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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四节

“如果有,那是我的事。我来教你。”无因说,脸上显出温柔的神色。

嵋道:“还没摸书本呢。肯定会有的。”

嵋望着他,似乎又回到小时候,只是于亲切中又多了些什么。随口问:“你还教慧书吗?”

无因说:“好像是一个简单的手工,可是,能想出这个道理是多么伟大。”他看着桌上的练习本,问:“你回来补功课有什么难处吗?”

“哦,严慧书?”无因想了一下,“教她很无趣。你走后不久,我就不教了。”

嵋接过来,看了一会儿,用手指比画着爬了一会儿,把它挂在窗上,笑说:“我要用红纸再做一个,只要简单的,不剪开的。”

“她笨吗?”

无因随手拿起一张纸,裁了一个宽纸条,将纸条的一端旋转一百八十度,与纸条另一端相连,就形成了一个莫比乌斯带,再从正中剪开再剪开,就出现了两个相连并在同一平面上不断的圆圈。

“也不能说是笨,只是很无趣。”

嵋笑道:“说真的,我还没有见过一条莫比乌斯带,只知道有一只小虫,在莫比乌斯指引下,连续爬过一张纸的两面。”

嵋想问怎样无趣,却没有说。无因问她被大水冲到独家村的情形。嵋讲了阿露和本,也讲了坐在山头看彩虹的感觉。不过,没有说她希望无因坐在身边。

无因看着桌上的纸,说:“前几天,无采用亮光纸做手工,爸爸和我谈起莫比乌斯带。爸爸说,这一个拓扑学原理,最初发现并不容易,后来,又好像很简单。世事往往是这样,后人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或者故意漠视前人,好表现自己的伟大。”

现在无因就在身边了。

两人又开心地笑起来,嵋更笑个不停。蓬门中纸窗下,两个年轻人的笑声充满了活力和向往,在空中飘荡。

无因忽然说:“你信中说,我不会懂你关于战争的话。我懂的,我怎么不懂。”嵋望着他,两人又笑起来。

嵋写的是:“好纸。”

“嵋,留无因吃午饭吧。”碧初在厨房说。

无因写的是:“用好纸。”

嵋询问地望着无因,无因知道是告辞的时候了,低声问嵋,什么时候到先生坡他的家去,庄家搬进城后,嵋还没有去过。

嵋在小桌上拿起一张纸,那是这些年他们一直用的,粗糙发黄的纸。无因敏捷地裁开,一人一半。各人写好,交换来看。

“总要去的。”嵋说。

他本来要说写在手心上,因为想到嵋手上缠着绷带,便说纸条上。

无因到厨房向碧初告辞后,嵋送他到腊梅林边,看他从小路走了。

嵋问要不要喝水,无因说:“先回答你的问题。你怎样想?——不要说,我们各自写在纸条上,好吗?”

无因走后,碧初说久未见他,显得开朗多了。

雨丝飘落下来,这就是昆明的天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们不得不进房去,坐在嵋的小书桌前。

嵋应该去严家一趟,交付颖书托带的信。素初和慧书现时住在安宁,同在安宁的还有青环。玹子走后,青环到严家照顾素初。在佛祖的帮助下,素初已经戒烟,这个过程很长,但终于完成了。这是让人非常高兴的事。严宅中只有荷珠一人。

“如果胜利了。”嵋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笑道,“如果胜利了,你最先想做什么?——小事,不是回北平这样的大事。”

嵋很怕见荷珠,要碧初一同去,碧初微笑道:“多少大阵仗都见过了,这点事还要我陪?你应该代颖书去看看他的母亲,总有些话要问的。”

“不会的。”无因答,“有许多手续要办。这一段时间,正好帮爸爸做些事,做些实验室工作。还有澄江的那所学校,需要人辅导,爸爸很关心他们。”他停了一下,迟疑地说:“如果胜利了,我觉得你可以出去上学,不一定念完四年。”

这天,嵋来到严家。一个大院子空荡荡的。嵋到客厅坐下,屏风上还挂着几条烟枪,不知是忘记取下还是留着当摆设。护兵到小院去通报,不多时,荷珠小跑着出来了。

“这个暑假你就会出去上学吗?”嵋问。

“哎呀!二小姐来了,你哪阵回来的?我常想着去看三姨妈,倒是你先来了,你们一家可好?太太住在安宁,慧书放假也去了,我一个人在这看房子。”自己说着,嘿嘿笑了几声。“也不知道颖书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从战争谈到教育,又谈到学业。无因今年暑假将读完研究生学业,英国和美国有几所学校都欢迎他去读博士学位,嵋觉得这是一个遥远的话题。

嵋忙把颖书的信送上,说:“颖书哥很好,他的工作很重要。”

“中学教育很重要,”无因说,“所以,需要好的教员。一个好的中学毕业生,比一个糟的大学毕业生要强。”

荷珠接过信,又想看信又想听嵋说话。

“那我可不想。”嵋说,“爹爹说了,我只能做一个中学教员。”

嵋道:“荷姨先看信。”荷珠抽出信纸,信很简单,只说工作很忙,身体很好。一切可以由嵋当面讲。字很大,只占半页纸。

“是啊。”无因赞叹,“照你这样动脑筋,说不定会发明一条数学定理。”

荷珠看了好几遍,说:“就写这几行?”又看了两遍,把信放在裙边的口袋里。

“只改一个字。”嵋说,“‘唯有香如故’是消极的,意思是只剩了香气,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把‘唯’改成‘仍’,‘仍有香如故’,就变成积极的了。什么都没有了,香气仍然存在。”

嵋说:“颖书哥负责整个医院的工作,很有魄力,很细心。现在要建荣军院,他的责任更大了。”

“怎样改?”无因笑道,“无论你怎样改,反正陆游不会反对。”

她以前没有想过评价颖书,现在很自然就说出这些看法。

“陆游有一首咏梅的词,”嵋说,“最后两句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我常想给他改一改。”嵋黑瘦的小脸上,透出顽皮。

“他像他爹,能不好吗?”荷珠一拍腿大声说。

他们看着眼前花朵稀落的腊梅枝,沉默了一会儿,在沉默中,香气更觉明显,沁人心脾。

嵋问:“大姨父常有信吧?”

无因望着远方,说:“我好像觉得,澹台玮已经告诉我了。”

“他是写信的人吗?有时给慧书写几个字。不瞒你说,我昨天夜里做梦,梦见他们父子俩都回来了,军长到门口就不见了。我和颖书一起找,在一个树林里找见了。军长拉着我的手说,和你耍呢。”荷珠模糊不清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又好奇地问:“二姨妈家的少爷是怎么回事?听人说——”

他没有问,嵋却说:“我以后告诉你。”

“玮玮哥很勇敢。”

无因不提澹台玮,嵋却知道他很想知道关于澹台玮的任何事,那是绕不开的话题。

嵋说了半句,停住了。她实在不想说这个话题。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感情。他对眼前这个黑瘦的女孩,心中充满了怜惜,比以前任何时候的感觉更深了一步。他很想抚摸那缠着绷带的手,却只矜持地望了片刻。他们都长大了,长大意味着规矩和界限。

“好啊好啊!”荷珠说。这并不是她关心的事,她关心的是一些传言。“听人说,殷家小姐要订婚了,殷太太在张罗这事,你可晓得?”她见嵋没有反应,又说:“殷大士常到重庆去玩,一位部长家的公子,好像是姓景的,想接近她,一直追到昆明来。殷大士对人家说她已经嫁人了。你家说天下可有这样的小姐?把殷太太气得两天没吃饭。那是一门好亲事啊!听说她现在还老穿着黑衣服,给谁守丧啊!”她又嘿嘿地笑。

无因很熟悉嵋这样的姿势,摇头又歪头,明亮的眼睛含着无穷的灵气;浓密的、向上弯曲的睫毛形成好看的弧线,垂下又抬起,好像承担着多少勇气。遂道:“那么我不佩服你好了,我——”

嵋淡淡地问:“那怎么说她要订婚了?”

嵋把头一摇,说:“我不要人佩服。”

“那是当然的事,人家要她一起出国留学,多时髦啊!”说起出国留学,她忽然想起吕香阁,“你家亲戚吕香阁,也要出国呢。你可晓得?我那天到她的咖啡馆去,她亲口告诉我的。她结识了一位大土司,土司有办法。”

“我很难想象,战场是怎样的。不过,沉重一定是确切的形容词。”无因说,“你亲身经历了沉重,我佩服你。”

荷珠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嵋勉强听了一阵,又说了一些颖书近况,便有礼貌地告辞了。

无因一点没有变,轮廓分明的脸,这时因为笑容,减少了常有的忧郁和冷漠,眉宇间颇有英气。嵋常觉得他很好看,约一年不见,似乎更好看了。

嵋还有一个任务,去看望萧先生,告诉他玮玮临终的话。不过,假期中萧先生总是不在昆明的。她给萧先生写了一封信,说玮玮哥怎样热爱他的学业,希望萧先生找到更好的学生。她把信塞在萧先生住房的门缝里,心里稍有一点轻松。

嵋说:“我也没见过你穿军装,希望我们都不需要再穿军装。”

萧子蔚在青木关已经得到噩耗,他特地到重庆看望过澹台勉夫妇。大家互相安慰,那都是空话。他们不会再有一个好儿子,他也绝不相信会再有玮玮这样的学生。回到大戏台后,见到嵋的通报,他在窗前站立良久,看着窗下的路。澹台玮从这条路上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回来。

无因打量着嵋,说:“我没见过你穿军装。”

随着春天的到来,欧洲的战争局势急转直下。四月二十五日,苏军和美军的先遣部队在易北河河畔托尔高会师。此时德国法西斯想只向英美投降,而继续同苏军作战,遭到同盟国拒绝。四月二十八日,墨索里尼被处死刑。四月三十日下午,希特勒自杀身亡。

嵋和无因很自然地向城墙那边走去。那里半截毁掉的城墙,几年来,无人修葺,长满了各种杂树,像一座小山。小山前,腊梅树下,有几块断石,这里腊梅的余香更浓。两人互望,不知为什么,忽然都笑出声来,这在无因是很少有的。笑声轻轻抚摸着腊梅树,又回荡在树枝间。

这些消息,孟家人最初都从玳拉那里听到。传消息人常是庄无因,他一次次走进腊梅林,带来外国电台发布的消息。嵋与合子已经不再大声叫“庄哥哥”,而是颇为平静地听他的讲述。

她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在北平时,无因就比嵋高大半头,两人一起长,现在,无因还是高大半头。见两人转脸说着什么,碧初心想,孩子真的长大了,心下安慰欢喜。

五月初,庄卣辰做了一次时事演讲,介绍分析了当时战局。欧洲战场的胜利令人鼓舞;美国在太平洋战场中继攻克关岛和马里亚纳群岛之后,又攻克了硫磺岛,取得了进攻日本本土的基地,现在正在进攻冲绳岛。日军强征岛上十七岁至四十五岁全部男性居民顽抗,战争十分惨烈。中国战场获得了滇西大捷,打通了滇缅路,是了不起的胜利。中南一带仍很紧张,日本发动的豫湘桂战争又占领了两千多公里中国领土,一百四十六座城市,使六千多万中国人民流离失所。据盟军方面估计,要全面打败日本法西斯,还需要至少一百万以上的兵力,也就是说至少要牺牲数以百万计年轻的生命。

碧初扬一扬手,柔声说:“尽管去。”

听众间有些波动。

嵋说:“娘,我们到外面去?”

“艰难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有多久。”有人微叹。

无因说:“到腊梅林里去,好吗?”

“最后的胜利总是最艰难的。”有人感慨。

嵋微笑道:“也不见得,不过的确很沉重。”

嵋和之薇坐在一起,她们不觉对望了一眼,两人心里都在想,需要时再去从军。

无因看着嵋说:“日子一定很苦。”

八月上旬的一天傍晚,碧初去严家了,弗之与合子各自在学校还没有回来。嵋一人在窗前看梁先生为二年级学生指定的参考书,看得津津有味。

嵋出来了,两人见面,都有些不自然。

“嵋!”无因在窗外叫。这是很少有的,他总是彬彬有礼,很少大声。

“无因来了。”碧初放下手中的抹布。

嵋应道:“请进来。”一面站起走到外间。

“孟伯母。”无因有礼貌地招呼。

“你知道吗?”无因冲进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嵋询问地望着他。“你知道吗?”无因又说,“日本投降了!”

次日,第一个出现的是庄无因。他来时,碧初正在外间收拾什么。

“你说什么?”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嵋接道。这两句诗只是念念而已,她们没有镜台。母女相视而笑。

“美国扔下了两颗原子弹。”无因道,“BBC广播的,日本投降了!”

“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碧初微吟道。这旧时裳已嫌稍短,倒是颇为时髦。

“就是说,我们胜利了?”嵋大声说。

当晚,嵋检点衣物。碧初拿出一个大包,里面都是玹子的衣服。澹台玮殉国以后,澹台玹带着卫凌难到重庆去了,和父母在一起,大家都少些孤寂。她留下一堆衣服送给嵋。嵋看了看,挑了一条有暗红格的蓝薄呢裙,上身仍用自己的一件毛蓝布旧衣,前襟有暗红格的装饰,是碧初的设计。

合子在门外问:“你们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合子自去上学。孟灵己和李之薇回学校的消息很快在熟人中传了开来。

“我们胜利了!”嵋和无因齐声说。

合子这才想起,还不肯走,从自己的小桌抽屉里,取出那块肥皂印章。弗之含笑,拿过印泥和纸,打在纸上让嵋看。四人在这一间小屋内,都觉得这小屋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

合子先愣着,听了情况以后,又叫又跳,三人忽然拥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

嵋说:“你刚刚出门,是不是要去上课?”

他们觉得一下子身上轻松了许多,再没有战争的重负了。那样的重负,有形和无形的,没有经过的人很难想象。

合子开始问长问短,问都看见过什么武器,他最关心的当然还是飞机。

这就是说,他们不会再跑警报,听着敌机在头上轰轰作响,任意丢下炸弹,也许就掉在自己头上。

“所以玮玮牺牲了。”碧初说。大家痛惜不已,好一阵没有说话。

这就是说,千百万人可以继续活下去,性命是谁也不甘心抛弃的。

弗之说:“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规定,胜利以后,日本必须把台湾、澎湖列岛和东四省都归还给中国。到那时,我们的领土就真正完整了,我们不再是被人瓜分蚕食的可怜虫了。”

这就是说,他们可以安心学习,关注自己所爱的一切。

碧初说:“驱逐敌寇,还我河山,真是不容易啊!”

这就是说,他们可以回到北平去了,回到他们真正的家。

嵋说明已经退伍,回来上学,不少学生都这样。大家从惊喜中渐渐镇定,更感到安心。

合子忽然哭了起来,嵋也流下眼泪,无因轻轻擦拭眼睛。眼泪已经在他们眼中含了许多年,这时,痛快地流下了。

“休假吗?服役期满了吗?”“是不是还要去?”父母接连地问。

弗之和碧初一起回来了,发现三个孩子在流泪。他们已经得到这个消息,也不断擦拭眼睛。

嵋抱住母亲的肩。这一年来父母更显苍老,鬓间都见白发,父亲背更驼了,母亲手上满是针痕,嵋心里十分难过。

弗之笑道:“子蔚回去拿酒了,我们来喝一杯。”又对无因说:“你来宣布好消息了?我们也是听卣辰说的。”

碧初说:“怎么这样又黑又瘦!又生冻疮了?”拉起嵋裹着绷带的手,心里酸痛,流下泪来。

原来弗之和子蔚在学校听到消息,回来路上遇见碧初,一起回家。

弗之出来,拍拍嵋的肩,连说从战场回来的胜利者!又端详道:“真长大了。”

萧子蔚拿着一瓶酒,兴冲冲地走进门,大声说:“总算盼到了这一天!”大家举杯笑语。

碧初抬头见嵋已在面前,意外的欢喜使她头晕眼花,站起来,两腿支撑不住又坐下,喃喃道:“真回来了,怎么不写个信!”

过了一会儿,嵋与合子送无因出去。弗之邀子蔚坐下,又斟了一杯酒,两人持杯默然。在喜悦和兴奋之上,感到一些沉重。

他们走近房屋,合子叫道:“娘,爹爹,小姐姐回来了!”随着话声已进了门。碧初正在外间缝补着什么,弗之照常坐在里屋书桌前。

弗之道:“日本投降,显然是原子弹的功效,这也是不得已。”

腊梅已经开过,枝头还有残余的花朵,林中仍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子蔚道:“是啊。如果继续打下去,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日本军阀是花岗石脑袋,让他们也知道点厉害。”

嵋说:“你长这么高了。”合子高兴地拿下了行李,两人走进了腊梅林。

弗之道:“怕的是就要开始打内战了。”

合子看见一个穿军装的黑瘦少女,很快认出了嵋,他也大叫:“小姐姐你回来了!”跑过来拉着嵋的右手,没有注意那垂着的左手。

子蔚道:“这是中国人面临的最大问题。”

嵋大叫:“合子!”

弗之道:“只有国共两党能和平相处,在胜利的基础上,共同努力,建设复兴大业,中国才能保持胜利的地位。”

“你家坐上车吧。”车夫对嵋说。嵋不肯,仍随车步行。不久到了祠堂大门,正见一个少年,从门里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孟合己。

子蔚道:“如果战火又起,我们怎样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我说句梦话,最好是两党自由竞选,比赛着把国家治理好。”

李家的书店门面已在眼前。之薇取下行李,和嵋默然对望,自进门去了。

弗之道:“那才是国家大幸啊,免得多少生灵涂炭。”停了一下又说,“一个强大的中国,或者是一个战乱的落后的中国,对世界会有不同的影响。”

她几乎想大声喊:昆明!我们的昆明!多少人的性命保卫了你,你知道么?

子蔚沉思地说:“建设国家是每一个党派的根本利益。从这一点看,应该没有冲突。但他们都认为,必须照自己的方法做,这问题就复杂了。”

车子到了最终目的地昆明近日楼,大家下车。嵋和之薇雇了一辆人力车拉行李,两人随车步行。经过正义路、华山西路到祠堂街,嵋一路左右观看,天还是那么蓝,街道比以前还要繁华。

弗之叹道:“我们是在痴人说梦,政治协商已经失败了。仔细想想,内战是避免不了的。两个党都是革命党,是靠武力革命的。他们各自认为,自己是为了国家利益。”两人议论一会儿,子蔚自回大戏台。

她们在楚雄过夜,嵋不知道这里是澹台玮和殷大士见最后一面的地方。知道又怎样?这一路岂止这一个故事。在弹坑里、沟渠中,在废弃的车辆边,都隐藏着一段段生死别离的痛苦记忆。

嵋与合子回来后,四人都不想睡,仍坐在外间。

几天后,嵋和之薇还有几个学生,登上了去昆明的卡车。嵋没有来得及去点苍山。她给姐姐写了一封信,报告她已回昆明。姐姐还是在那些花里吗?嵋觉得自己变了许多,阅历让她的精神世界变得又丰富又贫乏。她没有给姐姐写这些,在花里的峨感受是不一样的。

嵋依偎在母亲身边,合子举着空酒杯,从房间这头跳到那头,嚷道:“回北平喽!回北平喽!”

嵋道:“我会去看你们全家。”

弗之道:“我不信神,可是我要祈祷。”碧、嵋、合三人望着他。

颖书说,这事要向上级报告请示,估计没有问题。他想托嵋带一封信给荷珠,又踌躇道:“你总要去看亲娘吧?”

弗之大声说:“我要祈祷和平。”

他们都知道,要取得最后胜利,还有一段艰苦的日子。

三人不自觉地应道:“祈祷和平!”这是为和平而献身者的遗愿,也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希望。

颖书说:“希望不至如此。”

祈祷和平!和平,这个本该如此,并不奢侈的愿望,什么时候能真正得到啊!

嵋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再从军。”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清晨,中央广播电台广播了日本正式投降的消息,在昆明激起无比的欢乐。人们不停地放爆竹,街上人群拥挤,水泄不通,人人脸上挂着笑容。从十一日开始,人们就在街上挤来挤去,随着日本投降的消息一步步证实,来挤的人越来越多。

之薇看着颖书,颖书说:“我们这几天正要安排人员的工作,如果不往外派人,人足够了。学生应该回去上学。”

许多美国人也在人群中大声叫喊,有的人索性喊出:“我们可以回家了!”几个人低声讨论:“从上海坐船很方便。”

她说着,看着之薇。她没有和之薇商量,因为她知道,之薇的心在颖书身边,而颖书必须留在这里。

“只要能回家,骑自行车也行!”

嵋微笑道:“你猜着了。我想回去上学。”

晚上,弗之和子蔚两人从祠堂街一起去学校开会,路上遇见了舞龙和踩高跷的队伍,无法穿行。

颖书道:“绰绰有余。”他停顿了一下,“你要回昆明去?”

他们面带微笑,站在路旁观看,和老百姓分享着巨大的喜悦,同时也有一种哀悼的心情。为胜利付出的一切,太沉重了。中国像烈火中的凤凰,飞出来了。可是,能够飞得高吗?

嵋把左手藏在背后,问颖书道:“成立荣军院,人手够吗?现在好像人很多。”

内战的前景,让人忧心忡忡。“会有真正的太平吗?”子蔚自语。

之薇道:“冻疮是有习惯性的。”

弗之默然。

颖书问:“你怎么年年生冻疮?”

几条巷子里涌出不同颜色的龙,红色的、蓝色的、橙色的,汇成龙的行列,游动着走过街道。许多人跟着跑,一路叫着嚷着。龙身内的一盏盏灯,照亮了外表的鳞甲,发出五彩的光。

一天黄昏,颖书来看之薇和嵋,还是那间宿舍,窗外泉水潺潺。这里的冬天虽不很冷,泉水却带着凛冽的寒气。嵋又生了冻疮,左手背有一处溃破,之薇为她包扎起来。

中国万岁!人们呼喊。声音不整齐,却是排山倒海一般。

各部队的野战医院进行了调整,有的合并,有的撤销,一部分人分到永平医院,因为这里要设荣军院。

中国万岁!巨龙向前移动,身体忽高忽低,身上的灯火忽明忽暗,在一条街尾隐没,又在一条街头出现。

嵋和之薇眼里含着泪水,它们要到抗战完全胜利时才能流下来。医院也没有开庆祝会,人们企盼着最后的胜利。

不知巨龙会走向哪里。

远征军两路会师,将敌人逐出国境,滇缅公路畅通的消息,在永平医院炸了开来,大家一年来的辛苦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