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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节

荷珠说,军部来过电话,说灵柩已起运,今天可到,可不知什么钟点到。颖书一路劳乏,应先去休息。便引颖书到她的小院来。

噩耗来得太突然,真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严府女眷不知所措,只有荷珠还镇定些,操持着各种事情。现在颖书回来,大家都感到一丝安慰。

小院当门的蛇和蜥蜴仍在老位置上,时间好像在它们那里停顿了。房间里原来的瓶瓶罐罐少了许多,窸窣的声音却还依旧。荷珠眼睛通红,却不哭。两人轻声讨论亮祖的死。

素初泪流满面,慧书嘤嘤地哭,荷珠却不哭,伸手抚着颖书的头,喃喃道:“好儿子,以后全靠你了。”

颖书哽咽道:“灵柩到了便可知晓。”

颖书到家时,严府门口已经挂了办丧事用的白幡,素初、荷珠、慧书都在厅上。他快步走上厅来,扑通跪在素初、荷珠面前,放声大哭。

荷珠说:“灵柩到了,”叹了一声,“那也就是时候了。”

他都听懂了,坐在桌边大口喘气,泪如雨下。他没有时间哭,稍平静后,向有关人请假并布置了工作,很快开车奔往昆明。

荷珠拭去颖书脸上的泪,要他坐下,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雕花木盒,拿到儿子面前,说:“这是咱们家的一点积蓄,没有多少。你知道你爹不爱钱。”

电话里仍在大声说话,和他商量下葬的事,声音很不清楚。大意是,要他直接回昆明,不必前往驻地。

打开看时,有十来根金条,两个存折,还有些珠宝玉器。

他拿着电话筒反复问了好几遍:“你说什么?!”等到完全确定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又赶快站起身。

颖书说:“妈,你家管着就是了。”

严颖书在永平荣军院接到戴副军长电话,得到父亲屏息自尽的消息。

荷珠凄然道:“以后不一样了,这些东西跟你交代一下。还有那些虫蚁,我已经整理过了,剩下的可以卖个好价钱。”

当局的说法是,严亮祖军长死于心脏病突发。一般人并不知道严亮祖有没有心脏病,没有这种病也没有关系,可以说是隐性的。遂擢升戴副军长为代理军长,派副参谋长护送严亮祖灵柩回昆明。

颖书很不安,说道:“妈,你家有什么想法?我会奉养你家一辈子,我们母子不能分开。”

严军长的死,在部队中引起一阵波澜,引起许多人的思考和感慨,不免也有些猜测。在响彻云天的凯歌声中,掺进了苦涩的调子。

荷珠抚着颖书的头,说:“我这一辈子有了你爹和你,是心满意足了,再没有什么可求了。”

亮祖的死因很明白,死法却让人猜不透。还是随他多年的老护兵,提出一个说法,说亮祖在绿林中学得一种屏息术,方法简单,就是自己停住呼吸,在停住呼吸时,自己点一处穴道,就无法恢复呼吸。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想来军长用了此法。可见他赴死的坚决。这是他“归隐”的唯一最干净彻底的办法。

颖书担心地说:“妈,你怎么不哭?你哭吧。”

众人哽咽道:“军长何必如此,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荷珠摇头。几个罐子里的响声时轻时重,分明是那些东西在爬动。

果然,桌上放有遗书。一张纸上写着几个大字:“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旁边一行小字:“严亮祖绝笔。”另一张是写给殷长官的,内容明确简单:“我不能打内仗。请转告国府,以国家前途为重,不要打内仗。希望共产党也要安分,不要打内仗。如果我的死能起到一点和平作用,我死得有价值!”另一张是写给家人的,戴副军长没有仔细看。

母子谈了一阵,复到厅上。这时,太阳已经落山,灵柩还不到。颖书想去迎接,却不知往哪里去。

再看周围环境,戴副军长叫道:“这里有遗书!”

素初仍端坐在厅上等候,慧书依在旁边。有人端了茶来,她们不接。

“军长死了!”副官叫了一声。赶快请了两位副军长来,仔细检验后确定军长已死。

“灵车进街了。”几个护兵跑步来报告。

严亮祖仰面而卧,面容安详。推他也无反应,已经鼻息全无。

颖书等忙到大门外迎接,灵车沿着翠湖驶来,很快到达严府门口。十几个人从卡车上抬下严亮祖的灵柩,斜阳的一点余光正照在棺上。如果亮祖有知,会想到那年他离家出征时看到的是朝阳的光辉。

过了片刻,副官来问开拔事宜,两人走进屋,见亮祖仍安稳地睡着,觉得奇怪。副官上前看视,不觉大吃一惊。

颖书、慧书扶着灵柩直到厅中放稳。素初早站起,在棺旁哭泣。荷珠猛地扑到棺上,开始捶棺痛哭。一面说道:“军长!军长!你怎么撇下我们走了!你赶走日本鬼子就没有事了吗?”

次日清晨,护兵端着一盆洗脸水走进亮祖的卧室,见军长尚未起床,便悄悄退出。

颖书、慧书跪在一旁也是痛哭失声。众人无不下泪。

夜深了,开过花的油菜梗,在夜风中摇动。村庄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这吠声引起了许多和者,在深夜中显得很是凄厉。它们大声唱和之后,逐渐平息下来,仍不时有一两声,装点着夜的寂静。

一时,哭声渐小。副参谋长对颖书说:“你就是严公子?运输不方便,没有组织迎接,可以在家中开吊。”

回住处后,默坐许久,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家信,有颖书前几个月的信,慧书最近的信。他只摸了摸,仍旧包好。命护兵磨墨,说要写字。他写一张撕掉,又写一张再撕掉,后来,留了三张,整齐地放在桌上,用那把军刀压住。自己静坐片刻,上床睡了。

拿出严亮祖遗书,递给颖书。

在部队开拔的前两天晚上,亮祖在军部开会,显得很没有精神,一再问戴副军长的意见。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归隐,归隐,怎么做得到呢?

颖书举起遗书让母、妹观看,大声念着。荷珠也止住哭声。

这几天中,他仔细想了秦远的话,他的原则是明确的:不能打共产党,也不愿打国民党。怎么办呢?怎么能退出这是非之地?归隐,自然好,可是,怎么能做到?告病回家也必然受到骚扰。亮祖觉得十分疲惫和厌倦,只望得到彻底的安宁。

颖书又拿起写给家人的一份,荷珠说:“我先看。”伸手抢过,见上写四人名字,遗书内容是:“我离开你们不是出于本心,我的本心是要大家一起好好过日子,这很难做到。我太累了,很想休息。对不起。颖书已自立,我知道在任何时候,他都不会让我丢脸。慧儿的志愿是出去上学。我也放心。素初、荷珠今后的生活,我完全可以想得出来,我无法管了。各凭自己的心做去便是。”

过了几天,亮祖接到命令,命他率部开往山西一带。看来,参加内战势在必行。

荷珠看过,递给素初、颖、慧看了。大家真如万箭钻心,一起又哭。副官等上来劝住。

秦远深深鞠了一躬,走出房门,又回头一字一字地说:“军长保重。”转身走了。

颖书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忍泪介绍了两位母亲。副参谋长好奇地看了荷珠几眼,走到一旁,和颖书、慧书谈开吊、下葬的事。

亮祖也站起,两人互望,都觉得还有话没有说完。

天色已经昏黑。荷珠站在棺前,一手举着一个酒杯,酒色血红。她把左手的酒洒在棺上,右手的酒一仰头饮入口中,悄然向灵柩下拜,又对素初说:“这些年荷珠多多得罪了。”

秦远站起身,举杯一饮而尽。说道:“话已说了,我该告辞了,时间太长,会给军长添麻烦。军长再好好想一想。我会设法联系。”

素初睁开半闭的眼睛,警觉地说:“你要做什么?”

“喝酒吧。”亮祖举杯,“能不能先不谈这事?”

颖书猛回头,看见荷珠一手扶棺,身体摇晃,忙跑上前拉住母亲的手。又见棺上摆着两个酒杯,红色的酒液从棺头上流下来,不觉大惊,喊了一声:“梦春酒!”

“当然,我还是希望你率队伍去延安,做一个起义将领。”秦远说。

荷珠微微一笑,倒在颖书怀中。最后说:“好儿子——”就断了气。

归隐?亮祖心动了一下,感到一阵疲倦袭来。停了一会儿,笑道:“你站在我的立场说话,你犯错误了。”

次日,孟家人得到消息,来到严府,厅上已是摆着两具灵柩。严家在大理已无亲人,不必回到原籍。安宁那片小树林中亮祖曾经舞刀的地方,正是合适的墓地。

秦远站起来走了几步说:“我替军长想,要是能归隐就好了。”又笑道:“这话是我不该说的。”

弗之说:“军人本不在乎葬身之地,亮祖兄总算亲眼看到了胜利。只是他死得突然,不知有没有什么未了之事。”

他看看案上军刀,笑笑说:“我的刀是杀日本鬼子的,保卫国家是军人本分。难道能打自己人!”

颖书告诉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并拿出遗书请弗之、碧初看。

两人谈论了一阵,亮祖最后表示他绝不去打共产党,也不愿意替共产党打国民党。

弗之叹道:“我明白了,亮祖兄所想的正是千万中国人想的。他用一死来表达。”

亮祖把手中酒杯重重一放,说:“好容易打败了日本鬼子,大家团结建设还来不及,再打内战怎么得了。”

千万中国人所想的并不能见诸报端。几天后,报纸上登出一则小消息:抗日将领严亮祖心脏病突发,不幸逝世。

秦远道:“老实说,我也不想打内战。可是要建立新民主主义国家,必须扫清障碍。”

江昉见报,和弗之谈起,说:“严军长身体很好,怎么这样突然?”弗之讲了经过,江昉道:“严军长表示了不打内战的决心,这是死谏啊,其悲壮不下于战死沙场。他是用血肉之躯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们只会用笔墨。”

亮祖望着窗外叹道:“最好各自治理好自己的政府,莫忙打仗。”

弗之说:“官方要尽量缩小他的影响,所以,发那样一条小消息。”江昉叹息。

秦远道:“我若没有这点知人之明,还做什么工作。”话题转到当时政府的特权腐败情况。秦远忽然说:“延安那边也有问题。现在经济实力太差,还腐败不起来,也看见苗头了。”

弗之写了一篇文章,阐述严亮祖之死的意义,送给相熟的报社。

亮祖道:“你这样劝我,不怕我逮捕你?”

编辑看过,说:“孟先生叫我们为难了,严亮祖军长的逝世当然令人惋惜,但他是患病身亡,不好联系到反内战。”不肯发表。

亮祖摆摆手,命预备酒菜,邀秦远喝一杯。一时酒菜摆好,两人喝了几杯酒。

弗之无奈,回家和碧初谈论,都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亮祖之死和吕老人有相似之处,却心照不宣,都没有说出来。

秦远道:“我和军长无话不谈,说得可能太直接了。”

军部留守处派人到严家,建议开吊、下葬合并举行。殷长官那里也有人来,大家商量后都认为尽快下葬为好。

“你是说起码要做到不打共产党,最好能做到去打国民党?”亮祖沉思地说。

葬地没有问题,葬法是慧书最担心的,她估计颖书会提出两棺合冢,先和母亲商议对策。

秦远此来是要游说亮祖,不要参加打内战,最好能投向中共一方。他介绍了共产党建设新民主主义的理想。严军长作为抗日军人,已经有光辉的业绩。如果接下来为腐败的国民党去打能建设新中国的共产党,就毁了一世英名。如果能投向中共一边,参加建设,还有一番事业可为。

素初说:“听其自然。”

他们很快谈到目前时局。国共双方在一月份签订的停战协议,不过是一张纸,全面内战就在眼前。

慧书不满地说:“总要有人说话啊。如果听其自然,那就是听哥哥的了。”

亮祖笑道:“我们军人主要讲实用,美观是次要的。”

素初道:“也不是。”

秦远道:“可以说全好了,并不妨碍走路,只是姿势不大美观。”

慧书说:“反正我不同意两棺合冢,那样的话将来娘放在哪里?”

亮祖道:“我何尝不如此,老伙伴中你最了解我。坐吧,坐下谈。”他见秦远走路仍有些不便,便问:“腿怎样?”

素初不语,手捋佛珠,喃喃诵经。

秦远道:“主要是想念军长。我们一起经过抗日战争,同过生死,共过患难。想见一见。”

后来颖书并没有提出具体意见,倒是说:“要看亲娘怎么样想。”素初只看着慧书不说话。

“有什么事吗?”

慧书有些着急,说:“娘,你说一句啊!”

秦远说:“我从昆明来,特地来见军长。”

素初说:“怎样葬我都没有意见,不过我们都该听祖母的话。”

“果然是你。”亮祖一把抓住秦远的手,用力摇着,“好!好!我们好好谈谈。你从哪里来?”

亮祖的母亲素来反对荷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颖书便明白了。

他迎上来说:“军长可好?”

亮祖下葬的那天,军政两方都有人来,还有一些亲友。殷长官一身戎装,和夫人一起,直接去了墓地。

室内坐着一个人,身穿便服,看不出身份。

墓碑已经立起,棺木已在穴中,两穴两碑,一大一小,相依为伴。大碑上赫然刻着:“爱国军人严亮祖将军之墓”。小碑是经过研究的,因不知荷珠本来姓氏,写的是:“严府荷珠之墓”。墓地两旁各有四名兵士荷枪站立。

“秦远?请进来。”亮祖扔了军刀,向屋中走去。心中默念:“秦远?是他么?”

殷长官在严亮祖墓前作了简短讲话,他说:“严亮祖军长是爱国抗日军人,是人人皆知的。他打过的战役、立下的功劳也是人人皆知的。他做到了古训‘武将不惜死’。现在,在可以不死的时候,他还是不惜一死。也许,他有几分迂,但他真是十分可敬。我从来就敬重他,现在更敬重他。”

一个护兵一直等候在旁,见军长停住练刀,上前禀报,有一个名叫秦远的人来访。

讲完,转过身带头和将领们一起举手向严亮祖敬礼。

随着刀的劈、刺、砍、挑,刀光像一道白练在亮祖周身缠绕,众人喝彩。亮祖舞了一会儿,停住脚步,手捧军刀大声叹息,自己暗想,怎么又这么累。

殷长官没有在讲话中申述亮祖的遗愿,他已将遗书上呈,并且做了详细说明。如果他能够,他还要劝共产党也不要打内战。他认为,打内战的主要原因在共产党,国府为了维持秩序,不得不打。现在的形势如同一驾下坡的马车,已经无法逆转。

一日,取出随身佩带的军刀,就是澹台玮见过的,来到院中,拉开一个架势舞动起来。几个参谋和护兵在旁观看。

殷夫人随大家行礼,并向严家人慰问后,自到荷珠墓前站了片刻。

亮祖闲处无事,想着国家、军队的前途,心中郁闷,每日写写大字,练练刀法。他安慰自己说,这也是难得的闲暇。让他奇怪的是,闲暇之中,疲倦劳累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站着的时候想坐,坐着的时候想躺,躺着的时候就不想起来。他笑自己变懒了,尽量正常地生活。

孟家人都去参加葬礼,还有李之薇和吕香阁。

三月中旬,中国军队全部撤出越南。严亮祖以为可以回到昆明,但接到的命令仍是在滇南的一个村中驻扎待命。这是一个不小的村庄,遭过几次轰炸,毁坏的房屋还没有完全修复。滇南地势多山,几乎没有坝子,田间盛开着油菜花,黄澄澄的,也都是高高低低的小块颜色,没有连成一片。

之薇和嵋在一起向严亮祖墓鞠躬,也向荷珠墓鞠躬。她俩觉得荷珠的死很奇特也很壮烈。

受降工作是繁忙的,缴械、收编日俘,维持地方秩序,处理好和法方、越方的关系。在这期间,将领中有些零星消息,在好几处地方,为争夺受降,国共双方已有火力接触。也有零星议论:“还要打吗?”“共党不灭,国不能安。”“真想解甲归田。”都是点到为止,不便讨论。

吕香阁也鞠躬,她心中很平静。这两个人就是活着,对她也没有用处了。她低声问一个认识的护兵:“那些野物还在吗?”护兵点头。香阁想,她可以转手卖给和美娟,也许能赚一点。

严亮祖长久疲倦的感觉爽然若失。约有半年光景,他没有想到累。最初的激动过去后,他和所有人一样,陷入各自的工作。

人渐渐散尽了,士兵也撤去,只剩下这一块墓地。隔着绿树,是空旷的田野。

心底那种完成任务后的激动,让他想举刀大喊一声:“我们胜利了!”身为中国军人,转战征伐多少个日日夜夜,终于能喊出这一声“我们胜利了!”人生更有何求!

天色阴暗,忽然飘起雨来。雨丝中,田野上,一个人在慢慢行走。他走得很艰难,还摔了一跤,是个跛子。他跨过田埂,绕过绿树,走到严亮祖坟前,三鞠躬后,双手抱住石碑,痛哭不已。

胜利后,抗日军人充分感受了喜悦和骄傲。严亮祖军被派往越南,参加受降。严亮祖随从受降长官在受降席上接受了日军投降代表土桥勇逸的鞠躬敬礼,亲眼看到日军投降代表在授领证上签字盖章,呈交后又被中方军官带出会场。

雨丝不断飘落,很快浇湿了一大一小两座新坟。青草还没有将它们覆盖,那不会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