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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一节

大家谈论受降情况。九月二日,在东京湾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了日本向联合国签署投降书仪式。同盟国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主持仪式并发表演说:“我们以此严肃仪式为转折点,必须从流血和残杀的过程中,重新建立依赖和理解的世界,以期完成人类之尊严和所渴望的自由、宽恕以及正义,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希望。”

“胜利来得这样突然,原子弹起了决定作用。”庄卣辰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当然同情广岛长崎的日本人民。可是不用这个手段,怎么能让日本法西斯清醒。”

日本外务大臣和参谋总长签字投降以后,各国代表签字受降。仪式结束后,十一架超级堡垒排列成整齐的队形,飞到上空,紧接着又是几批超级堡垒编队飞过,十分威武雄壮,以纪念这历史转折的一刻。

“我真有些后怕。”孟弗之说,“国土已经失去了大半,要凭一刀一枪收复失地,还要多少代价!”

同盟国根据侵略者的占领地区划分受降区,中国地区有十六个受降区。经过严密部署,九月九日上午九时,中国战区接受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举行。何应钦代表中国战区最高统帅主持仪式,与会者千余人。中国战区日本投降代表、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上将解下所带佩刀,由参谋长小林浅三郎中将双手捧呈何应钦,以表示侵华日军正式向中国缴械投降。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后呈交何应钦。仪式约二十分钟结束。

地图上做了标志,对受降区也就是沦陷区,可以一目了然。大家用心观看。

血洗的南京城,受尽铁蹄践踏的中国人民和土地,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打不倒的中华民族,和美国、英国、苏联一起,被誉为反法西斯同盟国的四大强国,实在当之无愧。

“这么大的沦陷区。”秦巽衡向走进来的教授们说。

以后,中国军队在各受降区分别举行受降仪式。九月十六日,在广州受降,十八日在武汉受降,二十二日在郑州受降。各地受降的消息,让人一次又一次地激动。特别是十一战区的受降仪式,给人印象很深。

一天傍晚,秦巽衡邀部分教授在一起便饭。孟弗之等到达学校办事处,看见客厅正面墙上新挂了一张中国地图,秦巽衡正站在地图前仔细观看。

江昉拿了一张报纸,上有报道,大家已经看过,却仍饶有兴致地传看。

冷若安见嵋若有所思,也不作声。他们走到北门,冷若安就回学校去了。他不知道孟灵己是不是愿意他在身边,这里不是前方,在前方他有照顾的责任。他没有走到腊梅林。

十一战区,包括北平、天津、保定、石家庄。仪式于十月十日在北平故宫太和殿前临时搭起的会场举行。室内正面墙上悬挂着孙中山像,中国国旗及国民党党旗分列两旁。四周悬挂着中、美、英、苏四国国旗及金色“V”字符号。场内放着两张铺着白色台布的长桌,一张为受降席,一张为投降席,两旁为中外来宾及记者席。受降主官孙连仲将军偕同前进指挥所主任吕文贞将军等步入会场,全体人员起立鼓掌。日军投降代表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根本博中将等二十一人,在中国军官引导下进入会场,根本博等先向受降官孙连仲等鞠躬,然后入投降席依次坐定。

那时,我可能已经回昆明了。嵋想,却没有回答。她在想着阿露,还有本,那是两段青春。

孙连仲将第一号命令授领证由吕文贞转交,根本博签名盖章后,由高桥坦恭呈孙连仲。旋即日军投降代表依次呈献二十一柄军刀,置放在签字桌上。然后,日军投降代表退席。平津地区受降仪式至此结束,历时十五分钟。

冷若安道:“我离开畹町经过永平时,曾想去看你,你知道那是做不到的,车不能停。”

大家都注意到,在南京冈村宁次解下所佩军刀呈交中方,在北平,二十一把军刀摆在投降席上。

他们缓步而行,一时无话。路上很少行人,初秋的风吹着路旁树枝,树枝轻轻摇动,地上的影子也在摇动。

江昉说:“这是血染的军刀,如今摆在投降席上了。”

“我奇怪那样一户人家怎样生活,他们就是那样过了许多许多年。”嵋说,“阿露不知怎样了。”

萧子蔚说:“真想看看照片,将来总会有的。”

“是的。”冷若安也沉思地说,“吉野便是一个例子。”停了一会儿,他又讲到大雨和突然猛涨的溪水,“我当时想,就是这样的溪水把你冲到独家村。”

孟弗之道:“从历史上说,中国结束了从鸦片战争以来屈辱的历史,成为四个大国之一。我不敢说强国,我们积贫积弱的情况并未改变,民族复兴的道路还很长。”

“因为我们胜利了。”嵋沉思地说,“他们有了从野兽变成人的机会。”

江昉说:“受降一方是否应有中共代表参加?那样会好一些。”大家没有说话。

“在攻打畹町的时候,我们抓到一个俘虏,他叫吉野。”冷若安讲了那一天的经过,“我对那个俘虏的感觉和前几年不大一样。现在想起来,感觉又是不同,我觉得他们在逐渐变成人。”

晚饭摆上了,除了办事处简单的宴客菜肴,还有秦夫人谢方立亲手调制的几样时令菜蔬。紫的茄子,红的西红柿,绿的芥菜。有的炒、有的煮,还有放在炭火上烤熟的,十分别致。

嵋说:“我也看见了。后来在上绮罗医院也有日本俘虏的伤员,我们一律给予治疗。对他们实在够好的。不过,从不让护士接近他们。”

餐桌上的气氛显示着胜利的欢喜,但并不十分轻松。弗之和江昉的话引起了思索,先生们都若有所思。

嵋欢喜羡慕的表情更使冷若安得意。话题从胜利转到日本俘虏,冷若安说:“前几年,我在昆明看见过日本俘虏。我当时很恨,恨极了,他们简直是野兽。”

“但愿永远不要再有战争。”大家举杯默然在心里祝愿,这是每个人的希望。

“当时真太高兴了!我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生怕漏掉一个细节。”冷若安说,“冈村宁次的副参谋长代表日本侵华军队献上他们的指挥刀。我亲眼看见的。这就是侵略者的下场。”

现在他们讨论的是复校工作,需要先派人回北平去。秦巽衡提出子蔚走一趟,大家都认为这是最合适的人选。

滇西反攻胜利后,冷若安到湖南,仍和布林顿一起工作。到湖南后,他们的任务是保护芷江机场。他没有想到,胜利来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他和布林顿一起旁观了洽降仪式。他热心地向嵋叙述他的经历。

子蔚站起举杯,大声道:“回去接收学校,真是梦寐以求啊!”他看着墙上的地图,索性走到墙边,研究着回去的路线。

嵋道:“我离开腾冲以后的情况怎么样?可以说说吗?”他们一起走出校门,沿着红土路走去。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孟弗之说。

冷若安走过来问:“你回家吗?”

“要是大家能同心收拾,一起建设就好了。”秦巽衡叹息道,“现在我们只能做好分内的事。”

嵋笑笑,自管走。走了几步,见冷若安没有随来。便停下,转身见他仍在那里。嵋也站住,并不言语。

江昉再次指出,受降没有共方代表,是不公正的。中共已经对这样的安排表示了强烈反对。

“我也听课了,以前怎么没有想起来选修文学课。”他说。

孟弗之说:“能够得到胜利,中共当然是出了力的,很艰苦,很不容易。”

下课后,嵋走出教室,又见冷若安站在那里。

大家都知道,中共已在多处地方直接接受日军缴械,国共两方的矛盾全面升级。破碎的山河仍在战乱之中。

夏先生铿锵有力的吟诵,充分表现了诗的音乐性。他还是边吟诵边打拍子,好像敲着小鼓。嵋随着默默念诵。

先生们离开时,带着胜利复校的喜悦,也带着对内战的关切和焦虑。

站在讲台上的是外籍教授夏正思。这门课旁听的人很多,窗外黑压压一片,却是鸦雀无声。

反内战的口号从学生中响起了,学校里各种社团经常举行时事讨论会。庄卣辰本是时事专家,这时却很困惑,他觉得认识内部的事务比外部的事务难多了,人的道理又比物的道理难多了。

这一堂课,又是一种境界。人说诗和数学是相通的,嵋还没有这样的体会,只觉得两种境界都是很美的,都是她喜欢的。

他来拜访弗之,正好江昉也在。他们自然地谈到在学生中汹涌的反内战热潮,都认为,这表现了学生的爱国热情。在总的共识下,三个好朋友却各有不同意见。

嵋道:“还有一堂英诗。”那是她选修的。她说着,加快了脚步往回走,走进大门附近一间教室。

江昉的意见很干脆,战争是国民党挑起的,他要独霸胜利果实,怎能不打内战。听说正有大批兵力调往西北一带,应该用群众运动的方式,起到制约作用。

冷若安问嵋:“上午还有课吗?”

庄卣辰认为,抗日战争是国民党领导的,他负担着主战场,八年抗战取得胜利很不容易,现在也有维持秩序、守卫领土的责任。

嵋说,三题中有一题不会做。梁先生一路讲解,走出校门,自回住处。

“当然,共产党也不容易。”卣辰赶忙加了一句,“最好共产党也不要轻易用兵,大家商量谈判——可是谈判也不容易。”

每一个坚守岗位工作的人,都有功劳。胜利是一个整体,冷若安和嵋都明白。现在的事,是要学好数学。

孟弗之说:“我说一句大胆的话,内战是避免不了的。”他笑笑又说:“我并不是主张打内战,我是说避免不了。上半年,中共举行了第七次代表大会。我是从广播里听到的,收音机还是卫葑留下的。”

“哦,我明白了,去年你们都从军了。”梁先生说,“胜利有你们一份功劳。”

江昉笑道:“没人怀疑你。”

冷若安道:“梁先生,我们早就认识,不过,我认识的是穿军装的孟灵己。”

弗之道:“中共七大决定了他们要建设新民主主义国家,长远的理想是共产主义。而国民党要建设三民主义国家,也有他们自己的进程。建设什么样的国家是问题的最本质所在,谁都不甘心妥协,只有打了。”

梁先生对嵋说:“你来认识认识冷若安,他现在是我的助教。”嵋和冷若安都笑了。

卣辰道:“只要能够建成独立富强的国家,人民安居乐业,谁来管理都可以。”

梁先生和大家谈了一会儿,一同走出教室,同学们散去了。

弗之道:“最好竞选,一个党干几年。”又自己笑道,“真是做梦!我们的民主从认识到制度都还很幼稚,需要时间。理想都是好的,要做到却是很难。”

正是在这里,她陪姐姐上过英文课,也正是在这里,她上了从军以前的最后一课《楚辞》。现在胜利了,墙上的裂缝已经补好,她在这里上自己的专业课了。如果教室有知,它能说出多少故事?

江昉说:“共产党会把国家治理好,国民党太腐败了。”

下课了,同学们围着梁先生。梁先生示意嵋等一下。嵋站在一边,打量这间教室。

弗之叹息:“这确实叫人痛心。”

最后的十五分钟,冷若安发给大家一个试卷,以便了解学生的程度。有三个题目,嵋只做出两题。

几位先生在外间讨论。在嵋的小房间里也有着小小的讨论。

这堂课是常微分方程导论,内容丰富而不沉重。梁先生用右手写黑板,很是自如,只是时不时习惯地拉拉没有知觉的下垂的左臂,让它活动一下。

孟灵己和李之薇经过了战争生活,在学校中表现很不一样。孟灵己远不如以前活跃,专心研究数学。她似乎对人生有了看法,认为激情是很表面的东西,愿意多作思考。可能是专业的关系,李之薇在做过几次社会调查之后,比以前活泼了,积极参加社团活动,壁报编辑、诗歌朗诵等。不同的想法,并不妨碍她们真诚的友谊。

冷若安点名的声音很洪亮,点到一个名字便抬头看,他要帮助梁先生认识学生。点到孟灵己时,他停了一下,没有抬头,他已经认识她了。

这时,她们讨论的是去不去参加一个时事集会。之薇来邀嵋,嵋踌躇不想去。

梁先生向冷若安点头。冷若安拿出学生名册,开始点名。这是新学期开始时的惯例。平时上课,先生们大都不点名。嵋知道,冷若安留校工作,是做梁先生的助教,这是顺理成章的。

之薇批评道:“你怎么这样不关心国家大事。”

“是!”大家由衷地轰然回答。

嵋道:“我觉得我们的关心用处不大。”

“呀,呀!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黑板!你们说是不是?”

之薇道:“能尽多少力就尽多少力。”

教室差不多已坐满,冷若安忙回到黑板前写好最后一个花边字,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另一边的角落。这时,梁明时走进教室。

嵋想想,理好桌上的书本,和之薇一起到学校去。

“我已经毕业了,留校工作了。”

这一次集会是平安的。但令人深为痛心的事在进入十二月的时候发生了,数千学生在反内战的集会中遭到军警袭击。四名学生遇难,这就是“一二·一”惨案。

“我只见过你穿军装。你怎么来上二年级的课?”

“一二·一”使得整个昆明城愤怒了,学生罢课,教授抗议。嵋也从数学公式中走出来,还写了几篇小文章,从百姓疾苦说到专制必倒、民主长青。

“一秒钟以前我脑子里还装满了你穿军装的样子。”冷若安道,“可是你现在不穿军装了。”他觉得嵋现在的装束很好看,不过没有说。

李之薇在学校里积极参加罢课活动,在家里却遭到家长的反对。李太太金士珍曾轻度中风,身体已大不如前,会友的聚会少了,也不大管之薇的事。这次的反对来自李涟,李涟很担心之薇的安全,总是劝她少出门多读书。不久,之薇发现父亲还有更深层的认识。

“你是冷若安!”嵋也高兴地叫了一声。

李涟认为打内战双方都有责任,反对一方就是绑住一方的手,这是不公平的。

冷若安回过头来,愣了一下,扔下手中粉笔,走到女同学面前,叫了一声:“孟灵己!”

之薇很诧异,父亲平常很少政治见解,这看法太反动了。

几个同学进来了。一个女同学穿着蛋青色竹布旗袍,外罩一件蓝布上衣,在靠边的一张课椅上放下书包,注视着黑板。

两人争吵了几句,李涟忧心忡忡地说:“你知道吗?我看见把青年们推到枪口下,实在于心不忍。”

冷若安走进一间教室,朝阳的光辉从破窗里照进来,照见满室凌乱的课椅。黑板上横七竖八写满了胜利的字样。冷若安先将课椅排好,再去擦拭黑板。他舍不得这胜利两字,将黑板擦干净后,用工楷在两边写了两行“胜利”,又在上下用花体字母写了两行“victory”。

之薇道:“我们做的是争民主的大事业,怎么说是‘推’?你怎么不说反动派用枪!”

九月初,又一个学期开始了。

李涟默然。

从八月十八日开始,同盟国制定了中国战区的受降计划,接受日本投降。在这一工作紧张而有序地进行时,中国人逐渐恢复正常的生活。

罢课委员会提出严惩凶手等复课条件。当局枪毙了两个人,在责任长官去职和复课的先后上,争执长久不决。秦巽衡、孟弗之等尽力斡旋,仍不能解决。

八月下旬,昆明举行了一次游行,那是胜利以后第一次游行。八月九日,在美国向日本本土投下两次原子弹之后,苏联出兵中国东北,增加了盟军的力量。八月十五日,人们得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极大的欢乐中,也听到了苏军在东北横行肆虐的各种传闻。人们很愤怒,中国人再不是可以随便欺侮的了,再不是“九一八”的时代了。游行队伍打出横幅,“苏联军队撤出中国领土!中国国家主权不容侵犯!”很多人参加。

这又是一段不平静的日子。后来,当局决定,如再不复课,将解散学校。愿意复课的学生也日渐增多。领导罢课的中共地下党云南省工委审时度势,认为罢课已经收到一定效果,可以复课。

全中国人和全世界人民一样,沐浴在喜悦和兴奋之中。还有什么比和平更宝贵?和平的意义包括伸张正义,打败侵略。和平得来是那么不容易,有多少生命、多少青春消逝在战争之中。人们在想起这些时,心里又是沉甸甸的。

通过这次罢课,人们对国民党的反对更进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