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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节

这时天还没有大亮,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快,队伍必须在次日凌晨六时前到达目的地。他们经过几处两周前的战场,在冷水沟一带稍事休息。几个士兵在附近树丛中,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兵,他侧身俯卧在地,一任雨水浇灌,像是要爬,爬不动了。卫生兵把他抬上担架,用仅有的一块雨布盖好。伤兵努力睁大眼睛,露出欣喜的神色。

玮道:“我替你背背包。”薛蚡不肯,勉强站起,继续向前走。

“这边还有一个!”一个士兵在树丛深处叫道。

玮从前面快步赶过来看,薛蚡低声说:“我只是太累了。”

这人靠着一棵矮树,披着一条麻袋。卫生兵也把他放上担架,并把他的麻袋拉拉好。他的头发胡须粘成一团,一直不睁眼。

薛蚡和另两个美国兵走在一起,走着走着,忽然向前一冲摔倒了。旁边的人把他拉起,扶坐路边。

“死了吗?”一个卫生兵问。

玮以为自己不可能睡着,但他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有声音在向他靠近,他猛然醒了,那是值班的士兵要大家继续上路。

“没有。”另一个卫生兵说,“他比他还沉些。”指指睁眼的伤员,“可是没有雨布了。”

谢夫向山崖鞠躬,他对玮说:“中国的山水令人敬畏。”

玮不假思索,走过去脱下雨衣,盖在这个伤员身上。谢夫和吉姆说了几句话,两人都把自己雨衣下摆剪下,在两片雨布上穿了几个孔,用绷带绑住,交给卫生兵。

玮靠着一块石头,黑夜中树木岩石好像怪兽。

谢夫对玮说:“我们的发明只能处于静止状态,不能活动。你还是穿上自己的雨衣。”

因为雨水浸泡,地面潮湿,地雷的威力不大,炸伤了两个士兵,队伍中添了两副担架。晚上他们就地露宿,听见远处山顶上的枪炮声,如同从云端传来。

营长走过来看,发现盖着特制雨具的伤员有些特别,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特别,忽然问:“你是中国人吗?”那伤兵似乎没有听见,并不答话。营长又大声问:“你是中国人吗?你能睁眼吗?你说一句话。”

左边其实没有路,大家在乱石草莽中手脚并用。玮等人在部队中间,等他们走到时已形成一条路了。

伤兵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从乱糟糟的毛发中露出一条缝,目光中含有恐惧,还有一丝期待。大家都已看出,这是一个日本兵。

“走左边小路!”前面传来命令。

营长迅速地走近担架,掀开“雨布”和麻袋,在日兵身上搜索。“没有武器。”他放心地摆摆手。怎么办呢,不会有人愿意抬日本人,人人自己都快走不动了。

“有地雷!”有几个人喊,营长向前跑去。

他厌恶地向日兵看了一眼,这凶残的化身、罪恶的集合!他退后一步,掏出手枪。

忽然一声巨响,大家都本能地俯下身,因为没有足够的地方卧倒。

玮正要制止,枪刚举起,营长自己放下了,喃喃道:“这人现在没有武器。”

玮和一营营长、谢夫还有两个美国士兵走在一起。一个是那德国裔的下士,另一个名叫吉姆,原来是大学生。他总是很快乐,不时哼几句歌,都是世界名曲,因为雨声很大,人们不太注意。雨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好像一股绳索把人绑住,那轻微的歌声像是润滑油。

营长这样明白,玮略感安慰,说:“让他去吧。”

玮等坐了一小段吉普车,很快爬上高黎贡山。路又窄又陡,随时可能翻车,不久便只有羊肠小道。玮等下车夹在士兵中一步一步向前走,一步步丈量着前面部队用生命夺回来的祖国的土地。

营长想了一下,说:“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就是带上他也一样。”

高明全站在船头,身后跟着那匹白马。这时怒江已完全为我控制,没有枪林弹雨,但在险恶的山水中,仍然显得雄壮。部队上岸后没有停留。布林顿和邓连副找到玮和谢夫,招呼他们随同部队前进。

雨哗哗地下,玮和谢夫把这日兵身上的麻袋和“雨布”仍旧盖好,抬在一棵树下,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这一天高明全师奉命渡江,开往腾冲郊外参加战斗,江面上又一次布满了船只、木筏、橡皮艇。

他们又加入行进的队伍,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营长很快赶上前去。不久从前面传话,寻找澹台玮。玮和谢夫等加快速度回到一营,布林顿等都在那里。

一个一个的降落伞在空中飘动,好像许多五彩缤纷的气球,慢慢飘落。物资中有食物、药品,还有大量的雨具。把它们送到高黎贡山上,又是一件艰难的工作。

枪炮声仍在继续,还有呐喊声、厮杀声。这一切从山顶云雾中传来,好像不在这一世界。营长说那是在攻打北斋公房,如果攻打不下,他们就不能通过那里,也就不能按时到达。

“最好飞机都是投放物资,而不是扔炸弹。”玮想,“只是对于扔炸弹的人只能用炸弹对付。”

又是一个夜晚,他们在公路旁边露宿,公路已经不成为路,路面上有沟有坑,积水中掺杂着血肉,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第三天稍晴,美军联络官说要空投物资了。一架美国运输机从东岸飞来,向灰坡宿营地连续投了一百多袋各种物资。

远处山顶忽然升起火光,“火攻!火攻!”士兵们大叫起来,兴奋地加快了脚步。转过几个山坳以后,火光更清楚了,白亮亮的。这时雨变小了,像是配合火攻,雨丝衬着火光,远望去如云霞一般。休息的命令从前面传过来,许多人一停下来就睡着了。

玮在灰坡停了两天。天好像是坏了的水龙头,关不住了,不停地下雨。帐篷不够用,士兵们搭了草棚居住,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里的美军人员搭有帐篷,雨布较厚,玮和谢夫等人住里面,衣服还有干的时候。

玮坐在一块石头上靠着一棵树,觉得自己有很多感想,可是也很快睡着了。

谢夫叫他,他立刻走过去,传达了谢夫的意见。前面的路线有许多处需要修改。按计划,他们应返回东岸,但把守灰坡的我军要求谢夫留下,修整线路。于是玮和布林顿联系后,便和谢夫等人留下了。邓连副等人连夜返回东岸。

玮忽然醒了,不是因为有声音,而是因为没有声音。枪炮声停止了,雨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了声音,他好像没有了依靠,他不解地望着周围。

玮站在草丛中望着江面,觉得热血在全身奔流,他拾起一块小石头,向江中抛去,石头掉在山崖上。他觉得这从没有见过的山水,雄壮而亲切,都是他澹台玮的亲人。

“北斋公房攻下了!”有人在喊。士兵们纷纷站起来,传着这胜利的消息。

“我军渡江了!”邓连副忽然指着远处叫了一声。只见江面上蓦地涌出一片草绿色,这草绿色在江面上起伏,向西岸移来。这时天已傍晚,夕阳惨淡的光辉笼罩着这一切,和大雾晨曦中又是不同。

哒!哒!哒!一阵枪响,枪声很近,有敌人!玮本能地四处张望。“准备战斗!”营长低声说,一阵子弹上膛的声音。这时敌人在暗处,若是袭击,我们会不会吃亏,玮想。几阵枪响过后,没有了动静。后来知道那是在追捕从北斋公房逃出的敌人。逃出的鬼子不多,全被歼灭。

在岸上,还有一段路需要架线。从江岸上来,地势崎岖,又要隐蔽,很费了时间。玮传达着谢夫的意见和大家的问题,在江坡上上下奔走。

北斋公房的敌堡仍然高大,伫立在高黎贡山顶,在黑夜中像一个怪物。硝烟还未散尽,火还没有完全熄灭,有几处的火头还有一人多高。士兵们在打扫战场,走过的队伍把水和干粮递给他们。

枪声伴随着他们到了对岸,没有影响架线。他们上了岸,枪声越来越远。后来知道这是游击队在搜索散逃的敌兵。

“澹台少爷!”一个年轻的声音低声叫,玮惊讶地四处望。沉沉的黑夜中,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苦留。

“不要紧的。”邓连副说,“这大概是游击队的什么门道。”

“是你?你参加了队伍!”玮高兴地大声说,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继续放!”谢夫说,做着手势,一面看着邓连副。

“澹台少爷——”

这里风似乎小一些,没有遇到旋涡,放线较顺利。因为电线的重量,船越来越倾斜,老万大声让两人坐到另一边去。快到东岸时,忽然远处一阵枪响。

“不要叫我少爷。”玮打断苦留的话,“你是英雄,你们都是英雄,祖国的土地就靠你们一寸一寸夺回来。”

没有了电缆,只好仍回渡口,取了备用的一盘。这个渡口不能用了,老万领他们到另一个渡口。大家复又上船,换了一个人把持轮盘,仍旧放线。

“不只靠我们。”苦留站着,简单地讲述了福留的故事,“你说他是不是山灵化身,来帮我们?”

这时船也顺着一个旋涡在转,老万喝命大家都蹲下,自己掌着舵,船慢慢转了出来。

玮沉思道:“也许是的,山灵就是我们的老百姓。”

玮急忙推开枪口,对谢夫说:“他不是故意的。”

苦留说:“我们死了很多人——我原来的团长、营长、排长和许多弟兄们。真奇怪我怎么没有死。”

谢夫大叫一声,掏出手枪,对准那个兵的脑袋。

玮的心很沉重,苦笑道:“因为你的名字叫苦留,苦苦地留下了。”

老万和几个人用力逆水划着。江风很大,小船摇摇晃晃。谢夫喊了一声“放线!”电缆一段段沉入江底。因为有电线下坠,船行很艰难,勉强划了一段,遇到一个旋涡,电缆拧来拧去,船身倾斜,大家都捏一把汗。管轮盘的小兵把握不住,不知怎么顺势一推,轮盘竟掉入江中,溅起一丈多的水花,把大家浇个透湿。

苦留叹息道:“福就留不下。”他又想起陶团长,“欢也留不下。”

“它太凶了。”谢夫感叹地望着脚下的江水。

玮把一盒饼干塞给苦留,他们没有很多时间说话。苦留离开了,走进碉堡,去整理胜利的果实。

“当然会。”玮答,“不过这条江最好不要游。”

玮站在山顶,天空悬着一轮明月,照见起伏的山峦树木。队伍络绎走上山来,宛如一条向上流动的河流,越过山顶投向战斗。

谢夫指挥人打下木桩,安放底座,两个人抬着绕满电缆的轮盘上了船。谢夫问玮:“你会游泳吗?”

神秘的高黎贡山,千万年来,你有过这样血洗的经历吗?高悬的明月,千万年来,你照过这样悲壮的场面吗?玮在心里大声喊。

玮向谢夫等介绍老万的情况,谢夫竖起大拇指说:“顶好!”

山顶的晴空难得而短暂,阴云很快从四面八方聚拢来,遮住了月光,接着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如铜板般大,在空中飞舞,脚下的山峦树木隐藏在一片云雾中。

天刚破晓,澹台玮一行人赶到渡口,邓连副和两个通讯兵、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工老万已在等候。老万世代居住江边,深谙怒江水性。前几天大军渡江,他来往掌船百余次。

玮忽然想起不知是谁的文句:那是孤独的雪,是雨的精魂。雨死了便有雪,那么人死了呢。生命委弃在大地上,化成泥土,滋润着野草的生长。野草又要遭践踏,走向死亡与朽腐。但哪怕是一株野草,只要生存过,纵然结局是死亡和朽腐,也不是不幸。

怒江的水汹涌奔腾,因为太急,不停地打着回旋。水面上像有一个个洞,把漂浮的东西都旋进去。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的伟大场面,已长留天地间。江水载负了许多人马船只,现在仍不知疲倦,继续急速地奔流。这次架线在海婆山下一个较隐蔽的渡口,两年来两岸对峙,有几个渡口民间还有来往,这是其中之一。

雪继续下,盖住了能盖住的一切。玮望着脚下经过血洗的、悲壮的土地,泥土化入了血肉和生命,人的精魂呢,他们应该化入了历史,悠悠然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没有止境。

我大军渡江后,陆续有部队过江,高明全师也在积极准备。通讯连要尽快铺设一条过江通讯线路,已经架过两次,都因水流太急,无法到达对岸。他们总结了经验,调整了人力,安排了美国上尉谢夫带领两个美国士兵参加,这就需要一个翻译。澹台玮便参加了这一行动。

队伍仍旧不断向山上走来,越过山头。玮转过身去,快步跟上队伍,走向他们要去打胜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