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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节

“语言不通,自然不了解,这并不可怪。”嵋说。

老艾说:“这里的人不了解我,觉得我有些怪,是不是?”

“我是一个基督徒,我反对一切战争,人们说我们是和平主义者。因为反对战争,我拒绝服兵役。我们的国家很开明,安排了这种救护别人的工作。”

“请说。”嵋站起,提起装着湿衣服的竹篮。

“你从英国来吗?”

对岸有人沿溪走来,是老艾。嵋以为他会很快走过去,不料他停下来说:“Hello,我打搅你吗?”嵋微笑摇头。老艾的下一个动作更是嵋想不到的,他一纵身,跳过了溪水,站在嵋身旁,说:“我可以和你说话吗?”

“我在昆明附近一个医士学校待过两个月,我从那里来。”

又一天傍晚,嵋在溪边洗东西,这是她少有的闲暇时光。她洗好几件衣物,坐在草地上,抱着双膝,看着远山近树、高高的天空和长长的流水,心上一片宁静。

嵋想,大概就是曲靖了,便说:“那里很好,你怎么到前线来?”

护士不懂他的话,拿着药方走了。嵋在旁边听见,对他颇生敬意。

“我愿意救人,自己报名来的。不过我不能杀人。”

他说:“你必须去找医生,医生会改的,我们都对生命负责。”

“如果别人打你,你怎么办?”嵋问,“你不反抗吗?”

嵋只听见过一次老艾说话,那是在药房领药时,药方上药量不对,他指出来,要护士去换。那不是一位正规的护士,嫌麻烦,吵了几句。

“战争太残酷了。”老艾答非所问,“上帝教我们爱一切人,在上帝的光辉里,把战争消灭在没有发生以前。”

因为语言关系,老艾很少和人说话,显得落落寡合,神情忧郁。不知为什么,嵋看见他,有时会想到无因。无因当然比他漂亮得多。

“如果已经发生了呢?已经有人在侵略,在抢劫,在杀戮。”

医院新来了一些人员,其中有两位美国军医,还有一位英国人,在药房工作。这个英国人的姓照全部音译是艾姆斯里,不知谁发明的,简称他为老艾。颖书说他不是医务人员,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也在曲靖医士学校待过几个月。

“如果人人都像我们,就不会有战争。”

嵋说:“我只希望快些打胜仗,盟军得到最后的胜利。”

“那是空想。”嵋温和地说,向医院走去。

记者们要给嵋照相,嵋拒绝了。女记者诧异地问:“你不想上《纽约时报》吗?”

老艾取过嵋手里的竹篮,这是礼貌,他不能不替一个女孩拿东西。嵋想自己拿,却也不能揪着竹篮不放。他们走过一片乱草地,虽是盛夏,草却显得衰败。

嵋说:“我们要感谢本,把性命留在这里。”

老艾说:“如果没有战争,这里会成为一片美丽的青草地。”

嵋正在打针,处理好了,走去见记者。三人中有一位女记者,看见嵋觉得很亲切,问了独家村的位置,阿露和本的情况,并且说:“谢谢你带回本的遗物。”

嵋说:“有人管理,没有人践踏,当然会好。战争的作用正相反,它只讲破坏和消灭。”老艾期待地看着她,他愿意听任何否定战争的话。嵋接着说:“我们没有要战争,我们是不得已。只有把侵略者赶出去,才能消灭战争。”

一天,有三个美国记者来战地访问。他们和高师长、布林顿谈过话,又到炮兵阵地参观,最后来到医院。了解了一般情况后,便问:“有一个叫孟灵己的护士在哪里?”

老艾沉思地说:“这很遗憾。”

嵋在永平时没有直接参加护士工作。现在不同了,她打针、取血、参加手术,俨然一个熟练的医务人员。

嵋忽然想起了墨子“兼爱”“非攻”的学说,是不是有些相像?她只是在历史课上学过一点,又听爹爹讲过一些故事。

他把报纸从一个护士手中取回,交还给嵋。那是嵋从打郎镇带来的,已有很多人传阅。

她鼓励自己向老艾说了下面一番话:“中国有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墨翟,后人称他为墨子。他主张爱一切人,反对战争。当时楚国要打宋国,墨子劝楚王不要打,楚王不听。墨子说,你们来攻打,我会帮助他们防守,把你们打回去。于是,他和楚国军方做了一次模拟战争。墨子胜了,楚王没有敢攻打宋国。你看,要‘非攻’必须能守。必须有军事力量对付军事力量。要消灭战争,必须消灭制造战争的法西斯,至少在很长一个阶段都是这样。”

颖书叹道:“就是。工作艰巨得很啊!我们的医院还比较正规,有的师还只是个卫生所。”

老艾睁大眼睛看着嵋,说:“你很有思想。”

玮道:“一次,我和谢夫到连队帮助通讯工作,看见生疥疮的士兵,还有人在打摆子。我给师长写了一个报告。他当然是知道的。”

嵋微笑道:“这不是我的思想,这是墨子的思想,我讲得也不透彻。”

颖书走过,说:“你们都在这里,正好我拿着这张报纸。”说着打开手里的《云南日报》,“教授们对前方这样关心,提出的问题这样准确,令人鼓舞。”大家传看着报纸。颖书又说:“现在的医疗条件勉强对付外伤,对付各种病还差得远。”

他们很快走到医院门口,老艾交回竹篮,说:“我能常和你谈话吗?”

嵋拭着眼泪,说:“很可能参加了辎重运输队,继续她阿爸的工作。”没有人再说话。

嵋点点头说:“对付侵略,只有上前线。你看,你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说着顽皮地一笑,进屋去了。

之薇低声问:“那么,阿露呢?”

之薇看见嵋和老艾一起走过来,问这个怪人说些什么。

嵋把这些交给玮,说:“本希望交给他的航空队。”又递过一张纸,上写着本跳伞后的情况,那是嵋的报告。玮默默地接过,仔细地放入挎包。

嵋说:“他是和平主义者,可没有说清楚和平主义者怎样对付战争。”

嵋打开小盒,内有肩章、布标,还有一个美国军人证,上面写着:Benjamin David Paine。这个Benjamin David Paine已经化入中国的泥土,不复存在了,可是中国大地坚实地存在着。

之薇笑道:“什么事一成了主义就麻烦。其实很简单,你打我,我就打你;你侵占我的国土,我就把你打出去。”

玮拍拍她,大声说:“不哭,不哭。”之薇和几个护士也都泪流满面。

“天经地义。”嵋沉思地说,“不过战争确实太残酷,我们是不得已。当然最好不要有战争,人和人之间要友爱,理解。那不知需要多长的时间。”

嵋讲到那奇特的独家村,阿露陪伴着死去的阿爸,她的草药,本从天上掉下来。讲着讲着眼泪直淌,后来索性呜呜地哭起来,讲不下去。她记起在幼稚园时,曾复述一个孩子被后母虐待的故事,讲了几句,就大哭起来。现在千千万万的人都在受虐待,受法西斯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虐待,必须把他们赶出去。

之薇忽然说:“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说着,放下饭碗,跑进房去,拿来一个小盒,放在一旁,开始讲被阿露救起的经过。几个护士走过,都聚拢来,她们都喜欢听故事。

嵋看着之薇,说:“我知道了,是我们两人的生日。我们怎样庆祝?我们彼此祝福,好吗?”又一歪头说:“我还比你大六小时呢。”

嵋说:“当然要告诉你,还要交给你一件东西。”

之薇笑道:“真会瞎说,别忘了,我比你大一岁。”

玮说:“我还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嵋、薇同辰,薇比嵋大一岁。两人拉着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好像刚上大学时那样,可是她们的脚步再也不能那样轻快了。

过了几天,人们大都知道孟灵己落难独家村的事。护士们要她讲一讲,总没有机会。正好玮来换药,傍晚,和嵋、之薇同在屋外树下吃晚饭。

嵋发现之薇手上戴着一个草藤编的镯子,大概是大理小摊上的东西,之薇把手藏在身后,脸微微红了。

两人都知道,在战争中地址隔几天就要变动,哪有机会拜访,不过说说也很安慰。玮把木棍向上举了举,表示感谢,拄着木棍回营去。

嵋已猜到几分,说:“我知道是谁给你的。”

冷若安说:“我在保山,属美国军医部门,我是运输兵,又是游击队。”说着从卡车上顺手拿下一根木棍递给玮,“正好你用。我知道你在师部美军联络组,我来找你。”

之薇微笑道:“你当然知道。”

天色又一磴一磴暗下来,已是回营时间。见冷若安还在卡车旁搬最后几个箱子,玮说:“到哪里去找你?”

嵋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玮又搬了一阵,没有见嵋,她已被护士们拉到屋内。

“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冷若安对玮说:“她失踪过了,是我把她找回来的。”见玮关心的样子,补充道:“她是被山水冲到一个地方,详细情况也没有多说。”

“其实也不用说,我已经看出来了。”

嵋回头说:“以后再说,现在先去搬东西。”一面抹着眼泪,和李之薇一起跑走了。

嵋看出来,在这一段时间里之薇和颖书的关系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是怎样的变化确实很难说。

嵋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这时李之薇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嵋,拉着向一边走。

这大概也是之薇的感觉,她说:“我真的说不清,不过我很明白,严颖书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

玮说:“不过是蚊子咬了,倒是你怎么了?”

“那就是了。”嵋说,“严颖书当然也认为李之薇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了。这真值得庆祝,你应该得到双倍的祝福。”

嵋看见玮的腿上缠着绷带,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嵋衷心为朋友高兴,可是自己心里又有些空,似乎有什么缥缈的东西没有落下来。

嵋出现了,戴着草帽,背着背包。玮第一次看见穿着军装的嵋。军装很肥大,嵋在里面摇摇晃晃。嵋走到他面前举手行了一个军礼,虽然憔悴,好看的笑容依旧。“孟灵己!孟灵己!”还有人在叫。玮很奇怪。

“我也要为你祝福——”之薇由衷地说。

“怎么,她回昆明了吗?”玮诧异道。这时,似乎在配合他们的谈论,好几个声音在叫孟灵己。

“为我完整地从独家村回来。”嵋说。

“孟灵己呀,她跟我一起来的。”

有人敲门,是颖书。他进门便问:“怎么这样高兴?”

“你说谁?”

之薇说:“不告诉你。”

冷若安问:“没看见她吗?”

颖书说:“那我告诉你们,明天的工作不会轻松。”意思是要有较大的战斗。

玮摇摇手,一瘸一拐走下坡去,要参加搬运。人们给他一些小物件。上坡时,又遇冷若安下来。

嵋知道他当然不是为通知这件事而来,便要托故走开,被之薇拉住。

“我运药品。你怎么在医院里?你负伤了吗?”冷若安吃力地大声问。

“嵋,你真奇怪,我就不能和你说说话么?”颖书说,略有些不自然。

玮叫道:“冷若安!你从昆明来吗?”

“怎么不能,不过我以为你更想和李之薇说话。”嵋一本正经地回答。

大家走到门外,见两辆卡车停在坡下。已经有人在抬东西,两个人抬着一个纸箱,走过玮面前,其中一人竟是冷若安。

颖书和之薇对望了一眼,之薇嘴角上漾着笑意。

丁医生觉得这个人和孟灵己没有关系,便不回答。这时,外面一阵乱,好几个人大声说:“昆明来车了。”

颖书对嵋说:“我恰恰要告诉你,今天在一个会上,听说滇南那边打得很好,敌人近来发起多次猛攻,都被击退。”

玮便问:“孟灵己出了什么事?”

嵋说:“有大姨父在那边,当然会打胜仗,我有这个信心。”

丁医生看了他的译文,高兴地说:“有帮助。专名词我认得两个,可是还有几个不认得。过几天,还有美国军医来。不过,他们不能告诉中文。”又叹息道:“孟灵己在就好了。”

之薇说:“我也有这样的信心。”

玮要了纸笔,马上将说明书译出,只是有些专用名词他不知道中文,抱歉地说:“几个专用名词一定有现成的译法,我只能说说大意。”

颖书笑了,说:“不知具体的情况怎样。”

“孟灵己在就好了。”丁医生说。玮不由得走过去,洪医士先说:“这儿有一位翻译官。”

过了一会儿,颖书转了话题,说:“师部报上要表扬我们医院,也要表扬个人。有人提孟灵己。”

玮在医院走了一圈,打算看看就回住处。在手术室外遇见洪医士和丁医生,两人拿着一个药盒正在看说明书。

嵋连忙摇手道:“千万千万别提我,我只是顺其自然,什么也没做。如果你要表扬,倒是可以表扬那位和平主义者。”

又有人来找颖书。颖书对玮说:“你先不要走,今天有送药品的车从昆明来,可以听听昆明的事。”颖书走出门,因为又可以拖延回答,心里庆幸。他几次想说嵋失踪了,但说不出来。回头就告诉他,颖书想。

“表扬和平主义?你是说老艾吗?”颖书疑惑地问。

玮有些不安,问:“她出了什么事?”

“就是。不是表扬和平主义,而是那个者,那个个人。”嵋说,“他认真地对待生命,尽力去帮助别人。”

“她要来的。不过我们需要等待。”

“我反对。”之薇说,“一般人哪里会分得清主义和者,还是表扬丁医生吧。”

“那么她不来了?”

“丁医生是模范,”嵋说,“这是没有问题的。你的主意不错。”

颖书含糊其词:“我原想留她在永平,那边也需要人。”

“已经收集过意见。”颖书说,“大概集中在丁医生和你。”他看着嵋。

“嵋怎么还没来?”玮忍不住问。

嵋又慌忙摇手:“我不行,我不当。如果不选老艾,丁医生最合适。”

颖书道:“全院人都出动了,总算没淋着雨。”

三人讨论了一阵,意见一致。那其实是医院绝大多数人的意见。又说些别的事,颖书走开,在竹廊上正遇见丁医生。

玮问:“前天空投了一批物资,都搬回来了吗?”

自到腾冲以来,丁昭更瘦了,脸上皱纹纵横,背也微驼。他和许多人一样,透支了自己的青春。

彼此谈了些情况。远处炮声隆隆,颖书道:“今天伤员不多,明天还不知怎样。”

“几句表扬算什么,”颖书心想,“哪里能见得出这些人的心。”

玮想,那么嵋呢,她那样敏感,那样富于同情心。不过,他相信她会对付一切事。

丁医生站住,说:“明天的伤员不会少,病房肯定不够,我们商量把住房腾出来,我们可以住帐篷。”他说的“我们”是指几位医生。

颖书苦笑道:“天天面对伤残病痛,还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你知道我本不是敏感的人,现在连感都没有了。”

颖书略一思忖,说:“你帮着解决问题了,我正计划再盖几间竹房。”

玮坐下了,说:“你的工作很复杂。”

“严院长,你在这里。”师部一个通讯员匆匆走过来。

他走进去,颖书刚从桌边站起,说:“我正要再去找你,坐一会儿吧。”

“找我吗?”颖书问。

玮绕过走廊,看见木板隔出一个空间,钉着一块小木牌,上写:行政办公室。正有人走出来。

“有你一封信,”通讯员递上了信,“晚上才到的。”

玮想,真是莫测高深,简直像负了伤。道过谢,正要出门,不远处病房里传出一声惨叫:“还我的腿!还我的腿!”另外一个声音:“人家命都没有了,你少一条腿算什么。”洪医士匆匆向病房走去。

颖书接过,不觉心头暖热。信封上栗子大的字,写着“高明全师长烦转严颖书收”,是严亮祖写的。

玮点点头,看着伤口。伤口里滴进双氧水,冒起很多泡沫,洪医士一遍一遍用棉球拭去,最后塞上棉花,用绷带包扎起来。

颖书到腾冲后,还没有接到过父亲的信。这时双手捧着,到办公室坐下,定了定神,将信拆开。

颖书替玮说:“当然疼,这么深的伤口。这里的蚊子有毒,弄不好腿都要锯掉。你收拾好了,到行政办公室来找我。”

颖书我儿:

“疼吗?”洪医士问。

昨天,我这里打了一场硬仗,消灭了敌人一个小纵队,约五十人左右。这股敌人数目不多,却是重要阻碍。我到前沿去了,我军牺牲很多,哪一次胜利不是鲜血换来!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这句话嚼来嚼去,越嚼越苦。

玮指指卷起裤脚的右腿,小腿下部贴着一块纱布。联络组的军医回昆明休假,这纱布是他自己贴的。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那里算是一个治疗室。洪医士打开纱布,伤口发炎了。洪医士小心地操作着,用镊子夹着棉花清洗。棉花球居然掉进洞里,又夹了几下才夹出来。

我在这里驻防已经快两年了,我们守卫在边境上,打退了无数次敌人进攻,没有让那些强盗踏进国境一步。

“小问题。不过是蚊子咬了,不知怎么竟成了一个洞。”

我知道,你们那里很艰苦,也偶然听说你的工作很出色。我们父子同在疆场,这是我们的光荣。

颖书迟疑地说:“她还没有来。”他不知道怎样说嵋的失踪。“先说说你吧,你怎么了?”他问玮。

颖书我儿,我很惦记你,甚至有些婆婆妈妈,只希望你一切都好。我想不出应该告诫你什么,对慧儿也是一样。可见,对你们不够关心。我很惭愧。

玮正看着一个表格,抬头见是颖书,高兴地说:“我到医院来,就想有可能见到你和嵋。嵋呢?她也在这里吗?”

现在有些说法,也许会有内战,我是绝不打内战的。我好像对战争已经厌倦了,觉得很累。因为很累,便要给你写信。有人说我大概身体有些问题,无稽之谈!你不必惦念。信请高师长转交,比较稳妥。慧儿有信来,家中一切如常。

“嘿,嘿!”颖书拍了玮一下,“我们又见面了。”

父字

严颖书愣了一下,向护士台走去。一个穿美军服装没有军衔标志的年轻人靠在护士台前,分明是澹台玮。

颖书看过一遍,又看一遍。父亲的关心使他心里更加暖热,最后的话,使他担心。在战争的艰苦劳累中,父亲应该是最后一个觉得累的,他怎么会觉得累,觉得厌倦?

“我复姓澹台。”这是回答。

颖书不能知道信上没有写的事。亮祖此次亲到前沿,为流弹所伤。他当时仍是手持指挥刀,凛然站在那里,直至战斗结束。伤并不重,失血却多。他认为,这都不值一提。

“你是姓澹吗?”护士不认识这个字,好奇地问。

颖书把信放在一个重要的文件夹内,睡下了。迷糊中好像父亲在舞一把军刀,一招一式都非常认真,就像在安宁宅边那样。父亲放下了刀,对他笑笑,转身向远处走去,不见了。颖书沉入更深的睡眠,准备迎接明天繁忙的工作。他知道,那是最重要的。

“我叫澹台玮。”

次日,医生们果然搬进帐篷,腾出的房间可以放五张病床。不久,师部报上刊登了介绍表扬上绮罗野战医院的文章,并有专文介绍了丁昭医生。丁昭医德好、医术好,是医院里普遍的意见。颖书在征求意见中很佩服之薇的见识。在介绍丁昭的文章中,特别提到他对日本俘虏的态度。医院中有俘虏伤员,丁昭带头治疗他们,帮助他们,那确实是需要胸怀的。一个俘虏伤员被抬进医院,转送到昆明俘虏营时已能行走。临行时,他跪别丁昭,成为许久的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

不过也有人不以丁昭为然,那就是哈察明。哈察明用他明察秋毫的眼光发现着别人见不到的事。在一次很长的手术后,夜已深了,丁医生走出手术室,觉得头晕心慌。他没有吃晚饭,他太饿了,必须吃点东西。一个护士到厨房要了两个馒头,丁医生是四川人,本来不喜欢馒头,那晚竟站在走廊里,大口地吃了下去。

严颖书急促地走过细树干搭成的走廊。在医院入口的护士台前,听见有人对话。

“丁医生,你吃馒头?”哈察明值夜班,走过来好奇地问。

永平医院在上绮罗村附近成立野战医院,已经近一个月了。这个野战医院属高明全师,现在运行正常。每天都有伤兵送来,一部分经过处理后运往保山,一部分留在本院治疗,也有一部分就在这里死去。

丁昭看他一眼,继续吃。吃完一个,见哈察明还站在那里,便问:“你要吗?”把第二个馒头掰了一半,递给哈察明。

一天又一天,部队逐渐靠近了腾冲城。

哈察明没有接,他正在想深夜吃馒头和道德品行有什么关系。丁昭已看出他的心思,不再理他,吃着馒头走开了。

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在这里牺牲。若是灵魂都能从天空下望,他们应该已经形成一个硕大的网,庇护着自己的同伴,向胜利走去。

哈察明很快有了一种说法:丁昭城府很深,表面积极,枵腹从公,背后加餐。哈察明为自己知道这四字成语而得意。他没有说丁昭要用半个馒头拉拢他,总算留有余地。于是,医院里又出现了小小的馒头流言。许多人觉得可笑,也有人觉得“城府很深”对丁医生很合适。

六月的骄阳正在增加威力的时候,中国军队正在祖国的边陲攻克一个又一个敌人工事,一寸一寸地夺回自己的土地,可以说每一寸土地都是鲜血浸泡过的。

各样的小插曲点缀着医院的紧张生活,好像在白色的底子上涂抹着各样的颜色,绘出不同的图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