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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节

一切准备就绪,全院开了一次会,宣布人员分工,有去有留。嵋和之薇兴奋地听着。在去的名单里有李之薇的名字,之薇轻轻捏了一下嵋的手。在很少数的留的名单里有孟灵己的名字,嵋、薇对看了一眼。

对昨晚陈大富提出的名单,颖书提了好几处不同意见,最主要的是让孟灵己和另外一个较有经验的护士留下。因为护士长要去前方,最好留下几个能干的人,现在留的人手显然不够,而且他也不希望嵋上战场。昨晚陈大富不同意把孟灵己留下,他认为这是颖书要安排一个钉子。这时却说,经过一晚的考虑,他同意颖书的意见。

旁边一个护士对嵋说:“你当然是不适合上前线的。”她是真的这样想,听起来却不大自然。

女孩的出现很自然地结束了药品和蚊帐问题。陈、严二人到办公室讨论去留名单。

散会后,嵋去找颖书。严颖书正站在一大堆箱子中间安排搬运。

严颖书仿佛听说陈院长家人口很多,有三四个孩子。他这时不愿多问,同情地说:“所以要打日本鬼子。”

他领嵋走到一边,温和地说:“我知道你的来意,可我真觉得你不适合上前线。你们女孩子参军做做后勤还差不多,让你们去经历战争的残酷场面,那就更残酷了。而且留下也是需要。”

“那年保山大轰炸,把她的半条腿炸飞了。你大概不知道吧?”陈大富对严颖书苦笑,“我原有三个娃儿,炸死了两个,只剩了个瘸腿的。”

嵋说:“这么多护士都去,之薇也去,为什么我不能去。若说需要,另留一个人好了。”

女孩看见父亲并没有走,自己放心地走了。她虽然架着拐,却走得很快,木拐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颖书说:“要是可能,我把你们都留下。你算是代表吧。”

“快回去!”陈大富又一声呵斥。

这时,陈大富走过来,他是负责留守的。

“看你是不是走了。她怕你甩下我们走了。”

嵋说:“我想留守需要的人很少,而前方人手一定会不够。而且我们不是真的上战场,对前线来说还是属于后方。”

“看哪样?”陈大富不耐烦地说。

陈大富似乎精神一振,说:“你愿意去腾冲?”

“我妈喊我来看一下。”女孩低着头说。

嵋点头。陈大富趁机对颖书说:“让她去吧,我这里摆得开。”

“你来干什么!”陈大富呵斥道,声音很硬,眼睛里却闪着怜爱的光。

颖书不好说什么,只好不说话,仍去参加搬运。

这时,一个架着单拐的女孩走进屋来。她约有十一二岁,木拐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说不出她哪里像陈大富,可是一看就是陈大富的女儿。

陈大富对嵋说:“你去吧,自己当心。”

颖书知道不能再深究,勉强压住怒气。任务紧急,必须做好眼前的事。说好陈大富必须积极查找这批蚊帐,及时送往前线。

嵋、薇为能仍在一起而高兴。晚上,她们一起到小苍山山房,把所有文件又清理一遍,其实那早已是井井有条。

“这边仓库放不下,”陈大富解释道,“大概放到永平城里,反正不耽误用。”

嵋把门锁好,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两人看着那小小的废墟,嵋说:“我想起那本小说《Rebecca》,也拍成电影了,叫《蝴蝶梦》,你看过吗?还想起《简·爱》里的桑恩费尔德,都是一片大火,什么都没有了。”

颖书觉得胸口那团怒气正在扩大,“这都是什么规矩!”——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之薇微笑道:“这可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想这火烧在日本兵营里就好了。”

“不用看了,这些蚊帐放到别处去了。”陈大富看保管员神色有些张皇,果断地说,“我们会查找。”

两人把钥匙送给陈大富。陈大富正站在办公桌前和几个人说话,这几个人中有要走的,也有留下的。大家互相嘱托,亲切话别。

“东西总在吧?”颖书说,“物质不会自己消灭,先去看看。”

陈大富打量着孟灵己,说:“看来你是有勇气的。”又看看李之薇:“你们赶上了时候,赶上了反攻。”他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反攻!听见没有!就是去收复失地啊!”大家都有些兴奋。

“到底进了几顶?”陈大富问保管员。保管员嗫嚅着答不出。

一个要走的人说:“我家的老母亲,院长多费心了!”

严颖书说:“这也不是小东西,放在哪里,我们去看看。”

一个留下的人说:“那是大家的事情,你尽管放心!”

“那当然,那当然。”陈大富说,“我们查,我们查。”

次日清晨,严颖书率领行政人员,带着应用物资分乘几辆大卡车,丁医生率领几乎是全部医务人员乘最后两辆卡车,在晨曦中出发了。医院立刻显得空荡荡的,留守人员站在大门口送行,向远去的车队挥手。陈大富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野战医院没有蚊帐怎么行,要是在帐篷里住,更得准备。”铁大姐说。

“爹,”架拐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她拉拉爹的衣袖小心地说,“我妈喊你回家一趟。”

颖书想,是不是也放在小屋烧了,这话当然不能出口。

陈大富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其实他的家就在医院旁边。

陈大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哎呀,还有这事!”

“院里事情多,没看见刚出发么!家里有事么?”陈大富仍看着远去的车队。

这时,护士长铁大姐提出蚊帐问题。去年夏天运来大批蚊帐,当时没有用那么多,应该还在仓库里。

“没有什么事,不过喊你回家吃碗热汤米线。”女孩抬头望着父亲,眼睛活泼地转动,像一只灵巧的小松鼠,尽管她的腿不听使唤。

陈大富似乎松了一口气。几个人动手清点,近期药品大致不差,除留一小部分外,大部分准备装车。

“吃米线是什么大事?!”陈大富心里一阵暖热,登时想起自己确有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丁医生走上前说:“先清点现有的药品吧,有多少是多少。”

女孩又拉了拉父亲的衣襟,这是叮嘱。“我先回去。”她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说。

严颖书胸中升起一股怒气,他尽量控制着自己。

陈大富回到办公室,把小陈找来,两人密谈了一阵,又到各处察看了一番,便回家去了。

陈大富也大声说:“就是烧了。谁想到那点会起火!”

医院旁边有两排简陋的房屋,是医院自建的家属宿舍。陈大富家占了两间,一间他和妻子住,一间孩子们住。门前豆棚瓜架,倒有些乡村闲景。他一走进家门,孩子们一齐大声喊爹,有的跑过来,有的在原处做着什么。

保管员又望着陈大富。

除了那架拐的女孩桑叶,这些孩子都是保山大劫难后,陈大富收养的孤儿。最小的一个当时不过几个月,正在已死去的母亲身旁哭,陈大富把她从血泊中抱起来,她忽然不哭了,盯着他看。陈大富站在尸首堆旁、碎石瓦砾之中立下决心,一定要把这孩子养大,叫日本人看看。这孩子的名字就叫抗日,现在已经两岁多了,被母亲背在背上,小脑袋歪在一边睡着了。一个五岁大的男孩是从垃圾堆边捡来的,这孩子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救国,姓什么却说不清。另外两个男孩都是八九岁,他们是兄弟,姓万,一个叫保中,一个叫保华。在震耳欲聋的飞机声中,连串的炸弹从空中落下,人群在街上乱跑,他们随着父母要跑出城去,在混乱中失散了。保中不知怎么掉在了河里,保华趴在岸边喊救命。当时陈大富正走过河边,捞起水中的孩子,想交还他们的父母,可是再也找不到了。两个孩子的父母和许多中国保山的平民老百姓一样,化成了泥土,化成了灰烟。以后陈大富想把孩子送到救济机关,可那时孤儿院还没有成立,只好留在家中。他们自己的孩子死了两个,捡回四个,又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家。

严颖书大声说:“你是说烧了?”

两个男孩跑过来搬凳子擦桌子。桑叶坐在地下一个小凳上,守着一个大簸箩,正在剥玉米粒。她剥得很快,两个玉米一蹭一蹭,金黄的玉米粒雨点似的落下来。

保管员望着陈大富,仍是期期艾艾地说:“旧账都放在那小屋里。”

妻子五翠默默地看了丈夫一眼,端过一碗米线,低声说:“有肉末。”米线碗上冒着热气,油汪汪的,漂着几片碧绿的青菜。

颖书看见上面只有简单的几种药品,便大声说:“你应该拿出总的清单,至少这半年的吧。”

陈大富说了一声“好”,坐下稀里呼噜吃起来,把肉末和青菜嚼得很响。

他期期艾艾地说:“这是最新的进货单。”随即递过一张纸。

五翠坐在桌子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他们上战场了,我们也要等着接收伤员。”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他们家从来都是他一个人说话。五翠的话极少,可能因为需要她做的事太多了。

“清单在哪里?”颖书盯着会计室的人员,他兼任保管。这保管也姓陈,是本地人。

这时她走到炉灶旁,拿起煮米线的小铜锅,把里面的东西全添在陈大富的碗中。又从蒸锅里取出米饭做了两个饭团,塞了些腌菜和辣椒,发给两个大些的男孩,他们要上学去。自己又到屋外喂猪去了。

昨晚的争辩似乎就没有停顿,仍在继续。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两个男孩举着饭团,出门去上学,一路走一路吃。他们从来都是这样,从不闹胃病。他们在平地上跑,有小沟小河就跳过去,还不时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

次日一早,丁医生处理过日常工作,便到存放药品的房间。房门已经打开,几箱药品在木架上。陈、严等人站在那里,神色严峻,气氛紧张。丁医生想,药品清查不成了,不过,还有些药就好。

陈大富困极了,他要休息一下,告诉桑叶他要睡两个钟头。墙边条几上摆着一只双铃闹钟,这是他们家的一件贵重物品。

丁医生见他们讨论行政问题,便走出来,不觉仍走到着火的地方。救火的人已散去,废墟仍冒着黑烟。丁医生仔细分辨,闻不到烧鸡的气味。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即便有过也都消散了。且看明天,他想。

陈大富以为自己一躺下就能睡着,他需要休息,可是他却睡不着。许多他不愿回想的事缠着他,使他不能进入梦乡。

陈大富说:“我这里已经拟了一个名单。”

他原在保山市一家小医院工作,在城里有两间小房。桑叶是他们最大的孩子,另外两个都是男孩。在刹那间,只剩了他和妻子和桑叶,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工作,没有家,有的是嗷嗷待哺的一堆捡来的孤儿。他和五翠对他们很好,尤其是对抗日。怎么能活过来,他现在都很难想象。孤儿院成立以后,他们又想送走保中、保华。两个孩子跪下来哭着说,现在的爹妈就是亲人,不愿意去孤儿院。爹已经救过他们,两人的命都是爹给的,以后活命还是要靠爹妈。他们很快就能干活,会报答爹妈的。五翠先说:“留下吧,哪里也莫去。”陈大富说不出话,好像是点了点头。五翠抱起抗日,指着几个男孩说大哥、二哥、三哥。桑叶那时还没有拐杖,坐在床上叫:“我是姐姐。”说着呜呜地哭了。五翠也哭了,陈大富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这是上天送来的孩子,代替他们死去的儿子。

严颖书说了车辆的情况,确定两日后出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安排去留名单。严去陈留已经是默契,其他人员的去留,尚需商量。

他不由得想起那一天,那悲惨的一天。陈大富正在医院里,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汽笛声。保山人不熟悉这种声音,响了一会儿,人们才悟过来,这是警报!大家都往郊外跑。陈大富路过自己的家,带上妻儿,跑出城去。这时,敌机已到了保山上空,到处响起炸弹声、哭喊声,火光四起。他们想躲到路边的矮墙下,两个儿子跑过去了,陈大富和妻女莫名其妙地被一股气浪推到路的另一边,掉在一个浅沟里。炸弹声震得人发昏,弹片在头顶呼啸而过。一块碎片打中了桑叶的腿。飞机过去后,他们大声叫着儿子,没有回音,只看见一个个炸弹坑。他们扑到坑边用手刨土,手指破了,满手鲜血,鲜红的血和泥土中的儿子混在一起。

三人都不说话。陈大富掏出烟来抽,停了一会儿,问:“车子联系好了?”

“我们活着。”陈大富当时想,“能把中国人全炸死么!”他抱起抗日,捡起救国,又救了万姓两兄弟。

陈大富不快地翻眼看着颖书:“你是在审贼?火已经灭了,要派罪名也大不到哪里去。”

劫难后的日子是艰辛的。劫后余生的人们一起抬尸首,清理街道,造简易房屋,他们要活下去!陈大富工作的小医院已经不见踪影,残留的人都进了部队医院。他人很能干,不久,被派到永平医院,很快被任命为院长。

“谁看见?”

那是怎么开始的?可能是看见别人私拿药品而不能说就开始了。他翻个身,想赶去那些记忆,可是它们偏偏出现了。在保山小医院时,他看见医院的主任拿了几盒注射用水,给来找的亲戚。他和一个同事说起,同事说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当没看见好了。他知道这事不便说,他现在更不愿想,他只想睡觉。可是小陈接着闯进了思绪,小陈是陈大富的老同事,他到永平医院以后,把小陈邀来,成了心腹。大大小小的单位,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有心腹,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医院初建时,他的全家都在医院食堂吃饭,后来人越来越多,立了规矩,吃饭要付饭费。孩子们常常半饥半饱。有一天小陈拿了半瓶酒,两人在仓库门口慢慢喝。陈大富说,很想给孩子们打一次牙祭。小陈说不难不难,只要拿一盒金鸡纳霜,卖个黑市价,就足够打半个月的牙祭。陈大富当时没有说话,只瞪着小陈。小陈忙说:“不过随便说说,人还能等着饿死么?”那以后,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他太累了,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头绪。他迷迷糊糊,渐渐睡去。

“有人看见。”

路面坑坑洼洼,到处是弹坑,车行很慢,永平医院车队下午才到怒江边。这时惠通桥原址已修建了简陋的便桥。为了减轻车载,所有的人都下车步行。奔腾的怒江水从桥下汹涌而过,有人低声说:“这就是惠通桥。”他们知道早到一步,就可能救活一条性命,行动都很迅速。参差不齐的脚步声伴着隆隆的车声和水声,移过江去。

“怎么知道是烧鸡引起的火?”严颖书问。

嵋本来属于行政人员,不知怎么却和李之薇一起站在最后一辆卡车上。她们没有到过这里,却深有亲切之感——老战就是在炸惠通桥的一刹那精神失常的,现在她们要去收复失地了。车过桥后,地势渐高,又行一阵,已入山中。她们好几次下车,还帮助推车。天黑了,前面传过话来,准备露宿。大家都蹲坐在车上,尽量缩小身体,挤着过了一夜。

陈大富说:“鸡也吃了,人也走了。好在一间小破屋,损失也不大。”

次日天一亮,继续前行,经过一处,那是前些时的战场。

丁医生喃喃自语:“岂有此理!”

“救命!救命!”忽听见有人在喊。

“民夫?是谁?”严颖书问。

丁医生说:“我们搜索一下,有伤员就带上。”

“已经知道了。”陈大富说。严、丁两人都望着他,看他怎样说下去。陈大富镇定地说:“起因么,哪个也想不到,一个民夫在屋后烧叫花鸡。你们就没有闻见鸡肉香?”

他们在一座破庙前看到一个伤员正向他们爬过来,连忙过去把他抬上担架。

“得查一查起因。”颖书说。

伤员喘着气,用手指着破庙,说:“还有——”

有人敲门,陈大富进来了,一进来就大声说:“越是事情多,越有多的事。可合?好好的着起火来!”

大家往破庙里去,果然又见两个伤员。一个满身脓血,是腹部受伤,一个靠墙坐着,是腿部受伤。他们都被抬上卡车,这样就有五六个人没有站处。

颖书疑惑地望着他,说:“你说这火有点儿蹊跷?”丁医生又叹气。

“我们走路。”嵋和之薇都跳下车来。

颖书用目光邀丁医生回到自己房间,两人坐下,半天没有说话。照计划次日要清点药品、对货单,丁医生叹了一口气,说:“明天的事大概做不成了。”

洪医士是本地人,他从车上取下一袋干粮说:“我认得路,我来带路。”另外两个抬担架的男护士也没有上车。

大家又浇了十来桶水,最后的火苗熄灭了。

时间不能耽误,也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卡车开走了。

陈大富干笑了两声,说:“大概是两三点钟,有人报告,我跑了来,看见火头蹿得有一人多高,好在救得及时。”

洪医士说:“我们走过去大概要两天的时间。”

严颖书走近火场,觉得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皱着眉问:“火是什么时候起的?”又往四处看,说:“这里又不做饭。”

他们顺着山路走,越行越窄。渐渐地,之薇和嵋都有些走不动了。洪医士让大家在一个大石头旁休息片刻,吃些干粮,继续向前走。忽然豆大的雨点打下来,土路立刻一片泥泞。经过一个村子已经空无一人,他们就在缺了半个房顶的屋子里和衣过了一夜。

陈大富见到颖书,拍着手说:“扑灭了!扑灭了!好在里头没有什么东西。”丁医生心事重重地站在那里,望着那间不复存在的小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他很怀疑。

第二天雨仍在下,他们一早继续前行,披着雨布,衣服还是湿淋淋的。快到中午,雨越下越大,很快从山上冲下一小股急流。嵋俯身绑鞋带,落下大家有十来米远。

建立野战医院必备药品,清查药品势在必行。这天一早,严颖书到大理交涉车辆,傍晚才回来。回到医院,看见很多人进进出出,神色惊慌,拿着水桶,说是失火了。他问哪里失火。有人指给他,那是小苍山山房一带。他快步跑去,见资料室旁边的一间堆杂物的小屋正冒着黑烟和不多的火苗。陈大富站在那里指挥人救火,几乎全院的人都出动了。嵋和之薇还有几个护士,一个个满脸通红,汗涔涔地也拿着水桶泼水,除了往火堆上浇,还泼在小苍山山房的墙壁上,免得火势蔓延。

李之薇回头招呼:“孟灵己,快点走!”却看不见孟灵己在哪里。急雨如同大幕遮盖了山、树和人,那股急流正在迅速扩张。

“嗝儿”院长姓陈,名大富,保山人,读过医士学校。这两年把永平医院从仓库中建立起来,在医院中颇有威信。许多蹊跷事就是在威信的阴影下发生的。

之薇张皇地大声喊道:“孟灵己!你在哪儿?”大家都大声叫起来。

严颖书奉调到永平医院不久,就发现账目有问题,尤其是药品。丁医生几次诉苦,说消炎药不够,麻醉药不够,一般的阿司匹林一类的小药也不够。那时,滇缅公路不通,药品缺乏,是常有的现象。但是丁医生和护士长都说,曾见进了药的,用时却没有。颖书几次向“嗝儿”院长建议清查药品,都被压下了。为了医院里许多问题,他们多次激烈地争吵过,有些似乎解决了,药品问题却仍埋在深处。

洪医士说:“快跑!这水会把我们都冲走!”

永平医院沸腾起来。一方面把现有的伤员大部分送往楚雄医院,只留下不适合再转送的伤员,由张医生照管;一方面准备物资,调配人力。在准备过程中,一个隐藏了许久的问题突然显露了。

李之薇一面跑,一面哭,一面叫:“孟灵己!你在哪里?”雨水和泪水在脸上糊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