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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三节

两人说好了,默然相视,都觉心里有一种平安之感。

之薇又扑哧笑了,说道:“欢迎,欢迎。”遂约好次日下午到李家。

之薇把玩着茶杯,又说:“到过上绮罗医院的同学们都很关心,贾澄还向孟灵己打听你的消息。”

颖书问之薇父母可好,他能不能去拜见。

颖书道:“冷若安也寄来了一封短信吊唁,我很想见他。”想了想,说:“我们明天可以约他们先来这里坐一坐,再去你家。”之薇点头。

之薇哧的一声笑了,干脆地回答:“我当然愿意。”

次日下午,冷若安、贾澄等四五个同学来到茶室,对颖书表示慰问,他们都是毕业后留在昆明的,孟灵己也来了。

颖书道:“你毕业后回昆明工作好吗?”

大家都认为严亮祖之死意义深远,又说到当时在前方的情形,不约而同都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彭田立。

之薇道:“有机会回昆明也好。”

“彭田立怎么样?”冷若安和贾澄同时问。颖书讲了下面的传说。

颖书道:“那太远了。不过,我想离开永平。父亲死后我不想留在军队里。”

“我只能说这是一个传说。”他说,“滇西战役胜利以后,谁也没有再见过彭田立。听高师长说,本来部队要给他军衔的,而且让人给他带过话,他的回答是不需要。以后就没有了消息。胜利的那几天,在深夜里,有人看见彭田立和他的队伍骑着马在田野上飞奔,大声呼喊,胜利了!胜利了!连着好几夜。后来又有人说,在深夜里听见人喊马嘶,枪声炮声,起来出门看时,什么也没有。”

“学校要迁回北平。”之薇说,“你能不能到北方工作?”

“我觉得这完全可能。”嵋说。

颖书转过脸去,停了一会儿说:“你最好到大理那边做民族调查,我会提供方便。”

“我也觉得。”冷若安说,“彭田立似乎是为滇西一战而生的,打赢了滇西战役,国家走上了胜利的道路,他就消失了。”

之薇说:“我很遗憾,这一年没有去看你的母亲。”

嵋接着说:“有时我想,也许彭田立根本没有存在过,他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浮动在滇西大地上,玮玮哥也已融化在里面。”

颖书道:“你变得活泼了,本来对社会学来说,人际交往是很重要的。”

大家肃然,都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个传说很可信。

之薇道:“我是觉得我自己变了很多,这现象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颖书说到丁昭将去美国留学,人们认为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医生。老战情况正常,他记得很多事,起了很好的作用。提到张医生、铁大姐等,大家都觉得很亲切。

颖书看了之薇半晌说:“这一年多你变得多了。”

嵋说:“那位典型人物呢?还在那里继续查?”

之薇道:“人到头来,有什么舍得舍不得?该烧就烧了了事。”

“可不是继续查,不断有新发现。”颖书答。大家都笑。

颖书犹豫道:“那些野物没有人要,我想把它们烧掉。又想着它们是我妈养的,她一定舍不得。”

“高师长呢?”冷若安问,“有消息吗?”

之薇道:“还有我呢——事情都办完了?”

“没有直接消息。”颖书说,“大概是继续打仗。”

颖书说:“这一年来,变故太多,我从此是无父母的孤儿了。”

和谁打不言而喻。大家都有一种惋惜之感。

这天晚上,颖书约了之薇,在翠湖图书馆下面的茶座见面,那里清静无人。两人对望,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聚会散后,颖书和之薇要去李家。之薇邀嵋也去,嵋笑着扮了一个鬼脸,和同学们一起走了。

次日,颖书到绿袖咖啡馆找到吕香阁。香阁说原以为女土司和美娟会买,谁知她现在变了主意,连自己养的野物也要脱手。这些东西做药材用,要有比较科学的养法,她懒得张罗。颖书一时不得主意。

李涟夫妇对于严颖书已经有所了解,大家见面后,很觉亲切。

父亲的大幅戎装照片和与两位母亲的合照仍在那里,看去十分精神,可是三个人都是那样遥远。颖书无力地坐在椅上,以前和父亲接近太少了、谈话太少了,以后再不能看见他、听见他了。怎么能再见他一次,哪怕是训斥、责打也好。父亲和母亲很亲近,这是他们的幸福。自己也和母亲很亲近,却又有多少了解?颖书觉得很空,靠着床栏杆,坐了很久。

李涟说:“严军长有功于国家,从报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只知是暴病。后来听孟先生说,才知他的死更是重于泰山。现在大家都了解。”

颖书点头,在院门外徘徊片刻,回到自己房间。

“只是不知有多少作用。”严颖书说,“父亲性情耿直,做什么事尽心而已,不问代价。”

一个护兵走过来好心地说:“莫要进去,那些野物几天没有好好喂了,提防它们咬人。”

李涟道:“若是人人都能尽心也就好了。”

一时,素初母女回房去了。颖书在宅内走了一转,楼上亮祖房间久无人住,却是干净整齐。又到荷珠小院来,见院门紧闭,门旁木香花正在寂寞地开放。

李太太向荷珠表示敬意,说现在哪里还有这样的烈女。对严颖书,她是十分满意。她没有想到之薇能找到这样一个好人,足以让她在人前骄傲。

慧书走过一步,拉着颖书的手。素初拉着颖书另一只手,轻声说:“到底是哥哥。我是放心的。”

她一点不掩饰自己的高兴,一跛一跛地在房中张罗水果茶食。还不时说之荃几句,要他向颖书学习。

颖书看着妹妹纤弱的身躯,犹有泪痕的脸,心中难过,对嫡母说:“妹妹年纪尚小,亲娘放心,我会照顾她。”

颖书和之薇不时对望一眼。后来两人都说两人的母亲有点像。

三人起身到厅上,在亮祖像前上了一炷香,各人心中默默祈祷。

又过了一日,颖书着人找了一位养家,请他帮助处理那些虫蚁。

颖书道:“你是管不了它们,明后天我就叫人运走。”

那人在院中巡视一番,说道:“有的有用,有的无用,有用的我会付钱,无用的烧掉吧?”

慧书忙道:“哥哥走以前,得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颖书请他全权处理。不过一个小时光景,荷珠小院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生物。

素初摆手:“你的工作忙,尽可回永平去,我这里有慧书就可以了。出家的事也还需要几天,不必等了。”

颖书到孟家告辞,和弗之谈论国家前途。弗之仍说内战势在必行,共产党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国民党要维护自己的政权,两者势同水火,必以刀兵相见,这是中国人的不幸。国民党的理想色彩不及共产党,从现在的学生运动就可以看出来,颖书如果愿意离开军队也好。

该办的事都决定了。三人默坐一会儿,颖书道:“落雨庵那里要派人去收拾,我和妹妹一起送亲娘去。”

颖书说,从长远看他一定要离开,现在他想把荣军院建设好,让荣誉军人的生活好一些,他们都是抗日军人啊!在抗日战争中失去生活能力,应该有所归依。

“当然有。”颖书答,“这是一种生意,那天吕香阁还问呢。”

弗之十分赞许,说颖书有乃父风。

“有人买?”慧书问。

颖书又向碧初说了昨天去李家情况。碧初连说之薇是个好孩子,和弗之都很高兴。

颖书想了想,觉得不是分东西的时候,说:“以后再说吧——至于那些虫蚁,我妈也交代了,可以卖掉。”

又过了两天,颖书大略安排了家中事务,辞别了母、妹和之薇,到永平去了。

素初仍按住那盒子,眼光凄凉。

严宅中一片萧条,安宁的房子已经卖出。绛初从重庆托人带信来,说如果慧书的学业许可,可以先到重庆等候去北平,她那里交通工具方便些。慧书的学校不很严格,同意她离校,发给肄业证书。又过了半个月,碧初和慧书送素初到落雨庵出家。

颖书说:“我做事了,有薪水。安宁的房子可以卖,这些东西也要分了才好。”

这天,军部留守处派了一辆车,碧、慧带了青环同去。走了约半天工夫,来到寺门前。寺侧有一个小潭,泉水点点上升,称为珍珠泉。落雨庵的名字便从这上升的水泡得来。泉水流成一道清溪,经过寺门,隔开了尘世与佛国。

素初伸手按住,看着颖书说:“难为你想着妹妹。我想把安宁的房子卖了,给慧书用。这些东西你留着。”

大殿里不多的僧尼正在做下午的功课,香烟缭绕和着诵经声在空中飘荡。素初等三人在客座等了半个时辰,功课完了,一位五十多岁面目慈祥的尼姑来到面前。

大家静了片刻。“亲娘决定的事很周到。”颖书说,“这么办是最好的了。”他指着那雕花木盒说:“这里有咱们家的积蓄,我妈交给我的,可以做妹妹的生活费用。”说着,要打开盒盖。

“智圆法师。”素初站起行礼,又引见了碧、慧二人。

“慧儿总是要出去的。”素初说,“大学要回北平去,可以跟着三姨妈到北平上学。”素初爱抚地看着慧书,“还有二姨父、二姨妈,都会照应的。也可以安排留学。”走得越远越好,这是慧书的心意,素初是知道的。

智圆师太寒暄了几句,说:“严太太来小庵出家,是和小庵有缘,今后在佛法中有大福的。”她谈吐文雅,颇见学识。有这样一位师父,碧、慧都觉得放心。

颖书知嫡母在家诵经已有多年,现在家中遭此变故,自会看破红尘,想是出家之意已决,踌躇着说:“亲娘的意思我不能违背。我会照顾妹妹,只是我不能久留昆明,妹妹也不能一个人住在这宅子里。”

师太又说:“严太太要入佛门,三天以后可以剃度。”

素初继续说:“那里的老师太上智下圆,讲经时昆明的人都去听呢。”

碧初道:“佛法无边,自在心中。大姐能不能不剃头发,带发修行。”

曹溪寺是著名禅寺,昆明人大抵都知道。颖、慧二人常到安宁,自然熟悉。落雨庵规模小,且是尼庵,隐藏在山林之中,少为人知。慧书随母亲去过多次。那里佛像庄严,房舍依山建筑,虽有些破败,景致却好。颖书也去过,印象尚可。

素初道:“头发称为烦恼丝,要它何用?”

素初平静地说:“出家和在家究竟不同,这意思我早就和三姨妈说过。那时有你爹在,有荷珠照应,你们有各自的生活,我在家中可以尽心佛事。现在他们两人都去了,我在家中,对于你们是个牵挂,倒不如出家干净。去哪里我也看好了,就在安宁曹溪寺附近一个小庵,叫落雨庵的。”

智圆师太微笑道:“我对这点倒不执着,看施主决定。”

颖书道:“在家里静修也很好,照顾、伺候总方便些。”

素初看着慧书,慧书对碧初商量地说:“既然已来出家,头发是小事。娘愿意剃发,就剃好了。”

颖书听了,望望慧书。慧书低头不语。

碧初叹息,不再说话。

素初微叹:“我的话很简单,我要出家。”

师太道:“严小姐倒是达观,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在乎几根头发。”又微笑道:“孟太太是读书人,我想就在这里给令姐起个法号,就叫纯如,你看如何?”

慧书泪滢滢然,仍低着头。颖书见嫡母把父亲的死意说得这样清楚,很是感动。他也猜到一些嫡母的心意,又唤了一声“亲娘”。

碧初说:“很好,很好,对家姐很适合,也适合她原来的‘素初’这个名字。”师太微笑不语。

素初看了女儿一眼,对着一幅锦幔,慢慢说话:“这些年你们爹辛苦劳累,那些硬仗岂是容易打的!千难万难赶走了日本鬼子,本该全家人静享太平。不想,他又为唤醒国人反对内战,拼了一死。若有荷姨在,这个家还能支持,现在她也跟着去了。你们两人各有自己的事业和学业,我呢,也要有我的归宿。”

有人安排好素初的住处来报。众人进了一个院落,一排平房住着几位僧尼,顶头一间小房,青砖铺地,砖缝里长出草来,这就是素初的住房。青环打扫干净,搬进行李,慧书帮着安排妥当。

颖书道:“亲娘,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素初要诵经,碧初说:“我们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三人说了些这几天的事。素初几次欲言又止,慧书只低着头。

素初说:“用不着来。”

“亲娘。”颖书进门招呼道,又向妹妹点头,把手中的雕花木盒放在桌上。慧书房中错落的帐幔发出花椒的气味,让他想到母亲,想到慧书对母亲的防御。如今可以不用了。

慧书两行眼泪早流下来,素初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泪,决断地说:“我送你们到寺门口。”

过了两日,一天下午,素初到慧书房中坐了,邀颖书过来,她有事要谈。

四人走到大门前,慧书抱住母亲,两人衣襟都湿了一大片。青环劝着,慧书哽咽了半晌,强忍着和青环上了车。碧初拉着姐姐的手,哭着叮嘱了几句,也上了车。

青环来收拾碗碟,桌上食物一点没有动。

素初站在门前,眼看着车开远了,四围青山,遮断了来时的路,心中凄楚。勉强默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素初又交代说:“二姨父、二姨妈也是亲人,还有殷府也会照应的。家里的东西一向都是荷姨掌管,哥哥是好人,不会缺你的费用。”指着墙角小桌说:“那边抽屉里,有我从小到大留下的几只戒指、簪子、手镯,想来够你留学的旅费。”又说:“那镯子是一对,是你爹给我的聘礼,你留一只,给颖书一只。”慧书点头。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得庙门。此后二十年,再没有踏出庙门一步。

慧书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到粥里,粥面上浮现出一片清水。

当晚,慧书便住在孟家。嵋热心地让出床铺,还在床头插了一瓶野花,她知道慧书心里悲痛,需要清静;母亲也很难过。她细心地张罗了饭菜,自己到宿舍去了。

素初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爹在时,已将你托付给三姨父、三姨妈,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慧书早早睡下,却不能入睡。她睁大眼睛,室内并不很黑,只见小窗疏影,窗棂上并垂着两个蝴蝶结,颜色一浅一深,以为是嵋的发饰,其实正是那莫比乌斯带。

慧书道:“娘,你有佛祖可靠,我怎么办?”

门轻轻开了,碧初来到慧书床边,摸摸她的头,掖好被角,轻叹一声,走了出去。

慧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两人哭了一阵。

父亲已是永别了,什么时候再见到母亲?两个姨妈便是亲人了,还有异母兄颖书,可是他工作繁忙,能有多少关心。慧书用被角拭泪,被角很快湿了。渐渐地,她觉出这里很静,而且没有花椒气味,感到一丝安慰。这一段时间,她几乎处在绝望中,看不到将来的生活。

素初拭泪道:“我怎么舍得扔下你!可是,前思后想,你有你的前途。我知道,很多年来你都盼望着离开这个家,到外面去,我只会拖累你。我有佛祖可靠,你也可以放心。”

这时,模糊中生出一个愿望:见到庄无因。无因清秀的脸庞在她眼前打转。自己的机票已订好,一周后到重庆去。这几天里,能见到他吗?父亲见不到了,母亲见不到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是她最想见的,可是即使见到,又有什么用呢?

慧书呜咽道:“以后就是娘和我相依为命了。娘除了我,还有谁?我除了娘,还有谁?我已经没有了父亲,娘还叫我没有母亲吗?”

慧书动身去重庆的前一天,无因到孟家来了。他到澄江中学去了几天,回来了便来找嵋。见应门的是慧书,有些诧异,很快就明白了原委。

素初拉着慧书的手,眼泪滴在纤巧的手背上,另一手轻轻擦着,喃喃道:“娘对不起慧儿。”

“是你在这里?”他的声音表达出同情和友好。

慧书的眼泪直流下来,说:“娘,你还嫌我们不够伤心吗?”

慧书请他坐,他踌躇了一下,仍站在那里。慧书穿着一件白上衣,左臂系着黑纱,很是刺目。她的脸苍白而瘦削,显出几粒雀斑,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充满了悲伤和茫然。

素初坐得笔直,郑重地说:“我想你也猜到了。”慧书定定地望着母亲。素初说:“我要出家。”

无因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不知怎样说才合适,只说:“听说你要到重庆去?”

“娘有什么事?”慧书又问。

“是的,先到二姨妈家住。”慧书说,“以后去北平,那对于我来说是新生活。”

素初坐起,两人坐到窗下小桌旁。这些天,她们都没有到餐室用饭,只在这里用些点心。青环推门进来,端来两碗粥、一盘乳扇和一些蔬菜放在桌上。

“换一种生活也好。”无因有礼貌地说,“有什么我能做的事,你可以告诉嵋。”

“娘有什么事?”

慧书用手帕掩住脸,不觉哭出声来。她很想大哭一场,勉强忍住。一会儿,放下手来,抬眼看着无因,目光恳切,脸上犹有泪痕,像是在祈求什么。

“慧儿,”素初睁开眼睛,慈爱的目光抚着慧书,“我们的大事办完了,我要和你说说我自己的事。”

无因有些惶恐,说:“我不知道嵋的课表改了,我去教室找她。”正好碧初买菜回来,无因辞去。

娘是累极了,慧书想,便静静地坐在一旁。

次日下午,殷府派王钿带车来接慧书,去巫家坝机场。嵋与合子都有课,便在祠堂街作别,只由碧初去送。

严府丧事过后,素初等回到家中,各自休息。晚饭时,慧书来到母亲房中,见母亲闭目斜靠在榻上。

慧书坐在车上,依偎着碧初。她一直想离开家,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现在她离开家了,离开昆明,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被连根拔起,像风中的柳絮一般,向远处飘去,想停也停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