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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节

四人听了都很感动。峨说:“云南的乡民很了不起,我在这里几年,遇见许多人家都有人当民夫。”

老人说:“就是去云南驿修机场了,修好机场就留在那边养跑道。去年他娘过世都没有回来。国家事大呀!修机场也为的保住咱们苍山、洱海。你家看,我说的可合?”

“再往西去更多。”颖书说,“抗战离不开老百姓。”

峨说:“我记得你家有个儿子去修机场了?”

老人说不能离岸太远。船中人已经觉得和岸上看月大不一样了,好像置身一片空明之中,整个人变轻了,升高了。

老人用力划桨,桨声很有节奏,一面说:“有人来坐船倒是觉得像平常日子。现在坐船的人少了,可是并没有断,总还是有人来。洱海名气大呀!虽然兵荒马乱,过往的人也要来看看。我们住在海边,它就是亲娘,游人少了,捞点鱼虾也能卖钱。”

嵋小声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鱼。”

嵋说:“月亮很亮,鬼子可遮不住。”

“鱼是什么感觉?”峨微笑。

四人上了船。老人解缆,划开去,一面说:“早先,洱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白族的节日多嘛。现在日本鬼子就在身边,只能黑黢黢地过日子。我看着这个海和月亮都在打颤。”

“很轻,很轻——”嵋的声音很轻,随即不再出声,她靠着峨睡着了。

这时颖书、之薇也已走来。这里并没有正式的码头,只是一个小坡,放了几块石头,一只小船泊在树下。

峨把她额上的一缕黑发掠上去,嵋长长的睫毛垂着,好像被月光打湿了。峨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嵋长大了,刁钻的嵋长大了,居然可以打仗了。

老人笑了,说:“这边来。”

远处的岛屿似梦似幻。几只水鸟掠过船头,搅乱了月光。老人停了桨,船在水面轻轻摇动。

“那当然。加倍?”

颖书和之薇坐在一块木板上,感觉到摇动的节拍,那是共同的节拍。他们不说话,有时互相看一眼,心里盛满了莫名其妙的欣喜。

茅屋前一股腥味,大盆的小鱼小虾、螺蛳、蛤蜊排在门前。从屋里走出一个老人,打量着峨、嵋说:“像是认识你家两位。”峨说了来意。老人说:“想起了,想起了,上回是你家坐我的船,可是还要坐船?晚上价钱不同哦!”

静了片刻,老人喃喃自语:“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多久。”

“这里有一条船,”峨说,“我来过洱海,一个人,不过是白天。”

颖书说:“我们就要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了,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洱海和月亮。”

“我和你去。”嵋拉住峨的衣袖,两人向茅屋走去。

嵋忽然睁眼,大声说:“什么时候?”大家不约而同望着颖书,好像他掌握着什么机密。颖书没有答话。嵋坐直了身子,说:“我相信不会很久。”

大家默然片刻。“要做的事总会来的。现在我往那边去一下。”峨指着近处的一处茅屋。

老人向岸边划去,几个人都回头,看那跳动着月光的湖水。上岸后,大家又在岸边留恋地站了一会儿。月色罩住了他们,他们走不出去。

“是好情况。”颖书仰头向天,“不过我们的责任重大。”这时,他觉得自己很重要。

嵋说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昆明的月亮在洱海的月亮后面,北平的月亮又在昆明的月亮后面。

嵋向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便小心地问:“颖书哥,是不是有情况?”

“那是什么景象?”峨笑问,很想拍拍嵋那刁钻的小脑袋,手刚举起又放下了。

月光很亮,她们看见颖书眉头略皱,面容严肃。嵋、薇同时想到今天颖书一直少说话,忧心忡忡的样子。

“形容不出。”嵋说。

“现在上哪点找船去。”颖书皱着眉头,“这是战时,又这么晚了。”

嵋一定要去看看姐姐生活的地方。颖书考虑恐难再找机会,便给了一天假,自己和之薇乘从云南驿到医院的车连夜回去了。

“得陇望蜀。”峨说。

嵋随峨在大理城内住了一晚。这是一处普通的民家,峨说她下山时常住在这里。这家的男主人参加修筑滇缅公路,被大石砸死。女主人将空房让旅人居住。植物站的人来来往往,常在此落脚。峨轻声说着,一面整理床铺。

“要是能坐船多好。”嵋转身对颖书说。

嵋想,姐姐变得多了,变得平常了。她希望姐姐更平常一些。她们没有来得及再多谈话,嵋早又睡着了。

洱海的月夜,水天一色,天空里孤零零悬着一轮明月,照得人遍体清凉,心神宁静,像是打了一针镇静剂。峨、嵋停住脚步。

峨却很久不能入睡,她索性拥被而坐。月光从破窗中照进来,地上仿佛有一缕湿痕。她上点苍山时,带着一颗受伤的心。这两年她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她处在千万种植物中,它们都是活生生的,给她安慰,给她帮助。她爱自己的家,也爱自己的国。她并不矫情,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看着嵋婴儿一般的睡态,心里祝福她,将来能有一个幸福的感情归宿。

颖书又侧脸看她。两人因各有一位特殊的母亲,大有同病相怜之感。

第二天,两人上山去。点苍山上树木遮天,到处是淙淙泉水,石阶歪斜,多生苔藓。峨不时叮嘱小心些。走了许久,嵋觉得已经很高了,两人坐在一段枯木上休息。

之薇道:“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养毒虫也需要人做的。”

嵋抬头看见远处的山峰,上插入云,便说:“这山比西山高多了。”

“你知道我母亲是养毒虫出身?”

峨说:“点苍山有十九峰,我们自己在山里只能看见很少的几座。”

之薇久闻荷珠大名和养毒虫的习惯,说:“也算知道一点。”

休息了一会儿,又走了很长的路,上了一段很陡的台阶,绕过翠绿的竹林,忽见一座彩色的屏风挡在眼前,原来是高高低低的花树。峨介绍说:“这是大树杜鹃。”

颖书猛然想起仿佛曾听荷珠说过,李太太信奉一种什么教,想必行为有些古怪,因说:“我想起来了——你也不知道我家的情况。”

这时她们已来到一座古庙门前,这便是昆明植物研究所点苍山工作站。峨又说:“点苍山的许多种高山杜鹃,是从这一个高度开始,它们只生长在高处。”嵋走近大门时,不觉想起小学时住过的山寺。峨说:“这原是一座尼庵,专奉观音。是听说的,从来没见过。”庙里神像早已荡然无存,房屋也已逐渐改得适于居住和专业工作。

之薇微叹道:“严主任不了解我家的情况。”

峨住在一个小跨院的一间斗室里。嵋一眼就看见那雕镂精细的耶稣受难像靠在墙上。

颖书侧脸看她,意思是不明白这话。

“他在这儿是不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异己分子?”嵋说。

之薇说:“也想,也不想。”

峨不答,她觉得各种宗教大体上都是相通的,教主们应该都是好朋友,她信靠谁都无所谓。不过,她认为用不着和嵋说这么多。

颖书问:“怎么样,想家吗?”

墙上挂了几张好看的杜鹃花图,是峨自己绘制的,颜色、形态各异。这里离战争似乎很遥远,简直是和人间都有距离。

两人只顾说话,之薇只好和颖书走在一起,脚步很是合拍。

床上衾褥简单,嵋用手摸了一下,说:“太单薄了,不冷吗?”

“整个的家随时都等你回去。”嵋说,遂又一歪头,调皮地说:“也随时等我。”

峨笑着看了她一眼,说:“你倒像是我的姐姐。”

峨笑了,说:“我好像闻到腊梅的香气——那里不需要有我的房间了。”

床前小几上摆了全家的照片,那是峨和人间的联系。

他们离开小店,沿着大理城墙走了很长一段路。峨、嵋亲密地说着家里的情况。嵋先说她得到的第一封家信,还说若是知道今天能见面就带来了,又说起离开昆明前的事。他们搬回腊梅林,爹爹每晚还是著书到深夜,娘的身体似乎好一些,能操持家务。吃饭时,有时说起姐姐现在在做什么,小娃说在看标本。

转过一个小山崖,他们到了峨的工作室。房屋很简陋,一排排木架上整齐地放着各种植物标本,使人肃然。墙角的小桌上放了许多瓶罐,装满了药液。房间中央有一个较大的工作台,上面摆着标本夹、标本筒和一个有支架的放大镜,还有剪、铲之类,还有纸张和几种笔,想是绘图用的。旁边放着几枝带花朵的枝条。

豆花米线好吃,颖书又要了一碗。小店的木墙歪斜,到处是裂缝,嵋觉得很有趣。只有电石灯的气味提醒他们是在战时。

嵋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怯怯地说:“姐姐,你和这些植物在一起,不觉得寂寞吗?”

“我当然去过。”峨说,“其实洱海也没有什么,一个大湖罢了。”

峨仿佛一惊,说:“怎么会。这些花朵、叶片、枝条都是有生命的,好像是朋友,越研究对它们越了解。”

嵋高兴得满脸放光,说:“姐姐,你去过吗?”

嵋说:“这是科学工作,人需要各种的科学工作。可是眼前你和谁说话?”

“还有一个节目呢!”颖书说,“回医院的车很晚才能来,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去洱海看看。”

“我不需要说话。”峨说。

说着拉一拉身上草绿色的军装,军装宽大,像一个布筒,罩住嵋苗条的身体。两人都笑起来。

嵋不知道怎样衡量这句话。只想,花草植物当然也是伴侣,我太蠢了。

嵋说:“就是这个样。”

这时,一位瘦弱的中年人走进门来,说:“孟离己的妹妹来了,真是贵客。”

峨说:“我真想不出你穿军装什么样。”

峨说:“这是我们的站长,姓吴。我们都叫他老吴。”

峨、嵋互相打量。峨穿蓝布工裤,罩一件兰花蜡染夹外衣,嵋觉得姐姐很好看。

老吴说:“所谓站长,只不过能在山上待得住就是了。工作站刚建立我就在这里,这些年,陆续有人来,又陆续有人走。和孟离己一起来的有四位,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了。这些花草枝条,多一件少一件无伤大雅,可事总得有人做。”

之薇觉得颖书很了不起,好几次向他微笑。

说着,走到工作台前。峨拿起一根带花的枝条,问老吴什么。

四人坐定,颖书解释:“我昨天到云南驿,商量接物资,遇见植物工作站的人,便约孟离己下山,今天又有去机场的车,便安排你们两人来这里。我不知道孟离己是否真的能来,所以先不说。”

嵋观赏那些标本,在一个单独的小玻璃柜内,平放着一朵大花,颜色非常艳丽,好像生命仍活泼地留在每一片花瓣里,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花?”

峨说:“你们都长大了。”说着,把手搭在嵋肩上,马上又拿开。

老吴走过来,指着那花说了一个名字,大概是学名。“这花毒性很大,采制都要特别小心,都是孟离己做的。”

峨很快把嵋推开,仍旧一副平静的样子。之薇走过来叫了一声“孟姐姐”。

峨也走过来,望着那朵花出神。

嵋大叫一声:“姐姐!”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峨。峨、嵋抱在一起。嵋连连地说:“姐姐,姐姐!你还是姐姐。”

老吴又说:“我们希望它能以毒攻毒,变成一种药。可惜现在是战时,送到昆明去也没有做成试验。”

嵋、薇不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各自埋头吃米线。忽然店门开了,走进一个人,颖书跟在后面。

老吴走出房去。峨仍站在那朵大花前,似乎沉入了回忆。

店家问:“可是等人?”

嵋说:“我能帮忙吗?帮着写标签好吗?”

“不要着急,”颖书说,“你们先吃米线。”自己走出去了。

峨瞪了她一眼,塞给她两张上个月的《云南日报》,指着门边的椅子,说:“坐到那边去。”

嵋、薇睁大了眼睛看着颖书。

这便是那一种剧毒花。峨在昆明西山曾见的,有人送它一个绰号“拉帕其尼的女儿”。峨在这里采到这种花,只当是本分的工作,没有再多的联想。这时,经嵋问起,那个人连同那一段荒诞的感情,忽然像潮水般袭来。她努力想挡却挡不住,回身坐在桌前,两手扶头。

他们三人坐在方桌前,四碗米线端了上来。颖书把多余的那碗放在空着的那一面,像是在等什么人。天黑下来了。店家点起电石灯,火焰一跳一跳,发出难闻的气味。

嵋看了两行报,便扔了报纸,过来站在峨身边,轻声说:“姐姐,你一定有一件苦事。告诉我吧,我已经长大了,那样你会轻松些。”

“公私兼顾。”颖书说,“你们先坐下,要吃什么就说,不过这儿也没有什么可吃的。”想了一下,说:“有豆花米线。”便吩咐要四碗。

峨抬起头,尖尖的下巴微微抖动,看了看嵋那天真快乐的脸儿,忽然呜咽起来。嵋把手帕递给峨,自己也流下泪来,便用手背去擦。

嵋忍不住说:“颖书哥,你是不是有公事?”

峨呜咽道:“我哪里有什么苦事,都是自己找的,‘自作孽不可活’,我懂得这句话。”

嵋、薇很是诧异。颖书仍不说话,领她们走到仓库旁边的木板房,原来是一个小饭馆,为过路车辆提供茶水和简单的饭菜。

嵋擦了眼泪说:“在这样的乱世,你能安心研究科学,你是有福之人。”

来做什么,她们也不知道。车并不进城,绕过城墙仍到山下,这大概就是点苍山了。车停在一溜平房前,这里是一个简易仓库。颖书向洪医士点点头,两人跳下车,走进屋去和一个穿便服的人说话。不多时两人走出来,颖书招呼嵋、薇下车。洪医士坐进驾驶舱,继续赶路。

过了一会儿,峨渐渐平静,冷笑道:“什么有福之人!”停了一下,说:“也许是的。”又指了指门边的椅子,自己把刚才研究的枝条放在纸上,在旁边写着什么。

之薇轻声说:“你不要异想天开,我们又不是来游逛的。”

嵋不敢再说话,用力盯住那张旧报纸。

“这里是做过国都的。”嵋说,“能不能下去看看?”

午饭的地点在正殿平台上,嵋见到了全站工作人员,只有十来个人。有一对研究员夫妻,还有一位老先生,鹤发童颜,身躯胖大,很有学问的样子。这些人以外有几位勤杂人员,其实他们也参加工作,如帮助挖掘植物、压制标本等,还有老吴的家属。

车行不到一小时,已经到了大理城门外。大理城墙很厚,城门高大,暮鸦点点,看去很是苍凉。

吴太太像操持自己的家务一样操持全站人员的食住,他们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每天到山脚下上小学。

车子上了公路。这是我们来的路,嵋想。

男孩看着穿军装的嵋,问道:“你打过仗吗?”

嵋、薇自从来到医院还没下过山,这时,看见山坡上层叠的树木,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升起,很是高兴。

嵋说:“我是护士,还没有打过仗。”

颖书说着,三人走到大门口,那里果然停着一辆军车。他让嵋、薇两人坐进驾驶舱,自己爬到后面。那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其中一位是手术室的洪医士,他在医务处兼着差事。大家友善地招呼。颖书靠着驾驶舱坐了,拍拍车顶。驾驶兵发动马达,车猛地向前一冲,歪歪扭扭向山下驶去。

孩子说:“我长大也要去打日本鬼子。”

“我们到大理去,医院有车去拉物资。”

嵋说:“我已经长大来打日本鬼子了,如果还需要你长大打日本鬼子,日子可怎么过!”

两人懂事地走到走廊另一头。过了一会儿,院长出来了,把门很重地一甩。颖书也出来了,看见她们,便锁好门,走过来。

那位老先生说:“我们的消息不灵通,我直觉地以为,日本的日子不长了。”

颖书说:“无论如何,药费不能有假。”

“阿弥陀佛。”好几个人念诵佛号,这在他们是一种幽默。

院长说:“这笔账总要有一处出,我看你管不得。”

吴太太把一大盘蘑菇烧豆腐摆上桌,说:“这菌子保证没有毒。”

傍晚,她们把军装拉平,把军帽戴到她们以为是最适合的角度,那当然和正规的角度有距离。她们到了医务处,见“嗝儿”院长正在那里和颖书争辩,声音很大。

大家吃饭。峨并不大理会旁人,倒是嵋和大家说了不少话。不过三言两语,便知道了老先生对山中植物非常熟悉,而且他本来是山中和尚,嵋立刻在心里想了一个绰号,叫他作“鲁智深”。老吴延请他在植物站工作,很费了一番周折。因他无学历,在昆明的上级不同意,交涉了很久,才得成功。

嵋笑道:“莫非是要请我们吃饭?他早该做的。”

“鲁智深”说:“我们对蘑菇的了解相当深刻。哪些有毒,哪些没毒,不会弄错。前年,日本鬼子打到怒江西岸,我已经准备在点苍山上打游击。有毒的植物可以帮助我们。”

颖书正想说什么,这时又有别人来洗碗,和他说起医院的事,遂对之薇说:“你们两人不要吃晚饭了,早一点到医务处来一下。”之薇点头,回到宿舍,说了颖书的话。

嵋好奇地问:“怎么帮助?”

“她也常替我做事的,我们是互相帮助。”

“那是一种想象。”老吴说,“幸亏有怒江隔住了敌人,不需要运用那想象。我们的山山水水也会保护我们。”

“那也不能让别人洗碗。”

“若是把毒素都能变成药物就好了。”嵋说。

“孟伯母来信了。”之薇郑重地报告这件大事。

那位男研究员说:“目标很伟大,过程是非常艰难的,要有很多牺牲。我们现在能做些初步了解就很不容易了。”

“你替孟灵己洗碗?”

老吴说:“我们做的主要是植物分类,要在几百万种极其复杂的植物中建立有秩序的系统,这是植物学的基础。”

“李之薇,你好。”颖书说。之薇站起身行了一个军礼。

嵋感觉他们很伟大,好像在指挥千军万马。一阵风过,树上掉下些白色的小花朵,均匀地洒在桌面上。

之薇蹲在泉水旁,洗过了碗,见那泉水丰满清澈。忍不住用手捧水喝了两口。抬起头来猛然看见严颖书站在泉水对面。

“鲁智深”用手拂去,一面说:“只有大理一带有这种树。”

嵋也不谦让,忙忙地又取出信来读。

嵋抬头望那棵树,从树枝间看到树顶上的天空,天空里一座大山,抬头再抬头也看不到山顶。山上大片娇红的颜色向上铺展开去。

之薇说:“我去洗碗,你再看一遍吧。”

“真好看!”嵋叫起来,离开饭桌,跑到对面墙下,想看得完全些。但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红云,没有边缘。

女兵院的后面有一道小小的泉水,从山坡上流下。她们常到那里洗东西。

“那是高山杜鹃的一种,”老吴说,“孟离己的研究对象。”

嵋把信塞在枕下,又掀起枕头看看,坐在枕边,很快便把饭吃完。

“说实在的,”那位男研究员对嵋说,“令姐是一位真正的植物研究工作者。她的专心无与伦比。”

“快吃饭。”之薇轻声说,为嵋倒了一杯水。

“也许她真的能把毒素变成药物。”老吴说。

嵋又看信。真的,这里离姐姐其实不远。这些山一定是连着点苍山的,循山路往东走,就会见到姐姐了。可以把她的情况告诉爹爹和娘,我们全家又会在信上团聚了。玮玮哥也不远,他会来看我吗?

峨抬头,拂去桌面上又落下来的小花,很自然地说:“高山杜鹃有好几百种,是点苍山的大户。这里的有毒植物并不多,它是一座温柔的山。”峨说着一笑,对嵋指了指座位说:“坐下,好好吃饭。”

“你看吧。”嵋递过那张信纸。之薇匆匆看了一遍,因为他们提到之荃,感到一点欣慰,又想自己的家信不知什么时候来。她把信还给嵋,没有说话,端起杯子喝水。

一时饭毕,姐妹俩又回到峨的斗室休息。嵋打量着全家人的照片,觉得还少了谁,她在简陋的书架上发现了他。

之薇不想打搅嵋,只默默地吃饭,觉得今天的腌酸菜蚕豆瓣特别咸,一面吃饭一面喝水。

“仉欣雷!”嵋发现了这张应该有的照片。

嵋不觉微笑,又把信翻来覆去地看,觉得太简单了。

峨也看着仉欣雷。她把照片翻过去,轻轻地说:“我对不起他。”嵋想大概这就是仉欣雷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原因了。

小姐姐,那天我随爹爹去领薪水,忘记带图章,爹爹叫我回去取,可是人家要下班了。我在附近小店里,买了一小块肥皂(零卖的),用铅笔刀刻了爹爹的名字,成为一个图章,顺利解决问题。这图章存着,等你回来看。

她们略事休息,便下山了。下山走得很快,嵋觉得两条腿简直换不过来。峨却颇为轻松。

大概为了证明自己的字好,小娃也写了两行:

“姐姐,你练了陆地飞腾法吗?”嵋问。

我和小娃有时为爹爹抄稿子,小娃的字很好,学期考试全班第一名。玹子常来看我们,有时还抱了阿难。之荃进入学校篮球队,已经赢了好几场比赛。无因在物理学年会上有一篇论文,很受重视,他要去你的地址。我们会常写信的,你也要常写信。信太慢了。小娃说这信好像绕地球一周才到我们家。还没有见到姐姐吗?她很久没有来信了。

峨放慢了脚步,指着路边一个凹处,说:“那里有一种草,我去看看。你可以休息一会儿。”她先用树枝敲打一阵,确定没有动物,走进草丛,采了几株,不想走出来时,却被一种藤蔓缠住了脚踝。嵋走近去想帮忙,峨把几株草递给嵋,自己拿出小刀把藤蔓割断。两人坐在路边石上,峨先取出随身带的小硬皮本,那也是一个准标本夹,把草株夹好,才去整理衣服。

下面又是娘的笔迹:

她拉动裤脚时,嵋忽然叫道:“腿上怎么了?”峨的小腿上,有一条殷红的伤痕,约有半尺长,创口很不整齐。“你受伤了吗?”嵋关心地问,伸手要去抚摸那伤痕。

我在考虑一个历史问题,我想它插不进你的生活。我们读的历史,都是写的历史,和真实是有距离的,能测量出有多远就好了。你们在创造历史,能留下你们创造的真实,又要多少斗争。——爹爹。

“一次从山崖上滚下来,幸好只伤了皮肉。”

下面是爹爹写的几行字:

峨推开了嵋,淡淡地说。因无医药,伤口感染,她病了一大场。峨认为这些都不必说。

家里少了你和姐姐,好像空了一大块。学校发薪水了,日子尚可。我们身体都还好,不要惦记。就是爹爹睡得太晚。他只有在晚上有时间写书。

嵋含泪颤声问:“你怎么摔的?当时旁边有人吗?”

我们收到你的信了。我们放心又不放心。你虽然年纪小,却素来有主见,能独立。听大姨妈说,颖书也调到永平医院了。有颖书在那里,又有之薇在一起,凡事总有个照应。玮玮哥在保山教练通讯兵,我们已把你的地址给他,也许你们能见面。你睡得够吗?吃得饱吗?尽可能不要睡得太晚。

“我在山崖边采标本。那是在一片花海之间,没人见过的花海,你能想象吗?”峨微笑,“我看见高处有一丛花,样子很不同,便往上爬,要去采。一脚踏空,摔得很重。后来老吴他们来找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嵋儿:

“后来你找到那丛花吗?”嵋说。

昆明来的,是爹爹的笔迹。爹爹和娘还好吗?小娃呢?还有无因。嵋几乎想扔掉饭盒拆看来信,但只好忍着,捧着饭盒和信回到宿舍。取出了信纸,在枕上把它抚平,先看见一个“嵋”字,略略一惊,她几乎已经渐渐忘记自己是嵋了,她只是孟灵己,一个伤兵医院的杂务人员。

“大家都去找了,但是没有。那也许是个新亚种。”峨喃喃地说,似乎在自语。“那是什么?”路旁又一种草吸引了峨的注意。她没有去采,只站定,端详了片刻。

“孟灵己,你的信。”收发兵递过一封信来。

两人继续下山。峨不觉又走得很快。嵋勉强跟上。天色已晚,快走可能是必要的。嵋想。

嵋和之薇端着装满饭菜的饭盒从食堂出来,走回宿舍去。现在她们常常把饭拿回宿舍,这本是不允许的,不过很多护士都这样做。

到米线小店时,天已全黑,电石灯的火焰突突地跳着。她们仍要了两碗豆花米线,嵋不时抬眼望着姐姐,峨只看着米线。从云南驿来的卡车带走了嵋,她们不知何时再相见。

一个月过去了,上次的小战斗结束了。医院的工作相对地说不十分紧张。一部分人员得到一天假期。因上午大扫除,直到中午才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