妈正在做,做好了我就送来。”说着摸了摸我的蓝色棉帽,“这样的帽子,头会冻成冰疙瘩,怎么念书识字嘛?”我把棉帽脱下来又戴上。父亲说:“等学校放了假,你就可以去角巴爷爷家找索南哥哥玩。”我乖巧地说:“索南哥哥啦,我想骑马。”索南便把我扶上马背,拉着马走了几圈。这时梅朵喊着“哥哥”跑了过来。索南说:“我忙家里的活去啦,本该由我识的字都留给了你,你要多多地识字,别人识一百,你要识两百。”梅朵说:“噢呀。我把‘牛马狗’写两遍,就是替你写啦。你要多多地念祈福真言,就算是为了我和洋洋。”索南说:“噢呀。学校有马,你教洋洋骑马的要哩。”梅朵朝远处望了望说:“放牧的人骑走啦。”索南说:“轮到你放牧时,你叫上洋洋一起去。”梅朵说:“噢呀。”索南又说:“不知道洋洋是梅朵的哥哥,还是梅朵是洋洋的姐姐?”父亲说:“我问过你们的阿爸,梅朵比洋洋小半年。”我突然问:“比才让呢?”父亲说:“桑杰忘了才让出生的日子,只记得比梅朵大一岁,也就是说你比梅朵大半年,才让比你大半年。”我高兴地说:“我早就知道才让是我哥哥。”说着,从脱下的棉衣口袋里摸出了才让送我的小藏刀。索南接过去看了看,解开刀柄上编成辫子的牛皮绳,拴在了我的腰带上。我低头看着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就像在做梦,梦里得到了一个日思夜盼的奖赏、一件赏心悦目的礼物。索南看牲畜已经走远,在堆起袍腰的地方打了我一拳:“扎西德勒。”我愣怔着。父亲说:“洋洋也要说扎西德勒,既是祝福也是再见,还要说谢谢索南哥哥送来了皮袍,卓玛阿妈和旺姆舅母辛苦啦。”我还没说,索南就说:“客气什么嘛,自己家的人。”

天上来地上来雪山上的宫殿来。

事实上就算为我缝制了皮袍的卓玛和旺姆,也未必知道一件皮袍对我意味着什么。自从我也可以裹着皮袍睡觉,也可以把随便什么东西装在腰带扎起的胸兜里,也可以露着穿衬衣的右臂吊着袖子进进出出,也可以面迎寒风用宽大的多出手面四五寸的袖筒捂热冰凉的鼻子,也可以在水獭皮上涂一点酥油让它更加柔软发亮,也让整个皮袍散发出迷人的奶香味,我伙在学生堆里别人就再也分不出我是个外来的汉族人啦。我自己也没有了一丝半点的拘谨,感觉我就是这个藏族人群体的一员,没有任何的不一样。顶顶重要的当然还有学说藏话,我发现一穿上藏袍胆子就大啦,星期六的晚上也敢裹在同学们中间唱歌跳舞啦,尽管因为唱得不准跳得不好依然是羞怯的;课内课外不光会学着说,还会抢着说,而且一定要把句尾的那个“了”说成“啦”,即便说得不对,也好像是可以不对的,没有一丝丝的别扭,就像鱼到了水里游得不好也是游,人到了水里游得不好就不是游。过去了很久我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渴望合群共生、平起平坐的人,被疏离,被不同,被另类,被重视以及被特殊化,都不是我希望的。父亲说:“不错啊洋洋,你的藏语居然学得比汉语好。”后来又说,“你的藏文字也比汉字写得好,不愧是我的儿子。”我能感觉到父亲发自内心的喜悦,他是个老草原,藏话好藏文也好,如今又发现他的儿子居然也遗传了他的这些优点。遗传让我庆幸,也让我一来草原就发现自己对父亲除了血缘上的依赖,更多的是崇拜,是一种天然相像的精神气质在雪山草原背景上的对接。我感谢父亲让我跟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有了水乳交融的关系,让我来到弥漫着酥油味的旷天大野里,混同在红脸蛋的藏族小孩里再也不分彼此。所以很快我就明白,我对父亲的感觉跟所有的藏族人同学几乎是一样的,而父亲似乎也在尽量淡化我跟他的那种父与子的亲情关系,尽量让我明白他只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老师,我跟所有孩子一样都必须努力争取做一个优秀的学生。是的,我来到了父亲身边,却又发现我跟他渐渐远了。对我来说更多的关心和温暖来自同学,来自跟我关系最好的洛洛和俄霞以及梅朵。

请问我身边的朋友你从哪里来?

洛洛是个不关心别人就会死的人,每天晚上都会把他的半拉皮袍扯过来盖在我的皮袍上,生怕冻着了我,吃饭时总要把他碗里的肥肉挑出来给我:“瘦羊难过冬,过了也长不大。你这个江洋,多吃些肉的要哩。”他总是叫我“江洋”。以后我会知道,在这样的称呼里,暗含了对父亲的敬重。“江洋”就“江洋”吧,藏族人喜欢的自然我也喜欢。从此在我的课本和作业本的封皮上,“洋洋”便被涂改成了“江洋”。父亲不仅没有制止,还跟着别人“江洋江洋”地叫起来。叫得最多的是俄霞,他经常学着洛洛的样子对我说话:“江洋啦,骨头是带着筋的,你把刀子拿出来。”我说:“噢呀,我才让哥哥说啦,藏刀是吃肉的筷子。”说着便拔出刀子,刮起骨头上没有啃干净的肉。俄霞说:“江洋啦,刀刃是朝里的,不是朝外的。”我又赶紧把刀子转过来。他又说:“江洋啦,胖子要先喝汤后吃肉,瘦子要先吃肉后喝汤。”我问:“为什么?”他回答不上来。我便在他胳肢窝里捣一下,就这一下,他就会笑得弯腰弓背。其实我跟俄霞好,主要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被我关心的人。我说你的帽子戴歪啦,他便正一正。我说你的腰带松脱啦,他便紧一紧。他不高兴时,我一胳肢他就高兴啦。他早晨醒不来时,我一唱歌他就醒啦。我唱的是《黄儿马》:

半个多月后,父亲的沁多小学开学了。学生除了白唇鹿公社的十几个孤儿,还有沁多公社的三十多个学生。学校邀请才让州长和王石参加开学典礼,并为沁多小学剪彩。才让州长坐着吉普车来了,看看像模像样的教室和五十多个学生,便没有再提让父亲去当畜牧兽医站站长的事。他说沁多小学不光是沁多县的第一所学校,也是整个阿尼玛卿州的第一所学校,要办就好好办,不能一阵热一阵冷,今天火焰山,明天冰大坂。父亲说:“这个你放心,河水不干,学校不散。但我的决心还要加上领导的支持,目前教学设备等于零,县上穷得叮当响,拿不出经费来,希望州财政给予支持。”才让州长说:“需要多少钱,你打个报告。”父亲立刻掏出了早已写好的报告:“才让州长啦,蓝天白云在上,草原大地在下,你一当州长就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孩子们不会忘记你。”王石也在一旁说:“才让州长肯定比你更明白,办学校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州上不支持说不过去。”才让州长接过报告看了,又望望天说:“今天没有蓝天白云嘛,天阴得就要下雪,我的功德老天爷看不见呗。”父亲说:“汉族人的老天爷,藏族人的雪山大地,都在人心里。俗话说河水边有镜子,太阳下有影子,你看不见人家,不一定人家看不见你。”才让州长嘿嘿笑着,掏出钢笔,在报告上批了一行藏文字:财政局满足要求。学生们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父亲有些吃惊:事先没经过任何排练,却跳得如此井然有序,没有一个孩子跳错一拍,少做或多做一个动作,好像有一种天然默契的基因,规范着他们的行动,包括举手投足,一唱一和。

黄儿马跑过了一座山,

但很快父亲就意识到他要做的不是揍死而是赔礼道歉,日尕没有胡来,就算它心情不好,无精打采,也会一如既往地把他带到一个对他有用的地方:一顶帐房和一群牛羊出现在山坳深处。他跳下马背,抚摸着日尕,说着几近肉麻的奉承话,走向了帐房,心说今晚上只能住在这儿啦。紧接着他又发现:日尕带给他的不仅仅是一顶可以过夜的帐房,而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希望:帐房里全是孩子,衣袍褴褛,有男有女。父亲吃着他们拿出来的黑黝黝的风干肉,喝着他们没有掺奶子放酥油的盐巴茶,跟他们聊起来。原来他们没有阿妈阿爸,是白唇鹿公社的孤儿,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不到五岁。父亲不禁一阵欢喜:还犹豫什么?就让这些孤儿做沁多小学的第一批学生吧。他当下就决定了,长舒一口气,说他是专门来接他们的,县上决定所有孤儿都应该去“一间房”上学。一个叫洛洛的最大的孩子问:“上学是什么?”父亲拿出一张钱来:“这是多少钱?不知道吧?上学以后你就认识啦,也会写自己的名字啦,翻开书就能看,拿起笔就能写。”洛洛说:“那不就成阿尼琼贡的阿卡啦?”“差不多,你们将来都能达到读经阿卡的水平。”这天晚上,父亲和十几个孤儿睡在了一起。翌日启程,孩子们兴高采烈,都以为要去当阿卡了。行到半路,他让他们赶着牛羊继续朝前走,自己骑着日尕直奔白唇鹿公社主任家的帐房。日尕看父亲高兴,跑动的姿势也变得轻灵而优美,转眼就到了。一见主任拉巴,父亲就说:“孤儿是找不见奶头的羊羔,我要啦,牛羊是他们的衣食,我也要啦,再让你的孩子也去上学,现在就跟我走,我是学生的老师。”拉巴带着一种永远睡不醒的神情问道:“老师是什么?”“是教孩子们认字写字的阿卡一样的人。”“阿卡都在阿尼琼贡,‘一间房’里没有,‘一间房’是角巴会情人的地方。”“你胡说什么?”拉巴就说起往事,很久以前,草原上来了一个美丽的汉族姑娘,角巴把她藏在“一间房”里,度过了许多个美妙的日子。“你听谁说的?”“大家都这么说。”“这跟你的孩子上学有什么关系?”父亲又说了许多恳求的话,拉巴就是不松口:“我的儿子放羊的要哩,不拜老师不上学。至于孤儿嘛,想要你就领走,云朵在天空,花朵在地面,既然孤儿归你啦,孤儿的牛羊自然也归你。”

山连着锦缎铺成的路,

草原的绿色迅速褪去,枯黄的脚步越走越快,已经没有了花朵,上天恩赐的五彩斑斓又被上天收了回去。日子摇晃在晚秋和初冬的分界线上,一天比一天凉了。日尕跑得够快,差不多一天一个公社。十天下来,父亲跑遍了所有的公社,日尕的膘掉了一层,骨头都奓起来了,父亲也累得几乎瘫倒。公社主任们答应得都很好:噢呀,噢呀,让孩子们去就是啦。却都是敷衍,没有一个学生被家长送往学校的。父亲意识到十天的工夫白费了,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跑第二遍,每到一个公社,不光见主任,还会直接跑到牧人家里,苦苦哀求:“就算你们不可怜我,也一定要可怜可怜我的日尕,你看它瘦成什么样子啦?都是为了你们的孩子。”他这么一说,同情就来了,有流泪的,有给日尕喂酥油的,有拿出家里仅剩的糌粑招待他也招待日尕的,但就是没有一个牧人会让父亲带走自己的孩子,因为除了去阿尼琼贡学经,草原上的人不知道也不认为还有别的地方别的方式可以认字写字。父亲沮丧得就像满草原的牧草,黄了,黄了,眼看着枯萎衰败了。日尕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它的心情也不好起来,动作笨拙,无精打采不说,还老走错路。父亲说:“以前只要由着你走,每一次都能走得准确无误,现在怎么啦?是不是你已经知道我是浪费时间瞎忙活,就不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啦?”就像现在,它居然把父亲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且毫无必要的地方。父亲埋怨道:“路是你走过的,怎么能偏到这里来?这里是雪山的南边还是雪山的东边?而我们要去的是雪山的西边。”日尕不服气地喷吐着鼻息,把头扭来扭去。父亲拍了它一下:“天就要黑啦,快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才有帐房,不然就又得走夜路啦。”它不听话,还是照直往前走着。父亲真的生气了,勒紧缰绳,拉弯了它的头,拉得嚼子都滑出了马嘴。日尕也生气了,长嘶一声,猛地抬起前腿,差点把父亲甩下来,然后直奔前方。父亲喊着:“日尕,日尕,你竟敢对我这样?我揍死你。”

拐来拐去上了天,

父亲迎来了一段废寝忘食的日子,他的日尕将为他竭尽全力四处奔走,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一次恐怕要烂成一片破氆氇了。最好说话的自然是角巴:“你说让梅朵和央金去上学?好,我要是不同意,你肯定不答应。索南嘛就算啦,他是桑杰的好帮手。”父亲说:“学校对学生的年龄要求是七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索南一定得去,他还不到十三岁。按理卓玛也应该去,但她已经结婚啦,去的话有些困难,就算啦。”角巴说:“干脆让普赤也去吧,让索南管上,这样的话尼玛和旺姆就能多干些活啦。”父亲说:“不行,普赤才一岁多,学校不是幼儿园。”“要是才让回来就好啦。”“是啊,他的年龄刚刚够。另外,学校还得有一条大藏獒保护学生,梅朵黑、梅朵红、当周,你愿意给哪个?”“你挑。”父亲挑了梅朵红。又说:“角巴啦,沁多公社的娃娃上学的事,还得请你出面去给牧人们说,不然的话学校里就只有角巴家的孩子啦。”角巴说:“你让桑杰出面嘛,他是主任。”“桑杰的事太多,全公社的事,家里的事,都得他操劳,你就不能减轻一下他的负担?我要是去给卓玛说,你阿爸嫌桑杰忙得不够,还要让他把两条腿变成四条腿,她一定会怪你的。再说啦,请你出面,就是马到成功的意思,要是桑杰去说,十句不顶你一句,到头来路跑了不少话说了许多,一个学生不见来。”角巴认真地说:“不是十句不顶我一句,是一百句不顶我一句。”“也不是一百句不顶你一句,是一千句不顶你一句。”角巴笑了:“你知道就好。”父亲离开角巴,对自己的坐骑说:“日尕啦,现在就看你啦,但愿你的腿和我的心一样快。”日尕长嘶一声,像是说我的腿就是你的心,一样的快。

天上有什么?

中午,父亲来到王石书记的南厢房,正吃着糌粑,就见旦增风尘仆仆走了进来。王石问:“吃了吗?”旦增说:“吃了。”“哪里吃的?”“马背上,县政府食堂煮的手抓。”父亲已经很长时间不在县上吃饭了,问道:“看样子肉挺多,都能煮手抓了。”“最近还可以,我让各个公社送了些菜羊菜牛。”“粮食呢?”“你当副县长时供应就断啦,再没接上。我打算尽快去一趟西宁,就是烧香磕头也要弄些面粉来,我们又不是狮子老虎,不能顿顿吃肉嘛。”王石说:“有吃的就已经不错了,知足吧,现在不是伸手要供应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旦增你先说。”旦增说才让副州长两次打来电话找父亲,父亲不在,就把事情告诉了他,要他尽快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问:“什么意见?”旦增说:“州畜牧兽医站的站长调去当副县长啦,才让的意思是让你回去继续当站长。”父亲说:“我怎么能去,学校不办啦?”旦增说:“这样的话我也替你说啦,才让说强巴怎么就不知道服从我一次?”父亲说:“那我就去找州长,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明白,教育比什么都重要,但在沁多县甚至在整个阿尼玛卿州,教育几乎等于零。”王石说:“是这样,州长因为身体不适应高海拔,要调回内地去,他推荐才让副州长接任州委副书记和州长。这件事省上恐怕已经定了,所以你不能不想去就不去。”旦增说:“去州畜牧兽医站干什么?又没有提拔你,不如在沁多县当畜牧科长。”“我不是已经说了嘛,我就当我的小学校长。”王石问:“学校进展得怎么样了?”父亲说了招生计划和教学计划。王石说:“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你招不来生怎么办?”父亲说:“不会招不来吧?招不来我就认了,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王石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实在不想去州上,就得尽快让学生坐满教室,学生来了这么多,不能不管吧?谁管?全县除了你强巴,没有第二个人,到那时我们就有理由不放你,才让作为州长也得为学生考虑嘛。”父亲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抓紧?我抓得够紧啦。”王石说:“最多半个月,沁多小学必须传出学生读书的声音。”旦增说:“这半个月里,才让副州长要是再来电话,我就说找不见强巴,没办法征求他的意见。”父亲摸着脑袋说:“半个月,太少了吧?”

没有云彩花,没有星星花,

父亲在王石的南厢房吃了几口糌粑,便匆匆离去。他骑着日尕沿着黄河往前走,看到有人在河滩的石头上晾晒牛皮,突然打了个愣怔,想起了县政府对面的小卖部和屠宰内运牛羊时囤积在那里的皮张。他打马直奔县上,到了县政府,一头闯进副县长旦增的办公室说:“小卖部的皮张你打算怎么办?”旦增说:“忙得顾不上,还没想过。”“顾不上就对啦,给我一些怎么样?”“干什么?”“肯定是公用。”“那你就去拿呗,不用给我说,当初还是你囤积在那里的。”几天后,在“一间房”里,一些沁多公社派来的牧人,由父亲带领着,在地上钉木橛,在房梁上钉钉子,用牛皮绳拉起了几道牛皮墙,每道墙都是两层生牛皮,结结实实连风都不透。一间教室、两间宿舍、一间教师办公室兼宿舍,再用整张牛皮在门外的墙上挂起红漆写就的牌子,沁多小学就这样诞生了。然后就是制订招生计划和教学计划,正忙活着,县政府的通信员果果来了,传话说王石书记要他明天去一趟。

只有一片清澈的水,

一阵寒暄之后,王石说:“来找主任是有事相求,我们想伐几棵解板的树。”父亲觉得王石说得太简单,就把需要木材的理由也说了。香萨主任沉吟着,突然冷下脸来:“公家人朝我开口,我说过不吗?没有是吧?树上的鸟儿落在树上,沟里的斑鸠落在沟里,谁能说个不呢?但是今天我要说啦,不成,树上的鸟儿树上不能落,沟里的斑鸠沟里不能去。山是神山,树是神树,我们从来没有伐过。”王石和父亲没想到居然会遭到拒绝,诧异地互相看看。香萨主任又说:“今天伐几棵,明天伐一片,将来以后呢?阿尼琼贡就不是仙境里的去处啦。”王石笑着说:“那就不伐了,只当我们没开口。”离开香萨主任后,王石埋怨道:“你说得太多了,不该把办学校的事告诉他,他恐怕不是心疼几棵树,而是不支持办学,阿卡的死脑筋里,总觉得文化知识只属于阿尼琼贡,跟牧人毫不相干。”父亲觉得王石说得不对,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香萨主任的拒绝,只好沉默。这时官却嘉阿尼追了上来,小声说:“强巴啦,夏瓦尼措也有大树,悄悄地伐掉几棵,阿尼琼贡的人看不见。”父亲摇摇头:“谢谢啦,树不伐啦。”他知道其实漫山遍野的树都可以伐,因为这些树都属于原始森林消失后的天然次生林,跟阿尼琼贡没有任何关系。但伐树运树必须从各个公社抽调劳力,没有阿尼琼贡的召集,不会有哪个牧人愿意来,来了也绝不敢动一根树枝子。

水上漂着一百朵金莲花。

虽然叫作“一间房”,但占地面积却不小,里面有五根柱子的支撑,能隔出一间教室、两间宿舍和一小间办公室来。父亲原本想跑一趟西宁,购买隔断的砖,雇请砌墙的匠人,但办学经费迟迟拨不下来。刚刚提拔为副县长的原财政科长旦增说:“钱都拿去买食物啦,哪里还有钱买砖?草原上从来不用砖,你就别想啦。”“王石书记不是已经批了吗?”“账上没钱,批了顶什么用?”父亲琢磨:“一间房”是用石片垒起来的,还用石片做隔墙呢?行是行,可劳力呢?就算可以从各个公社抽调,那么多石片去哪里开采?还有时间——开采,搬运,垒建,至少得一年,能办到却等不及。又想起木头,木头的隔墙再好不过,又轻便又不占地方,就是不像石头,找见了就可以采。他骑着日尕直奔阿尼琼贡,那里是整个沁多县唯一有树的地方。传说先有了阿尼琼贡,后有了森林植被,森林植被是阿尼琼贡的历代祖人花五百年时间种出来的,因此山岭河谷的所有树都属于阿尼琼贡,砍伐树木也必须得到香萨主任的同意。他先来到南厢房向王石汇报,王石又带他来到香萨主任跟前。香萨主任正在大殿堂的石阶前训斥官却嘉阿尼:“叫你别去你还去,夏瓦尼措有你的什么?借了人家的马也不还,还像个大人物一样,进进出出骑着不下来。我们有些老阿卡都没有马骑,你耀武扬威骑什么?”官却嘉阿尼低着头一声不吭,像个孩子把两只穿着破靴子的脚捯来捯去。王石和父亲不想打扰,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杉树下。香萨主任扭头一看,丢下官却嘉阿尼迎了过来。

歌是梅朵教我的。说实话,不管洛洛还是俄霞,都比不上梅朵跟我好。梅朵似乎并不想关照我,只想教会我。早晨她会从女生宿舍跑到男生宿舍,教我用干牛粪吹旺炉灶上的火,晚上又会跑来教我用灰土埋住火。洛洛说:“你操心什么?这里有我,用不着江洋吹火埋火。”梅朵小大人似的说:“我家的江洋,我不操心谁操心?”轮到她做饭时,她会把我叫到女生宿舍,教我顺着骨头解肉,水烧滚了再下肉,快熟的时候放盐巴,等等;还教我站在牦母牛的肚子下面挤牛奶——“江洋啦,大拇指头使劲,要握住胖的地方朝下挤,别忘了对准桶沿,对啦,就这样挤,一捋一捋地挤。”每次挤完奶,她都会说:“咂一口,咂一口。”然后示范着让我跪在地上,张嘴噙住牛的奶头。“咂到了没?”“没有。”“你没咂过阿妈的奶吗?使劲往里咂。”我咂到了,温热的馨香的甜丝丝的味道会让我咂了一口还想咂一口。她说:“不能咂两口,会把奶咂干的,咂干了奶,就不会再生奶啦。”我只好忍着,尽量做到不咂第二口。以后想起来,我会明白这是为什么:学校的牦母牛没有牛犊子,每次挤奶差不多会挤完,咂一口绝不是为了解馋,而是舍不得浪费掉残留在奶头里的那一点奶,但千万不能咂多,免得奶头枯瘪,枯瘪的奶头怎么还能饱满地装奶呢?更多的时候,梅朵会带着我去拾牛粪,扫羊粪,或者去河边打水——有时候用脸盆端,有时候用水桶抬。冬天的沁多河被冰雪盖得严严实实,她会搬起一块石头,在近岸处一口气砸几十下,直到砸出一个冰窟窿。我不行,我砸几下就累了。我说:“才让力气大,你的力气也大,我的力气怎么这么小?”梅朵说:“角巴爷爷说砸的时候念祈福真言,力气就大啦。”我就边念唵嘛呢叭咪吽边砸,力气果然大啦,一个冰窟窿终于被我砸出来啦。

父亲想当校长的原因是整个沁多县还没有一所学校、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他想办一所学校,让所有的孩子都来上学。县委书记王石起先不同意,认为如果父亲当了畜牧科长或商业科长,就比较容易再次成为副县长甚至县长,干得好,将来还能往上升。父亲说:“我升上去有什么用?我让我的学生升上去才算本事。”王石拗不过父亲,只好同意:“那好,你先干着,随时听候调遣。”也就是说他依然不放弃让父亲走仕途的想法。父亲骑着日尕考察了一些日子后,把学校定名为沁多小学,校址选在了“一间房”。在去阿尼琼贡的南厢房向王石汇报时,王石说:“为什么那么远?”父亲说:“不远,这里是沁多县的地理中心,离各个公社都比较近,而且它坐落在沁多公社。沁多不光比其他公社富裕些,他的主任也好说话,桑杰也好,角巴也好,不管什么事只要我开口,就没有不答应的。”“我是说离县城远了。”“远就远了吧,学校是寄宿制,能方便牧人的孩子就好,县城的学生不多,机关干部的孩子很多在西宁上学。”父亲又来到沁多,和正在放羊的公社主任桑杰商量。桑杰说:“强巴啦,一点点问题都没有,别说是‘一间房’,就算你让角巴家献出大帐房,角巴家的人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后来见了角巴,父亲说:“桑杰说啦,‘一间房’算什么,要献就献大帐房。”角巴说:“他把他当成什么啦?是女婿还是公社主任?若是女婿,应该这样说,我阿爸说啦,要献就献大帐房;若是主任,应该这样说,我征求了角巴啦的意见,他说好好好,你想要你就拿走,家里还有两顶小帐房。我虽然什么也不是啦,但也不能让桑杰当我的家做我的主嘛。”父亲哈哈大笑:“我要你的大帐房做什么?帐房再大,也没有‘一间房’大。”“那倒是,以后你还想在沁多踅摸什么,直接跟我说。”“角巴啦,你是个聪明人,当初你让桑杰做你的女婿,难道不是为了让他给你顶门立户?在我眼里,尊重桑杰和尊重你是一个样子的。我已经给王石书记说啦,现在的角巴家,是贫下中牧桑杰当家,角巴家的阶级成分就应该随着塔娃出身的桑杰,不应该再是牧主头人啦。”“王石书记怎么说?”“他说角巴是什么人上下都知道,改变阶级成分的事需要请示上级才能决定。”

最开心的还是梅朵带着我骑马去放牧。有时是同骑一匹马,两个人都坐在鞍子里,我在前面,她在后面,我靠着她,她抱着我。有时是我骑着她牵着,牵着牵着她就会悄悄把缰绳丢开,让麦秀——我们的马任意游荡。渐渐地,我熟悉了马的步伐和颠簸的规律,身子不再僵硬地对抗,而是随顺着它起伏摇晃;也学会了如何发布命令:甩缰绳,拽嚼子,踢肚子,使鞭子,等等。有一次她把我扶上马背,说:“现在该你一个人骑啦,我不管你啦。”我说:“噢呀。”我骑了一会儿又听她说:“角巴爷爷说羊不肥不算财,马不跑不算骑,男人都是要参加赛马会的。”于是我打马跑起来,越跑越快,越快越稳,感觉麦秀对待我跟对待梅朵是一样的,温顺而听话。但我没想到这是一种算计,算计也是马的特点:永远期待着驯服,却永远不打算主动驯服。麦秀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了,屁股猛地一抬,似乎随便一个动作就把我掀了下来。梅朵咯咯咯地笑。我从雪地上爬起来,揉着胳膊和屁股说:“你笑什么?”“角巴爷爷说男人不摔三次是学不会骑马的,这才是第一次。”她再次扶我上马,撺掇我驱马跑起来,结果是一样的,我又被摔了下来。我发现麦秀允许我骑它,却不允许我骑着它奔跑,这是什么意思?我被摔了七八次,依然没有真正学会驾驭马,每次都是麦秀故意使坏——扬起前蹄或尥起蹶子或奔跑中突然刹住。只要摔下来梅朵就会咯咯咯地笑:“再骑,再骑,角巴爷爷说啦,马欺负胆小的,瞧不起摔下来就不再骑的。”可是我已经腰疼腿疼啦,不想再受伤啦。梅朵说:“没有不受伤的男人,没有不会骑马的藏族人。”她说这种话时总像个小大人,满眼都是期待和督促,由不得我不听。如果真的不受伤就不是男人,那也没什么,不是就不是,父亲和母亲都是亲,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但如果不会骑马就不是藏族人,那我是不干的,藏族人和不是藏族人的区别太大啦。我说:“骑就骑,有什么了不起。”似乎只要我在别人眼里是个藏族人,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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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牧归,洛洛看我鼻青脸肿的,便把梅朵和央金叫到跟前说:“梅朵你怎么不拉着麦秀?江洋摔成了这个样子,怎么给强巴老师交代?央金你得管管你侄女啦。”央金说:“你是班长,你直接给梅朵说。”洛洛说:“梅朵听我的,不要再让江洋骑马啦。”梅朵说:“噢呀,江洋你以后不要再骑马啦。”我喊起来:“不行,我是藏族人。”梅朵说:“对着哩。”又面朝洛洛和央金问道,“你们见过不会骑马的阿爸吗?”洛洛和央金都说没有。梅朵说:“江洋长大要做阿爸,男人都要做阿爸。”洛洛说:“人家将来要回去,要做城里的阿爸。”我又喊起来:“我不回去,我不做城里的阿爸。”父亲走过来,吃惊地望着我:“打架啦?”洛洛赶紧说:“哪个敢打江洋。”我几乎要哭了:“我要学骑马。”父亲怜惜地摸摸我的脸,口气平淡地说:“你不是一直在骑吗?还没学会?马已经认识你啦,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它不让骑你就不骑,那就一辈子别想骑,所有的马都不会让你骑,马是会传话的。”梅朵说:“我听马给马说啦,那个叫江洋的,害怕啦。”“我没有害怕。”我喊着跑过去,把还没来得及卸下鞍鞯的麦秀拉到牛粪墙前,爬上牛粪墙骑了上去。我皱着眉头,一脸愤怒:看,我害怕了吗?我甩着缰绳让麦秀走,快快地走,又让它跑,让它掉头,让它停下,再走,再跑。我准备好了十次二十次地被它摔下来,但是没有。麦秀好像突然老实啦,再也不跟我作对啦。我的马术老师梅朵喊道:“嚼子拉得不要太紧啦,麦秀已经服气啦,你就是它的毛,再也甩不掉啦。”的确如此,转眼之间,我成了麦秀的一部分,它歪我不直,它直我不歪,或者我歪它不直,我直它不歪。我听它的,它也听我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默契,我刚要命令它往东,它就已经做到啦;我正要让它掉头,它的脖子已经弯过来啦。“跑起来吧。”我说。麦秀立刻跑起来,好像说话跟缰绳的指挥和手脚的踢打是一样的。在那么多同学面前,我骄傲地策马奔驰,一会儿远了,一会儿近了。没有人惊讶,更没有人鼓掌,会骑马是太正常的一件事,既然你是藏族人,马就是你的腿。梅朵喊道:“江洋吃饭啦。”我勒马停下,得意地望了望洛洛和央金还有父亲。父亲说:“你不是已经会骑了吗?以后会越骑越熟练。”说罢转身走了。我翻身下马,不是被人扶下来的,而是踩着马镫跳下来的,第一次我不用梅朵关照,稳稳地站到了地上。梅朵说:“这才像个哥哥的样子。”我摘下蓝色棉帽扔到地上,畅快地让头冒着热气。梅朵望着蓝色棉帽愣了片刻,突然说:“索南哥哥快来了吧?”我说:“他来我就骑他的马。”

它让扎西德勒变成爱的代言。

我会骑马啦,对我来说,这跟穿上皮袍一样,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说明我不仅是一个藏族人,还是一个被草原赐予了自由的藏族人。等下次轮到我跟梅朵放牧时,我们拉上了学校的两匹马,她骑一匹,我骑一匹,我先骑常骑的熟马麦秀,后骑从未骑过的生马斯雄。尽管斯雄性子更烈,却一点也没有为难我,甚至比麦秀更听话。我问梅朵这是为什么,梅朵认真地说:“我听马给马说啦,江洋是个男人,梅朵姑娘的哥哥。”我问:“马给马传话时说藏话还是汉话?”梅朵说:“就像强巴阿爸,这一堂课藏话,下一堂课汉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管父亲叫阿爸啦。

切割红与黑、白与蓝、明与暗,

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每个星期六的歌舞晚会,我已经不怯场啦。梅朵教我的山歌、酒歌、劳动歌我基本都会啦,锅庄、伊舞、热巴舞也能跟上大家的节奏啦。我问梅朵:“藏族人就是我这个样子的吧?”她不回答,却跑向了父亲:“强巴阿爸啦,我要回一趟家啦。”父亲问:“去干什么?”“去拿江洋的羔皮帽子,索南哥哥说话不算数,还不送来。”“羊产冬羔的时候到啦,他哪有时间来学校。”“可是江洋的耳朵冻坏啦,你没见已经流脓了吗?”父亲说:“路那么远,你一个女孩不能去,要去我去。”可是父亲,你怎么光说不做?怎么就抽不出时间去一趟角巴爷爷家?你总是在为别人忙啊忙,早把我的羔皮帽子忘到九霄云外啦。我天天站在学校前的雪地上望着索南曾经走来的方向,天天都会揉着望麻的眼睛失望而归。我对梅朵说:“要是能把我的蓝色棉帽换成藏族人的羔皮帽,我就彻彻底底是一个藏族人啦。”梅朵说:“你还没有牛皮靴子。”我这才意识到我脚上是一双汉族人的条绒面鸡窝:“那怎么办?”梅朵没有吭声。晚上,睡梦里,我看到一双小靴子朝我走来。

摇晃犄角切割天地的分界线,

父亲要出远门了,去玛沁冈日牧马场完成角巴没有完成的事:为保育院乞求一些糌粑。保育院的孩子都是汉族,顿顿牛羊肉,一个个都上火啦,拉的屎都变成羊粪蛋啦。阿尼琼贡的眼镜曼巴去了保育院,熬了草药让大家喝,又回去给王石说:“药汤通便是可以的,但不能天天喝,喝多了别的麻烦就出来啦。糌粑,糌粑,一天一顿粗糌粑的要哩。”王石向香萨主任求救。主任说:“难办啦,几十个人的口粮不是一布袋两布袋的事,就算我亲自去化缘也拿不来。”王石知道阿尼琼贡的糌粑来自黄河川道古老的香萨属地,那里有望不到边的青稞谿卡(庄园),如今谿卡早就公社化,献给阿尼琼贡的糌粑少而又少。他无功而返,派了通信员果果向父亲告急。父亲说:“他是要我去一趟牧马场吗?是以沁多县的名义呢,还是以角巴德吉的名义?”果果说:“王书记说啦,你随便,你是校长,听说牧马场的孩子也想来沁多小学上学。”这么着,父亲和日尕就走了,走时给洛洛和央金千叮咛万嘱咐:“把所有学过的东西复习一遍,每天上午复习藏文藏话,下午复习汉文汉话,我回来就要考试。放牧多派一个人,晚出早归,不要走得太远,学校的母羊虽然都怀的是春羔,个别母羊提前生产也是有可能的,每天夜里至少要查看两次。梅朵红太辛苦,白天晚上就指望它保护人畜是不行的,你们也要警醒些,一听到狗叫就出来看看,昨天夜里我听到狼嗥声啦。再就是晚上点名,央金点女生,洛洛点男生,点了名就睡,早点睡,不要一说话就说到半夜,第二天起不来,复习功课时又打盹。”

一只白唇鹿站在覆雪的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