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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节

“准备出发!”他低声说。大家都立刻跳起来,把手中的东西远远一扔,进洞收拾去了。

彭田立引冷若安到大石后面,低声说,他有一个计划,晚上他要去见高师长商量。现在需要他们快点把俘虏带走,因为他的游击队要转移。他说话时,那双女孩儿般的眼睛显得很温柔,和说话的内容极不相称;衣服也尚称整洁,不像整天在山林里出没。他的身边已经没有章叔,只有小董和十几个队员,他们还在大嚼野鸽。

彭田立叫日本兵站出来,命人将他又仔细搜查一遍,确定没有暗藏的武器。一面说:“他的枪我们已经收了。”这支枪现在小董手中,这是他的战利品。

俘虏对布林顿说:“我跟着你们走,我不会逃的。”

“可要把他的手绑上?”小董走过来问。

彭田立说:“你们把他带走吧。”

冷若安说:“我直觉这个人不会跑。对他来说,跟着我们是最安全的。”

经过交谈,知道这日本兵姓吉野,原来驻扎在腾冲;他和十几个日兵开小差,想从腾冲逃到畹町,路上遇到日本宪兵,都被就地处决,只有他逃到山里。

布林顿拿出罐头送给小董,说:“早知道多带点。”

布林顿说:“你会说英语?”俘虏点头。

彭田立问:“你们吃什么?”

那垂头丧气的日本兵见了布林顿,立刻坐直了身子,发出不清楚的声音。

“已经吃过鸽子了呀。”冷若安回答。

“我们碰见了难题。”彭田立说,“抓到一个日本俘虏,彼此言语不通。”果然洞边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日本军服。“他在树林里钻了不知多少天了,衣服都破了,我们想给他换,又觉得他不配穿得和我们一样,给他吃肉足够了。”

只听得一声唿哨,游击队员们都钻入树林中不见了,他们好像不是一个个走的,而是忽然消失了。洞边地上干干净净,什么也看不出来。

布林顿说:“你们的日子过得不错。”

彭田立站在大石前,眼睛满含笑意,挥一挥手,也不见了。

待他们走到面前,他举一举手上的东西,原来是烤熟的野鸽。旁边的小董马上递给两人一人一只。

“他是不是钻进石头去了?”布林顿瞪着眼前的沉沉的绿色,自言自语。

两人寻路向山洞走去,他们在树丛中,听见彭田立说:“嘿,冷若安你来了,正好!”他已经看见他们了。

“可以想象。”冷若安说。

“就是他!”冷若安说,“看来游击队在这里。”

他们也出发了,冷若安在前,其次是俘虏,布林顿殿后。他们不能再观测地形,而是专心押送俘虏。

“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人们叫他田哥。”布林顿答,一面举起望远镜,朝冷若安指的方向看去,也认为那人很像,又把望远镜递给冷若安。

走了一阵,太阳已经落山。山中天黑得早,虽然走的是来时的路,冷若安仍不时拿出地图,在暮色中仔细辨认。一时经过一个山涧,水从山上流下,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声隆隆。忽然下起雨来,水流马上宽了许多,不能过去,他们只好退向高处。雨越下越大,看不清眼前景物。

这不是彭田立吗?冷若安心想,问布林顿:“你可知道游击队的彭田立?”

布林顿决定寻找避雨的地方,三人用手中的木棍拨动草莽。不远处大岩石下,有一个浅洞,因为有垂下的藤蔓遮蔽,雨不能飘进。

只见山洞里走出几个人来,手中各拿着一块东西在啃;一个人走上一块大石,向四处瞭望。

布林顿说:“我们也许得在这里过夜了。”他让吉野坐到里面,他和冷若安背靠背坐在洞口,都感到一点温暖,又都不自觉地向外挪了一点,想离日本兵远些。大家都不说话。

时间不觉已过中午。“哪里来的烟味?”布林顿和冷若安几乎是同时说。又走了一段路,见山北麓一个山洞里冒出淡淡的烟,他们警惕地互望,站在树后观察。

冷若安想,这大概就是孟灵己遇雨时的情景,她遇见的水流一定比这里大,能够把人冲走,以后可以谈这个话题。

布林顿大喜,画了一张简单的图;又考察许久,不断自语:“真奇妙!真奇妙!”然后他们从东面绕到北麓,想看一看能否从这里进攻。

布林顿说:“要是雨小一些,就可以走。”

他们继续向前,尽快离开大路,取隐蔽处行走。仍是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跨沟涉涧。走到离敌人据点不远处,用望远镜已可以看见长满苔藓的悬崖和悬崖上的据点。他们小心地走近,在山坡上看见涧底发亮的流水,还有一条小路通向涧底。他们拨开草丛,顺着小路的方向向前,到了一处,看见涧中有许多高大的怪石,其中两块大石相对,正是隐蔽的架桥的好地方。

冷若安说:“夜晚看不清路,这里悬崖峭壁很多。”

“日本飞机!”两人同时说,忙向路边的浅沟跑去,藏在灌木丛中。日本飞机从头顶飞过,射下一串子弹。飞机过去了,冷若安要站起,布林顿拉住他,意思是再等一会儿。果然不久飞机又折回,这次没有开枪,只向来的方向飞去了。两人从灌木丛中出来,衣服都被扯破了几处,相顾苦笑。

过了一阵,雨还没有变小的意思。三人这时有同一愿望:温暖、干净的栖身之地,一顿好饭。

经过几天战斗,高师攻下了多处外围据点,两路友军也都向前推进。现在要集中力量,攻下上天门。高师长、两位副师长、参谋长、几位团长、团参谋们和布林顿研究作战计划,想从不同方向进攻。他们需要一张详细地图,原来的几张都太简单。当时派出了一些侦察人员。布林顿提出,去看一看那条深涧能不能架桥,遂和冷若安同去。他们清早离开师部,背着背包,拿着木棍,背包里装着一张简易地图和图纸,还有几个罐头。穿过几处丛林,经过几道山涧,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布林顿不时举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观察,在地图上做出标记。这时已是十二月,天气转寒,树木还是郁郁葱葱。他们走到一段大路上,忽然听见飞机隆隆声,紧接着天上出现一架飞机,向大路飞来,两翼上两团红色愈来愈清晰。

布林顿说:“这山里不知有什么野兽。”

高师的任务是攻打黑山门一带敌人的据点,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是上天门。这里敌人的据点一面是悬崖深涧,一面是榛莽丛林,地势很是险要,只要守住正面就很难攻下。高师在对面山头筑了工事,用望远镜可以看见敌人从据点里出来,到山坡上采摘什么,可能他们认为自己很安全。其实,再险还险得过高黎贡山吗!

吉野搭话道:“我在这一带山里一个多月了,这里没有大野兽。”

部队推进后,顺利地攻占了芒市外围的几个据点。因芒市无险可守,敌人退兵到遮放。遮放在山谷之间,我军掌握了全部制高点,敌人不得不再退到畹町。这里三面有山,可以防守。敌人还不时派出飞机袭击我部队,继续顽抗。

吉野本来有些紧张,见中国人和美国人都很温和,逐渐平静。三人随便说话,话语声常被雨声淹没。

次日,丁医生等人出发。临行时,能走动的伤员都出来在车旁送别。车开动了,“我们等着最后胜利的消息!”丁医生站在车上挥手,大声说。

布、冷了解到,吉野应征前是大学生,已经四年级,随日军从缅甸入侵滇西;炸惠通桥的那一刹那,他正要跑上桥去,眼见上桥的同伴葬身江中,他也听见老战听见的震天的哭喊;以后驻扎在腾冲。他很想家,这么远跑到别人的国土上来,就算强占了,离自己的家还是很远。

副师长对老艾说,他随时可以回曲靖去,那边也是需要人的。老艾说,他要留在前线,他对药房已经很熟悉了。丁医生说,药房确实管理得井井有条。最后副师长说,将来会和永平医院保持联系,也许他自己就会到那里去,不过先要把敌人赶出国境,把滇缅路打通。

说到家,布林顿摸摸上衣里面口袋,慎重地取出两张照片,递给冷若安。

冷若安把老艾的话归结为三条:他反对战争;应该把战争消灭在发生之前;但有时战争是必要和有效的,那就是反侵略的战争。另外他还发表议论:在法西斯势力的侵略下,全人类的三分之二在苦难中,努力尽责拯救世界是伟大的。这个国家经历了长时间的苦难,不断在贡献力量,简直有圣徒般的感染力。

“看得见吗?”他说,取出手电筒照着照片。一张是他的妻女,是澹台玮见过也是冷若安见过的。另一张是最近收到的彩色照片,照片中一树繁花似雪,映着一角蓝天。

路德说:“有冷在这里。”

“我家的山茱萸开花了。”布林顿略显得意。山茱萸是美国常见的花,树很高大,照片中,花朵成百上千地互相簇拥,呈现着成百上千的笑脸,显示着生命和欢乐。

老艾开始讲话,讲得很复杂,他见大家望着他,喃喃道:“听不懂吗?孟在就好了。”他一直认为孟灵己很了解他。

冷若安说:“这花太好看了,简直不可思议。”把照片递还布林顿。布林顿稍有犹豫,递给吉野。

冷若安翻译了这几句话,几个美国人都点头。

吉野受宠若惊,双手捧着,仔细看了一会儿,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赵参谋说:“李之薇的话虽短却很有意义,我有时也有这样的感觉。”

冷若安说:“弥渡也是山区,没有这里的山高大,满山遍野的花,大部分是杜鹃。小时常采来吃。”

之薇用手捻着垂在胸前的辫子,想了一下说:“我恰巧是一个感想不多的人。我只觉得每个人都很伟大。”

吉野想起北海道的大雪,那才是他自己的家。他不禁诉说道:“我从头就怀疑这次战争的意义,无论加上多少好的词汇,都不能掩饰我们是侵略者。占据了别人的土地,要在别人的家里死守,没有援助,只有死守,守的不是自己的家——”吉野的话忽然中断了,他没有说出“所以我逃跑”。

副师长问之薇要不要说点什么,又笑道:“你们学生感想多啊!”

布林顿和冷若安都对吉野生出一点同情。日本人把自己变成野兽,这是一个不愿变成野兽的日本人。

之薇脸微微红了,她们常唱的是《松花江上》《长城谣》等救亡歌曲,也常唱一首北方很流行的民歌《小白菜》:“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岁两岁没了娘啊。”士兵大多是北方人,很喜欢听这个歌,要她们翻来覆去地唱。

雨小一些了,天也完全黑了。现在走路,随时可能落下悬崖。布林顿和冷若安商量,如果雨停了,有月光,就可以走,不然,只好等到天亮。

军医路德接着说,护士也是出色的。他看见李之薇、孟灵己还有别的护士为重伤员轻声唱歌,南丁格尔的爱心在这里到处可见。冷若安为他们翻译。

“我可以站起来吗?”吉野问。

军医都尔说,他喜欢中国的医生,中国医生容易合作,像丁医生这样的水平在他们国家也是上乘的。他也喜欢中国伤员,他们真勇敢,在任何地方都那么勇敢。他没有提到护士。

布林顿警惕地按住手枪,日本人苦笑道:“我太冷了,活动活动。”他扭动着身子,恳切地说,“一个人在山里是活不下去的,我情愿遇见中国人,不愿遇到我的同胞。遇到他们一定得死。”

丁医生讲话说,美国军医的帮助是不可少的,他都很难用“感谢”来表达,他个人也向两位军医学到了很多技术。

冷若安说:“你怎么能站起来?一出洞口就会淋得透湿。你的位置最安全,淋不着雨。”

丁医生与李之薇等人离开龙陵前,师部举行了欢送会,美军联络组部分人也来参加,一位副师长讲话,称赞这野战医院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四个月以来,丁医生做手术数百次,别的人员也都十分努力,以后都会有所表彰。

“是的是的。”吉野说,把身子更缩小些。

高师补充了兵员和给养,奉命攻占芒市外围据点。永平医院人员全部撤回,由保山某医院组织了规模较小的野战医院,随军担负医疗任务。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黑透,雨停了。立刻有一轮冷月出现在山顶,照见山中小路,很是清楚,只是山涧流水仍然很宽。

“很难说清楚。”冷若安说。“不过,”他微叹,“不要想太多明天的事,先把今天的事做好。”

三人走出洞来,觉得寒气逼人,他们决定等涧水稍浅就蹚水过去。一只小动物蹿过附近草丛,吉野说,这东西是可以吃的。这些日子他就靠一些小动物和野果维持着生命。

“怎么不一样?”吉姆问。

月亮到了天空正中,路和榛莽颜色分明,涧水也小些了,三人用木棍试探着蹚水过溪。

冷若安说:“我们的胜利大概不会一样。”

布林顿说他身材高大,若落在水里,溪水不能淹没,便走在前面探路,由冷若安殿后。涧石很滑,水寒刺骨,正走到溪水中间,吉野一跤滑进水里。冷若安敏捷地抓着他的衣领,拉住了他。吉野抓住冷若安的另一只手臂,两腿用力,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在石头上站稳了,瑟瑟地抖着,不停地说“对不起”。布林顿警告说,下一步水很深,要小心。最后,三人都安全渡过。

他们在腾冲办完事,驱车回来,吉姆问:“你不高兴?我们正在一步步走向胜利。”

山路很滑,他们在泥泞中一步步向前,生怕踏错一步坠下悬崖,有时互相拉着木棍,走得很慢,直到下半夜才到师部。赵参谋等正在担心,已派一个班出去寻找。看见多了一个吉野,知道是俘虏,笑说:“这是额外的收获。”遂命人将他关押起来,准备送往保山转送昆明俘虏营。吉野向布林顿和冷若安连连鞠躬,嘴里英语、日语相杂,不知说些什么。

吉姆继续开车。冷若安再看路上的一个个弹坑,有的树上挂着破碎的空投用的降落伞。觉得满目疮痍,心头因胜利而生的喜悦罩上一层阴影。我们的国家要强大起来真不知还要多久,他想。

吉野被带走后,冷若安取出新标记的地图交给赵参谋,然后和布林顿一起回营地去。两人在路上讨论对吉野的感觉,得出一致的结论:仇恨是可以化解的,但那必须是在正义伸张之后。

屋里又走出几个人,指点着帐篷,那里大概就是存货的地点。

他们还没有走到帐篷,高师长的勤务兵老赖跑步追上,请布林顿回去,有事商量。他们又回到师部,师长拿着几张地图在沉吟。他问布林顿,在深涧上搭浮桥有没有可能。布林顿一面在图上指点着一面说,这里是天造地设,可以从两座大石中间穿过去,隐蔽地施工。

“他们说,我们打赢了,真不容易。”冷若安答,心里一阵阵发凉。

“彭田立来过了,他也是这个意思。”高师长说,“游击队员身手敏捷,他们打前锋。天快亮了,今天夜里进行。”

“他们说什么?”吉姆问。

白天,翟军长和两路友军商议后,做了统一部署,将于次日进攻畹町外围最后的主要据点。

过了一阵,仍是那中年人走出来,见他们面前摆着罐头,搭讪着问:“买两个,行吗?”冷若安不答,和吉姆向吉普车走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畹町外围三面山头响起了隆隆炮声。一阵炮火之后,紧接着是飞机沉重的马达声,它们飞得很低,投弹后又迅速拉起,发出刺耳的声音。敌人的据点变成一片火海。忽然从深涧中升起一队服装杂乱的人影,他们在涧中的石块上跳跃,如履平地,手拉藤蔓爬上悬崖,在悬崖的一个小坡处,迅速地搭好浮桥的一头。浮桥是连夜架起的,这是最后一步。紧接着,中国士兵冲过浮桥,直捣敌人据点。

屋中的人忽然停住了谈话。一个声音说,他们学生听不懂的。谈话声音低了。

又是一阵厮杀。枪炮声、呐喊声撼动了整个山头。布林顿和冷若安在对面山头看着这场战斗。

冷若安心上像被重锤敲了一下,那些物资都是士兵的性命换来的啊,转眼就落到这些人手里,成为发财的手段。

“快看!”布林顿把望远镜递给冷若安,只见熊熊火光中,飞动着一个身影,他似乎是在火的光焰之上,火光映照着他,他引领着火光。

屋里有几个人说话,说得很快,声音不低。原来他们正在做一笔交易,买卖的是轮胎、汽油等物,都是缴获的战利品。

“彭田立!”冷若安不觉喊了一声,和布林顿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泪流满面。

冷若安自己不吸烟,没有搜罗烟的习惯。那人不再理他,仍进屋去。冷若安两人在屋前树下坐了,拿出罐头来吃。

中国军队顺利地打下了畹町,缴获了大批物资。城边有一个大猪圈,尤其让大家惊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肉了。这猪圈是日本军队设置的,养了三百余头猪。

两人走向房屋,一个中年人迎出来,问是哪个部队的,又问:“翻译官?有烟吗?”

军长笑说:“这是日本人的招待!”下令各部队分享。

快到中午,他们走上一个岔道,见不远处树荫下,有几个帐篷和几间简易房屋,有些人出出进进,想是一个兵站。吉姆停了车,说可以在这里休息。

高师分得了一部分,各连队杀猪煮肉,好不热闹。

冷若安没有参加庆祝龙陵胜利的仪式。那一天,他和吉姆到腾冲去联络那里的美军。他们开车,经过一道道夺回来的山水,觉得山水都在发亮,显示出复苏的模样,心里颇为轻松。

高师长邀布林顿等来享用这战利品,布林顿等带着罐头和酒,大家在一间民房里进餐。这是胜利饭。

两人又沉默一会儿,不约而同地说:“离抗战最后胜利的日子还不知有多久。”

冷若安问:“彭田立现在在哪里?”他很担心,怕听到彭田立牺牲的消息。

“只要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人家看你就会不同。”冷若安若有所思。

“他很好啊!”高师长答,“有人在畹町城里看见他。我想请他来吃肉,再找他时就不见了。”

老贾说:“这点道理我还不懂?只是有些烦了。”

冷若安把这话告诉布林顿,布林顿也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说:“他们有野鸽子。”

“那就少看两眼好了。”冷若安说,“老实说,人难免有些小摩擦,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高师的作战总结说,打仗从来靠士气,正气在我一方,才能取胜。这一仗能够这样顺利,更有两点很重要,一是准备周密,一是游击队协作、配合得当。

老贾说:“在一起久了,彼此都看着不顺眼。”

中国远征军两路胜利会师的日子到了。一路强渡怒江、跨越高黎贡山,血战数个城市,扫荡了云南境内的全部侵略者。一路从印度挺进缅甸,打通了户拱河谷、孟拱河谷,经过多次血战,密支那大捷后,直取八莫。至此,滇缅公路完全畅通。

冷若安有些诧异:“吵架?有什么可吵的?”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八日,举行了简短隆重的会师通车仪式。虽是冬天,太阳照得空气暖融融的,雨洗后的青山,雄伟中透出一种妩媚。

“好了,”老贾说,“总算快到头了!”停了一下又说:“近来我和周围的人都吵了架。”

畹町北面的小城芒友上空,升起了中国国旗。国旗在阳光下迎风招展,许多人仰望着它,流下了热泪。同时也升起了美国国旗,在这场战役中,也有美国人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中、美双方军方负责人和高级将领在简短讲话后,热烈握手。

“数学需要很多东西。”冷若安答。他们一起默然良久。

反法西斯战争向着胜利前进!这是重大的反攻胜利,是亚洲第一次反攻胜利。在持时数年的战争中,这一个辉煌的环节,如日月昭昭,永不褪色。

在一次研究战术的会议上,冷若安遇见贾澄。贾澄对他的翻译水平有些意外,会后对他说:“我还以为你只会念数学,听说你的脑子是为数学长的。”

远处传来隆隆的车声,平原尽头,出现了黑压压的车队,越来越近,可以看见发亮的车身,雄壮而威武。一百二十辆满载物资的十轮大卡车,六辆医疗车,还有几辆坐满中外记者的吉普车,经过这里,络绎驶向昆明。

联络组的人和冷若安逐渐熟悉了,他们了解了他的能力和做人处事的态度,都生出敬意。吉姆尤其喜欢他,说他唱歌的声音赛过当时美国著名歌星平克劳斯贝。

“中国万岁!”“中国万岁!”人们欢呼跳跃,又不断地擦拭眼睛。

冷若安想,若是澹台玮遇见这样的事会怎样对待?又想,没有人会这样对待澹台玮。

汽车一辆一辆驶过,欢呼和掌声包围了他们。冷若安和贾澄参加了仪式后,走到人群中,汽车还在一辆一辆驶来,像一条游动的长龙。

舒格脸红了又白。以后再没有克扣口粮。

车辆的司机大都是美国人,他们从人群中驶过,好奇地左看右看,不时挥手飞吻。

“我们这里有多少人,需要多少罐头,你可能没算清楚。”冷若安平静地说。

忽然,一个驾驶员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大声叫:“冷若安!你在这里!”这是数学系的同学。若安也大声叫着,追了几步。那同学摆摆手,车开远了。

舒格说:“我需要什么计算?”

“大头大头!”老贾忽然叫道。另一辆车的驾驶舱中坐着土木系的一个同学,他从舱里扔给老贾一样东西。“缅甸的石头!”他回头大声说。

行军多有小路,有时要自己背东西,冷若安常分得最重的,他总是笑笑,从不拒绝。舒格负责分发口粮,宿营时,每人两个罐头,有时只发给冷若安一个。第一次,冷若安没有反应,如是几次后,冷若安趁全组的人都在一起进餐,郑重地向舒格说:“如果你需要计算,我可以帮忙。”

这个庞大车队的驾驶员,一部分是一九四四年秋参军的学生。他们凭着满腔爱国热情,在国家最危急的时刻,投笔从戎,远赴印度。现在驾驶着车辆,把各种物资运到祖国,把新鲜血液注入祖国母亲虚弱的身体。

联络组管理伙食的荣格调走了,换来一个姓舒格(Suger)的管理员,原是卖领带的,现是上尉。这人和他的姓相反,尤其在中国人面前自以为了不起,一点不像“糖”,倒像辣椒。

晚上,译员们聚会,有些人还不知澹台玮已经殉国,询问他的消息,知道后不免惊诧。“怎么会轮到他死?”有人大叫,伴随着一阵叹息。两位生物系四年级学生呜咽不已。

比起斯宾格上尉和运送药品,这里的人和工作都要复杂些,冷若安并不在意布林顿的不适应,而是看重他们对澹台玮的怀念。

滇西反攻战中,共有四名译员牺牲。一位在渡怒江时落水,一位在行军时中流弹而亡,一位在缅甸境内因病暴卒,还有澹台玮。

布林顿最初不大习惯,总是说:“冷,请你再说一遍。”或者说:“我说明白了吗?”他拿妻女的照片给冷若安看,会说:澹台玮看过的。交代什么事,会说:我想玮会这样做、那样做。联络组的人时常谈起澹台玮和谢夫,以他们自豪。

年轻人为四位同学默哀。冷若安觉得自己的心痛得厉害,他知道别人也是一样。澹台玮没有看见胜利,许多人没有看见胜利,而正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胜利。

冷若安到高师的美军联络组已经两个多月了。联络组人员已经减少,薛蚡又病倒,只有他一人工作。他参加了龙陵战役,随部队一步步向前推进。他的工作能力不差,只英文水平不如澹台玮。

高师在畹町驻扎数日,重新部署工作,译员们都有新任务。贾澄离开炮兵营,到某地的培训学校;冷若安仍随布林顿到湖南一个师部;薛蚡因健康原因复员回重庆。他们各自乘车从畹町出发,奔向新的目的地。

民间输送的队伍始终未断,但是力量有限。大军曾有几天断粮的日子,士兵们饿得毫无力气,躺倒在地。师部也只能供应一顿稀饭。经过积极安排调援,加强空投,又有多家土司提供了大批粮食,才扭转了局面。我军日夜苦战,浴血奋斗,终于攻下了龙陵。

冷若安是最晚离开的,乘车经过来时的路,看见依然青山翠谷,农人拉着水牛,在田地里的炸弹坑边操作。路旁倒着破车,有的一半车身悬空,显然是当时要把它推下山谷而没有做到。

每一个阵地都是血肉之躯铸成。龙陵附近的一个高地,全连士兵战死,只剩一位孤胆英雄,终于保住阵地。

他不觉想到,来时是步行,一步一步地走,每一步都是那样艰难,一个同伴倒下了,别人再接着走、接着打。

龙陵战役的艰苦不下于克复腾冲,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为正军法,换帅斩将,全军震动。

他向四周眺望,觉得自己也在替别人眺望,替许多许多人。车子开过了,他还回头望,再回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