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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二节

张医生说:“这是孟灵己,咱们医院的护士,刚从前线回来的。我听她说,你妈病了?”

“家里有人吗?”院中有人问,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孩的声音:“陈大嫂在家么?”院中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医生,还有一个便是刚刚在父亲那里见过的护士——桑叶猜她是护士。

真是好人,桑叶心中默念,请他们进屋。张医生看了病人,吩咐嵋打退烧针,自己拿出一瓶药来,交代吃药。

“我去找张医生要一点。”桑叶心想,她认得医院里很多人,觉得这位张医生比较和气。病人不能吃饭,桑叶自己也无心吃饭,把柴火熄了,给母亲和弟、妹掖好被子,转身要出门去。

“是金鸡纳霜吗?”桑叶忍不住问。

这一带的老百姓,都知道金鸡纳霜是神药,退摆子最灵。五翠不知道,老陈曾将医院的几百瓶金鸡纳霜以高价倒卖,维持着这个小家。

张医生说:“我猜着就是打摆子,这一阵蚊子太凶了。”

“有金鸡纳霜就好了。”五翠说。

桑叶伸手去接药瓶,又缩回来,说:“我们没有钱。”

“那生病怎么办?”

嵋觉得眼泪直涌上来,她想说我替你付,又知道一点同情难以对付这苦难的世界。

五翠呻吟道:“我们这样的人,莫去讨嫌。”

张医生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的,把药瓶递给桑叶。

“妈,去医院看看吧!”

“给病人多喝开水。”张医生又叮嘱。

桑叶煮粥时发现水缸里水已不多,勉强煮好稀饭。五翠和抗日已经不再发抖,脸都烧得通红。桑叶摸摸母亲、摸摸妹妹,这样烫。

桑叶去烧水,水缸已经空了,忙说:“我兄弟忙着上学忘了挑水,他回来会挑的,请张医生放心。”

拐杖敲在地上笃笃地响,桑叶走来走去做家务,给猪添了食水。“妈,吃点稀饭可好?”五翠闭着眼点头。

嵋已经打完针,正在收拾药箱。拐杖“笃笃”地在屋里响,桑叶在嵋的药箱旁放了一点礼物:一片树叶上摆着两只咸辣椒。

救国勉强睁开眼睛说:“姐,我没事的。”

“带回去好下饭。”桑叶的小脸上两块灰,想是摸柴火的手带上的,眼光中充满了好感,还有一丝羡慕。

“真有疟疾鬼,哪个躲得掉啊!”桑叶说,“你还是上床躺着。”说着搀扶母亲走到床边。她们先把抗日放好,五翠哆哆嗦嗦地躺下。桑叶走过去看救国,见他满脸通红,摸一摸额角烫手,知他冷战已过,正在发烧。

嵋怜惜地望着这张小脸,喃喃道:“我喜欢吃辣椒。”

“我想抱着抗日跑出去躲一躲,可是走不动。”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进了院门,见屋中有人就停住脚步,不敢进来。

“妈,你冷得很吗?怎么不上床睡,盖上被子?”

桑叶招手说:“你来看,妈和救国、抗日都在发烧。”

五翠说:“救国乖呀,刚刚还跟我说他没事的,躺一躺就好了。”

男孩忙走到床前,见三人都昏沉地睡着,对桑叶说:“早上我上学去,他们都在发冷。”

“救国呢?”桑叶问,已经看见救国缩在自己床上,蜷成一团。

“这是保华。”桑叶仰着小脸,神气完全像是一个大人,向张医生和嵋解释道,“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人上学,保中到大理城里做工去了。”

桑叶把空锅给母亲看,五翠唇边漾过一丝笑意。

保华不待吩咐,自拿了水桶去挑水。

“爹很好,他想得开,大口大口地吃饭。”

“吃了药会好的。”张医生安慰道。

五翠看见桑叶回来,强打精神问:“你爹怎样?”

嵋很想安慰桑叶,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打量着这破烂的家、床上的病人、空了的水缸和只有一条腿的女孩,庆幸自己在药箱里放了一块新毛巾。她取出毛巾放在桌上,默默地拿起那两只咸辣椒。

桑叶回到家中,五翠抱着抗日坐在廊下,簌簌地抖着,抗日呜呜地哭,声音很低,她已经没有多大力气。她们正发疟疾。

铁大姐探家回来,知道医院里正在调查贪污案件,对张医生说:“我这次回家,在山沟里看见几顶蚊帐和医院里的很像。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张医生说他不管这些事。

为了弄清蚊帐数目,洪上尉已经多次和昆明某军需部门联系。电话很不方便,行文需要时间,只有等待。

一天,洪上尉召集张医生、哈医生、铁大姐和孟灵己等几个医院的旧人开会,希望大家把能回忆到的相关的事都说出来。

很清楚?说得倒轻易。洪上尉心中不悦,吩咐道:“你把刚才说的话写下来。”这材料其实已写过多次,并未出现矛盾。

铁大姐说:“我见过这批蚊帐,那天我值夜班。记得院子里汽灯照得很亮,两辆卡车开上山来,陈院长和小陈都在。当时搬下一些药品,听说还有很多蚊帐。过了两天,发到病房六十顶,其余的不知存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又送到前方两百四十顶。”

小陈有些不安,说:“两百四十顶蚊帐后来都送到前方了,这不是很清楚了么?”

洪上尉说:“这些都很明白,只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这三百顶。”

据说管仓库的老王已死,到底数目多少,死无对证。洪上尉盯着小陈看。

铁大姐略有迟疑,又说:“我探家时发现一个情况。我们家离永平很远,很偏僻。这次我回去,看见一个亲戚家里挂着蚊帐,和那一批物资一模一样。后来又在两家看见,说是从一个小贩手里买的。”

“是陈院长派我送去的,除了留医院的六十顶,还有两百四十顶,都交给管仓库的老王了。”

洪上尉心中一动,问:“那小贩能找到吗?”

“是你送去的吗?你收了多少顶?送了多少顶?”洪上尉问。

铁大姐道:“这种小贩来无影去无踪,货从哪里来,都是绝不肯说的。”

小陈郑重地说:“这些蚊帐从昆明运来,我还记得到医院时已经是半夜了,当时陈院长说:这回真看重我们永平医院啊。”小陈咳嗽了两声,“——这么多蚊帐可放在哪点啊?后来留了十包六十顶在医院用,别的放到县城里仓库去了。”

哈察明说:“有了线索你就该顺藤摸瓜。”

“你想好了吗?”洪上尉说,“你只要说清楚一点,你最后看见这批蚊帐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铁大姐说:“不是说了吗,这种小贩没有线索。就等你哈医生去查个明白呢!”

小陈从床上跳起来,又鞠躬又敬礼,连说:“够,够,很好。”然后恭敬地站在一旁。

洪上尉心中已做出推论,三百顶以外的蚊帐是被卖掉了,究竟数目多少,卖的人是老陈还是小陈,还不能断定。

隔离室的门开了,洪上尉进来,看看桌上的空锅碗,温和地问:“饭够吃吗?”

过了几天,昆明的回信来了,说送来的蚊帐是六百顶。洪上尉领着小陈到资料室,让他们互相启发。

这次专案组来,贪污药品已经基本查清,只这蚊帐问题还没有弄清楚。当时帮助接收物资的人反映,蚊帐绝不止三百顶。专案人员希望两陈坦白,几次说,拒绝交代要罪加一等。老陈说,他见过这批蚊帐,但没有亲手清点。小陈则说,把蚊帐拿出去存放是陈院长批准的,只有三百顶,说不止这个数有什么证据?——小陈心中算计着,他要坚守这一道防线。

老陈说,那天晚上他只顾招呼那些药品去了,蚊帐本来也要搬下车的,因小陈说无处存放,就直接送到县城仓库去了,那里有小陈的熟人。

老陈不清楚而小陈清楚的一个主要情节,是一批蚊帐的下落。丁医生他们出发时要带蚊帐,却找不到,当时时间紧迫,不能查找。后来,小陈向老陈报告,蚊帐找到了,本来就是存放在县城仓库里,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共有二百四十顶蚊帐。老陈立刻将它们送到前方,并未查考蚊帐数目,那全是小陈经手的。反正交接手续已经随着小屋化为灰烬,这事也就结束了。

“蚊帐送到县里仓库,是陈院长批准的,到那里清点,就是两百四十顶!”小陈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说得很干脆。

小陈刚吃过食堂送来的饭,此时懒懒地躺在木板床上,算计着和专案人员的对话。他已多次宣布,自己已经全部交代清楚,可是总又出来一点新材料。他所谓的交代清楚,是把老陈不知道的全算在老陈账上。他很心安理得,要不是院长许可,能作案吗?

洪上尉对小陈点头,好像认可他说的话,冷不防问道:“乡村里发现了那批蚊帐,是你卖出去的吗?”

桑叶提着放了空锅的篮子回家去,经过医院大门旁边的杂物间,她不知道小陈正隔离在这里。

小陈脸色略变,随即稳住自己,说道:“我说过了,五十包三百顶蚊帐,六十顶留在医院,两百四十顶送到前方。”他说得很清楚,但声音没有以前大了。

“合了合了。”陈大富说,疼爱地望着女儿,“要是小陈说清就好了。”

老陈诧异道:“乡村里发现了蚊帐?”

“那是小陈知道?”女孩接着问。

洪上尉仍看着小陈说:“就是,想必是有人倒卖了蚊帐。”

“我知道的都说清了,可合?可是还有我不知道的。”

老陈说:“这批蚊帐我可没有插手!”

“不知道。”桑叶说,“他们不会让我知道。”停了一会儿,桑叶怯怯地、迟疑地说:“爹,妈让我问,你到底拿了多少东西?全都说清了没有?”

小陈说:“一切事不都是你陈院长批准的吗?”

“不用怕!送饭是经过批准的。”陈大富说,把一大坨饭连着辣椒塞进嘴里,想了想问:“小陈在哪里?”

老陈说:“我决定六十顶留医院,两百四十顶送前方,可合?咋个乡村里又有?”

“爹你快吃。”桑叶守在窗前,仍警惕地四望。

小陈说:“天下蚊帐多得是,乡村里就不许有蚊帐?”

这里桑叶揭开了锅盖,是一锅米饭,上面摆着几个咸辣椒。

洪上尉说:“那要看是什么蚊帐!你们两个都再好好想想。”说完带着小陈走出来。

嵋略一迟疑,又加快脚步,走进院中去了。

洪上尉感觉为难的是,昆明有发货单,却并没有收货单。因为运货车辆回昆明途中遇到敌机轰炸,一些账目、单据都已散失,能够查出发货单已经很好了。没有收货单,问题出在运输途中也是可能的。如果有人能证实收货的数目,当事人不承认也可以确认。

“妈好些了。”桑叶的回答很勉强,“抗日也病了。”

大家都没有想到,最后结束蚊帐案件的人是老战。

她不愿打搅,便向院门走去,一面走一面听见陈大富闷声问:“你妈怎样了?”

老战恢复记忆以后,不再说惠通桥,仍然参加一些体力劳动,很少说话。松山、腾冲的收复,大家都振奋万分,而在老战,不只是高兴、振奋,他身体里的一些细胞似乎又活过来了,一些功能也恢复了。他见人打招呼就说:“噢,腾冲收复了,我在那点挖过路。”他挖路是为了阻挡敌人进攻,现在敌人跑了,不跑就统统打死他们。

嵋认得这是陈大富的女儿桑叶,也知道陈大富抚养孤儿的故事。他们过得怎样?嵋同情地想。

他仍住在坟场旁边,有时跟着医院负责后勤的人去永平和大理买东西,帮助搬运。他不断回忆起以前的事,总想说给人听。听一个失去过记忆的人找回记忆,起先还有人觉得新鲜,后来就都不耐烦了,很少人愿听他讲话。最近他被派到永平去了一趟,回来后小病一场。张医生要他留在自己小屋里,不要随便出来。差不多过了半个月,才渐渐好了。后勤的人想,可以给他一个正经差事,便安排他做清洁工。

“爹,你饿了么?”她从篮子里取出锅来,却看着嵋,不肯打开锅盖。

这天,老战在过道扫地,嵋从那里走过,老战直起身看了半天,忽然大叫:“孟!孟——”他想不出该怎样称呼,“你回来了!”

女孩一面防备地看着嵋,一面走到窗前,她是来送饭的。

嵋回头看,见是老战,也很高兴,说:“老战,你身体好么?我前些时还问起你呢。”

嵋连忙说:“我不碍事,我就要走了。”

老战说:“我的记性好得很,好些事都慢慢想起来了——这几天发烧,小毛病。你上前线了?我们打赢了,腾冲收复了。日本鬼子要强占别人的家,天理说不过去。”老战说着,看看嵋,知道大家都有事,懂事地说:“现在你忙,什么时候我去找你家?我想起许多事。”

从一排排坟墓间转出一个女孩,她一只手臂架着拐杖,一只手提着一个竹篮,看见嵋在这里,有点吃惊。

晚饭后,嵋坐在食堂敞间里,听老战讲话。他从惠通桥讲起,讲到炸桥以前的遭遇,日本兵烧杀,逃难,又讲到炸桥以后见到的人和事,好像把日历一张张翻回去。嵋耐心地听着,她知道谈话对老战是一种治疗,她必须耐心。

这时听见“笃笃”的响声,是木棍敲在地上的声音。小屋旁边的那一大片坟墓延伸得很远,小白石片仍旧在阳光下闪亮,比上绮罗墓地的木牌要持久一些吧。

“我从永平搬来些家具。”“我从大理回来。”“我又去了一趟保山。”老战絮叨地说着,这都是他被老陈收留以后的事。

“饿不死的。”陈大富眼光有些凄然,“你快走开,不要再来了!”

嵋心上忽然一亮,说:“老战,你说的事情都非常有意义,今天晚了,明天我们再谈好么?”

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怯怯地说:“你需要什么东西么?”

次日,嵋约了铁大姐,邀老战到治疗室谈话,那里没有别人。老战见多了铁大姐,更是高兴。他的思路很清楚,表达也很明白。

陈大富放下手来,吃惊地望着嵋。“哎哈!孟灵己,你们回来了,可合?我现在是犯人,你快点走开!”陈大富神气无精打采,声音仍很洪亮。

他说,有一次到永平去,看见一个娃儿,他追着看,人家吆喝他说,你搬东西只管搬,看什么?“为什么看?那是因为,那个娃娃像我自己的娃娃啊。”老战说着,叹一口气。

嵋一眼就看见陈大富坐在窗前,两手扶头,靠在桌上。“陈院长,你好么?”嵋走到窗外,轻声说。

铁大姐温和地问:“你搬了许多东西,搬过蚊帐没有?”

嵋在病房前走了一转。她第一次参加手术的手术室,还是那么简陋,比野战医院还要差。这些已经引不起嵋的感慨,她定了定神,向小苍山山房走去。两间小屋只剩了一间,孤零零地在青山脚下,后面一片叶子花林仍在开花,它们好像一年四季都在开花。小屋的门是锁着的,窗户却大开。

“可不是搬过!”

“这几天空闲点,你还不好好休息?”张医生说,“荣军院快要建立了,要来大批人呢,那可就没得闲空了。”

“从哪点搬到哪点?”铁大姐接着问。

老陈的事,嵋从颖书那里知道一点,颖书还曾带过一句:“这样的事是要送上军事法庭的。”嵋觉得这样的事离自己很远,她要认真对待的是伤员,没有多想过军事法庭。

“哎呀,那是昆明运来的货。”老战看着铁大姐的神情,觉得自己很重要。“当时我已经睡了,陈会计叫我出来搬东西。”

“咱们的院长?”张医生微叹道,“他搬到资料室去了。”资料室也就是小苍山山房。看到嵋诧异的神色,张医生又说:“他在那里接受隔离审查。你们新回来的人不知道,老陈的案子闹大了。”

“搬的什么?”铁大姐问。

“咱们的院长搬到哪儿办公了?”嵋问道。

“有一箱一箱的药,还有就是蚊帐啊!”老战忽然想起来,对铁大姐说,“你家也在那点,可合?汽灯亮得很呢。”

留守的张医生走过,打招呼道:“孟灵己,你回来了?”

嵋微笑点头说,老战记性真好,说得越详细越好,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工作不多,嵋想看一看小苍山山房,钥匙在陈大富手里。想起“嗝儿”院长,嵋竟觉得有些亲切。她走到原来陈大富的办公室,门是锁着的。

“只搬了十包下来,就说莫搬了,叫我跟车到永平一个空房,才统统搬下来,大概有八九十包。六顶一包,陈会计和管仓库的老王说话,我听见的,都记得。”老战有几分得意。

这样的思念给人力量,嵋久久地坐在床边,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你认得老王吗?”铁大姐追问一句。

再一个梦的主角是谁?你不用想便知道,是你。

“我认得老王的侄儿,我们一块搬过东西。可是陈会计不知道,他以为我是傻子。”

你知道,我很少做梦。这几天,做了两个重要的梦,先梦见弗兰克林,他拉着风筝在大雷雨中奔跑,电闪雷鸣,一点也不怕。如果没有他,电怎么能供我们驱使!我想起他总是肃然起敬。他拉着风筝向我走来,后面是闪闪的电光。我想和他谈一谈电的问题,招呼他,嘿!弗兰克林先生!他回答,嘿!庄无因先生!忽然一声霹雳,他不见了。

铁大姐和嵋互相望了一眼,老王现在是关键人物了。

嵋当然高兴,却又觉得这信不大像无因写的,而又正是无因写的。如果他对大环境毫不关心,就不是无因了。

“听说老王已经死了?”铁大姐有几分惋惜地问。

为了筹款,又举行了秋季义卖,我和几个同学一起,拼凑了一间小机器房,有几个机器玩具,无采在那里张罗。不料收入很多,只是远不及上次义卖中澹台玹卖糖果。你如果来操持,可能更多。二十万件棉衣即将送到前线,特此报告。想来你会高兴的。

“哪个说!他在乡下女儿家住着呢,就是起不了床了。”

嵋微笑了,在心里说,那么你做什么呢?无因回答——在信里说:

铁大姐问:“你能找到他吗?”

秋天到了,在江西抗击敌人的滇军需要棉衣,他们的军装必定是单薄的。昆明开展了捐献活动,整个学校的家属都参加了,半个昆明城像个裁缝店。母亲和孟伯母都是从早到晚工作。母亲踩缝纫机,孟伯母用手,她缝得真快。记得你也会缝,给江先生缝长衫。如果你在昆明,大概也会坐在那里缝。

“我问问他的侄儿。有时替食堂去买菜,可以遇见他。”老战想了一下说。原来孤独的老战也有交往。

嵋没有收到前一封信。她遗憾地想,信是看不到了,悼念是永恒的。

铁大姐和嵋向洪上尉汇报了所得情况。洪上尉很兴奋,只要找到老王,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洪上尉要找老战谈话,铁大姐说最好还是由她们去谈。在她们的鼓励下,老战找出了老王的住址。

你也许已回到永平了?

老王住在永平乡下,卧病在床。洪上尉带了老战驱车前往探访。老王见了洪上尉有些紧张,见了老战也不认得。谈了一会儿,渐渐想起许多事来。

不知道你这时在哪里,还在野战医院吗?腾冲收复了,我们的澹台玮不见了,留下的是永远的伤痛。我曾有一信给你,写了我的悼念,你收到吗?时间好像掀过一页,逝去的永远不能回来。

他说,永平的那间空房并不是正式仓库,存放过军队物资,他一直在那里照看。小陈是熟人,提出要存东西,他记得存了九十包蚊帐,共五百四十顶。

嵋:

“这个数不会错。”老王说,“六顶一包,哪有这样装东西的!应该十顶十顶的装啊。”蚊帐的装法给老王印象很深。以后这些蚊帐都陆续由小陈取走,去向老王就不知道了。

信封上是无因挺拔的字体,嵋赶快回到住室,迫不及待地拆开,用心读着,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其实,如果蚊帐的事查不清楚,也不妨碍查办这个案件,两陈贪污的药品和一些轻便的医疗器械,足够把他们送上军事法庭了。

嵋把两封信交给收发兵,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一个了。“正好有你一封信,不用向前方转了。”收发兵说。

查清蚊帐问题,倒是看清一点,在整个作案过程中,小陈狡猾、主动,老陈则有些无奈。老陈的作案动机也很明显,他要养活一家人,包括那些捡来的孤儿。小陈的动机则不明确,要钱是显然的了。不过要钱做什么?他没有负担,在战时,在永平,有钱也无法挥霍。洪上尉替他想,大概是要存起来,作长远打算。

她又拿了一张纸,写下“无因”两个字。她想对他说许多话,可是又觉得他不会懂。无因也有不懂的事?很奇怪。她在信中对无因说,“我遇见了人和事,常会想:无因哥会怎样想、会怎样对待。可是竟想不出来,你觉得奇怪吗?”

洪上尉的专案组即将押解两个贪污犯赴保山军事法庭受审,他们有可能被判处死刑。

嵋写完了信,再读一遍,自己暗笑,太简单了。她好像有许多感想,埋在心底,理不出来。

在两陈被押解送走之前,严颖书奉调回永平医院,任即将成立的荣军院院长。他本不必管陈大富的事,但还是和洪上尉谈了自己的想法,希望洪上尉了解陈大富的家庭情况。

我已从前方平安地回到永平医院,生活正常,爹爹和娘放心。我还没有和姐姐联系。小娃有什么新兴趣?我非常想念你们。什么时候我们能再围着火盆聚在一起?只要能全家在一起,没有火盆也没有关系。

“老实说,这都是日本人害的!”颖书愤然。他和陈大富有多少回意见不合,拍过多少次桌子,他都想不起了,只想胜利了,陈大富应该能活下去,和他的家一起活下去。

当然,真正促使他们参加截击日寇这一仗的,是爱国正义,别的都是小插曲。

陈大富临行前被准许回家看望妻儿。一家人围着他,十分恓惶。五翠脸色蜡黄,疟疾已退,但她还是哆哆嗦嗦、站立不稳。桑叶给他煮了一碗米线,放了肉末和韭菜。

为了动员芳竹寨土司参加一次战斗,上级派几个人到芳竹寨去了一趟,其中有我,只因为我是爹爹的女儿。土司有一位好朋友叫瓷里,瓷里的父亲是瓦里土司,前几年瓦里曾经想请爹爹到他寨子里讲学、休养,那时我们住在猪圈上,你们还记得吗?瓷里还引爹爹的话,说做人要尽伦尽职。爹爹一定会说这是中国文化的力量。他们说历书上说“九月不得动刀兵”,我们去游说,解释说,历书源于《周易》,《周易》用的是阴历,这里说的九月实际是十月,所以无妨。他们都信。其实,历书上明写着甲申年。

他出门临别时,想要叮嘱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一定写信来了,可我收不到。信素来遗失率较高,何况这一阵我换了几个地方。

保华在他身边,忽然跪下抱住他的双腿,说:“爹,我替你去蹲监狱。”

腾冲收复了。写这五个字时,我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重。多少人超乎能力范围的日夜辛劳,多少人的血肉换来这五个字!其中包括玮玮哥。二姨妈和玹子姐回去,想你们已经知道详情。

救国从后面扑上来,拉着父亲的衣襟,在呜咽声里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话,说的是:“我也去!”

爹爹、娘:

五翠、桑叶都满脸泪痕,只有抗日大声哭。

从去芳竹寨以后,嵋的凝固状态已经慢慢化开,这么多人都在接着玮玮哥活下去,她也自然地是其中一个。她用这空闲时间给父母写了一封信。

陈大富拉开保华的手说:“哭什么,我还没有死呢!”大踏步走向医院。他对洪上尉提出一个请求,如果判他死刑,请不要告诉他的家人,待一切都过去了再让他们知道。

嵋等回到永平以后,铁大姐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急忙回家去了。她的家在永平和大理之间,山路难行,不能通车。她去了几天,嵋和前线回来的几个护士正好休息。医院里很冷清,各种工作都是勉强运行,医生、护士都懒洋洋的,照顾着几个伤员。这些伤员大概是要长久住在这里了。

胜利一节一节临近了,而他们的家却像一只破碎的船,浮不起来了。

上级派了一个小组先来清理这里的事务,为首的是一位上尉,姓洪,很是精明能干。他们来了不久就发现,这里有一个严重的贪污案件,当事人便是院长陈大富。

两陈上路的那一天,颖书等去送。铁大姐送给老陈一双手套。

自大部分人员调至腾冲建立野战医院,永平医院人少多了,业务也少多了。野战医院需要转院的伤员,大多送往保山或楚雄,或直接送往昆明。经上级研究,要把永平医院建成一个荣军院,留住荣誉军人。

哈医生也在,他对颖书说:“我知道你找洪上尉谈话了,你给老陈加了多少砝码?”

一个拂晓,嵋和伙伴们登上卡车,回到了永平医院。

“我希望他活下去。”颖书平静地说。

她想到上绮罗去向玮告别,但是没有交通工具,也没有时间。她只能在医院旁边的高坡上,遥望云山远处的墓地。几个清晨她都来到高坡,只见一层层绿树,一道道山峦,然后是早晨明净的天空,覆盖着现在和过去的岁月。

两陈走了。经军事法庭判决,老陈是主犯,本来应判死刑,因洪上尉的说明和分析,减为无期徒刑。小陈是从犯,判无期徒刑。四年后,云南解放,狱头将他们都放了,说:“现在国不成国,法不成法,你们各自回家吧。”

嵋的名字列在回永平的名单中,她没有异议。

老陈回家后不久,和五翠俱都病死。孩子们都已长大,各奔前程,只有抗日尚小,由老战收养。

颖书问之薇是否也愿意去,之薇低声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小陈不知所终。人们在他的床下,挖出一个小袋,内有一些金块、玉器和纸币,那是他的储存。这些都是后话。

下绮罗医院奉命调整,一部分人随军前往也已血战多日的龙陵,参加那里的野战医院,一部分人回永平。已确定严颖书赴龙陵继续管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