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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节

这天,玮等又到龙川江上,经过观察商量,又选了一座桥址。这次他们带了工具,工作进行顺利。

没有粮食,需要运输,需要桥梁。龙川江上那座桥投入使用不久,很快被敌人炮弹击毁。一天,赵参谋拿来一张地图,标明附近的河流和桥。布林顿已经做过几天调查,对附近河流很了解,说他可以再去选两座适合的桥址。

正在测量水位时,江边走来一队骡马,驮着粮食。马夫们身材瘦小,和所赶的云南马倒很相称,走到断桥边,停下来歇息,才看出他们个个面目黧黑憔悴。一匹马向河边走去,它要喝水。

部队占据了一个山坡,一段道路,又占据一个山坡,一段道路。向前再向前,一个一个地打掉敌人的据点,用鲜血和生命,夺回我们自己的土地。打了两周,交战的地点接近来凤山,师部已经没有粮了。

赶马人斥道:“刚喝过,又要喝!”有几个人搭话,声音都很尖细。

忽然不远处有爆炸声,是敌人的炮弹。战场虽然已经向腾冲城推进,敌人在来凤山上仍然不时射击,影响着这一带的安全。布林顿和玮只好回到营地。

玮等惊异地发现,这一队赶马人都是女子。其中一个在桥头边的断石上坐下,脱了那只百孔千疮的鞋,她脚上缠着白布,上面有大块大块的暗红色。

他们走过几条河流,看见已架起的几座便桥。龙川江上他们测定的那一座,已经修好。正有车辆通过,司机向他们打招呼,“哈啰!”彼此伸出大拇指。

她抚摸了一下,抬头看见玮,招呼道:“你家也来了。”

布林顿说:“所以才有美利坚合众国。”

玮看出她就是在保山卖西红柿的妇人,关切地问:“你的脚怎么了?”

玮说:“我觉得华盛顿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他拒绝当国王,而且规定总统任期最长两届八年。”

“走得肿了破了,流血了,大家都这样。”她不在意地说,一面穿上鞋。

高师长微笑道:“我到福谷参观过。”说着点点头,向另一边走去。

谢夫问玮:“她们都是女人?”

布林顿惊讶道:“师长对华盛顿熟悉?”

玮解释道:“这里的男人都上前线或者当民夫了,送给养便由女人来承担,她们是辎重运输的辅助力量。”

高师长说:“最有名的就是福谷那一战。他是个军事天才。”

布林顿忽然大喊了一声:“好!”

布林顿说:“打仗有时要靠计策。美国独立战争时,华盛顿就很会用计策。”

赶马人对美国人已经见惯,好几个人一起回答:“你好!”

玮说:“真是足智多谋!”

骡马队伍歇了片刻,向营地走去。随着马蹄嘚嘚,她们一步一步向前留下血的脚印。

原来昨晚,游击队彭田立带着一小队人偷袭敌营,又引诱敌人追击,直到布置好的阵地,来犯的敌人全部被歼。

玮等正在江岸上忙碌,又是一队骡马走来。赶马人大部分是女子,还有几位老翁。这队骡马过后,走来一个长长的队伍,走得很慢。他们是人力运输的队伍,人力还是妇女和老人。大部分人用扁担挑,一部分妇女用肩背,看来都有百十斤重。

高师长微笑道:“你猜着了。那几个帐篷是故意安排的,是彭田立的计策。”

谢夫问玮“glory”中文怎样发音,自己练习了两遍,就挥舞着手中的测量杆大声喊:“光荣!”布林顿让他等一下,两人又一起大喊:“光荣!”

布林顿说:“莫非昨晚是师长的妙计?”

正在行进的人们不解他们的意思,一个老翁走过来问玮:“他们要哪样?”

次日,布林顿要去看附近的河流位置,和玮走到较高处,见那几个帐篷已经没有了,几个士兵在清理场地。正好高师长站在不远的一个山坡下,身旁有勤务兵牵着那匹白马,看见他们便走过来。

玮说:“他们不要哪样,只是对你们表示敬佩。”

玮回到自己的床位,仍睁大眼睛向门外看,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下来,很快睡着了。

老人叹气道:“有哪样好敬佩。”转身大声向伙伴们说着什么,回到自己的队伍。

薛蚡拉着树枝张望说:“澹台玮,你在欣赏风景么?”

布林顿说:“造好了桥,他们可以省点力气。”

玮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四周再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出奇,黑暗笼罩着大地,好像把一切都吸了进去。

这时天已傍晚,天色阴暗,看不见云霞光辉。玮等工作告一段落,默默地往回走。

枪声又响了一阵,渐渐平息了,布林顿要大家都回棚里去。

江岸上又走来几个妇女。她们被背负的重物压弯了腰,走得很慢。玮想,这是掉队的。

黑夜里,一个士兵骑马跑过来传营长的话说,刚才敌人偷袭,现已将他们包围,怕有散逃的,要加强警惕。玮向布林顿翻译了。

她们也在桥头歇息,大口喘气。有一个包蓝布蜡染头巾的妇人还大声呻吟。谢夫想试一试她们背的粮食有多重,请玮向她们解释,一面伸手去举那包重物。

一阵枪响,惊醒了竹棚里的人。布林顿最先坐起,到棚外看,玮和薛蚡也出来,见各营房都很安静,枪声正是从那几座成问题的帐篷处传来。

呻吟的妇女大惊,反手护住自己背的东西。玮又解释了一遍,她不听,只管摆手,断续地说:“我实在背不动了,好在快到了。你们不能动这粮食,死也要送到。”

玮躺在竹棚里,又想起殷大士。该放假了吧,也许正在大考。她不会把大考当回事的,没有事应该多想想我。她要是哭起来可怎么办呢,我不能递给她一条手帕。玮想着,思绪随着薛蚡的鼾声起伏。在战场上想着这些,真不像个军人。玮嘲笑自己,命令自己睡去。

玮等商议,赶到前面去告诉她们的伙伴。他们正往前赶,就见一个老翁牵着两匹马走过来,正是来找掉队的民妇。

连着几天,师部所在地没有变动。又一个夜晚。在山里,黑夜的降临是一磴一磴的,好像下台阶,最后一阶幅度最大,天突然就黑了。

玮等跟着老翁走向江岸,帮助解下民妇身上的重物,放在马上。戴蓝花头巾的妇女满面冷汗,站不起来,大家扶她上了马。另两个妇女低声说:“她的运气好啊,有的人都累死在路上。”一面奋力背起重物,随着马向前走。她们摇摇摆摆,好像随时会跌倒。

士兵们送玮等到住处才撤去。

老翁对两人说:“你们可以拉着马尾巴。”

布林顿说:“这里一定有计策。凡是高明人做出规的事都是计策。”

她们不响,只是奋力向前走。她们没有跌倒,一直走向夜色笼罩的群山,那里有大军宿营地。

玮说:“我真想问一问,那几个帐篷为什么搭在那里。”

长官日记

枪声还在响,他们转过一个山坡,又看见那几座显眼的帐篷。布林顿说:“看见吗?那出规的帐篷。”

6月18日

一小队士兵迎面跑步而来,原来是师部派来接应布林顿的。带头的是一位排长,他对玮说:“你们这样出来很危险。”

明光之敌已向固东撤退。明光以南白石岩一带桥梁全部破坏。

“回营房。”布林顿说。他们拖着竹竿快步走回去。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各种情况,他们必须在自己的位置上。

瓦甸之敌约四百余,附炮四门,正激战中。

从远处山边出现一道黑线,向这边移动,那是我们的辎重队伍。他们向下游绕去,好从浅滩处过河。忽然响起了枪声,他们遭到袭击。辎重队伍散了开来,接着是一阵枪战。那里有我们的队伍,玮高兴地想。

桥头之敌似向龙陵方向转移。

三人砍下一根最高的竹子,拉到江边。玮等走下江岸,把竹竿浸在水里,再取出刻上记号,又沿着河岸测了几处,选了一处先搭便桥的桥址。

据确报,已续撤腾冲者约三千。函、元两日,腾敌向龙陵方向增援者约一千人,似有转用反攻龙陵企图。

玮走到路边向下看,坡陡谷深,遍生灌木杂草,多为有刺的植物,无法攀登。回身看见路这边靠山处有几丛竹子,便对布林顿说:“我们砍一根竹子,就不需要那木头了。”布林顿很高兴。

给养不及时,师部缺粮。骡马加上人力,多有累毙。加强空投,土司集粮。

谢夫说:“我劝你也不要去。”

祖国土地上的每一棵草、每一粒沙都动员起来了,哪怕滚着,爬着,都在酝酿准备,要去打赢那无论多么惨烈的战争。为了祖国,也为了自己。

布林顿说:“我去。”

看那小草 听那小草

谢夫说:“谁能去拿这木头,我是不去的。”

一片青草,绿油油的,这里那里,颜色深浅不一。每株草都是纤细的,柔软的,形成一片,便是那样丰厚润泽,似乎显示着它们所生长的土地的力量。

布林顿看了谢夫一眼说:“我们可以用这木头测量江水。”

唉唉,那是什么?

道路的一边有一个陡坡,形成一段峡谷,谷底有些烂木头,有一根很长,大概是原来桥上的。

草地延伸开去,好几处露出败草、枯草,甚至光秃的土地,这是被砍伤了,被践踏、蹂躏过的土地。红色的土地,如同一道道纵横的血痕,红得触目惊心。

谢夫说:“我们先得知道江水有多深。”布林顿点头。

微风过处,草地形成一阵波浪,小草们向血痕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它。

当时天色尚早,玮等决定直接去看那座待修的桥。他们走到江边,原来的桥已经从当中炸断,只剩两边桥头。废石、水泥堆在水中,河水通过,发出哗哗的声音,河岸上也堆着石块。从保山运送给养的骡马都绕道浅滩,涉水而过。

唉唉,我们的母亲大地——它们在叹息。

玮觉得自己被劈成两半,一半沉浸在那些野花里,一半应付着眼前的翻译,对哪一方面都不能全神贯注。他愣了一会儿,强迫自己驱逐了那美丽的执拗的神情,把自己拴在中英文彼此过渡的桥梁上。

这是澹台玮看见和听到的。他正坐在一个山坡上,一片青草间,感到很奇怪。那和谐的、轻柔的声音在继续。

布林顿说:“免得顺手牵羊。”两人都笑了。

我是怒江边上的一株草,很小,甚至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赵参谋又说:“它离士兵的营房有一段距离。”

我是龙川江上的一株草,我也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布林顿点头,说这片空投场很合用。

我是上绮罗村的一株草,谁又有自己的名字呢。

赵参谋说:“高师长一到驻地,先命令察看空投场,粮草为用兵之本。”

唉唉,它们叹息。我们不需要名字。它们继续向血痕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它。

玮看着这执拗的土地,花朵伴着焦土,鲜艳伴着破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刹那间思念、渴望混杂成一种痛苦的感情,挤在心头。

一个衣衫褴褛、十分肮脏的孩子,从草中走来,步履很轻,好像在草上漂浮。

所谓空投场是一片较平坦的山地,可能遭过炮火,土色黑黄不一。工兵们正在用大小不等的白石块围出一大片场地。在这憔悴的土地上,这里那里竟然仍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和早上玮等经过的小山谷不同,这里的野花似乎更为粗犷,更富有生命力,挺身对着六月下午的骄阳。

“我是高黎贡山上的一棵草。”他说。

老妇人不要,说:“我们等着。”挑着水桶进了篱笆门,把门仔细关好。

“你?你是——”玮睁大眼睛,仔细端详着肮脏的孩子,“你是福留。”

他把这话翻译给布林顿。布林顿指指玮和自己:“我是从几万里以外来打日本侵略者的。”说着拿出一大块巧克力糖递过去。

“是的,我是福留。我在高黎贡山顶上看见你了。”

玮想安慰几句,说:“老人家放心,我们正是来打日本鬼子的。”

“看见我了?”玮问。

老妇人忽然很生气,狠狠地瞪着玮,大声说:“自己不挑,哪个挑?当家人死了,两个儿子当兵了,媳妇带着孙子跑了。我们这个村名叫上绮罗,像绸缎一样的,是个大村呀!你看看,现在还剩什么!”

“是的,看见你了。”孩子在草地上飘动。

玮道谢后,找话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还自己挑水。”

“你累了么?坐一坐吧。”

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挑着一担水,正要进门,看见玮等,友善地问:“可要喝水?”

“我已经不累了。我睡在高黎贡山顶上。那里可以通到喜马拉雅山,可以看到全世界。”

他们走了很长的路,还经过几户人家,房屋东倒西歪,篱笆院墙应该是爬满木香花的,也东倒西歪,不成为墙,看来是主人已无力整治自己的家园。

“这是小学课本告诉你的么?”玮说。

玮和布林顿由赵参谋陪同去看空投场。赵参谋是通讯参谋,和玮等联系较多。

“我没有上过学,可是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他在玮身边坐下了,坐在草尖上。

高师长和彭田立站在腾冲地理图前,谈着各方面的情况。高师长传达了军长对“飞军”的指示,并说军长过山来后还要面谈。

“我什么都知道。”福留在草尖上,轻轻摇着,“我看见大山大水,小花小草,我还看见很多人,各种颜色的。”

玮怀着敬意与彭田立握手,不觉注意到这位英雄人物生就一双顾盼生光的眼睛,那简直是女孩儿的眼睛。彭田立也打量着玮,并不说话。

“人的肤色有不同,种族不同,国籍不同,可是心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掌管鲜血供应的,好让人生长,让人发展。”玮沉思地说。

当时彭田立一眼看见澹台玮,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公子哥儿。高师长介绍了两位美国军官,又介绍了两位翻译官。彭田立大声说欢迎欢迎。

福留说:“有些人的心给妖魔吃了,变成吸血鬼。”

后来玮等渐渐得知,彭田立原来不是军人,自动参加抗战,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智勇双全,深得团长的器重,后来团长急病身亡,他就成为游击队的领导。

“世界不属于妖魔,人们不会允许!世界是属于人的。”玮说,“告诉我你的事。”

年轻人举手敬礼,显出了军人风度。高师长向大家介绍,这人是游击队的头号人物彭田立,能双手打枪,百发百中,而且多计谋、善用兵。他们一直和东岸保持联系,时常给敌人出其不意的打击,让敌人知道中国人是杀不死的。

福留说:“我爬过很深的山涧,几次掉进涧里又爬出来;又钻过几个山洞,其中一个特别长,几乎钻不出来。可是我没有死,我经过枪弹的包围,踩着地雷,可它没有炸,又爬过山涧,钻过山洞,找到了那洞口。”

我军某团自东岸赶到,为时已晚,奉命在腾冲、龙陵一带打游击战,制止敌人扩展,破坏腾冲与另外几个城市的联系。几年间,许多农民参加进来,成为一支军民混合的游击队。他们策划了许多次埋伏,袭击敌人辎重部队,每次都歼敌甚众,且得物资。他们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老百姓称他们为“飞军”,并说有了“飞军”,人心不死。

“听着,福留,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玮说,“人们会记住你。”

一九四二年日军从缅甸入侵,守城官吏不战而逃,敌人以二百九十二人的兵力占领了腾冲。

“许多人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谁会一一记住他们?”福留说。

这时,副官来报,游击队来人了。一位一身粗布衣裤、农民模样的年轻人走进师部办公室。

福留身后渐渐升起许多人形。轮廓清晰却又飘浮不定,那是中国抗日军人。他们往上升,往上升,到了天上,从云端朝下望。这是一个序幕。

最后讨论了美军空投物资计划。高师长派了一位赵参谋陪同布林顿去看空投物资地点。

“牺牲的人太多了。”玮深深地叹息,“每一寸土地都是血肉铸成的。”

布林顿说,他可以先去看看。

小草们向那些血痕移动,渐渐将它们覆盖。

高师长说:“现在工兵正忙于修建机场,几天后可以抽出人来。高黎贡山下龙川江上有一座桥,是通往保山的要道,已经炸坏了,如果能修好,行动会方便很多。”

草间又有军人出现,他们后面是一个长长的队伍,队形变化,忽明忽暗。这是抵抗外侮的队伍,是奔涌在历史长河中的正气。

布林顿说:“这里河沟很多,多搭便桥利于行军。”

小草分开又合拢,长长的队伍截断又连续,抗日军人从各个方向走来。

高师长说:“按照军部安排,每个师要有一个野战医院。我们已经有卫生所,还要建立正式的野战医院。”

也许是牺牲在灰坡的连长,牺牲在大绝地的营长,牺牲在冷水沟的团长,还有牺牲在北斋公房和别的敌堡前的大量士兵。他们停住了,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和云端变化着的轮廓一起,消失在白云间。

布林顿说:“野战医院的准备工作是否都已安排到位?”

福留笑笑说:“让人记住有什么意思。后人会忘掉过去的人,忘掉我,也忘掉你。”

高师长说:“不知道要有多少场恶战。”

玮觉得和自己说话的是一位有着银色长髯的哲人,不过眼前还是这褴褛又肮脏的孩子。

布林顿说:“一场恶战是免不了的。”

“总是多亏了你。”玮说。

高师长继续说:“日本人认为他们已经把腾冲吞下了,消化了。据可靠消息,说他们要把腾冲龙陵一带和缅北一起,建立一个腾越省。把中国的大好河山变做他们的一个省,真是做梦!”

“妖魔的堡垒迟早要毁灭,无论那堡垒怎样坚固。我只是一个偶然因素。”

高师长一面说,一面指着来凤山工事图。攻打来凤山是高师的任务,攻克后从南门攻城,其他三面各有一师的兵力准备攻城。舒尔凑上前去,仔细观察图上的标记。炮兵一定是先于步兵行动的。

偶然是必然的综合,玮想,一面说:“是的,没有一个你,也一定要打赢的。因为还有许多个,许多个。”玮想寻找那些战士,放眼望去,已不见一个人影,只见地上发亮的绿草和天上悠悠的白云。

高师长说,腾冲的地理环境非常重要,从古以来就是我国和外国交往的交通要道,是我国的边陲重镇,为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是现在的滇缅公路分支终端、中印公路北段的中间站。现有明代所筑的石头城,城墙高约七米,厚四米,全为岩石砌成。环城皆有山,更为天然屏障。东、西、北分别有飞凤山、宝凤山、高良山。城南有来凤山为南关外的唯一制高点,山壁陡峭,形似钢盔,由西北向东南伸展,正好抱住城墙的南门。日寇据此已经两年,修筑了大量工事。在山上的象鼻子、文笔坡、文笔塔、营盘坡等处构筑了坚固堡垒,并于四周设置了数道铁丝网,凡可接近之处,均埋有地雷。来凤山是腾冲城最险要、最难攻的敌人防地。

玮叹息道:“无论如何,你是有用的。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有用的。”

高师长开始讲话,揭开白布,那里挂了三幅地图:腾冲地理图、腾冲街市图和来凤山工事图。

“我想是的。”福留用肮脏的小手托着头。

师部除了帐篷以外还有两间简易房屋,比草棚牢固,屋门外拴着那匹白马。来的美国人还有炮兵军事顾问舒尔等,舒尔是职业军人,深通炮术。老贾也来了,和玮相见,彼此都很高兴。桌椅不够,弄了些树干土坯当座位,倒也别致。一面墙用白布遮着。

“可是你死了。”玮忽然惊悚。

各处营房都很隐蔽,只有远处有几个帐篷很显眼。

“我不过是高黎贡山上的一棵草。”

“这是一处还没有经过战争蹂躏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我们要保护它。”玮想。

“那么,我是昆明的一棵草——北平的一棵草。”

布林顿自语道:“好!好!”

玮惊异地看见,大片的青草掩盖了一部分鲜红的血痕,青草还在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母亲大地。

两人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对望了一下。

福留也在注视着那片草地。一阵风过,传来轻柔的声音:我是怒江边的一棵草,我是龙川江边的一棵草,我是上绮罗村的一棵草。

天很晴朗,好像云雾都被远山挡住了。玮随布林顿到师部去,走过一个小山谷,山峦凝翠,小路蜿蜒,遍地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黄白紫,各自仰着笑脸,对着灿烂的阳光。

“我是高黎贡山的一棵草。”福留说,站起身向草地走去,走到血痕旁边,转过身来,对玮招招手,大声说:“我等你。”

一切安顿好了,师部通知下午开会。

“我等你!”玮又惊悚,这世界上另有一个人大声宣称在等他,在灯月的交辉下,那清澈的声音在兵车间回绕,好像一个誓言:我等你——

美军联络组共用四个草棚,顶上覆盖树枝和草,枝叶垂下来好像门帘。布林顿和军医、翻译官、尉官,还有士兵分住。薛蚡因体力不济,后来在收容站休息,直到次日才到达。当时,他们很快在草棚外装好手摇发电机,向美军总部发报。

福留又笑笑,身形渐淡,消失在绿色的草地上。

高明全师在指定时间凌晨六点以前,到达腾冲郊外的目的地。这里仍是山峦起伏,不过较高黎贡山低矮多了。上万人的队伍很快隐没在山中。师部设在一个小山坡上,和美军联络组隔一个预备营。

忽然下雨了,大雨滂沱,好像雨水不只从天空落下,还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形成许多洪流,无声地奔腾,急速地冲走了一切,连同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