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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三节

碧初写了柴发利的地址,一面说:“就在金碧路上,很好找。”还写了托付的话。

尤甲仁笑笑说:“还要师母写个条子才好。”

尤、姚拿了条子去找柴发利,柴发利答应代办。后来,二人觉得价钱少,又想了别的办法。

碧初沉吟道:“这要问柴发利自己,你们直接问他好吗?”

刻薄巷中的另一家,数学系的邵为,自妻子刘婉芳出走后,便已搬到单身宿舍。他和几位青年教师结伴,决定走公路水路这一条线,可以饱览山河风光。梁明时慨叹自己行动不便,不然,也要这样走。

姚秋尔笑着说:“能不能也给我们办一办,我们东西不多。”

如意巷中有另一种发展。郑惠枌因有重庆画界的关系,已经走了。钱明经的收藏这些年没有起色,有些也已转卖。剩了几件家具、字画和玉器,他自有托付的人,那就是和美娟。这一天,两人约了在如意巷见面。

又谈了几句闲话,尤甲仁说:“听说师母这边带不走的东西都交给一位厨师处理,办得很好。”

和美娟不喜欢旧家具和字画,答应帮他转给合适的人,倒是问:“我记得你有几件很好的玉器,你要带走吗?”

碧初不便表示意见,说道:“先在天津住一阵也好,反正离北平很近,来去都方便。”

“真好的也没有几件了,那羊脂玉香炉我是要带的。”明经说,意义深长地微笑,轻抚美娟的肩,带走玉香炉当然是重视赠玉香炉的人了。“你看这红木太师椅,造型多么流利,我真想带回北平放到博物馆里去。可是,路太远了。”

姚秋尔接话道:“甲仁还有一位叔父在堂,甲仁是最有孝心的。”

和美娟思忖着什么人可以收容旧家具,口中说:“你认识瓷里大土司吗?”

“下学期的聘书还没有发。”尤甲仁说,“我们不好直接到北平去,想先回天津,看望老人。”

钱明经连说:“见过,见过。”一面想他到底何时何地见过。

这天他们来到腊梅林,不巧,弗之到学校去了。碧初让座倒茶,谈话无非是人员离昆的情况,车、机的安排等。

美娟道:“告诉你一件新闻,瓷里和吕香阁结婚了。”又补充道:“就是孟家的亲戚,开咖啡馆的。”见明经没有什么反应,在他手上重重打了一下。

刻薄巷中的尤甲仁夫妇早有离开昆明之意。起先因战局严峻,想要逃避,后来见滇西反攻胜利,便又留下。这时已安排好行程,特到孟家来告辞。尤、姚二人在大学中人缘很差。他们自视很高,常对别人做出点评,难免得罪人。弗之素来称许尤甲仁才学,碧初对他们也没有歧视。

明经嗫嚅道:“我觉得,我觉得瓷里像是——”他不好说完。

文林街上几条巷子也是一样冷清。蹉跎巷中的卫葑早几年已离开,以后,阿难随着玹子去了宝珠巷,又去了重庆。

和美娟倒是爽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本来是我要嫁他的。”说着,咯咯地笑了,“我要嫁他不过图个安逸,其实我心里有谁,你还不知道?”

柴发利大喜过望。来取字时,拉着嵋要她一句一句讲解。取回家去,特制镜框装了,挂在饭馆进门处,果然增加了不少文化气氛。

两人并坐在一张椅上,院中有人走动,觉得很不方便。大致商量好这些东西的去向,约好晚上在和美娟住处相会。

不恨我衰子贵时,怅望且为今相忆。

过了两日,孟家来了两位衣饰华丽的客人,带了不少礼物,这便是吕香阁和瓷里,来报告结婚的消息。

可怜为人好心事,於我见子真颜色。

弗之、碧初有些意外,还是为香阁终身有托而高兴。瓷里向弗之说了些仰慕的话,并说从此便是孟家的亲戚了。他将携香阁经缅甸到英国去,香阁很能干,对他一定会有帮助。

东归贪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

香阁话不多,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瓷里,十分贤淑的样子。她说绿袖咖啡馆已经卖出,她给自己置办了一份好嫁妆。

新欢便饱姜侯德,清觞异味情屡极。

“给你爹有什么要带的吗?”碧初问。

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

“爹——”香阁好像才想起来,“这样吧,就说我很好,不用惦记。”想了想,又说:“我会写信告诉他结婚的事。”

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瓷里说,《中国史探》已经抄录了几页,挂在墙上。听说又出了新书,想要一本。“名字叫作——”他迟疑地说,“好像是《自由之路》?”他看着香阁,香阁点头。

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

弗之高兴地把新出版的《论文集》赠他。瓷里举着书说:“我拿回去放在土司府里镇宅。”弗之知道他不会看,不过愿意用书来镇宅,也算难得。

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

香阁周到地问了全家大小情况,说以后总要回北平去,那也是瓷里向往的地方。

河冻味渔不易得,凿冰恐侵河伯宫。

孟、庄等几位先生,都要先到重庆候机。当时,自昆飞渝的航班是不定期的。一班飞机只有十七八个座位,买到票很不容易,一次最多两三张。恰巧有一周是三次航班,学校买到两次的票,每次三张。玳拉又买到一次,也是三张。两家人计划分为三批赴渝。弗之夫妇带合子,卣辰夫妇带无采,无因和嵋一批,还有一张票正好给吴家馨。

姜侯设脍当严冬,昨日今日皆天风。

李涟一家计划走公路赴渝,李太太身体不好,走公路太辛苦。碧初和弗之商议,最好能匀出一张机票。

碧初把破家当交托给柴发利。柴发利说物价涨得太快,回北平去也不见得宽裕,付了过多的钱。弗之特地为他写了一幅字,写的是杜甫的《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诗云:

“我可以走公路,”嵋说,“和李之薇在一起。听说那一路风景很好,还有黄果树大瀑布呢。”李涟夫妇都觉不妥。

地摊三三两两,有的摆出,有的收去,不过持续了四五天,却在昆明留下了长远的记忆。

无因知道后,便要让出自己的票,可是他和李家一起走很不方便。三家人讨论未得结果。

终于可以回去了,回北平去了。

事有凑巧,一个英国记者买了机票,临时有事不能走,将票让给了无因,行期就在次日。票还没有拿到,说是晚上送来。

“我要走公路。”晏不来说,“大概下星期吧。”

无因忙到腊梅林通知孟家人,他不无遗憾地对嵋说:“我们一起坐飞机多好。”

旁边的一家,是工学院教师的家属,一位中年太太已将杂物处理完毕,正在收摊,高兴地招呼晏不来:“我们后天走,你们哪天走?”

嵋说:“你不过早走几天。到重庆以后,我们大概还要坐飞机去北平。”

老魏笑道:“你弄不清哪些东西是哪家的。不要紧的,一会儿就完了。”

无因在腊梅林里略事徘徊,走到大门又折回,进屋对嵋说,想出去走走,看看昆明城。嵋说她正也想去。因和母亲说了,两人一起走出来。

晏不来看着满眼苍凉。“老魏!”他喊了一声,“我替你看一会儿?”

他们踩着青石板路,沿着城墙边走去。土墙不高,树木茂密,添了身量。路的另一边多是民宅,快到市中心处,有一小座房屋,是一个公共图书馆,不知属于哪一级,他们在里面看了很多小说,还有过许多次讨论。市中心的电影院更提供了很多回忆。

他们看了看地摊,弗之略一举手,自回家去。在夕阳中,他的背影拉得很长。现在,经过八年煎熬,南渡之人可以回去了,回北平去了。

走到高处的街道时,正值夕阳西下,落照变幻出绚丽的颜色,涂抹着昆明城。远处暮霭下一片灰色的房屋,就是他们的学校了。他们满身披着红霞,看看天,看看地,彼此对望,几乎没有说话。

“还有房屋后面的蓝天,天真大啊!”弗之说。

回北平,是多年来大家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事。来的人却不能全部回去了,李之芹从未踏上云南的土地,凌雪妍魂断飘落的水花之中。还有亲爱的玮玮,用他全部二十岁的青春,留守在那一片奇妙的土地上。

晏不来说:“一排排破旧的空房,里面存着历史。”

以后,多是下坡,红霞渐渐褪去。嵋的花生米小铺,无因为制作玩具购买零件的小店,仍在那里。陡坡米线已经换成了刨冰,早已没有了“免红免底”的吆喝。四周的一切是这样丰厚亲切,那是过去。将来呢,又有谁知道。

“我刚从学校来。”弗之答非所问,“我想再看一看我们的学校,再看一看。学校里人很少,大概都走了。”

无因提议,到先生坡看看。嵋已经去过那里的庄家多次,有时是替父母给庄家长辈传口信,有时是和庄家小辈一起读书或闲话。那座房子极小,有一个两步可以跨过的院子,是名副其实的天井。建筑不成格局,却有特色。站在楼上,穿过翠湖树木,可以遥见西山轮廓,是嵋极欣赏的。以后再没有机会去了。

“我们彻底吗?”晏不来说。

无因和嵋都愿意再一次凭栏遥眺西山,两人顺华山西路通向翠湖的大坡下来,沿着湖边,慢慢走到先生坡,见坡口停着一辆吉普车。

“他们也有胜利。”弗之说,“‘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那胜利当然是不彻底的。”

两人走上坡去,到庄家门前时,正好门开了。玳拉送那位记者出来,看见无因,高兴地说:“回来了,回来了。”原来记者尚未取到票,这时来找无因同去取票,免得他再送。

“孟先生。”有人招呼,是晏不来。“我们打胜仗了,要回家了。这几天我常想到范仲淹的边塞词,‘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宋时守边将士不能回家,我们比他们强。”

无因抱歉地看着嵋,玳拉热心地邀嵋进屋去坐。嵋和庄伯母交谈了几句,说也要回去收拾东西,仍和无因同记者一起转身下坡。

弗之忽然觉得,大家都像被风吹起的沙粒,落到这么边远的地方。八年来,学校同仁艰苦备尝,在疾风骤雨之中,坚持教书育人,尽了自己一份责任。我们的艰难,后人怎能体会!时间虽长,总算熬过去了,要回家了。他在心里说。

“我们重庆见。”嵋和无因在坡口含笑互望。吉普车开走了,嵋自回腊梅林。

一天,孟弗之从学校回家,走过这里。正值夕阳西下,照着街旁低矮的民房,大都是两层楼,木格窗向外支起,显得十分古老。楼下一排摆着破旧什物的地摊,也都各有深藏的故事。老魏和金士珍等人各坐在小板凳上,喜气洋洋而面容憔悴,给景物平添了苍凉之感。

过了几天,腊梅林里的小屋显得空多了,各人的衣物都已装箱,弗之专有一小箱书,是选而又选后要带走的。剩下的东西柴发利自会清理。

李家旁边的一个地摊,属于老魏。老魏是文研所的图书管理员,原在学校大图书馆工作,来昆明后调到文研所,是资深管理员了。他对各种文献书籍都很熟悉,教授们要找什么书,他都能手到擒来。他为人素来热心,乐于助人,还曾帮嵋查过周瑜传记,一直暗自赞许孟家晚辈如此好学,岂知嵋查书是因对周瑜的倾倒,和好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图书全部运走以后,他便来摆地摊。自己简直没有什么可卖,都是替别人操持。地摊上摆着十几家的东西,分成小堆,大都几角钱一堆。

要回家了,一家人常常相视而笑,可是,在笑里又有一丝苦涩。

李涟和之薇都认为,那些大小石块可以扔掉,可是它们居然都卖出了,也许是神佛保佑。

庄家人是第一批,孟家人是第二批。家人走后的这一晚,嵋独居腊梅林,在房中走走看看,检点剩下的杂物,见一只箫从网篮中探出头来,便取出抚弄。她已经很久不吹箫了,试一试,居然吹响,居然吹出一段旋律,是哪一个歌剧的序曲。

之薇看守时,从不争价钱,买的人给多少是多少,一角两角、五分八分迅速成交。金士珍则会为几件之薇小时的衣服和人争得面红耳赤,这些衣服是这些家当中最完好的,她省吃俭用为之薇买下的,有的只穿过几次,一不留神就穿不下了。现在要当破烂卖掉,她心里真舍不得。她舍不得的不只是这几件衣服,还有那一段艰辛的岁月。

箫声断续,虽然凄婉,却又欢喜。箫声吹向腊梅林,呜咽地缠绕在枝头,又散开去,消逝在月光中。箫声载着一个托付,向腊梅林和笼罩着它的月色告别,向少女的无羁的梦告别,向周瑜告别。

地摊中最显眼的一个属于金士珍。除了旧衣物外,炭炉子、旧锅碗、腿脚不全的桌椅,连同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她认为是有神力的,都整齐地排列着。一天中有大半天,她都在这里看守。之薇怕她累,有时也来看一会儿。

嵋躺在小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箫声似乎仍然未去,和着腊梅林的气味包裹着她,好像一张温柔的网。网外面,有数不清的苦难。国家、社会、家庭、个人,一道道难题纠缠在一起,人生的路大概就是这样,解不完的一道道难题。无论如何,抗战胜利了;无论如何,要回北平了。

离开昆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各家都在收拾衣物,准备踏上归程。经过八年的艰苦生活,几乎家家都是家徒四壁,不过破锅破灶总是有的。于是在文林街一带街边出现了许多地摊,离昆的人们在那里卖不能带走的东西。

次日,吴家馨很早来到,眼睛红红的,抱着她的婴儿,提着一个小包。快到中午时分,嵋雇一辆人力车装了东西,和家馨一起走出腊梅林。大戏台剩的人已经不多,遇见几位,大家都说北平见。

大学领导方面做出决定,华验中学将不随大学搬迁,它要留在昆明,作为教育的种子,生根开花。

嵋看着夏日的腊梅林,一林深深浅浅的绿;看着大戏台,台阶上一片片青苔;看着剥落的祠堂大门,恨不得多看两眼。

学生和教职员工中的年轻人大多走陆路。校长和一部分教授的路线是飞往重庆,再由重庆直接飞赴北平。也有人走公路到重庆,再从重庆走水路。回去的路多种多样,归心似箭则是人同此心。

李涟和之薇、之荃送金士珍到车站,人力车拉东西,大家步行。他们在这街道上走过千万次,这一次走过,不知何日再来。

搬运仪器和书籍是烦难的工作。整理、分类、装箱,有关人员夜以继日,辛苦异常,心情却是兴奋的、快活的,和从北平逃难来时的惶恐、压抑大不相同。

飞机起飞了,在昆明的蓝天下转了一个圈。远处天边的大朵云彩像一个个花球,缀在蓝天上。

明仑大学的师生员工一批批陆续离开了,昆明街上逐渐显得冷清,人少多了,有些小茶馆、小饭铺也关门了。公共汽车比前几年正规得多,乘坐的人却不多。夜里吆喝糯米稀饭的声音也稀疏了,每一声都仿佛拉得特别长。

飞机越飞越高,他们抛落了这一片红土地,留下了那一段满怀信心和激情的艰辛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