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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节

说着,把睡着的婴儿放在床上,自己动手操持,煮了一锅饭,先盛出米汤加上蛋黄搅匀,这是婴儿的食物。峨饶有兴致地帮忙,不时把锅碗碰得叮当响。

家馨觉得心情轻松些,说:“你能做什么,我还不知道。请坐,喝茶。”

家馨瞪她一眼,她连忙声明:“我们一直是集体伙食。”

峨检查家馨的厨房,找出米、面、饵丝等物,说:“我替你做点什么?”

两人又找出些腌酸菜,就着米饭吃了,都觉得味道不错。

家馨摇着婴儿,道:“话是这样说。”

下午,植物所同事送来些肉、蛋、蔬菜。峨见大家对家馨很关心,自是安慰,等人走了,打趣地说:“怎么上午不送来?”

峨安慰道:“你从来功课就好,现在,不是周弼的工作里有你的一份力,而是你的工作里有周弼的心愿,有他的一份,更有意义了。你说是不是?”

家馨答道:“这样正好,省得我麻烦。”

家馨说:“我负责的那一部分,进度很慢。我要照料家,照料孩子,工作算是处于中间状态。有时,我想只要周弼有贡献,也就行了。没有了周弼,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婴儿醒了,自己咯咯地笑。两人盘桓了大半天,峨自回家去。

峨打量吴家馨的小家,家具简单,布置宜人,一定曾是极幸福的小窝。墙上挂着些植物标本,认得其中两株还是那次去西山实习,周弼采的。因问家馨,她参加的那本《云南植物分类细目》进度怎样。

峨在家中住了一周,和碧初一起,为吴家馨的婴儿做了几件小衣服。假期中嵋担负着大部分家务,这几天大显身手,用简单的原料做出可口的饭菜。一家人融融泄泄,十分快乐。碧初脸上常带笑容,显得愉快而满足。

家馨说,她进城时要去看萧先生,再谈一谈工作的事,约峨一起去。峨坚决地摇头,说分派给她任何别的事都可以。家馨盯着她看,也不再提。

弗之对她说:“看见你高兴我也高兴,可是又有些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最好去北平工作。”峨说。

碧初马上懂了,说:“因为能团聚的人家不多?”

家馨微叹,说:“日子过得真快,他三八年就毕业了,到战地服务团做过几年,现在到北平了,几个月前有信来。”

弗之道:“而且不能团聚的人家还要增多。”说着,长叹一声。

“好像见过。”峨寻思,“那年,他和我们一起去劳军?以后,很少听你说起。”

峨在家中很少出门。一天下午,她到生物系去办事,回来时已是薄暮。斜阳轻柔地笼罩着腊梅林和大戏台古旧的门,稍远处那片荒废了的菜地,绿草葱茏,野花从草中探出头来。她慢慢走着,看着,忽然看见萧先生从大戏台台阶上走下来,风神潇洒依旧,不觉心头一震,加快脚步要走进腊梅林。

“我的哥哥吴家毂,你记得他吗?”家馨说。

“孟离己!”子蔚唤住了她,“你好吗?”峨站住,没有回答。子蔚稍稍走近说道:“你的工作很好,我知道的。最近关于高山杜鹃的论文,我也听说了。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

“换个环境也好。”峨说。心想,本是两个人的世界,只剩了一个人,怎能忍受。

峨抬头看着子蔚坦诚而友好的脸庞,时光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低声说:“谢谢萧伯伯。”转身走进了腊梅林。

“我不想留在昆明了。”家馨说,“萧先生来看过我,我已经提出离开植物所,到北平或上海去,萧先生已经答应帮我安排。”

峨要回大理去了。碧初希望她能住到全家人走,峨说:“我不能一个人送你们,还是你们送我吧。”正好永平荣军院有车,全家人眼睁睁看着峨走了。

峨觉得有些刺心,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峨走后,孟家有几天没有买菜。这天,嵋出去买菜回来,提着菜篮子走进腊梅林,后面赶上一人,接过嵋手中的菜篮子。

家馨说:“你不知道,周弼有多么好。只有做了自己的丈夫,才知道有多么好。”

“我来拿。”那人说。

峨说:“你不要哭了,你怎么不招待我,我是客人啊。”

嵋转头看,见这女子穿了一身蓝布裤褂,很是干净利落,正是青环。

婴儿不喜欢峨的怀抱,扭动着伸手要妈妈。家馨只好将她接过,仍哽咽不止。

嵋高兴地说:“你来了!你怎么样,还好吗?”

峨让她哭了一会儿,才说:“世界上的事,谁也想不到。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只有对付。”

青环离开严家后,在龙尾村姨妈家里住了一阵。现在来,是有一件大事和碧初商量。

家馨正抱着婴儿,坐在桌旁看一本资料。见峨来了,伸手把婴儿递给峨,自己掩面哭出声来。

碧初在房门外洗东西,看见青环很高兴。

车到站了,峨向植物所走去,路上遇见两个熟人,都对周弼和吴家馨深表同情。

“我来洗。”青环蹲下来,抢过碧初手里的衣服就洗。

在一个转弯处,走着一对青年男女,男子不时拉一拉女子,让她靠近些。峨忽然想起仉欣雷,那一对青年男女好像就是自己和仉欣雷。在去龙尾村的那条路上,仉欣雷掉下了山崖。他究竟算是自己的什么人啊?自己在心中,只因歉疚而给他的一个地位,他乐意接受吗?

碧初笑笑,便把小板凳让给了她,自己检点着菜篮,见有蚕豆,遂坐着剥豆,一面随口问:“龙尾村那边的人都好吗?”

峨一路想着周弼和吴家馨。没想到胜利到来,吴家馨的小家却破碎了。用枪屠杀自己人民的政府,不准人说话的政府,还能维持多久!

“比打仗的时候算是强些。”青环想了一下,“可是现在还要打仗,谁知道往后会怎样。”

次日,峨去看吴家馨,到东门坐马车。现在的路已经好多了,马车还是两边两排座位,中间放着小板凳,却也干净整齐多了。路上行人,提篮挑担的、空手赶路的,一个个从车边向后退去。

碧初叹息道:“老百姓苦啊!你还进城找事吗?”

碧初在房中大声说:“不准说话了,该睡了。”峨、嵋才安静下来。

“我来和你家商量一件事。”青环素显黑黄的脸上透出一点红晕,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才热闹。”嵋说。

“你的婚姻大事?”碧初问。

峨喃喃道:“天下就有这种造谣专家。”

“你家猜着了。”青环只管洗衣服,洗完晾好,坐到碧初身边,拿起一粒豆,慢慢说:“我在宝珠巷认识一个人,名字叫苦留,前两年去当兵了。打走了日本鬼子,他在军队里也是个官了。上星期他来找我,说他不当兵了,逃出来了。他不愿意打自己人,要和我结婚,有个家,过安生日子。”

嵋道:“我在驿站遇见她,她说无因常到咖啡馆去。有一天,我和无因走过咖啡馆,知道他只陪庄伯母去过一次。”

青环说着,想起那天苦留来时,她正在金汁河边洗衣服,苦留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苦留说,我在村子里到处打听,总算找到你了。三言两语,就提出结婚,又把她吓一跳。她想着,不觉微笑。

峨道:“不是老实人。”

这时,碧初问:“你心里觉得他怎么样?”

嵋告诉峨到土司府的情况,想起瓷里土司问起吕香阁,便说:“姐姐,你说吕香阁是什么人啊?”

青环道:“我从来都觉得他很好。苦留是保山大轰炸的孤儿,比我小两三岁呢。玹子小姐认得的,他常到宝珠巷去,小姐也觉得他不错。”

晚上,嵋在床边加了一块铺板,和姐姐挤着睡。两人迷迷糊糊,说几句话,睡一会儿,又说几句。

碧初说:“这是喜事。”

合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姐姐也有几分像出家人,却不敢说出。

青环接着说:“没想到,前天又有一个人来找我,也要和我结婚,这人你家认识。”

说起大姨妈出家,峨说:“大姨妈从来就像个出家人,她选择对了。”大家都觉得这话有理。

碧初道:“我认识?是谁?”

峨说:“真没想到周弼这样勇敢。”

“是柴发利。”青环说。

弗之说,特务暗杀,实际的目标是江昉,周弼保护了江先生。大家更觉周弼值得敬重。

“柴发利?”碧初有些诧异,说,“他是个正经人,现在自己开着饭馆。可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怎么想起来找你?”

话题转到昆明的形势,特别是最近的周弼遇害。峨也知道报上所谓中流弹是谎言。

“我在你家这里遇见过他,后来他又到宝珠巷去过两次,我也不知道他有这个意思。他对我说,有人给他提亲,他想先问我,如果我愿意,他就回掉人家。”

大家谈着别后情形,很是快乐。

“这么说,你有两个求婚人。”碧初微笑道。

嵋说:“你不知道,我到土司家里去过呢。”

“他们都希望快些决定,我也不想在姨妈家常住。可是,跟谁呢?玹子小姐又不在,我只有和你家商量了。”

峨说:“你见过几个白族建筑?”

“你和苦留认识好几年了,你喜欢的是苦留,对不对?”

嵋高兴地拿着针线包左看右看,说花朵的风格和白族建筑有些像。

青环微微点头。“可是,姨妈说苦留从部队逃出来,自己都养不活,跟着他只有受罪。柴发利年纪虽大一些,可是有生意,有钱,生活有靠啊。”她剥着豆,继续说:“他们都是好人,我说,我的命硬克亲人,他们都不在乎。”

晚饭后,峨打开帆布包,取出两个大理石镇尺,一长一短,是送给弗之和小娃的;两个绣满花朵的针线包,是送给碧初和嵋的。

当时说这事时,柴发利只说没有关系。苦留说:“我的命更硬,打了这两年仗,也没有死。凶煞恶魔的日本鬼子我都不怕,你的命能硬到哪里去?”青环想着,又不觉微笑。

峨道:“娘是说回北平去?除非把点苍山也搬了去。”

碧初说:“你也是好人,把这话说在前头。”想了想说:“苦留不是一般的逃兵,他是不愿意打自己人。你还是问问自己的心。”青环低头不语。碧初又说:“若要心安,就嫁苦留。若要身安,生活有靠,就嫁柴发利。能决定的只有你自己。”

碧初试探地说:“北平也有植物学一类的工作。”

青环思忖了片刻,抬头微微一笑说:“我明白了。”不再谈这个问题。进屋去帮着收拾了一阵,和嵋说了几句话。说到村子里木香花开得盛,金汁河水很清,村里人还能记得嵋与合子的小时候。

弗之又问:“有没有考虑过在哪里工作?”峨说没想过。

碧初手上刚好有一点弗之的稿费,便拿给青环。青环不肯收。

弗之问起她的工作情况,峨说:“现在越来越觉得植物的奥秘探究不完,我一生的力量能做到的也是很有限的。”

碧初说:“这是贺礼啊!哪有不收的。这些年,我们三姊妹家你都帮过了,你的终身有托,大家都高兴。”硬把钱塞在她衣襟口袋里。

家人团聚,简单的菜蔬不啻山珍海味。峨知道父母很快要回北平,特地找机会回家看看。女儿这样想就让父母感动,何况峨就在眼前。大家看着她,好像看不够。

青环推不过,只得收了,深深鞠了一躬,说她决定了就来告诉,告辞走了。

峨注意到,小娃确实长得很高了。嵋看起来也很高,比在大理那次见面又长了,也好看多了。

嵋在房间里听见碧初和青环的谈话,觉得世界上的事,大都不能两全,能有一全也很好了,只是心安和身安不能相等。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碧初说她真是经过事的,真长大了。

“谁说我是小孩子,我都比你高了。”合子回道。

嵋又告诉碧初,她在前方见过苦留,是个很好的年轻人。母女谈论,青环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是社会进步了,只不知青环有没有勇气去过没有根基的生活。

嵋很快让了说:“不和你小孩子一般见识。”

晚上,碧初和弗之说起青环的事,弗之叹息。

嵋要给姐姐盛粥,小娃来抢,说他要盛,两人争了起来。另外三个人看着笑。

碧初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也是这样想。”

碧初嗔道:“什么话!”

弗之道:“你说说看。”

峨说:“我不回来,你们正好一人坐一边。”

碧初说:“你在想,怎么峨还没有求婚人。”

峨坐了一天车,一身是土,自去洗换。等换了衣服出来,桌上已经添了一副碗筷,新添的炒鸡蛋,嫩黄耀眼。嵋和小娃同坐在一边。

弗之轻抚碧初的手,又是一声叹息。

大家围着峨问长问短,嵋跑到厨房,打了四个鸡蛋,倒进油锅里,哗的一声,满屋香气。

“也许我们不知道。”碧初安慰道,“但愿是这样。”

“只要人回来就好。”碧初说。

过了几天,柴发利来访。身边有一个女子,他介绍是他的妻子,这人不是青环。

峨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说:“我想信还没我快呢,就没写信。”

青环以后没有再来。碧初为她拣出几件衣服,也一直搁着,想是随着苦留不知到哪里去了。

四人各叫了一声,都站起来,意外的惊喜使得小屋仿佛陡然明亮了。嵋和合子跑过去接过姐姐手中的帆布包。

梁先生举行了一次数学讨论课,参加的人不多,都是高年级的学生,嵋也去了。还是那一间上常微分方程导论的教室。下课时,梁先生说,这堂课是在昆明的最后一课,这些教室完成了它们的任务。嵋想,这些教室确实老了,完成任务以后的老也不平凡。同学们走出教室,都说到北平再见。

“姐姐!”

冷若安和嵋一起走,冷若安说:“我想给你写封信,见到你就不用写了。”

“姐姐!”

嵋微笑道:“什么事?”

“好孩子!”

冷若安说:“我也要走了,和一批同学先到湖南,然后到上海,再到北平。”

“峨!”

嵋说:“我们在北平见面。”

“爹爹,娘!”声音很清脆。

冷若安道:“我觉得很幸运,要不是大学迁来内地,我大概不会出去做事。”

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人跨进门来。

嵋笑道:“你要谢谢日本鬼子。你会喜欢北平的,就像我喜欢昆明一样。”

“我们就缺姐姐了。”嵋轻声说。

冷若安道:“我也会想念昆明,就像你想念北平一样。”

“要是峨在家就好了。”碧初喃喃地说。

两人走到校门口,看见庄无因和一个同学在说话。

弗之和碧初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慰,又不约而同地想:要是峨在家就好了,就真团圆了。现在还有几家能够团圆啊。战争遗留的破碎还未修补,还要加上新的伤痕,什么时候能到头?

无因看见嵋,撇下那个同学走过来,问:“你今天还有课?”

孟弗之一家人,在腊梅林里用晚饭,四个人分坐在方桌旁。桌上摆着一盘炒豆芽,一盘拌莴笋。胜利的激动和欢欣已经渐渐平淡,内战的阴影和当局的高压手段让人心头沉重。

嵋道:“梁先生加授一堂课,讲复变函数,我是旁听生。”

碧初则说,经过抗战的艰苦,经过万千劫难,一家人还能团聚,没有缺损,就是最大的幸福。

冷若安解释道:“这是给四年级的一堂加餐,梁先生吩咐让孟灵己也来。”

“路,只能一步一步走。”弗之说,“无论哪一党执政,道路都很长。”

无因点点头,看着冷若安说:“我送孟灵己回家。”意思是让他走开。

“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了。”嵋说。

冷若安觉得自己还有话说,因孟灵己没有表示,也不好再赖着,便说:“那么,我们到北平再见。”自去了。

弗之对嵋说:“中国社会封建时期太长了,转变为一个民主社会,谈何容易。要不是日本侵略,国家的事情会好一些。”

嵋和无因沿马路走去,嵋说:“冷若安是玮玮哥的好朋友,玮玮哥临终时,他在场的。”

嵋知道,父亲也很苦恼,在这样的时刻,有良知的人都会苦恼。

无因不说话。嵋遂说了些刚才讨论课的情况,因讨论课上有一些题目是冷若安做讲解。更惹得无因不悦。

嵋特别清醒地感到,不能只抵抗外侮,也要反对国内的暴政。如果没有民主,国家是自己的国家吗?她常想和玮玮哥讨论这个问题。国家必须属于全体人民,不属于少数人,也不属于哪个党派。无论哪一个党派,无论是怎样的政府,都应以人民为前提,尊重每一个人。这才是玮玮哥献身的目的。

一直走到祠堂街,无因都没有说话。嵋并不在意,对无因笑笑,向祠堂大门走去。

碧初的笑容也抚慰着嵋。周弼的死让嵋十分震惊,因为吴家馨和峨的关系,周弼也是她的熟人,他在自己同胞的枪口前倒下了。

“嵋!”无因跟过来,好看的嘴角略有些颤动,“我很无聊,是不是?”嵋摇头,拍拍无因的衣袖,走进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