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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节

又见手术室的医士扶了那护士出来,慢慢走到护士台前坐下。

一个护士跟着丁医生进了手术室,要做术前的准备工作。嵋愣在门口,忽然听见丁医生大声说:“你怎么了?”

医士说:“她头晕,她有这毛病。”

停了一会儿,丁医生从病房出来,说:“马上手术!”

这时夜已深,显然做手术的人手不够了。丁医生走出来,见嵋愣在那里,说:“你上过救护班吗?你来帮着清创。”嵋便随着进了手术室。

护士长大声说:“不能喝水,知道吗?!”

那房间设备简陋,房顶挂着两盏汽灯,很亮。要做手术的是那位要喝水的伤员,他已昏迷,他的左上臂受伤,创口腐烂,正在高烧。

这是嵋第一次来到病房,新来的几个伤员在呻吟,一个在呻吟中迸出几个字:“水——水——”嵋想找点水,被护士长喝住了。

这里除了丁医生和那位年轻的医士外,只有嵋。她机械地,可是相当灵巧地照着医生的吩咐做着一切,她把刀、剪、锯等用具依次递上,直到一只手臂离开了它的主人。手术完了,嵋好像从一场大梦中走出。

人们穿梭般走来走去,很快集合了一小队人出发了。嵋跟着丁医生到病房检查。

丁医生拭去额头的汗,有些遗憾地说:“伤口发炎好几天了,不然不至于全部截去。”然后看看嵋,说:“你不错。”又看看医士,说:“小洪,你也不错。”

“陈院长到保山去了。”颖书说,“我可以带医疗队去河谷。”

嵋和洪医士把伤兵推回病房,她想留下守护,洪医士说他会来看的。

走廊里灯光很暗,严颖书和丁医生在商量什么。

医院暂时落入了沉寂。嵋慢慢摸回宿舍,却怎么也不能入睡,也不能思想,她只想扑在母亲怀里哭一场。哭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抬担架的都是民夫,他们熟练地把担架抬到病房,又帮助护士将伤员抬上床。之薇不再理嵋,和护士们一起迅速开始工作。

次日清晨,嵋想到病房去看看,因知道不应该乱走,便还是直接来到山房。她看着已经相当整齐的新病案架,想着应该建立一些必要的制度,一边继续整理病案。

两人跟着丁医生到前面,见人们正抬着几个担架进来。两人急忙跑上去要帮忙,却插不上手。

颖书等下午才回来,又带回几个伤员。走廊里都摆了床铺。

丁医生说:“来伤员了,要取血化验。”

一天很快过去了。嵋回宿舍时,到病房张望,她寻找那个刚做过手术的伤员。他仍在高烧中,微微睁着眼。嵋知道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有人在外面叫李之薇,出来看时正是丁医生。

一个护士走过,说:“你在这点干什么?”

嵋说:“我也这样觉得。”

嵋说:“想给他喝点水。”

之薇说:“丁医生知识很丰富,人也和气。显然比别的人水平高。”

护士递给嵋一块棉花,让嵋用棉花蘸了水,轻拭伤员的嘴唇。

嵋有些不高兴,说:“那就不对。”

伤员的眼睛睁大了些,闪过一线亮光,嵋心上一阵安慰。

之薇说:“严颖书不会让你做的。”

又过一天,嵋很惦记那伤员,巴不得早一些去病房看望。黄昏时,她在山坡上走了几步,采了几朵野花,这里随时都有不知名的野花。

嵋说:“我把那些乱东西理好,就不需要很多时间了,还是可以参加一些护士工作。”

她用一张旧纸罩着这束花,走到病房门口。那张床已经空了,她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邻床的伤员用力说:“他死了。”

之薇说:“我在化验室听说,一起来的人都有了事,可是医院的人手还不够。过两天听说要有人往保山一带去,工作就更紧了。”

嵋愣了一下,仍把手里的花放在空床边的小几上,默默转身回到宿舍。她应该去安慰别的伤员,可是她一时做不到。

当晚,嵋和之薇坐在床沿上,交换一天的情况。

这些伤员的去处是小苍山另一侧的坟场,这片土地是他们用生命保卫下来的。他们就葬在那里,多少中国人葬在那里。

嵋看着一个个名字,心想:是他在叫疼吗?是他要水喝吗?这里距病房较远,听不见任何声音,战争似乎也远了。

一批伤员要出院了,这是一件快乐的事。医院开了欢送会,“嗝儿”院长给伤员们发纪念品,致词说:“你们都是有好几条命的,受了伤没有死,路上经过转运也没有死,到这点经过治疗也没有死。可合?以后你们还会有好几条命的。”

嵋一面整理,心里一阵阵悲哀。她来不及一张张看,只把它们整齐地摞在屋角。她想,只要有地方放就不能扔掉。有些材料较新,它们的主人大都仍在医院。两年来,两岸常有小规模战事,西岸的游击队也很活跃,不断有伤员送来。

出院的伤员中,有很小一部分还要回到前线,全院人员向荣誉军人鞠躬致敬,特别又向返回前线的几位军士深深地鞠躬。

那年日寇大举向滇西进攻,我方在怒江对岸拦击,后来撤过江来,有些伤员辗转到了这里。一部分人已经不在人世,一部分已经出院,都留下了材料。这些材料显然是很不全的。有的连名字也没有,只有番号。

嵋问颖书:“荣军怎么安排?”

嵋立刻把山叫作“小苍山”,把这简陋的小屋叫作“小苍山山房”。她要写信告诉无因,可是到现在她也没有给无因写信。她开始整理那些乱糟糟的文件,把它们分门别类,首先是要整理好病案。

颖书道:“楚雄有一个荣誉军人院,昆明也有,别处也有的。”

颖书离开了,嵋领了东西,再次回到资料室。小屋在山坡下,背后的山就是刚来那天晚上见到的,白天看来倒也不是崇山峻岭。山坡长满了各种植物,一片叶子花林开得正盛。

这时,丁医生走过来问嵋:“你能帮助翻译英文资料吗?”

颖书又叮嘱嵋去领手套、口罩和一些文具,最后说:“三姨妈不知怎样不放心呢。”他没有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工作了。

“我试试看。”嵋说。

那人其实是到前线接伤员,中流弹身亡。颖书不愿意说“死”字,恐嵋害怕。嵋倒没有注意,她全心想着怎样给医院建设一个新的、有用的资料室。

丁医生递过一份材料。这么好的纸,嵋心想。

颖书抱歉地说:“原来有一位管这些材料的,前些时候走了。”

一连两天,嵋全神贯注对付这份材料,那是国际救护组织来的一份类似伤兵救援条例的东西。头几页还好,渐渐生字多起来,她译不下去,望着窗外发愣。

他们谈了一会儿,颖书引嵋走出病房的院子,看见山脚下有两间平房,并不相连,相隔十来米,一间便是资料室了。里面很乱,过去的档案和新来的材料都堆在一起,嵋站在当地,愣了一会儿,试着找下脚的地方。

“你从哪点来的?”忽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一个干瘦的、黑黄的人就像一片枯叶站在窗前,很郑重地向她发问。

丁医生神色疲惫,整个的人显得很干瘪。嵋觉得他至少已经工作二十年了。

嵋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问道:“你是谁?”

颖书介绍他姓丁名昭,是这里最好的医生,成都华西医学院毕业的,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了。

“我是惠通桥来的。”那人说。又问:“你从哪点来的?”说着到了房门口。

这时一位高而瘦的医生走过来,向颖书说:“手术室的消毒设备太差了。有一个伤员的病案找不到,现在连姓名也不清楚。”

嵋下意识地用椅子把门顶住,那人并不想强行进来,仍是喃喃自语:“我是从惠通桥来的。”走开绕过山脚去了。

颖书不看她:“这里有这里的办法,你还是和资料打交道的好。我们都商量过了。”

惠通桥,嵋是知道的。那一年在怒江西岸激战后,我军撤过江来,果断地炸毁了惠通桥,浩荡江水把敌军拦截住了。有些士兵没有来得及过桥,随着桥身落进江水。

嵋说:“如果需要护士,也可以做的。我听见伤兵叫着要喝水,到现在也不知道喝到了没有。我想我可以为他们做些小事情。”

“从惠通桥来的”,说这话的一定是那次战役的参加者。那么这奇怪的人大概也是荣誉军人。

照颖书的想法,嵋这样的人是属于“锦上添花”一类,现在需要的是“雪中送炭”。不过他已经安排好了,让嵋去管理病案和资料。

嵋搬开椅子,走出门,向山脚走去。她穿过一片叶子花林,远远望见那一片坟墓,只觉得一片白光。走近时,见每个坟墓前面都有一小块白石,没有名字,也没有做成碑,只是一块石头,被高原的阳光照得发亮。

“我真的很无用?”嵋有些沮丧。

坟场的另一端有人声。嵋站住了,停了一会儿,见几个人绕过一个个坟堆走过来。是严颖书领着几个老兵,这些人都是留院服务的荣誉军人,有的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有的架着拐杖。

“是的。这边的医院要发展也需要整顿,把我调来了。你看我成了医疗方面的管理人才了。”颖书有些自得地说,“你不能在会计室,那是个是非之地。我想不出你能做什么。”

颖书看见嵋,有些奇怪,走过来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么说我没有记错,我记得你是在楚雄。”

嵋说,刚才见到一个奇怪的人,他不说话,只说是惠通桥来的。那些老兵互相看看,一个说:“就是他了。”

他让嵋坐下,开口说:“我调到这个医院了。”

“你知道炸惠通桥的事?那是万不得已的做法。”颖书说,“当时一起随军过江来的还有民夫,他们亲眼看见没有来得及过桥的人被滔滔江水卷走,也许正是他的乡人、兄弟。当时江岸上就响起一阵哭声,这在战争中是很少见的。后来,竟有几个人出现了精神障碍,想来是极大的悲痛和恐惧所致。”颖书说话间,几次用手抚腰,“你见到的人姓战,是怒江西岸潞江县的民夫,他随军撤过江来,在医院治疗过。”

嵋和之薇以为颖书会来看她们,他却没有出现。从护士们口中知道严主任到医院不过半个多月,为人谦和。过了几天,他才到嵋坐的小桌旁,领嵋到医务处,那里正好没有人。

“从惠通桥来的。”嵋想了一下说,“他大概永远记得炸桥的那一刹那。”

院长讲话后由严颖书介绍医院的医务情况。嵋不知道颖书是否学过医,听来倒也头头是道。

颖书说:“他失去了全部记忆,只记得那恐怖的一刻,所以不停地说。治疗没有能让他完全恢复正常,现在留在这里照料坟场。那时为了阻止敌寇进攻,特地成立了破路工程处,从长官司令部调来专人指挥,征调了数百民夫。他们挖断公路、炸毁桥梁,炸惠通桥就是最大的破坏。也只能这样,才阻挡了敌军。”颖书说着,望着远处,又说:“他就住在山脚那边,你不可以去。”

这句话嵋很久都记得:“饭么,饿了就会吃的。”不过,也不像说的那样容易。

嵋想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但知道不能问。

好像回答她的想法,院长说道:“这里是伤兵医院。可合?这里住的都是荣誉军人,老实说,荣誉是一个词。你们遇到的现实,照你们学生看来,可能很残酷、惨烈,可能让你们吃不下去饭。这都是小事。饭么,饿了就会吃的。”

颖书不等问,自己说道:“我们来看看这边的地,”他指一指稍远处一个斜坡,“看能不能盖几间病房。”

嵋想:最重要的事,就是应该让他们不要惨叫,不然这算什么医院。

多盖病房意味着要容纳更多的伤兵。嵋心上沉甸甸的,低声问:“我可以走了吗?”转身走了几步,又被颖书叫住。

讲完后,院长又做了补充:“近来在保山西南,发现一股鬼子兵,打了一仗。可合?这不过是零星接触,伤员还不多,我们要做艰苦工作的准备。”正说着,外面忽然又响起了惨叫声。

颖书先说:“丁医生问你愿不愿意去手术室?他说你能帮得上忙。”

他说,敌人占据了怒江西岸的腾冲、龙陵等几座城市,切断了外国援华物资的通道,和我们隔岸对峙已经两年。现在欧洲战场形势大好,我们的任务是准备反攻,把敌人赶出国门。

嵋有些诧异,说:“你是问我自己的意见?我怕手术室。”

院长接着说:“这是医务处主任。”又介绍了两个人,他们倒真是来巡查的。一位点点头,没有发言;一位简要地报告了战争形势。

颖书说:“老实说,我也怕,你还是在资料室做吧,你做得不错。不久,还会有新的医生来。”停了一下,随口问:“李之薇的工作怎样,她习惯了吗?”

嵋几乎叫出来,连忙停住,心想,他是到这里巡查吗?

嵋抬起眼睛说:“她很好,似乎比我更能适应新的环境。”

当时,院长讲完概况,介绍坐在小桌前的几位军官。嵋一直低着头,忽然听见严颖书的名字,抬头一看,果然是颖书站起来。

颖书道:“这样就好。你回去吧,不要出来闲走,我会来看你们。”他走开了,肩宽背厚的身体有些佝偻。

后来之薇说,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咯活、咯活”。让之薇一形容,嵋觉得听见的好像是打嗝儿。两人不去考究院长姓名,有一段时间暗自称他为“嗝儿”院长。

嵋回到小苍山山房,又拿起那份英文材料,生字依然在那里。

院长简单讲述了医院的历史和现在的规模,他有一个口头语,几句话间便插一句:“可合(对不对)?”照云南乡音是“咯活”。

“应该有一本字典。”她想。她仔细读了好几遍上下文,精神却不能集中,耳边断续响着那一句“我是从惠通桥来的”。

之薇也看见他,心想:这分明是严颖书。两人不好招呼,对望一下,算是注目礼。

她把英文材料放在一边,去摆弄那些病案。现在这些病案比以前清楚多了,完整多了。她将新入院的伤员病历重新誊写了一遍,抬头见天色已晚,便起身整理桌上什物。

一个宽肩厚背的年轻人拿起新到的人员名单,翻了几页,忽然抬头往听众这边看,他先看见了李之薇。

有人敲门。嵋想,怎么没有看见有人从窗外经过。

一天上午,医院开大会,院长讲话。一间大房间坐得满满的,前面摆了两张小方桌,几个人围坐着,那是医院的领导集团。

“是我,”门外的人说,“我是丁医生。”

晚上,嵋伏在床上给家里写了信,也给峨写了信。这里的山和点苍山是不是连着?因为灯光太暗,她一手拿着硬纸板凑近了灯光,只能写简单的信。她也给庄无因写了几行字,她想象不出无因在这种环境里会怎样,写完她又把信纸撕掉了。这里的邮差两三天来一次,信都交给收发,若是不交就会错过,要等下一班了。

嵋连忙开门,见丁医生立在门外,递过一本书。

那人有些不耐烦,说:“再过几天你就听不见了。我们都听不见。”

嵋接过一看,是一本医学英汉字典,高兴地说:“我正需要字典。”

嵋又忍不住问斜对面的人说:“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吗?”

丁医生说:“这还是我从成都带来的,凑合用吧,不打搅。”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也可以下班了。”

又过了一阵,又传来另一种惨叫,一种挣扎的、声嘶力竭的惨叫。

嵋站在门前,见丁医生往坟场那边走去,心想他大概也是从那边来,不知去做什么。

那人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不要管,你管不了的。”

这时视线所及,都被小苍山的阴影遮蔽,天上落下和地上升起的同是一种沉重。嵋愣了片刻,迅速地收拾好东西,锁好屋门,快步向宿舍走去。

嵋忍不住向坐在斜对面的会计说:“我去给伤兵倒水好吗?”

过了十来天,果然来了两位医生。两人都从昆明的一所医学院来,姓张的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人颇木讷,他不愿做外科,也不适合做外科。永平医院内科一直没有像样的医生,他去倒也合适。另外一位姓哈,叫作哈察明,相貌端正,眼睛很大,似乎很能干,知识比洪医士多。他进了外科,丁医生很高兴,可是不久,就发现哈察明为人有些特别。

“我要喝水!”忽然传来一声清楚的呼喊,这呼喊很有力气。嵋本能地想起身去倒水,随即管住自己不动。那呼喊重复了几次后渐渐低了下去。

一天,丁医生和科里几个人讨论伤员情况,结束后,哈察明留下来,很神秘地对丁昭说:“昨天我看见护士长递给严主任一条花手帕。严主任好喜欢哟。”

过了两天,之薇开始取血了,嵋也进了会计室,在门边一个小桌旁坐着,桌上有一架算盘。嵋心想我至少会打算盘,多打几遍好了。可是没有多久,有人把这算盘拿走了。“借我用用。”他说。嵋只有呆坐着。

丁昭很奇怪,说:“那又怎样?”

嵋摇摇头说:“我在一个房间里坐了半天,连会计室的门都没让进。有一位军医来问了几句话,全不着边际。”

“事情都是从小处开始的。”哈察明说。

下午之薇到化验室,先帮着洗瓶子,晚饭时和嵋坐在一起,告诉她说:“我已经在为抗战工作了。”

丁昭道:“我只知道严主任做事公正,护士长工作负责。你说的和工作有什么关系?”

嵋想若是颖书在这里就好了,随即自己又为这种想法觉得惭愧。

哈察明笑说:“就是要从小事看一个人啊。”

嵋说:“他在楚雄的医院,这里已过了大理了。我不记得那些番号。”之薇不语。

他大概还向别人说过这事,有几个护士知道了,告诉了护士长。这护士长姓铁,三十多岁年纪,像一般护士长一样,头脑清楚,手脚快当,嘴上也来得,医院上下都称铁大姐。

“你那表哥是不是在医院?”之薇怯怯地说。

一个傍晚,在食堂里,大家正坐着吃饭,护士长叫哈察明站起来,大声对他说:“我给伤员缝腰带,顺便也给严主任做了一条,因为他腰疼。这犯了什么戒?哪来的花手巾?你造的什么谣!你不是叫哈察明吗?你可没察明白。”大家都笑了。

一个护士对嵋说:“你们不用到病房,是万幸的事。伤兵很难伺候,像你们这样的小姐对付不了的。这是照顾你们了。”嵋一时觉得自己很无用。

哈察明并不觉得窘,喃喃道:“反正是给了一样东西。”

“咋个整?”嵋自语。

一个护士大声说:“我还看见你刚刚拿了一碗米饭呢。”

之薇对化验倒觉胜任,她们在曲靖学习过,可是没有学过会计。她也替嵋发愁,说:“不光是对错的问题,任何单位的账都是很难弄的。”

别的护士也要说话,铁大姐制止了。

嵋无言以对,见到之薇时忧心忡忡地说:“我一定会算错账,怎么办?”

以后又有类似的事。哈察明简直是谣言制造者,可是他并不是存心如此,只是他这样看,也这样想。

谈话的人说,医院需要会计,你不是学数学的吗?

嵋和之薇说他察而不明,好像哈哈镜照人走了样,恰好他又姓哈,很快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哈哈镜。

第二天,经过谈话,嵋和之薇都有了工作。之薇到化验室,嵋到会计室,嵋很奇怪。

他还特别喜欢规劝别人,而且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被规劝者不听他的话就会大祸临头。

这是战争。嵋只有这一个念头,用这个念头解释一切。

一天下午,他到小苍山山房来,给嵋送一份资料,自己坐下,说:“听说你是哪位教授的千金,亲戚都是达官贵人。”嵋只管看那些材料,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哈哈镜面有得色地说:“你可不能自高自大啊。我知道你昨天在大门口和人吵架了。”

不久喊声消失了,嵋再也不能入睡,她看着外面的亮光,还是不能思考、不能感慨,也没有一点儿感伤。

嵋诧异地问:“我什么时候和人吵架了?”

一阵尖锐的呼喊把嵋惊醒了,同房间从昆明同来的两个护士也都坐起来,她们开灯,灯不亮。又一阵喊叫声传过来,她们渐渐明白了,那是伤兵。他们是不是很疼?是不是要什么东西?可是她们不能随便走动,这里有军纪。

“你自己想想嘛。”哈哈镜又做神秘状。

两人默默地对望一眼,嵋便提着行李走到另一个房间。这时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睡觉。她来不及思考、感慨,一下子就跌入梦乡。

嵋想了一下,不禁笑出声来。她昨晚在食堂门前向一条觅食的狗说话,问它可吃饱了。炊事兵很奇怪,问她和狗有什么说的。声音很高,竟被发展为吵架。

他们走进门,有人领他们到旁边一个小院,那是女兵宿舍,嵋和之薇很自然地把行李放在一起。领队的人说:“不对,李之薇在这间屋,孟灵己在那间屋。”

遂问:“你还要造多少谣?”

一会儿,忽然到了一片平地,先看见一座高山,好像他们正在上面走的山又长高了,在黑暗中很雄伟;再看见低矮的房屋,显得有些畏缩。

哈哈镜不快地说:“说话要谨慎。吵架内容我都知道,你一定是嫌给的饭菜少了。”

来接的人建议走小路,说那比公路近得多。小路有石阶,崎岖陡峭,大家一步步向上爬,没有人说话。

嵋哭笑不得,不再理他。后来嵋和之薇分析,说哈哈镜有时是认识问题,对一件事看法过于偏执;有时是捕风捉影,甚至无中生有,只能说是想象力太丰富了。

旷野的夜很亮,没有月亮,星星也不多,但是草木、山峦似乎都发着微光,显出柔和的轮廓。

他在医院很快成为特殊人物,只是工作尚可。大家知道他的特点,都敬而远之。丁医生认为永远不能让他独立做手术,根据他“洞察一切”的眼光,说不定会将不该切除的器官切除下来。

她们从曲靖上车,车在路上时常抛锚,修了半天修不好,只好换了一辆车。三天以后才来到永平郊外一座小山下。山坡并不高,车子不能全始全终,开到半坡,又抛了锚,再也发动不起来。同车来的有十多名学生,还有从昆明医院里抽调的人员。大家都下来,提着简单的行李向医院走去。

嵋觉得哈察明像一个人,过了许久才想出来,他像《老残游记》中的王姓清官。王太守自命是清官,把他认为有问题的人都用站笼站死。嵋向之薇和丁医生说《老残游记》,可是他们都没有看过。嵋只好自己分析:这样的人一方面很偏执,一方面缺乏同情心,后者是主要的。

在大理和永平之间,离大理较近的山坡上,有一座伤兵医院。这里原是一个仓库,从一九四二年开始改建,经过一年多的修整,现在是一所正式的医院。这就是孟灵己和李之薇要去工作的地方。

嵋想着,有些头痛:前面还不知有多少人和事呢,哪里管得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