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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节

“药——”那伤员用力说,原来他的上衣两个口袋里都装了药包。她们打开看了,嵋一面想着用过的字典,认出有一包口服的消炎药,还有一盒盘尼西林,带有注射器和注射用水,不觉大喜,对阿露说:“他有救了。”

太远了,嵋想。

洗干净了的年轻的飞行员,确实很漂亮。在一堆杂草中间,在生命的边缘上,虽然脸色白得像蜡,仍显出他那英俊的轮廓。

这时伤员又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话。嵋听出来,他说的是,他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来,他问自己在哪里,说想要给家人打电话。讲了几句,又没有了声音。

阿露注视着他,喃喃地说着什么,嵋觉得她好像在背诵一首诗。

“我学过的。”嵋答。

小窝棚成了临时病房,嵋和阿露轮流守护着本杰明。嵋给他打盘尼西林,阿露给他服用消炎药,加上草药汁,用小木勺一勺一勺地喂。

嵋动作很有次序,阿露诧异地问:“你会?”

本杰明有时清醒,好几次问起:“我的同伴?”嵋想应该去找。阿露到高处,四处瞭望,没有看见降落伞的踪迹,她们无法做更进一步的搜索。

这里盐极难得,是珍贵物品,大家连吃都舍不得。阿露经过最初的惊异,不再迟疑,跑回家去,冲了一碗盐水来。她们从降落伞上剪下布条,为伤员包扎。

过了两天,本杰明清醒的时间长了一些,他再次自我介绍,说:“本杰明,你们可以叫我本。”他看清楚了阿露,仿佛有些吃惊,脱口而出:“多么美!”

“用盐?洗伤口?”阿露有些吃惊,怯怯地反问。

嵋把这话告诉阿露,又把阿露最初的评论告诉本杰明,本、露二人相视而笑。

她想了一下,问阿露:“有盐么?我们弄一点盐水给他洗伤口。”

傍晚又下起雨来,必须把本移到屋中,唯一的办法是阿露来背。阿露说她背得动。本说,这让他很不安,再过一天他就可以自己走。可是雨越下越大。嵋和阿露扶着本,本站不住,只好让阿露背到屋里。

嵋在昆明街上常见背着这句话的美国军人,没想到自己竟真的接触到。她这几天只觉得自己是伤员,这时忽然记起自己是医院工作人员,还做过手术室里的护士,应该对外伤有经验。她恍惚觉得一个离开了的嵋又回来了,只是没有药品,没有器械。

本惊叹道:“阿露这样苗条,却是个大力士。”阿露说,她们在田间挑东西重得多呢。

嵋告诉阿露飞行员背后的字是什么意思,阿露睁大眼睛听着,说:“明白。”

大雨倾盆,雨声如雷,像要把小小的茅屋冲走。屋角漏雨,流下细细的水流,阿露用一个破盆接着。

嵋看不出。他的脸上、身上粘着颜色不同的泥土,闭着的眼睛睫毛很长。

暴雨过后,天上出现一道彩虹,长而宽的绚丽的颜色,在灰暗的天空中显得既宏伟又温柔。

“他在发烧。”阿露看着那飞行员喃喃地说,“他真漂亮。”

“虹的桥是美丽的,虹的桥是相思的。”嵋想起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的这两句诗,不觉想起了无因。他在干什么?他能想象我这奇怪的经历么?如果他遇到这些,会怎样想?嵋恨不得现在就问他。

“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佑护。”嵋默念这几个字,一下子非常感动,他们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落到这山窝里。

阿露要嵋告诉本,草药汁是他们的老药方,什么病都治,尤其是外伤,嵋已经试验过了。

她们无法把他抬到屋里,就在旁边迅速地搭了一个小窝棚,把他移过去。搬动时,看见他的背后衣服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佑护。”

本说:“我相信你能治好我。”

那人惊异地听到嵋的英语,脸上显出欣慰的神色,断断续续地说:“我是美国飞行员本杰明·潘恩,受伤了,跳伞了,你看见了。”他努力说出这些字,停了一会儿,又用力说:“我还有同伴——”就晕了过去。

阿露说:“这药治好了很多人,如果不能治好你,这药方是废物。”

“你能坐起来吗?”嵋问。

嵋为他们做翻译,但他们的话好像并不是通过翻译传给对方。

那人睁开了眼睛,同时努力抬起右手,示意解下他的降落伞。降落伞着了雨,很沉重。她们努力卸下这个大东西,碰到他的肩部,他就大声呻吟。他的左肩受了伤,半边血染的衣服经过雨淋,成了黑红色。

本说,他原是一个机械学校的教师,是飞机俱乐部的成员。“那就是业余开飞机。”他解释道。他又说,美国和中国是同盟国,要一起作战,消灭法西斯。他喜欢中国,觉得中国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你活着么?”嵋紧张地问,并不指望回答。

阿露告诉他,她从来没有见过飞机,只在空中看见一个个黑点。她生长在这一片土地上,母亲早已去世,父亲最近也去世了,他去当民夫,中了日本人的枪弹,回来后发烧,就死了。

次日,嵋和阿露一起去田里,见不远处树木中有一堆彩色的东西。嵋马上想到这是降落伞,那么就应该有人,活着的人。她把这意思和阿露说了,两人朝着降落伞走去。降落伞一半挂在树枝上,一半摊在地下。她们小心地拉开伞衣,果然,一个人躺在那里,是一个年轻的外国人,穿着飞行员服装。

她忽然恐惧地看着本,莫非他也要死?嵋听着这些,传着这些。本和阿露一点也不觉得语言的隔阂,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一个翻译。

嵋对阿露说,这大概是运送物资的美国飞机。这一带天气太坏了,山太多了。阿露说:“他们很勇敢。”

本的情况似乎稳定,不过嵋知道应该把他送医院。可是哪里有医院?阿露从来没有去过医院,她得到邻村去问,最近的村子在三十里以外。阿露说,也许这几天土根叔会来。

两人望着对山的火光,又惊又怕,不知该怎么办。嵋分析说,这是飞机失事了。好在树木都很潮湿,火势没有蔓延,到傍晚又下了雨,火光熄了。嵋和阿露披着雨衣站在山崖上,看见远处没有了火光,两人都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阿露在她的田地附近,有几个捕小兽的陷阱,嵋到这里以后,还从没有过收获。

一会儿,只见阿露慌张地跑来,也大声叫着:“孟!孟!”

这天,阿露去巡视,很高兴地拎着一只湿淋淋的兔子回来。她对嵋说了一串傣语,又走进屋对本说了一大段话,本也回答了一大段话。嵋只断续听见:“我亲爱的姑娘,你藏在深山里,等我从天上掉下来,真是奇妙。等我们打败了法西斯,战争结束了以后,你到美国去上学好么?我家附近的小树林里就有许多兔子。”他们不懂彼此的语言,可是他们谈得很开心。

嵋惊得站起来,大声叫:“阿露,阿露!”

阿露做了一小锅兔肉,作料仍是几片腌酸菜。她只给嵋和自己各一小块,其余的都给本。本喝了汤也吃了肉,说他一辈子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东西。嵋觉得很安慰,阿露笑了。“这样美。”本自语。

空中有飞机的声音,这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和急促,紧接着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一道火光,在对面的山上冲天而起。

本也说起他的飞行经历,他在昆明的蓝天上打下过日本飞机。在驼峰航线上飞行,每一次都是面对死亡。他在云雾中、山谷间穿行,随时会撞得粉身碎骨。飞机升得太高时,机身外会形成一个冰壳。他几次遇到日本飞机拦截,都躲开了。

那里不知住着什么样的人,嵋想。

这一次,两架日本飞机围着他打。“运输机上没有武器。”本说,“不然我打得比他们好。”

一天,阿露去照顾她的耕地,那是山坡上小块的梯田。嵋坐在屋外,天很晴朗,远山近山层层叠叠。

盘尼西林已经用完了,口服消炎药很难控制炎症,送本去医院迫在眉睫。可是那些天不断地下雨,根本无法出门。

阿露跪在路旁相送,然后又走到屋后。嵋拄着木棒跟过去,见一个小土堆,散出新土潮湿的气味,这就是阿爸的坟墓了。

嵋和阿露每天讨论本的伤势和医院,本也参加。他说这个茅草屋是最好的医院,他得到了最好的护理。

土根说:“知道了,遇见部队上的人就告诉他们。”两人走下山去。

可是他的体温又升高,这是阿露的手测量出来的。她们必须采取措施。

嵋说自己的医院原来在永平,要到腾冲郊外建立野战医院,路上被水冲到了这里,又告诉了部队的番号。

嵋和阿露商量,建议阿露去找土根叔讨办法。阿露说最好做一个担架来抬本。

土根说:“远倒不远,就是山路难走,那边正在打仗,我们村去了不少民夫。”他顿了一顿,向屋后望了一眼,又说:“你先养伤吧。我们知道你是部队上的,是来打日本鬼子的。”

这天清早,阿露去邻村了。嵋一人照顾本,觉得一天很长,本也觉得很长。他问了几次阿露什么时候回来。嵋觉得自己很无能,若是她出去办事,阿露留下来,他们两人会更高兴。

她问:“这里离腾冲远么?”

“那路很难走吗?”本问。

嵋只听清“土根”两个字,别的意思也猜得不差。

嵋不知道,她只能说想来还好,那是阿露走惯的。

土根叔对她们两人说:“不远的地方还有日本人。这里是许多山中间的一个山窝,很难找到,不过也要小心。”

本睡了一会儿,自己惊醒,又问:“阿露在哪里?我怕她不会再回来了。”

阿露介绍说:“这是土根叔,他管这几个村子的事情。”

嵋只好安慰他,想些闲话来说。她说:“你的名字的发音在中国话里就是笨,就是傻瓜的意思,可是你一点也不傻。”

不久,三人从屋后转出,已是办完一件大事。来人中有一人汉话比较流利,他向嵋走过来。

本笑了,问:“孟是什么意思?”又自己回答:“是月亮,是不是?”

嵋知道老人要入土了,便扶着木棒,尽量站直,算是参加老人的葬礼。

嵋说孟是一个姓,中国有一位大学问家孟子,是儒家的亚圣;姓孟的人很多,若讲谐音,是睡着了做梦。

那两人走到屋后,很快掘出一个深坑,又采了一些柔软的树枝,编出一个大筐。那就是阿爸的棺木了。他们把筐拿到屋里,三人一起念诵什么,那是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把阿爸抬进筐内,把筐抬出屋来,转到屋后。嵋想跟过去,阿露叫她不要动。

“阿露是什么意思?”

山坡上走上来两个人。阿露听见有人声,从屋后赶过来,原来是他们最近的邻村的熟人。他们好奇地看嵋,问阿露这是谁。阿露说这是上天送来的她的朋友。

“我想是露水,是露珠,早上在花草叶子上看得见的,很好看的。不过,也许是路,或者鹿,这在中文都是同音字。我会去问她。”嵋说。本的眼睛闪亮。

她开始考虑怎么样去找部队。她拄着木棒练习行走,在屋前平地上绕了几个圈,膝盖还不能打弯。她走了一会儿,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黄昏时,阿露回来了,说土根叔他们愿意把本送到保山医院,次日来接。就在这天夜里,又下雨了。雨势很猛,连着下了两天。那条溪水变得很宽,水面涨上来离崖边只有一米多。她们的路断了,没有办法,只有等待。

她想知道腾冲到底有多远,阿露说很远。嵋想既然阿露知道这个地名,就不会太远。

嵋问阿露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阿露想了一下,说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一种声音,阿爸叫着方便罢了。

嵋已经能够思索了,她想了很多。想到生死、战争、亲人,战争中发生的许多奇怪的事。生死的界限是那么容易跨过,纵然不在战场上,谁也逃不出战争的阴影。

“一种声音?”本说,随即哼起一个曲调,连续发出露露的声音,那曲调很好听,很活泼调皮,嵋想那是一首美国民歌。

在这独家村的寂静里,人确实需要一个伴,哪怕是个累赘。

“是我作的,你们不信么?”本微笑。

嵋为自己不能帮忙很不安,阿露安慰说:“你来我高兴。”

她们当然信,阿露尤其信。如果不是生活太困难,他们可以说得上是快活。

过了两天,嵋的疼痛减轻,腿肿已消了很多,看来这些草药很有效。是不是可以请阿露到丁医生手下工作?嵋这样想。阿露开始在屋后挖土,为阿爸准备一个墓穴,因为还要出去找燃料,采草药,她挖得很慢。

最糟糕的是他们的粮食快完了。阿露精打细用,把自己和嵋的用量减到最低。她用竹筒煮米粥给本,自己和嵋吃煮土豆,而且树叶越加越多。

两人哭了一会儿,阿露站起身,用衣袖擦干泪,说:“你不懂。”一面拿草叶蘸药,教嵋擦腿,再把药渣敷上。嵋把军装撕下一条,权作绷带,把腿包好,仍旧休息。

她对嵋说:“我习惯了,只是对不起你。”

嵋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没有用,现在她只是个累赘,她能做的只有陪着阿露哭。阿露没有亲人,而自己的亲人又在哪里?自己那亲爱的家,怎么离得那么远?

嵋摇摇头,眼中浮起泪水。心想是我对不起你,拖累了你。

“阿露,”嵋说,“你还有别的亲人吗?”阿露摇头。嵋说:“可我们必须把他埋了。我会好起来,可以帮你。”阿露不理。

还是不断下雨,阿露说这样不行,她必须泅水去找粮食。嵋问:“你会游水么?”

阿露又一愣,把碗向嵋推了推,坐在床边哭起来。

“当然会。”

嵋接过碗,放在桌上,说:“阿露,我看见了。”

可是嵋有些怀疑。生长在大山中,怎么会游水?不过阿露是百能百巧的。到后来她们觉得再没有支援,体力很难维持了。这天,阿露决定要游过那一片洪水,去找粮食。

一会儿,阿露进屋,想起什么,又出去,端来那只破碗,递给嵋,脸上的表情是你为什么不擦药?

她和嵋走到河滩上,嵋不放心地问:“阿露,你真会游水么?”她还是不大相信山里人会熟悉水性。

那么,嵋想,阿露的同伴只是她死去了的父亲。不知已经几天了,什么原因,现在要死太容易了,原因太多了。我如果不被阿露救起,也已死了。可怜的阿露,还有亲人吗?现在该怎么办?第一件事,是我必须能走动。嵋胡乱地想着。

阿露不答,冷静地望着那一片水,慢慢向河里走去。嵋一把拉住她,说:“不要冒险!”

嵋觉得头发像要根根竖起,背上发凉。她要关门却拉不动,好容易关上门蹭回桌边,又好容易蹭回屋里,坐在床上。

这时,河对岸的路上出现一个人,背着箩筐,向她们招手,并且大声喊着什么。阿露喜形于色,也挥动着手臂。那人是土根叔,显然是送东西来的。

“阿爸。”嵋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反应。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猛然醒悟,那人已经死了。

要是能打旗语就好了,嵋忽然想起中学时的童子军课,挥动两面小旗,就能和远处的人互通消息。

嵋在竹椅上坐了片刻,忽然下了决心,走到对面屋门前,慢慢推开门,见屋角躺着一个人,穿着傣族服饰,一动不动。

阿露和土根叔挥舞手臂踢动双腿,也收到旗语效果。他们交流的结果是阿露不要泅水,土根叔把东西送过来。

这时天色明亮,像是正午,阿露又指指嵋说:“睡。”又指指自己说:“洗。”便拿了些东西出门去了,想是去溪边浣洗。

嵋问怎么送过来,阿露说她也不知道。溪水仍在流着,并不很急,可是没有回落的意思。阿露说,土根叔要办的事总能办到。

嵋不敢喝这种草药,望着药碗发呆,阿露又指指药碗说:“喝。”嵋却不过,一口喝下。

她们回到屋里等,阿露对本说他们有希望了。她讲到土根,讲到粮食,讲到土根送粮食。

饭后,阿露开始煮药,一种内服,一种外敷。她把内服的药放在一个瓦杯中,对嵋说:“喝。”又把外敷的药放在一个破碗里,说:“擦。”

本认真地听着,似懂非懂,说:“只要有你,一切都会好。”

那碗土豆很淡,腌酸菜太少了。嵋不知道,这一点酸菜已经算是奢侈品。她也顾不得咸淡生熟,将土豆吞下。

他们足足等了一天,又是傍晚,屋外有叭叽叭叽的脚步声。土根背着箩筐进门来了,他累坏了,浑身淋得透湿。

阿露一愣,摇摇头,神情凄然。

阿露帮他卸下箩筐,一面说:“这样重。”

嵋端起碗看着对面房门,轻声问:“给阿爸?”

土根坐下来,休息了好一阵,听阿露讲了情况。他对本说:“你们都是勇敢的飞行员,来和我们一起打日本鬼子。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尽力把你送医院。”嵋传达了。

土豆还没有烧熟,火灭了。阿露又点一次火,煮了一会儿,火又灭了,半生不熟的土豆就是她们的饭了,她给嵋盛了一碗。

本很虚弱,点点头,用力伸出右手。他想和土根握手,表示感谢。

阿露拿过一束叶子说:“洗过的,这是药。”看来她什么都想到了。

土根关心地问嵋,他要什么。嵋解释了这礼节。土根走过去握住本的手,把它放进被子里。

嵋看见箩筐里还有许多草叶,湿漉漉的,试着想帮忙,把它们晾开。

土根和嵋和阿露商量送医院的问题。土根说:“我来的路太难走了,带一个病人是无法走的。你们尽量多维持几天,等水势小些我们尽快送他去医院。”他又对嵋说:“你的医院在找你。他们要求各村互相通知,一定要找到你。现在道路不通,你在这里算个医生吧。”

阿露从箩筐里取出一些树枝木柴,放在灶下,从竹柜里取出土豆切成块,又从一个坛中取出腌酸菜,和土豆一起熬煮。那些枝柴很湿,点起来火苗不旺,满屋子白烟,两人都咳起来。

嵋知道部队已有联系,很高兴,说:“我不着急走。在这里,还能帮点忙。若说做医生,我可比不上阿露,阿露已经把我治好了。”

中间的屋子有炉灶、桌椅,还有一个细竹编的柜子,那大概是阿露放粮食的地方,嵋想。对面的房门关着,“阿露的阿爸住在这里。”屋内没有一点声息,嵋觉得自己不能给人任何帮助,不好去打搅,又有些好奇,想结识阿露的阿爸。正要伸手去推房门,阿露进来了,她背着一个箩筐,对嵋严厉地摇摇手,又指指竹椅。嵋顺从地坐好。

土根沉重地说:“坚持两天吧。”说着,一歪身在竹椅上睡着了,他太累了。

她愣了一下,挣扎着下了床,看准床边一根木棒,靠着床沿蹭过去,取在手中。她左脚一碰地就是一阵疼痛,不能用力,只好拄着那根木棒,一点点蹭出房门。

次日清早,土根叔便走了。他向山上走去,不久隐没在丛林之中。

嵋睡着了,这次睡得比较长,她醒来时觉得已经睡了好几天。想了一会儿,才想清这几天发生的事。屋内没有别人,阿露不在。她挣扎着坐起身,发现左腿已经肿得像个棒槌,皮肤紧绷绷的发亮。

只有等待。本的兴致还是很好,但明显地一天比一天虚弱。盐已经没有了,只有用草药汁洗伤口。嵋很抱歉地想,这种草药汁是不是会越洗越坏。

阿露忽然大声说了一句傣语,嵋从语气上猜想,她说的是:“你睡你的。”

一天晚上,本说要唱歌,阿露先唱了一首民歌。本低声断断续续地唱起来,唱的是《我可爱的家》,他一开头,嵋就跟上去。

嵋怯怯地问:“阿露,你阿爸生病了吗?有什么我能帮忙?”

本只唱了一句,就听嵋唱,眼睛却看着阿露。唱到最后,他又加入:

她迷糊中听见树叶窸窣,虫声悲戚。忽然不知哪里传来嘤嘤的哭声,不觉毛骨悚然。听了一会儿,猜想是阿露在哭。她想去安慰,又不知阿露是否需要帮助,愿不愿意人家打搅,事实上她也不能移动。踌躇了好一阵,哭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阿露推门进来,坐在床前,仍在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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嵋累极了,困极了,只是疼痛困扰着她。她想是不是该把左腿锯掉,可是别处也在疼,一会儿轻些,一会儿重些。要睡着的时候猛然一惊,又醒了,不能好好睡去。

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

嵋奇怪怎么一直没有听见有人声,想来一定是另一间房里住着老人。

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

阿露说:“你先睡吧,我去看看阿爸。”

家,可爱的家,

山里的夜色来得早,茅屋窗户又小,窗外巨大的树木仿佛直压过来,屋内很暗。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比不上我的家。

嵋喝了姜汤,又谨慎地吃了一小半米饭,果然阿露小心地吃了另一半,她并没有多余的粮食。

本低声说:“我们打法西斯为了你的家,我的家,他的家。”他的嘴角牵动,想要露出笑容,“这里也是我的家,是不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远方的小树林旁的自己的家了。

阿露说:“我当然是好人,你也是好人。”两人不禁对望微笑。

第二天,本陷入昏迷状态,一天也没有吃东西。他好像已经没有一点力气。阿露喂水,在他耳边轻轻地呼唤,他睁开眼睛,目光是茫然的。后来看见了阿露,好像明白一些。他用眼光寻找什么,阿露把他的东西一件件拿给他看。他盯住他的上衣,衣上有肩章;又盯住上衣口袋上的一个标志,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所属的航空队。他要把那肩章和标志都拆下来,阿露照做了。他用眼光寻找嵋,嵋依照他的目光,取出口袋里的军人证。

嵋说:“就是好人。”

本用力说:“交给——”

“仙女?”阿露不懂。

嵋听不清他要交给谁,便轻声问:“交给你的部队吧?”本闭上眼睛又睁开,是点头的意思。

嵋她打量着这些,说:“我莫非遇见了仙女?”

嵋小心地把那几样东西包好,又对本说,我会找到你的家,告诉他们你唱的歌。本又闭一下眼睛。

阿露似乎很满意,自到外间烧火,不多时拿了一小碗姜汤和一竹筒米饭,放在床前桌上。嵋已看出阿露生得十分娇美,像一般傣族少女一样,肌肤白皙,身段匀称,眼睛水汪汪的。房间虽然简陋,却很整洁。在炮火中怎么竟能躺在这样一个柔软的榻上?

他再睁开,仅仅来得及看了阿露一眼,又闭上了,永远地闭上了。

嵋背上、臂上、腿上都有碰伤,衣服上血迹斑斑。因为左腿剧痛,她以为左腿折了。看这里的情形是不会有医生的,她也不多想,默默地照阿露的安排做了,躺在草榻上休息。

她们把本放在阿爸躺过的地方,为他停灵。他实在不该死,他那么年轻,那么善良。

上了山崖,进得屋内,阿露让嵋靠在椅上,在一块木板上铺了些干草,再铺上一条花床单,又拿出一件普通的衬衫和一条傣裤,让嵋更换。

三天后,她们把本葬在屋后,用两个异国少女的泪送别他。本躺在阿爸旁边,青草在那里生长,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

嵋上台阶全靠阿露搀扶,腿一弯动,就是钻心的疼痛。上两阶歇一会儿,让疼痛在全身蔓延开来,再一动又是锥心的痛。

许多年以后,美国军方来寻找在二战中牺牲的美国军人骸骨,在这里找到了本杰明·潘恩。

嵋忍着疼痛,勉强起身,随着阿露,一瘸一拐地顺河滩走了一段。转过一个大峭壁,在山坡上有三间茅屋,那就是阿露的家。

天晴了,水落了,嵋走出山谷,恍如隔世。回头看那小茅屋,只见山崖峭壁。小茅屋真的存在过么?她怀疑,却觉得本和阿露仍在说话。

阿露点点头,说:“去家里。”一面扶嵋起身。

阿露:小时候我走在山里。大山小草都是我的伴,几乎看不见人。现在居然有一个外国人,隔着山隔着海,从天上飞来。我不懂他的话,可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近。

嵋用力说:“孟灵己。”

本:阿露,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落在你家里。你的茅屋给了我最后的荫庇。我比我的伙伴幸运得多,因为遇见了你。

傣族少女拉一拉嵋的衣袖,像要看清她的身份,想了想,指指自己,说:“阿露。”又指指嵋。

阿露:本,你是好人。

嵋说不清自己是谁,只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现在在部队医院里工作。”

本:你也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

她说话了,是很生硬的汉话:“你是谁?”

本的声音清亮,阿露发出轻轻的笑声,两人的声音和在一起,飘远了,飘远了。

嵋醒来时觉得天空很大,雨已经停了,急流正在缩小。她躺在一处河滩上,觉得浑身疼痛,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轻轻转头,侧过脸来,意外地看见一双盈盈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一头银饰,显示出这是一位傣族少女。

嵋走着,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她用手帕频频擦拭。她不能哭,前面等着她哭的事情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