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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三节

大家吃过东西,仍坐着说话。冷若安先告辞,他回房支起了雨布,好像半个小帐篷,坐在里面静听雨声。他眼前不觉出现那寻人启事。“孟灵己是我寻到的。”他想,感到十分安慰,却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惆怅。

和美娟说:“我先去看看。”起身去了一趟,回来说:“我们的房间不漏。”她们显然得到了照顾。

不久斯宾格进房来了。冷若安原以为他会很晚回来。

斯宾格说:“房间里漏吗?不要紧,可以用雨布。”又问两位小姐要不要雨布。

斯宾格似乎看出他的想法,说:“我想多和小姐们待一会儿,不过太累了,明天还要开车。”

冷若安走到自己住处,见房顶正中也在漏雨,想了想,仍回到敞间。斯宾格已又摆出一份食物。冷若安坐下,见雨水在檐前形成一道帘幕,简直看不清外面景物,雨丝飘了进来,靠台阶处湿了一片,里面并无影响,说:“这里倒不漏。”

冷若安让斯宾格睡在离雨布较远处,自己靠近雨布睡了。

至少明天可以见到玮玮哥了,嵋想。还有冷若安一起走,不觉感到平安。

大雨在半夜时分停止。次日清早,大家在敞间告别。吕香阁说她会告诉祖姑,看见嵋了,嵋很好,只是瘦了些。

她拿了一张纸,写了几行字,想托吕香阁带回家,写着又自己暗笑,吕香阁岂是带信的人。便搁笔不写,把纸条也塞在背包里。

嵋微笑道:“最后一句可以删掉。”

她想把这些念头告诉小娃,又想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全家人在一起痛快地说一说自己的经历。还有,还有无因。

斯宾格拥抱了两位女士。他并不知道她们此行目的,她们要搭车,他就带她们一程。

现在她体会到了,应该是雨不会是两。看那雨水,在墙角肆无忌惮地不断流下来,什么时候能断绝?

冷若安让嵋坐副驾驶座,自己和另一位军士在后面药箱堆里摆出了座位。车子开动了,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转过山坳不见了。吕、和两人放下挥动的手臂,长吁了一口气,仍回敞间闲坐,她们在等候什么人。

她注视着从墙角流下的雨水,想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面的诗句:“雨脚如麻未断绝。”她和小娃一起读这首诗时,注解里说有一种本子是“两脚如麻”。当时他们讨论应该是雨还是两,爹爹说,让他们自己体会。

约在中午时分,一个中年人,穿一身黑色短衣裤,走进敞间。看见她们,高兴地说:“和小姐,这里可容易找?”这是瓦里大土司家的管事。

嵋坐在通铺上自用晚餐。饭后,又翻来覆去看报纸,上面的事都很亲切。放下报纸后,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寻人启事,又看了一遍。一面想,把自己弄丢了,让人寻找,这就很古怪。她把这张纸仔细抚平,仍旧叠好,放在背包里。

瓦里大土司曾派过一位管事去龙尾村邀请孟先生到土司府讲学,孟弗之没有应邀,是白礼文去了。

“我有饭吃。”冷若安说着走开了。

现在大土司已经去世,儿子瓷里袭位。瓷里有经营才能,做着各种生意,其中也有烟土一项,已经有几年了。这管事也不同于老管事的温厚有礼,招呼过和美娟,眼睛四处张望,显得机警精明。

“你呢?”嵋问。

当下和美娟问:“只你一个人来?”

“你吃饭吧。”冷若安说。

管事见敞间里人来人往,便说:“请二位小姐到屋后说话。”

爹爹和我在一起,嵋想。眼望着那些食物,觉得颜色十分好看,而且香气扑鼻,忽然感到饥饿难当。

他们到了屋后一个僻静处,管事说:“这批货不得手,十天半月来不了。两位等不了那么多时间,瓷里土司说就先请回吧。”

冷若安道:“我读到时,完全没有想到会遇见你。”

和美娟微愠道:“说好了要和瓷里土司谈,怎么不露面?”

那是两张《云南日报》,报上刊载了昆明教授们在一次集会上的演讲。孟樾的一段很长。他说,盟国反攻顺利,敌人马上可以崩溃,但崩溃前必做最后挣扎,我们必须做战至最后的准备。太远的问题不必谈,目前急需解决的是军队的给养问题,还有医疗问题。给养必须跟上,才能增加远征军的战斗力。医疗也是保证战斗力的必要条件,反攻力量一点一滴均须珍护。

管事赔笑道:“瓷里土司说,过几天到平江寨去。”

嵋举着手中的报纸,说:“我看过报上的消息了。”

和美娟道:“货没有,又来做什么?”

嵋只说阿露是一位傣族姑娘,便不再说话,她不想说她的经历。冷若安也不再问,放下东西,说了自己住处,转身要走。

管事静了片刻,说:“有一箱玉器在车上。”

冷若安道:“阿露是谁?你的经历好像很有传奇色彩。”

和、吕二人大喜,走出来看,见一辆旧吉普车停在路旁。

嵋说:“我总在分别人的口粮。先分阿露的,又分你的。”

管事说:“就用这辆车送二位到平江寨吧。”说着,递过一叠纸,是玉器清单。“东西太多摆不开,到了再看吧,小人告辞了。”

冷若安道:“我当然有,你放心吃吧。”

他又机警地前后看看,向屋后走去。

嵋说:“我吃了,你还有吗?”

和美娟对吕香阁说:“怎么样?到我那里看看。他们安排这车子到平江寨,就不会多走一步。”

冷若安道:“人怎么能不吃东西。”

吕香阁只知和美娟是平江寨女土司,这时要到平江寨去,觉得新鲜,便说:“有机会看看你管辖的地方,真是三生有幸了。”

嵋见冷若安拿了食物来,很惊奇,说:“我并不需要吃东西。”

美娟笑笑,道:“你可不要期望太高。”

冷若安没有理会,向斯宾格说了一声,仍只拿了自己的一份。

车子向保山方向开动。到大理停了一晚,沿途有许多军车奔赴前线。有人对这辆车投以诧异的目光,却也不来多管闲事。这平江寨在哀牢山中,从大理出发,行近楚雄时,走上一条小路,小路通向大山深处,连续拐弯,渐行渐高,路面更是泥泞难行。直到下午,车子转过一个山脚,望见远处一片树木。

吕香阁说:“是送给孟二小姐吧?我这里还有东西。”遂把两个苹果放在若安面前。

和美娟指道:“前面便是平江寨。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做的汤一定好喝。以后你到美国来,我们去旅行,可以野炊。”斯宾格说。冷若安拿起自己的一份。

道路太陡,已经不能行车。和美娟要吕香阁在一块大石旁等候,她去叫人抬东西。

吕香阁说:“如果有原料,我可以做汤。”

吕香阁说:“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让我一个人等着。”

回到敞间,见斯宾格等人摆出了食品,有面包、黄油、果酱、压缩饼干,一小罐肝酱。

和美娟安慰道:“越是荒无人烟,才安全呢。”打发车子开走,自己卷起工裤裤脚,往前去了。

冷若安点头不语,从背包里拿出两张报纸递给嵋,说:“你留着看。”自去找管事人员,安排住处。

吕香阁坐在大石旁箱盖上苦等,前后左右四处瞭望,生怕有什么东西钻出来。路虽难走,山峦树木却颇秀美。她无心观看,只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看见和美娟坐在竹椅上,几个人簇拥着走近了。

“大门旁边有一家小店,卖米线、饵块什么的。”嵋指着大门的方向。窗外的雨连成一片,遮住了一切,显然无法出门。

和美娟笑说:“你看,我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你在这里都吃些什么?”若安问。

她另带了一张竹椅,让吕香阁坐。竹椅承受了重量,发出吱呀的响声,吕香阁生怕跌进山沟,紧紧抓住扶手。几个村民把她们和那箱玉器抬进了平江寨。

“多谢,多谢。”嵋说。

从汉朝起,中央政府施行用本地人管理本地人的政策,设立了土官。到了元朝发展为颇完善的土司制度,按管辖领地的大小,设立了不同等级的土司,他们受到中央政府的封赠,管辖自己一片领地。瓦里家受封为宣抚司,从四品,是云南有数的大土司之一。平江寨管辖约一百来户,称为蛮夷长官司,是土司最低的官级。

冷若安说:“只堵不行,必须疏导。”他把墙角的砖拿掉几块,果然水向下流去,铺面上的积水少了。

经过明末清初的改土归流,土司制度逐渐消亡。民国初年,云南这种边远地区,还有土司存在,权力已大减。大概是最后一代了。

“我有办法。”嵋说。迅速地把垫在被褥下的油布抽出,做成一道墙。

平江寨所属人家,分为几个村庄,房屋都很简陋,只蛮夷长官司署稍具规模,经过多年的修葺改建,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和美娟的住处倒还整齐,檐边壁上都照白族建筑习惯,有镂空花纹和彩绘鸟兽。敞厅正中供了一尊白玉观音像,像不大,但十分秀美。和美娟笃信观音,有问题便向观音菩萨请示。

他们走到嵋的住处,那是这一排房屋尽头的一间,一个大通铺,只有嵋一人。墙的一角漏雨,雨水如注。

她们到后,有些村人来见女土司,吕香阁自在房中休息。

“那么,明天就能看见他了。”嵋说。

一时和美娟来招呼她吃饭,说:“这是延迟的午饭,提早的晚饭。”

“我们在译训班是同学,他现在大概在腾冲。”

吕香阁最关心的不是饭,而是那箱玉器。厅中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很是简单。

“是吗?”嵋高兴地问,“玮玮哥在哪里?”

饭间,和美娟说:“我们这里很穷,很闭塞。这几年受外来风气影响,各方面才有些改进。以前汽车还开不了这么近。”

冷若安陪嵋向住处走去,说:“我倒认识你真正的亲戚,你的表哥澹台玮。”

吕香阁心想,这里的生活水平果然不如城市里的普通人家。

嵋说:“既然这样,我先回房去。”斯宾格热情地留她一起晚餐,嵋辞谢了。

饭毕,和美娟引吕香阁到旁边一个房间。这大概是她的密室,房间不大,除桌椅外,没有多余的摆设。她们带来的箱子摆在一张矮桌上。

斯宾格说:“今天怕走不成了。”大家复又坐下,又等了一阵,雨越下越大,便决定留宿一晚,次日出发。

和美娟关好了门,打开箱子,将箱中物品一件件取出,有云南的翡翠,有缅甸的黑玉,质量都一般。两人平分,你一件,我一件,没有争执。快到箱底了,一块拳头大的玉石引起了她们的争论。这块玉作乳白色,光泽极好,顶上有一圈嫩黄色璎珞式样花纹,纹路清晰,是半成品,并未做成什么物件。

余人都站起身,准备上车。忽然阴云四合,天色很快暗下来,又下雨了,雨点有蚕豆般大。

和美娟说:“这块玉不必做了。配一个硬木底座,就能卖个好价钱。”

吕香阁说:“我们两人不走,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说着安逸地拿起茶杯,对斯宾格一笑。

吕香阁道:“这件好东西,怎么混在这里?”

“我们该走了。”冷若安对斯宾格说,“山路很难走,不知要用多少时间。”

和美娟说:“我想这是瓷里土司给我的。”

“无采倒不曾见。”吕香阁想了想,又说,“对了,好像和庄太太一起来过。她长得很高。”

“怎么知道是给你的?我们对半出钱的呀!”吕香阁问。

嵋很快镇定下来,坦然地问:“你看见无采吗?她也长大多了吧?”

和美娟笑道:“你做玉器才多久,也都是从我转手的。这点就莫争了。”

谈话又会合了。吕香阁说她的咖啡馆是一个文化沙龙,她不无遗憾地对冷若安说:“冷先生不曾来过,倒是有很多同学都来。庄无因也来。”她对嵋说。嵋有些诧异,脸微微红了。“他们有时全家来,有时庄无因一个人来。”吕香阁又说,有些不怀好意。

吕香阁知道争不过,只拿着那块玉,慢慢抚摸。

和美娟常和钱明经在一起,对学校的人物很熟悉。她说,孟先生住的腊梅林,萧先生种的菜地,她都去参观过。

美娟伸手取过那块玉,放在自己一边,再去看箱底,轻声叫道:“有了,有了。”原来箱底有几个布包,正是烟土。

嵋说:“是吗?我没有印象。”她不知道,当年青环描述的,用蜈蚣咬人并迫使她跳江的,便是眼前这漂亮女子。嵋想问问土司的职责,却不知怎样说起。

香阁也惊喜道:“有货,为什么骗我们?”

和美娟说:“孟小姐,我见过你的。那是你小时候,在龙尾村,不止一次。”

和美娟略一思索道:“我明白了,你猜猜。”

香阁说,咖啡馆加了舞厅,经营很顺手。嵋很想家,想念昆明,觉得吕香阁说的琐事都很有趣。

香阁绕着箱子走了一圈,说:“想来是怕遇见检查,我们会慌张。全不知道,就会镇定。”

不久,谈话自然地分成两组,三位男士说英文,三位女士说中文。

美娟盯着她看:“原来你真这样精明。”两人分好烟土,不再提那块玉。

这时又走来一个美国军官,他从腾冲那边来。大家问他战况。他说大大小小已经打了几十次,向前推进十分困难。大家用英语谈了一阵。和美娟不会英语,吕香阁随时为她翻译。

夜间,吕香阁因没有得到好玉,心中别扭,不能入睡,坐着发愣。听见隔壁有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爬来爬去。她猛然记起曾听荷珠说,和美娟也养毒虫。这可能是毒虫在爬。

斯宾格道:“当然了。不然我怎么认识吕小姐,而且成了好朋友。”

她举着煤油灯,仔细查看床铺,床上很干净。偶一回头,见靠墙处有一根弯曲的长棍,向墙角移动,钻入洞中不见了。正是一条蛇!她紧紧抓着煤油灯,定了一会儿神,下意识地向门走去。刚要开门,又缩回手,门外还不知是怎样的情况。总之是不能睡觉了,她坐在床沿,闭目休息,想有情况就夺门而出,不知不觉却也睡着了。一会儿又惊醒,拉过一把椅子,用椅脚塞住墙洞,才和衣而卧。早上起得晚了,走到敞间,见和美娟坐在那里,观音像前已经上了香。有人来向她禀报,说前几天县里来征调民夫,又派出了十个人,今天出发。若是土司今天回来,没人抬竹椅了。上个月已派了二十个人了。

若安道:“对不起,我只去茶馆。想来斯宾格少尉一定去过。”他又用英语说了他们的谈话。

早饭时,吕香阁说:“我们的事办得差不多了,我今天就回昆明去。”

嵋转脸道:“这位吕小姐在昆明开了一个绿袖咖啡馆,你去过吗?”

和美娟笑道:“你怎么走?”

冷若安看见嵋的黑发上有一片花瓣,宛如一件饰物。嵋略摇头,花瓣落下了。若安觉得惋惜。

吕香阁道:“你能不能派人送我到楚雄?”

吕香阁面有得色,“真忙呀,忙得四脚朝天。你还不知道么?我的咖啡馆扩大了。”

和美娟道:“哪里派得出人,刚刚说过征民夫,你没听见?”

嵋道:“工作当然是很忙的。”

吕香阁想说房里有蛇,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在山里一条蛇算得什么大事。

香阁道:“是啊。我去看过祖姑,他们身体都好。真没想到会遇见你。说来不好意思,我到昆明也五六年了,不敢去见上人呢,怕嫌我做的事不光彩。”

停了一下,和美娟说:“那批货还没有明确交代,明天瓷里土司要来我这里,你何不等见了他再走?”

嵋道:“有什么好说的。你从昆明来?”

香阁听说瓷里要来,便赶她也不会走了。

吕香阁说:“小姑姑从军影响很大,常听见来喝咖啡的学生们说起。”

晚上,两人饮了几杯糯米酒,像大多青年女子在一起谈话那样,话题不觉转到两人的终身大事。

仔细打量,觉得和、吕两人都有一种媚态,却又不同。吕较柔和,也可以说是狡猾,和则较冷,略带肃杀之气,想是当土司当的。若是两只狐狸,前者是银色的,后者是红色的。嵋立刻又抱歉地想,怎么把人想成狐狸。

美娟很坦率:“对我最合适的人,就是瓷里土司。他家业丰厚,你别看他是土司,还想出国留学呢。只是我不喜欢他。”

谈话中,嵋知道和美娟是哀牢山中一位女土司。中学课本中有关于土司制度的叙述,现在眼前竟坐着女土司,嵋颇为好奇。

香阁道:“土司嫁土司,真是门当户对,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冷若安拉过两把椅子,和嵋一起坐下了,先和斯宾格确定了嵋能搭车,大家随意谈话。

美娟道:“你知道,我有什么大事都是观音菩萨指点,指点得我的路越走越宽。当初我到昆明上高中,也是经过卜卦。瓷里的事我在观音菩萨前算过命,没有结果,算不出来。照说,跟着他能过上好日子。不过——”

那女子站起说:“孟教授是人人都知道的。我叫和美娟。孟二小姐请这里坐。”

香阁忽然想到钱明经,便笑说:“你喜欢谁,我知道。”

吕香阁也微笑道:“我是办俗事的人,办的都是上不得台盘的事。”一面对穿深绿外衣的女子说:“这是孟家二小姐,认识吧?”

美娟略显喜悦,又马上变成一种冷漠的神情,“钱明经?可是他不愿意娶我。也许哪天,我会——”

嵋微笑道:“你怎么来了?来打仗么?”

香阁开玩笑地说:“杀了他?用毒虫?”看见美娟的神情又变成严肃,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

吕香阁机灵地站起,迎上来说:“是小姑姑么?长这么大了,又穿了军装,简直认不得了。”

美娟的神情缓和一些,站起来,说:“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在军装单调的颜色中,女士们的衣着可谓绚丽。一个穿着宝蓝色有淡色花朵的外衣,一个穿着深绿色印黄色方格的外衣,都穿着深色工裤,想是为了旅行方便。穿蓝色外衣的不是别人,正是吕香阁。

香阁又试探道:“你和瓷里土司一起出国不是很好吗?”

屋后空地上放了几张桌椅,一位美国军官和两位女士在那里喝茶。军官看见嵋,不等介绍便请她坐。嵋还来不及回答,目光先落在那两位女士身上。

美娟叹息道:“瓷里也有他的想法。他对我不错,可一切都是未知数。”说着,转过话题问道:“你呢?你现在认识的外国人不少。”

“亲戚?”嵋想,“莫非是玹子到了?”

“没有一个可以谈终身的。”吕香阁回答。两人互相同情又警惕地对望了一眼。

“我想没问题,我们去找斯宾格少尉。”冷若安引嵋向屋后走去,“我们的车上有两位女士。她们到这里办事,不去腾冲。”停了一下又说:“有一位还说是你家的亲戚。”

过了一日,不见瓷里土司来。吕香阁想参观和美娟的玉器,和美娟说:“过几天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香阁便在自己屋里摆弄那些玉器,换了一个箱子,仍把烟土装在下面。

“我应该赶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你的车能带人吗?”嵋问。

又过了一日,早饭时,和美娟换了一身鲜艳的白族服装,白上衣,红坎肩,衣裤都有很宽的花边,显得十分窈窕。头上的装饰,宛如戴了一顶漂亮的帽子,衣襟上戴着玉坠,手上戴着玉镯。香阁便知瓷里土司要来,便也要换一件衣服。她带的衣服不多,左看右看,挑了一件蜜色为底,上有红蓝绿黄颜色的碎花旗袍穿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就在这里,你果然在这里。”冷若安望着那贴过寻人启事的墙。

和美娟上下打量,说:“你已经猜着了。”果然早饭后,瓷里土司骑马来到。

“揭掉吧。”嵋伸手揭去那张纸,“孟灵己已经出现了。”她把纸放在衣袋里。

三人在厅上相见,香阁先吓一跳。原来土司相貌奇丑,五官好像都排错了位置。他中等身材,穿着长袍,马褂上绣着花朵,看去不知是哪个时代的人。

“我刚到,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都笑了。

他与和美娟先谈了一阵田地的事,目光不时飘向香阁,每次都遇到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昨天就到了,怎么没看见?”嵋说。

后来谈到这批货,美娟道:“有东西不告诉我们,是怕我们露馅。”

他引嵋上了台阶,走进敞间,墙壁上贴了许多通知一类的纸张。在墙角不显眼处有一张纸,上写:寻找孟灵己。又有几行小字:我院人员孟灵己于行军中散失,有知其下落者,速报腾冲上绮罗野战医院。

瓷里道:“没有心理负担,好对付检查。”美娟请瓷里到小房间查看货物,把香阁关在门外。

“不过这次回去,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药。”冷若安停了一下,又说,“你来,你来看这里。”

一时两人出来,瓷里说:“这批货卖给你们,我很吃亏。玉器普通,土是上等的。”因问:“吕小姐到昆明多久了?”

“昆明?”嵋睁大眼睛,这是多么亲切的地方,又是多么遥远了。

香阁道:“我跟着祖姑,就是孟樾先生的夫人,到昆明已经五六年了。”

“当然是腾冲。”冷若安答,“我从昆明来,是去运药品的,和斯宾格少尉一起。他开车,路好走的地方我也开一段。我们在这里打尖。”

瓷里很高兴,说:“原来你是孟先生的亲戚。先土司很崇拜孟先生,把孟先生的书让人抄了,挂在墙上。”

“就是,你有车吗?”嵋急切地问,“你往哪里去?”

香阁道:“听说瓦里大土司最敬重读书人。村民都明白事理,比别处强多了。”美娟看了她一眼,轻轻咳了一声。

“你在这里等车吗?”冷若安问。

谈话间,香阁知道瓷里除了烟土外还有盐、茶等生意,赞叹道:“土司真是能干人。”

哦,冷若安。嵋立即想起,这是梁先生最得意的学生。遂道:“你是冷若安?我知道的,不过人和名字对不起来。”

瓷里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大小土司,辅助军队打日本,出钱出力,眉头也不皱一下的。”

“我应该介绍自己。”那人微笑道,“我的名字叫冷若安,我们是同学。”

吕香阁又要称赞,美娟抢着说:“抗日的道理人人都懂。便是我这小寨,也是尽所能地出钱出力啊!”

“我是孟灵己,你没有认错。不过——”

瓷里道:“也不尽然,腾冲山里的马福土司常在抱怨,事情太多,仗还打不完。”

“对不起,”那人说,“我想我没有认错人。”

香阁抢着说:“哪能都像瓷里大土司这样明白?!”说着嫣然一笑。美娟又看她一眼。

谁在叫我?这里有人认识我么?嵋回头看,眼前是一个青年人,穿着美军服装,态度文雅,容貌有些像外国人。嵋很容易地分辨出,他是从军的学生。

中午,美娟设了一席小宴。有一个薄荷牛肉,是用田埂上的野生薄荷和牛肉一起炖煮的。美娟说,知道瓷里喜欢这道菜,特地做的。

“孟灵己?”一个声音,陌生的,似乎又是熟悉的。“孟灵己!”声音大了一些。

香阁说:“什么时候土司到昆明来,我做西式肉汤招待。”

又有两辆车到了,它们一直驶往后院。嵋想去联系,却觉得没有希望,站在树下思索,心里复述着要搭车的理由,想要说得动人些。一阵风过,头发上、衣服上落了好几片紫色的花瓣,也不觉得。

瓷里笑道:“那好啊。过些时候还有货,你们再跑一趟,顺便到我那里看看。还可以看见孟先生的文章。”

孟灵己依照土根叔的安排,在这里等候开往前方的军车。她站在树下,聚精会神地望着大路。上午已经两次有军车开过,他们都拒绝了嵋的请求,说是车太满了。下午有一次,司机同意了,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人反对。嵋只好眼睁睁看着车子开走。

瓷里盘桓了一天后离开。美娟心里酸酸的,对香阁说:“我有一个发现,瓷里土司很注意你。”

两排房屋,经过战乱,大都破损,勉强避风雨而已。每排房屋中部都有一个敞间,前面无墙,是公共场所。现在贴了各种通知和宣传品。院中有几棵叶子花树,正在开花。紫色的花朵给破败的景象平添了几分活泼。

吕香阁略显得色,马上把向上的嘴角改成一个赔笑,连说:“哪有这事,哪有这事。”

招待所大门外墙上写着大字标语:“抗战是我们中华民族求生存、争人格的唯一出路。”

又过了一天,美娟安排了一匹马,着一个老汉送吕香阁到楚雄。吕香阁到了楚雄,很快搭上军车,顺利地回到昆明,回到翠湖边上的绿袖咖啡馆。

高黎贡山麓打郎镇,曾经相当繁荣,房屋依山而建,绿树环绕,颇具特色,是历来马帮歇脚的地方。我军攻打高黎贡山时,某师曾在这里设立师指挥所,随着阵地前移,这里设立了收容站,接纳伤员和掉队的士兵。以后,战场移往腾冲郊外,这里成了一个简易的招待所,也是过往军车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