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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三节

“那就难说了。”马锅头想了一下,然后招呼马夫们,“大家抽一袋烟吧!”

老战问:“如果碰见不和气的呢?”

一袋烟过后,他们慢慢走到树林边,不见有人出来。他们尽量压低声音,走近树林,越走树木越密,几乎看不见天,一棵棵大树看去都很凶悍。

有一天,走到一座山旁,不远有一处树林,马锅头说:“这里常有土匪出没,最好现在他们不在家。”他对老战们说:“如果土匪出来了,我和他们搭话,你们就领着马队往前赶。他们认识我。如果碰见和气的,最后走出树林的一匹马,给他们就行了。”

马锅头在最前面,不时传话过来,要小心,不要碰那些树。约走了两个小时,总算走出了林子。马锅头从前面跑回来殿后。

他们一步一步跨山过水,昼行夜宿,因很难找到住处,大都把蓑衣或粗毯披在身上露宿,若能有个房檐靠一靠,就很好了。最难对付的还是下雨,他们把蓑衣盖在物资上,自己淋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这时林中忽然一声枪响,走出几个人来,相貌平常,都没有骑马。

给前方队伍运送给养是很重要的事。为了躲避敌机的轰炸,有一条增补给养的小道,那是马帮走的路。村里再次征调民夫,运送物资。老战和伙伴们一起到县城。在县政府前有十几匹马,马夫不够,老战他们很快补充进去,各就各位,向缅甸的八莫出发。领头的是原来的马帮首领,俗称马锅头。

马锅头也下了马,站在马旁,一副等着发落的样子。一个人问了几句话,知道这是往部队送给养,他们似乎早有消息。

老战不清楚战事的发展,却眼见军车向缅甸方向开。日本人侵略缅甸,英国请中国协同作战。这时,中国远征军出征了,要御敌于国门之外。一定要挡住敌人,不能让他踩脏了我们的田地,骚扰我们的祖先。村里人这样说。

马锅头说:“这里有一匹是给大哥们的。”

公路一天天伸长,终于修成了,通车了。十轮大卡车从村子下面轰隆轰隆地驶过,老战和媳妇总是指着车队让儿子快看。他们说不出,也想不出“这是为遍体鳞伤的祖国输血”这样的词句,可是心里觉得很痛快。

那土匪摇摇手,有人从林子里牵出一匹马来,马上驮着两只木箱,说:“这都是子弹。送给部队,打日本鬼子。”

抗战源源济军需,誓复河山歼倭奴!

马锅头惊喜不已,站稳了,向那人作揖。

滇人不惜糜身躯,但愿辚辚驶汽车。

那人将马向前一推,说:“领一匹生马,你还不是家常便饭?快走吧!”转过身都进林子去了,这边的马夫们都目瞪口呆。

吁嗟乎!

以后那匹马跟在马帮里,很守纪律,直到目的地,卸了背上驮物,便不再跟随马帮,想是仍回那树林中去了。

蝮螫兽啮兮,肢残腕断。

老战他们交了物品,回来又走了十几天。路上有同伴得了疟疾,民间说是中了瘴气,云南话叫作打摆子,病人一阵发冷,一阵发热,发冷时上下牙捉对厮打,发热时浑身火炭一般。治疗的办法是跑,好让瘴气鬼追不上,叫作跑摆子。

蛇雨蜃风兮,瘴疠交加。

他们砍了几根树枝,做了一个架子,放在马上,让病人坐,马跑了一天,也没有把鬼甩掉。第二天,病人从马上栽下来,当时断了气。

奔涛怒浪兮,漂尸河岸。

别的运输队伍也有类似的情况。当他们走近自己的村子,看见山上青翠的梯田,有几块已经没有了主人。

山崩岩塌兮,葬身川原。

前线的消息越来越紧,有很多传言,都说是中国打败了,人心惶惶。公路上出现了向后方逃的军车和溃兵。车辆堵在路上,有的车因故障不能开动,后面的人就把它掀翻,推到山下。

溪水潺潺兮,甃石埋管。

老战的村里出现了几个伤兵,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村里人递给他们煮好的竹筒饭,他们没等吃完,捧着竹筒就去追赶队伍。有一个伤势太重,没有走出村就倒在村头一家门口,人们想把他抬进屋内歇息,发现他已经死去。

洪流汤汤兮,锢铁架梁。

那是一个鲜丽的五月的早晨,老战和媳妇正准备下地干活,儿子拽着阿妈的衣服。只听见街上乱哄哄的,开门看时,邻居说:“快跑!日本鬼子打过来了!”

磴道嶙嶙兮,万夫用刬。

他们赶快把家里仅有的粮食都装在一个袋子里,背着往山里跑。媳妇要去锁门,老战说:“家都保不住了,锁门有什么用!”刚走到村头,那些叫作日本鬼子的东西从后面赶来了。他们的马很快,一下子绕到人群前面。人们夺路向山上跑,鬼子开了枪,一阵乱射。有人举起锄头,有人拿起木棒,这毕竟不是武器。不多久,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只剩下老战几个人,被鬼子逼在街口。老战惊慌地向四处看,不见自己的媳妇和儿子。

石岩巉巉兮,千夫运斤。

“我们要吃饭,要火。”一个鬼子兵比画着说,“你来做饭。”他摸摸老战的粮食袋,把老战和另外两个村民赶进村边一个农家,“做饭!做饭!”鬼子兵说。老战和另两个村民互相看了一眼,蹭到灶前做饭。

谷深千寻兮,盘折来往。

“看见我媳妇吗?”他低声问那两个村人,他们都摇头。可惜没有毒药,老战想。

山高万仞兮,萦回下上。

饭还不很熟,那些东西便到锅前来盛,一会儿便吃光。一个村人趁他们不注意,溜出后门想逃跑,一个鬼子一枪打中他的脑袋。跑是跑不脱了,怎么才能换他两个!老战思忖。

工程克期数月完,东驶昆明通本邦。

没等他想出主意,鬼子兵纷纷起身,把老战和邻居背对背捆在屋中柱子上,用几束稻草引了火乱扔。屋里竹器多,一会儿便烧起来。鬼子们出门上马呼啸而去。

抗战后方同前方,举畚如炮锄如枪。

老战他们挣扎,脚下的稻草烧着了,火苗扑上来,绳子还没有断。忽然从炉灶后面闪出一个人,脸上涂着黄泥,原来是老战的媳妇,儿子还拽着她的衣服。她用剪刀手忙脚乱地剪绳子,先把老战解开。老战劈手夺过剪刀,三下两下剪下了同伴的绳子,几个人扑打着身上的火,夺门而出。

凿山填谷开道路,路平如砥到康庄。

只见村中好几处火光,火在燃烧中发出奇怪的声音,此外没有一点声息。不久前的人喊马嘶都飘散了,许多活生生的人都成了尸首,活生生的村庄成了废墟。

新妇卸妆荷锄行,乳娘襁儿担畚进。

老战和媳妇一人拉着儿子一只手往山上跑,拼命冲过密集的植物,手脸都刮破了,衣服撕成一条条,植物竟和敌人一样凶狠。

兴亡原是匹夫责,百万民夫齐听令。

村民们陆续逃到靠近山顶的一个村寨里,像老战一家三口都在的人家,没有几户。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没有家也是家了。几堆人在村边,有的放声大哭,有的低声抽泣。

滇人爱国由天性,护靖动劳人歌咏。

这里的村民端水、端饭,劝说:“莫哭了,莫哭了,哭有哪样用。”都打开家门,让他们休息。

腾冲绅士刘楚湘有一篇《滇缅公路歌》,描写了滇缅公路所经地势的奇险,更写了民众筑路的万众一心,可歌可泣。诗句云:

不久,有人来招募民夫去挖路。把路挖断,好阻止敌人。领导挖路的是军队工程处的人,他们和这一带的土司联系,向各村招募民夫。熟悉地理情况的民夫一起商议,确定了挖大路,留小路的方案。他们日伏夜做,用锄用锹,很快把路面破坏得百孔千疮。

据后来统计,参加修筑滇缅公路的民夫达三百万人次,而那时云南的人口只有一千六百万人。

老战趴在一棵树上观看自己的成绩,果然,鬼子那东西的马到这里全趴下了。浅坑阻挡不了坦克,挖深点,再挖深点。他们在夜里干活,齐心拼死力挥动着手里简陋的工具。一天,终于看见那钢铁怪物——坦克车,栽进一个坑里爬不出来。

修路的工程日以继夜,他们把塌下的山搬走,把深陷的谷填平。很多妇女也出工,在这一地区,她们本来就是劳动的主力。她们把婴儿背在背上,也挑也抬,用铁钎子敲石头,搬石头垫路基。老战的媳妇当然也在其中。黑压压的工地上,常有亮光一闪一闪,那亮光来自傣族妇女的头饰。

他们要给正规部队赢得时间,可是日本鬼子跑得更快,趁着在缅甸的胜势,很快占了腾冲、龙陵等地。中国军队向怒江东岸撤退。

小孙拉着老战的手说:“路,非修成不可,是不是?”老战点头。

一天夜里,老战和媳妇,还有别的人,正在挖路,有人跑过来说:“撤退,撤退!”

一天,小孙等几个人还有穿军装的,来到村里发放了抚恤金,又在每一座坟前鞠躬。

工程处的一个兵也说:“部队撤退了,大家跟着走吧!”

大雨过后,村人来送饭。人都不见了,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村人们趴在泥里哭。后来,大家把各自的亲人刨出来,在村边做了坟。老战的村边有一排,连成了一条路。

媳妇忙抱起睡在路边的儿子,人群向怒江边赶,赶过江去,可以把敌人甩在西岸。

“塌山了!塌山了!”就在这响声之中又是一阵巨响,天崩地裂。这一工地上的全体民夫都被活埋,第三次的山体滑坡,把他们埋得更紧。紧接着是滂沱大雨,整个的山迷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士兵扛着步枪,拖着机枪、小钢炮,还有军车和一门重炮也夹在后退的队伍里。

老老战在工地上和同伴们一起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一锄一锄,一筐一筐,一直干到中午。忽然,一声巨响,眼前的山掉了一块下来,砸倒了几个人,大家一阵乱跑。

有几个伤兵显然没有了力气。一个兵忽然大叫:“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又走了两步,仆地不起。还有几个越走越慢,不见了。沿途不断有难民跟着走。突然后边响起枪声,鬼子追来了。

夏天来了,连着下雨,几天不能出工。这天,雨停了,本来老战要去工地,父亲说,那些梯田东一块西一块,有的要放水,有的要堵口,儿子会做得好些。老战想,有一块田简直在山顶上,路滑难行,自己去吧。

溃不成军的队伍像得了什么号令,齐齐地转过身,向敌人开火。他们边打边撤,大量的人群都来到江边。

父亲说:“没有枪炮像是孙悟空少了金箍棒,可怎么打仗?有了路,要什么都方便。”

江水奔腾,不断地打着回旋,好像因为不甘心流走而愤怒。江上有惠通桥,这是救命的桥。人们推着、拉着、挤着上了桥,老战被裹挟在人群中也上了桥。这时他发现媳妇不在身边,手上也没有拉着儿子。他想停下来找他们,可是只能随着人流向前走,要停也停不住。

工作越来越紧,村里能抽得出的人全来了,老战六十岁的父亲也出工。他把小孙讲的道理讲给父亲听。

“快,快!”有人在喊。敌人就在后边,他们如果也过了桥,东岸就没有平安了。老战到了东岸,人群在岸上散开来,老战向桥上寻找,只见穿着黄色军装的那东西正在过桥,已经过桥的士兵发射了机关枪,有人反身冲上去,扔了几个手榴弹。但是日本鬼子仍然拥上桥,往这边跑。

以后,由头人安排出工,还要照顾种田,大家轮换。有时一去几天,仍是自带被褥。春天来了,他们在青草中露宿,听着远处的鸟叫,那种鸟叫得很难听。老战很想捉一只,看看它什么样,可是没有闲空,有一点时间睡觉还来不及,只好在梦中捉鸟了。

忽然间,老战看见自己的媳妇了,她抱着儿子在日本兵前面跑,老战清楚地看见日本兵推倒了她,踩着她往前跑,这时轰然一声巨响,一阵硝烟罩住了江面。惠通桥断了。

这时西岸筑路也开工了,公路领导决定,西岸的民夫回西岸,离家近有许多方便,最主要是自带干粮比较方便。老战和伙伴们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没有喝到热汤水了,老战回到家,两手捧着媳妇端过来的热汤碗,吹一下汤面上飘着的油花,觉得自己真有福气。

惠通桥断了,只剩下两条粗大的钢索悬在空中。桥上的日本兵统统掉入江中,桥上的中国军队和老百姓也掉进了江里。江水愤怒地流着,打着旋涡,带走了落下来的一切。两岸忽然静了下来,只听见江声浩荡。

山腰绕过去了。随着公路向前伸展,住处越来越远,为抄近道,他们把满山榛莽走出几条小路,撕破了衣衫,扎破了皮肤,没有一个人抱怨。

突然爆发出哭声、喊声,撼天震地,撕人心肺。这哭喊声很快向空中飘散了,持续的时间不长,人们还要继续战斗。

后来就唱出了一首民歌:“我们是中国人,团结起来打日本,大山大石难挡路,我们是中国人!”那时没有宣传队,全是民夫们自己唱出来的,很快便成了号子,响彻了高山深谷。

老战趴在江边一棵树下,昏迷了两天。自己醒了,一步步挨到保山,又一步步挨到永平。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只会说“我是从惠通桥来的”。

小孙大呼:“中国万岁!我们是中国人!”民夫们也跟着喊:“中国万岁!我们是中国人!”

“嗝儿”院长有一次到永平取物资,发现他在路边一个窝棚里,让他帮着挑担子,他倒还能胜任,这样就在医院里留下了。他虽然还有力气,却不能交谈,他已经失去一切记忆,只记得惠通桥,交代他做什么事很费劲。后来,便让他看守坟场。他就像一片枯叶,在这里飘荡。

他们每天顶星星出,踏月亮回。工作的时间很长,住处又远。他们的手段很原始,没有推土机,一人挑,两人抬,像蚂蚁一样,该堆高的地方堆高,该垫平的地方垫平。有一次,炸出来的石头太大,简直像个小房子,应该再炸一次,又没有了炸药,几十个人发一声喊,硬把它推到山下去了,落到涧谷之中。

过了几天,丁医生在食堂看见嵋,对她说:“你也许可以和老战谈一谈,这对他有好处。”

他们过了江,在保山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歇了一晚。次日,开始筑路。一锄一锄,一筐一筐,工地上人群密密麻麻,大家都不说话。他们的路要绕过一座山,这山在群山中算不得高,也已上插入云。最初,他们的工作很乱,效率不高。过了几天,渐渐有了头绪。他们分成许多组,每个组有工作范围,每天的工作差不多都能完成,进度很快。这一切都是孙工程师计划领导的,他仍旧不断地讲道理,说筑路一公里长就等于把敌人打退一百公里。

嵋说:“严主任说不可以去他的小屋。”

后来老战知道,讲话的青年是公路工程师,姓孙。以后他常常给大家讲些道理。有人说:“修路是为了打日本鬼子,早知道了。”老战却很爱听。

丁医生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们在山坡上把他找来就可以了。你愿意么?”

一个像是组长或是队长的人走过来,不耐烦地打断说:“莫说了,你省点力气吧。”

嵋说:“当然愿意,我也觉得他需要谈话。”

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修路的重要性吗?我们现在正在进行抗日战争,打仗需要武器。可是大片土地已经被敌人占领,铁路、水路都不通,我们两手空空怎样打仗!修这条路通到缅甸,可以得到国际供应,这条路好像是一条大血管,可以给我们输血。”

当天下午,丁医生来约嵋,到老战土屋外面不远处。老战正在打扫坟场,丁医生引了他来,三人坐在一棵大叶子花树下。

老战他们不懂两者有什么关系,只知派的活是不能不去的。他和村里十几个年轻人背着干粮被褥,走到怒江西岸的一个小镇,那里已有许多民夫。

老战看见嵋,忽然笑了一下,干枯的脸上好像有一丝湿润,主动向嵋说:“我是立了功的。”

那是冬天,在这里山还是绿,水还是清。人们一觉醒来生活全变了样,村寨的头人挨户通知,政府征调民夫修路,为了打日本鬼子,必须修一条路。

“岂止是立了功的,是立了大功的。”嵋热切地回答,“就是因为有千千万万你这样的人,我们才有这一片叶子花林,才能坐到这儿说话。”

老战有父母、有妻子,老战是汉族,妻子是傣族。老战认为傣族女人是最漂亮的,妻子认为汉族男人是最勤劳的。他们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战争的硝烟还没有飘到这里。

老战迷茫地看着叶子花林,喃喃自语:“我是从惠通桥来的,我是立了功的。”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盯着嵋和丁医生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丁医生:“你是谁?”

云南边境潞西县,处在层叠的青山中,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是通往缅甸的必经之路。县境最西边的一个小村,处在山间一片平地上,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坝子。景颇族、傣族和汉族集聚而居。靠着几亩高高低低的梯田,傍着几道弯弯曲曲的小河,这就是老战的家。

丁医生非常高兴,说:“我是这里的医生,我叫丁昭,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你不知道么?”

抗日战争爆发,我国原来的交通要道受到很大破坏,和外面联系几乎中断。从云南边境修一条公路直通缅甸,是必要的和急需的。这条公路要通过三座大山,苍山、怒山、高黎贡山,三条大江,漾濞江、澜沧江、怒江。一般估计如有先进设施,得需要七八年才能修成,可是,实际发生的事,往往超过想象。

老战微微摇头,沉默了半晌,又问:“我是谁?”

老战坐在床边,大声叹气,脑中一片空白。他忘记了历史,但历史没有忘记他。一个普通的云南人,一个民夫。

丁医生和嵋互相看了一眼,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丁医生有些诧异,这两年来,他还没有说过惠通桥以外的话,因说:“当然,你当然是立了功的。”

嵋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普通的云南人,姓战。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北方来的,因为日本人打来,我们逃难,逃到昆明。那年我十岁,现在我已经十七岁了。日本鬼子还在我们的国土上,我们许多人来到这里,是要把他们赶出去,让他们知道只有让别人活,自己才能活。”

他问丁医生,说:“我立了功吗?”

老战似懂非懂地望望嵋,忽然身体左右摇动,好像受到什么推搡,大声哭起来,呜咽着说:“我的媳妇和儿子呢?”紧接着站起来,要去找什么。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我的家和梯田呢?”

转过山脚,在叶子花林中有一间土房,是老战的住处。他本来已丧失了几乎是全部的记忆,只记得炸毁惠通桥的那一刻,耳朵里塞满了炸桥的巨响。“立了功”这几个简单的字,忽然穿过那巨响,让他似乎摸索到什么。

嵋也几乎要哭了,一时说不出话。

老战认识丁医生,一面喃喃自语:“立了功的?”脚下顺从地跟着丁医生走了。

丁医生说:“你慢慢想,什么都会想起来的。”

没有等嵋说谢,他转身对那从惠通桥来的人说:“老战,我们回去吧。”

老战身体停止了摇摆,继续哭着,干瘦的脸紧缩在一起,整个的头像是一个握紧的拳头。他不再理他们,慢慢走回坟场。

丁医生递给嵋两个纸夹,说:“又有一份材料,还有一份名词对照表,是我这两年积累的,也许有点用。”

这是一个好的开头。接连几天,老战都到小苍山山房坐一会儿,说几句话。他能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多,也有时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坐着。嵋便也不理他,做自己的事。丁医生常加指点,还向颖书建议,派老战到永平协助购买物品。

嵋舒了一口气,探出头来,见是丁医生,便开了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战渐渐找回失去了的记忆,行为已接近常人。一天,他特地到小苍山山房来,说了一句话:“那天早上,我打了她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有人说话。

嵋为这句话怔了半天。也许忘记一切更能有内心的平静,也许恢复记忆更让他痛苦。这道理很深奥,她只能不想。

那人又一惊,并不答话,仍站着不动,眼光在室内转了一周,盯住了嵋。嵋走到病案架的后面,躲开了他的视线。

医院的人看出老战的变化,都说丁昭和孟灵己都是心理医生。

“需要什么帮助吗?”嵋仍温和地问。

嵋说:“这全是丁医生指导的,我懂得什么。”

嵋站起身,要开门让他进来,想一想又停住了。那人并无意进门,只站在窗前向屋里看,像在寻找什么。

丁医生说:“以前,我可没有想起来。”

那人似乎有些吃惊,大声说:“立了功的?”

颖书笑说:“不用推让了,没人发奖章。”

嵋温和地看着他,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你们是为国家立了功的。”

一天晚上,嵋给无因写了信。她已经收到无因的两次来信,几次想写信都没有写成,这时觉得有很多话要对无因说。她最先讲的就是民夫老战的故事。

“我是从惠通桥来的。”那个枯叶般的人忽然出现在窗口。

我从来没有想到要治疗老战,不过几次谈话,他竟慢慢地恢复了记忆,有些不可思议。想来人和人之间,有一种相互感通的力量。

一会儿,又有人送来一些医院的材料,是“嗝儿”院长让嵋抄写的。她很快处理过这些事务,继续翻译那份英文资料。

她沉思了一会儿,继续写下去。

“你这小屋倒清静。”她评论道。嵋在排列整齐的病案中敏捷地取出了那一份,不需要找。“可也清静不了几天了。”护士接过病案,“像是要打大仗了,你没听说吗?”嵋不知怎样回答。护士并不需要回答,转身走了。

我现在是在战争的边缘,正在一点点走进去。我们凭信念而来,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土,不受敌人的蹂躏,为了消灭法西斯,实现人类的自由平等,为了正义,为了要达到这些光辉的词语,必须走过一个沾满血迹的通道,我并不怕。我不知道玮玮哥是怎么想的,我还没有看见他,我们相距并不远,我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感受这一切。生活太深奥了。

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她是来取病案的。

嵋又沉思,随后写了植物学工作者孟离己的情况,也讲到医务处主任严颖书和护士李之薇,还有医生丁昭。她写了三页纸,直到本来就很暗的电灯光一点点暗下去。

嵋在小苍山山房中,揉着酸痛的两腿,心想姐姐登山越岭的功夫比自己高明多了。这只是一件小事,就整个印象来说,她似乎变得比较平常了,不过她的平常是就她周围的环境而言,那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平常。无论是和尚道士,还是科学工作者,他们处在一个植物世界,可是也在战争的阴影中。只要是中国人,就承担着反击侵略者的一份责任,谁也没有忘记。

“熄灯了,熄灯了。”同房间的护士说,“你还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