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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一节

嵋好奇地环顾四周,见壁上挂着几幅甲胄在身的武将肖像,想是古代英雄。墙边摆着弓箭、大刀、长枪等物,她觉得像是进了哪家山寨的聚义厅。

这是个不小的村庄,在晨曦中显出了轮廓,比平江寨整齐多了。村边一座敞厅是接待客人的,敞厅外是一片空地,周围有柳树环绕,大概是习武的所在。麻贵请大家进厅落座。

冷若安恰坐在嵋身旁,低声说:“我猜你正在想,莫非这是哪里的聚义厅?”

这是村寨的一般规矩,来人不在马上,就减少了战斗力。彭田立下了马,把缰绳扔给麻贵。众人也纷纷下马,又走了一段路,才到芳竹寨。

“《水浒传》里的。”嵋答得很轻松,心里却有些紧张。

“彭队长,”麻贵微露笑容,“你来过的,有两年了。下马吧,咱们慢慢走。”他一手去接缰绳,一面示意村民去通报。

她要遇见的准是这种历书吗?阳历、阴历,人家也许早知道了,不知道还需要什么巧辩。她用草帽遮着,伏在几上研究那本书。人都以为她太疲倦了。

“我是游击队的彭田立。”彭田立大声说。

有人送上茶来。他们等了一顿饭时刻,还不见马福出来。

这时另有一人走过来,是村寨里一个有头脸的管家,因他脸上微麻,得一名字麻贵。他打量着这一小队人马。

彭田立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忽然停下来大声说:“马福土司,来客人了!”

“那得多少时间?”彭田立不耐烦地说,“我们又不是日本鬼子!”

又过了片刻,才见两人从厅后步出。前面那人白上衣、蓝长裤,白衣上绣有看不清的图案;后一人相貌奇特,有几分滑稽,身着土黄色西服。这就是两位土司了。

“且慢!”那村民说,“我们要去禀报。”

两人到了厅上,前面一人先开口说:“彭队长,你长久没有来了!”指着同出来的人道:“这是瓷里大土司。想来都听说过吧,就是瓦里大土司的儿子。”

“那最好了。”彭田立说着,要策马向前。

彭田立也介绍他的队伍,介绍到嵋时有些踌躇,先说嵋是野战医院的护士,才说她是孟樾教授之女。不想这后一个头衔对瓷里很起作用,他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打量着嵋。嵋大方地站得笔直,不予理会。

彭田立说明要见土司,一个村民看着彭田立,说:“哦,你是游击队的,我认得你!”

赵参谋说:“高明全师长要我向两位土司致意,本来师长要亲自来,实在分不开身。彭队长是大家都认识的,现在的事就由他负责,有重要的事情相商。”

马福的村庄在一个山坳里,名芳竹寨。离村不远时,从路旁跳出两个村民,问:“你们是什么人?从哪点来,要到哪点去?”

彭田立说:“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决定。想来马福土司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前几天获得情报,这是两个兄弟的性命换来的:敌人要从畹町派出精锐兵力增援腾冲,腾冲之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敌人的增援好像一股活水,必须截住。可是各方部队的任务都很重,必须有新的力量参加,才能万无一失。”

章叔时前时后,有时教她拉紧缰绳,有时在她的马身上轻拍一掌。冷若安在她后面,不时提醒,当心树干、石块。真正的马后炮,嵋心想。

马福干笑一声:“你们的章叔前天来过了,情况我都明白。”他用眼睛寻找章叔。章叔坐在下首,欠身表示同意。马福继续说:“这次行动意义重大,你是要我参加?”

众人策马向前。若不是“飞军”这几年在这里出没,熟悉地形,外人是很难找到路的。小路左拐右拐,嵋的身子左歪右歪,几次要跌下马来,她都及时控制住了。万不能再添麻烦,她想。小心地跟着前面的马匹走着。

彭田立说:“收复腾冲的最后胜利全看你马福土司的了。”

彭田立嘱嵋,再好好研究一下,到时务必将这一点讲清。“话由你说出,更见分量。”他点点头,翻身上马。

“全看我马福?”马福又干笑道,“太看重我了!老实说,抗日的道理我自然清楚,我也出过力的。”

大家都有些兴奋,好像找到一把开锁的钥匙。

赵参谋忙说:“这一点国民政府是知道的。若是成功地截住增援,马福土司更是声名大振了。”

“九月有祸,其实是十月。我们十月并不出兵啊!”赵参谋高兴地说。

马福看了瓷里一眼,请大家喝茶。一面说:“老实说吧,九月不能动兵,是历书上说的。”

嵋不觉笑道:“阳历九月,阴历才八月。这样的话,马福的顾虑是不必要的。”

瓷里说:“要是在哀牢山,我一定出力!可惜离得太远了。有历书做了规定,事情很难办。”瓷里并不相信卦书历书之类,可是他很尊重马福。

“那么,阴历九月,应该是阳历的十月。”冷若安顺着这个思路说。

彭田立说:“既是有历书,何不请出来看看?”

“历书都是阴历。”彭田立说。

瓷里对马福说:“我看可以吧?”

嵋接过书,在月光下,见封面上印着一种图形,好像是“甲申年”几个字,她喃喃道:“这是历书吗?是阴历。”

马福示意麻贵到后面取出一本旧书,装帧较彭田立的一本略好。翻到一页,确有“九月不得动刀兵”的字样,底下一行小字:“若违必有大祸。”封面上也有一个图形。

这是一本历书,有年月日和吉凶,但不是一般的黄历,纸很粗糙,装订简单。

赵参谋说:“再看看,能不能禳解。”

这时,月亮已升得很高,月光很亮,景物都似浸在水中。

彭田立站在厅中,说:“一般禳解的办法是将灾祸转嫁他人。”他在厅中走了两步,大声说:“我彭田立对天发誓,如果芳竹寨因为九月动兵有了灾祸,由我彭田立一人承担!”

“临场发挥好了。”彭田立说。他从封套中取出历书,借着月光翻阅了一下,指着书对赵参谋说:“这是马福相信的历书。”说着,传给大家看。

当下大家都很感动。马福对瓷里小声说:“他这几句话就能禳解吗?”

若安也不再提自己的代表问题,只说:“孟灵己可以代表孟教授讲几句大道理。”

瓷里不能回答,便说:“照孟樾教授指出的道理,人人都要尽自己的职责。抗日的事如不参加,恐怕不妥——”他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你作为孟樾教授的女儿,你代表你自己吧。”彭田立并不看嵋,又问冷若安有何意见。

说到孟樾,大家不觉都看着嵋。

“不认识。”

嵋坦然地朗声说:“我跟着父亲学过几天《周易》,马福土司的卦书想是其中一派,必定很好。历书也是应该相信的,我要提醒的是,这些书用的都是农历,书上说的九月是农历九月。”说着,拿过马福的历书,指着封面上的图形,“这里明写着甲申年。”

彭田立一愣,想了想说:“马福有一个朋友瓷里大土司,你认识吗?”

大家精神一振。马福接过书仔细看了,“哦”了一声,说:“是啊。”

嵋连忙举手道:“我有话,我代表谁?”

嵋接着说:“我们学生从军以来,都知道滇西土司积极抗战,对国家贡献很大,对任何抗日活动都不后人的。”

冷若安忙道:“我不能代表,没有委托。”彭田立只向他点头微笑,又问赵参谋有什么话,赵答无话。

马福说:“是啊,学生也从军。”又说:“请喝茶,请喝茶。”拉着瓷里走到厅后去了。

“找到了。”彭田立大喜。正好路旁有一座废亭,便招呼大家下马,聚在一处听他讲话。他说:“今天的任务是去动员马福土司参加一次行动。马福为人多疑,许多事都不相信,只相信一种卦书。从卜卦而相信这种历书,认为九月不能动刀兵。”他举一举手中的封套,说:“这书我们已经找到了,大家可以传看。要在很短的时间里让他相信我们,谈何容易。我们是以诚相见的,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打败日本鬼子!这也是马福他们的愿望,我相信话总能说得通。这次去,赵参谋代表师部,冷翻译官代表美军联络组,我代表游击队。”

厅上众人端起茶杯又放下,都望着厅后。不一会儿,两人走出来,瓷里在前,笑容可掬,转身等马福宣布决定。

彭田立招呼大家停下。两骑马,前面一人是小董,他勒马到彭田立身旁,递过一个封套。

马福先说,既然历书上的九月是阳历十月,就不影响行动。却又提出一个条件:“这样吧,早听说彭队长双手打枪,百发百中,听得多了,可没有亲眼见过,我久想领教。咱们比试一下,若是真的,我不违天意,一定加入这次行动。”

月亮慢慢升起,从树之间洒下光痕。队伍约走了两个小时,从斜刺小路跑出两骑马,把嵋吓了一跳。

对于马福决定事情的方法,大家都觉得有点稀奇,彭田立却微笑道:“这样倒简单了。”

路越走越险,夜色浓重,只听见马蹄声急促而杂乱,好几次惊醒了草丛中宿鸟,鸟儿扑扇着翅膀,大声凄厉地啼叫着飞走了。

此时天已大亮,厅外空地边的柳树,距厅上约五十米左右,柳枝下垂,如绿丝绦一般。

他们各自上了马,向山中走去。彭田立要章叔照顾嵋,不要掉下马来。嵋和冷若安都不是第一次骑马,但骑术不精。彭田立说,照这样的速度,明天早晨可以到。要是照他平常的速度,半夜就能到了。

有人把枪送到马福手中,马福举枪道:“我打左起第三棵树最外面的柳枝。”一枪打去,果然指定的柳枝坠地,众人喝彩。又说:“我打右起第二棵树最外面的柳枝。”又是一声枪响,柳枝坠地。

冷若安接着说:“赵参谋通知我也去,我估计是为了和你做伴,这事和美军联络组没有什么关系。”

马福把枪扔给随从,向彭田立一伸手,说:“彭队长请。”

“是吗?”嵋机械地回应,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彭田立从容地从腰间抽出双枪,站稳脚步,他那双女孩儿样的眼睛满含笑意,不经意地举起双手。只听“砰”的一声,马福打中的两条柳枝的上半截同时坠地。不等喝彩声落,又是“砰”的一声,一棵柳树近树干的地方落下两截柳枝来,原来两枪打中的是同一枝条。这枝条前面的几枝却纹丝未动。

冷若安向她走来,说:“我现在接替了澹台玮的工作。”他似乎很不情愿说这句话。

“莫非子弹会拐弯?”大家惊叹。嵋想,彭田立若是披上斗篷,就是侠盗罗宾汉。

嵋颇感意外的是,在一匹黑马前站着一个人,那是冷若安。嵋觉得有些像做梦,一天要结束了,而他们要去开始一件重大的事。

在大家的赞叹声中,瓷里走到嵋面前,友好地再次介绍自己。几句话后,说道:“前几天在哀牢山平江寨里,见到一位小姐,名叫吕香阁,说是你家亲戚。是真的吗?”

薄暮时分,太阳从山后发出余光,像是舍不得离开大地。嵋到医院门口准备出发时,已有一个小队伍在那里。彭田立紧皱双眉站在马前,旁边有章叔,赵参谋站在稍远处。

嵋道:“也算是吧。”

“现在,立刻。”颖书说。

瓷里又问:“是什么亲戚?”

“什么时候出发?”嵋问。

嵋微笑道:“是那种找不出具体关系的亲戚。她是家母一边的族人。”

嵋说她不会讲战争形势,颖书说:“那是他们两人的事,你只要在场就行了。”

这时只听彭田立大声说:“马福土司,你做出决定了吗?”

颖书接到师部电话后,立刻通知嵋,有一个新任务,让她和彭队长、赵参谋一起到马福土司那里,讲一讲战争形势,劝说土司参加一次行动。

瓷里忙走到马福身边,马福大声说:“打日本鬼子,我岂有不参加之理?”大家鼓掌。

高师长也站起,“我立刻向军长报告。松山已经收复了,我们不能落后。”

彭田立说:“我早知道马福土司深明大义,抗日不会落在后边。”紧接着说:“我们休息两小时。有饭吃吗?”马福命人摆上饭来。

“我们晚上七点钟出发。”彭田立轻击桌面,站起身来。

这时一位中年妇人从厅后走出,马福低声向她交代什么话,又向大家介绍,这是他的妻子。马妻邀嵋到另一小桌前进餐。

两人沉默片刻,高师长说:“我这里派后备营参加行动,也只有动用这部分人了。还得靠你劝说马福——可以让孟灵己走一趟,也许能派上用场。”

说话间,彭田立、章叔、小董已是两三碗米饭下肚,一盘生肉连同辣椒作料都已盘光碗净,还剩两盘炒菜。

彭田立心头一震,眼前显出茫茫黑夜中孤零零的担架,担架急急地赶路,赶向死亡吗?

彭田立指着炒菜对冷若安说:“这是给你留的。”

“他已经死了。”高师长叹息道。

冷若安道:“我是弥渡山村里的人,什么都能吃的。”

彭田立想起担架上的“公子哥儿”,遂问:“那翻译官澹台玮伤得很重?”

“一做了学生就都变样了。”彭田立说。饭后有人领大家往客房休息。

“其实也是一样的。”高师长微笑道,“孟樾的女儿孟灵己便是野战医院的护士,大学生,志愿从军的。”

嵋随马福妻走过两条街道,进了一座宅院。这是原来的土司署,院中墙壁有很复杂的雕饰,是白族建筑的风格。嵋又累又困,来不及欣赏。

“不知道是不是。我觉得教授们都像天上的星和深水里的鱼一样,跟我们完全是两回事。”彭田立说。

她们走进一间房中,房中有床铺、桌椅。马福妻让嵋坐在床上,想再问一两句历书的事。

“是孟樾吗?”高师长猜测。

嵋觉眼前景物和听到的声音都很模糊,只想睡觉。因问道:“我躺下好吗?”

彭田立大声说:“对了,我也这样问过章叔。他说是在马福那里遇见一位瓷里大土司,是哀牢山的。几个小管家说,马福很听他的话。瓷里大土司念过几年书,据说他的父亲瓦里土司最尊敬读书人,尤其尊敬一位姓孟的教授。师长知道这个人吗?”

马福妻说:“你躺着你躺着。我晓得你很累了,只问一句话,你说历书指农历,你说得准吗?”

高师长想了一下,问:“马福有什么他特别信任的朋友吗?”

嵋道:“周公占卦时用的是农历,当然是农历。书皮上也写着。”

彭田立说:“我已派人去找这种黄历。其实,这里的人平常不大用历书的。”

马妻疑惑地说:“也许阳历也管呢?”

高师长沉思道:“这样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

嵋安慰道:“不会的。若真有什么事,还有彭队长担着呢!”一面说着,已经睡去。

“不知道,那很秘密。”彭田立答,“不过我知道,通过卜卦,他们便依靠一种黄历,那上面写着九月不能动刀兵。”

在一个小神龛里放着马福信奉的卦书,旁边摆着从它下达的历书。马妻又向神龛礼拜一番,自去张罗出征的事务。

“什么卦书知道吗?”高师长问。

两小时后,马福的队伍已经集合。彭田立在队前讲话:“从滇西一带几个重要城市陷落,我就在这里打游击。大家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大家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们一起打过许多仗。”

这时彭田立对高师长说:“马福前些时卜卦,说是九月不能动刀兵,不然村寨会有大祸。”

人群中有人喊:“哪个不晓得你田哥?!”

抗日战争开始以来,无论修建滇缅公路或是直接参加战斗,各路土司都是积极热心、出钱出力,彭田立对他们很熟悉。在几年的抗战中,有些土司村寨的元气也已经大伤,如高黎贡山中的段氏、瑞丽附近的多氏等。腾冲西北山里的白族土司马福还保存着一定的力量。一来因为马福的芳竹寨处地隐蔽;二来因为此处土司在清朝末年因事被废,虽仍有土司之实,在官府中已无土司之名;三来也因为马福本人性情古怪,他特别相信一种卦书,不很合群。知道敌军增援计划后,彭田立已经派章叔去他那里了解过情况,知道若要动员他参加截击,还需要大力劝说。

彭田立接着说:“明天这一仗关系重大,只能赢不能输。打赢了,都是各位的功劳,子孙后代都记得的。”

高、彭两人一见面,立刻讨论对策。高师部队兵力损耗很大,“飞军”又有一部分调到龙陵去了,不够承担这个任务。“联合土司。”他们两人一齐说。

众人整队出发,有人背枪,有人持刀,还有人拿着棍棒。马福亲自率领这支队伍,另有一支队伍从村子另一端出发,前往指定地点。

游击队在腾冲西南遇见几个日本兵,经过一场小战斗,抓获了一个俘虏。从俘虏躲闪的回答中,彭田立推测出,日军将有增援。他数夜未眠,驰马向师部来,在下绮罗附近坠马。师部也获得了敌人将有增援的情报,军部命令,他们必须在腾冲城外截住这支增援的敌军,不然还不知要增加多少次战斗,损耗多少兵力。

彭田立和赵参谋等仍循原路返回。路两旁的树木近处低远处高,一层层的绿,直铺上山去。这里那里不时有清澈的小溪流下。景色雄壮而有些神秘,似乎有所隐藏。

下午,彭田立的病床空了,他出现在师部办公室。

嵋对冷若安道:“听说腾冲附近有火山口,不知在哪里。我真想去看看。”

“你要问丁医生。”赵参谋说。

冷若安微笑道:“打胜仗再来吧。”

“那会误事的!”彭田立紧皱双眉,“我下午去师部。”

走到那座废亭,彭田立又招呼大家下马,对赵参谋说:“请赵参谋禀报高师长,我就去执行任务了。”又向冷若安和嵋点点头,翻身上马,向另一条路上驰去,两个伙伴紧随在后。

赵参谋说:“你无论如何要休息到明天!”

只听三人长啸一声,不远处树丛中冒出许多人来,一时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有两匹马上驮着机枪,是他们从敌人那里缴获的。人马都向彭田立去的方向拥去,霎时之间就不见了。赵参谋、冷若安和嵋都看得呆了。

次日,彭田立可以坐起来了。师部赵参谋来看他,他精神一振,要去见高师长,商量一件事。

嵋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一种继续,他们是死去的人的精魂。在山边,在林间,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死者的精魂!精魂簇拥着、呐喊着,成为巨大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彭田立继续着他们,冷若安也在继续着他们。

铁大姐走过来说:“你们也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呢。”两人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离师部渐近,路渐宽了,冷若安与嵋并辔而行。

两个伙伴轻手轻脚走到床前,看着沉睡中仍紧皱着眉头的队长,忽然觉得自己也很累。他们商量了一下,想要轮流在这里照看。

嵋忽然说:“我觉得马福迷信历书是一种托词。虽然他们不是年年看历书,怎么会连阴历阳历都分不清?再说,还有瓷里土司呢。马福的妻子倒是真不明白。”

“他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很快会好的。现在你们可以去看他。”丁医生回答,走进另一间病房。

冷若安说:“我看像是真的,也许是疏忽。”又说:“你临场发挥很好,话不多,有说服力。我总想,目睹这一切的应该是澹台玮。”

医生走出病房,站在那里的两个人迎了上来,是彭田立的伙伴。一位年纪大些,是章叔,一位年纪小些,是小董。他们有礼貌地举手行了军礼,“彭队长怎样?”

嵋沉默片刻,说:“我觉得玮玮哥并没有死。”

丁医生走到他面前,同情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他知道小战士已经没有左腿了。

冷若安说:“我也觉得。”他用马鞭遥指上绮罗方向,说:“就在那边。”

“丁医生,我的左腿疼得厉害。”宽铺上最靠外的一位伤员怯怯地说。他看去只有十六七岁,已锯去了一条腿。

出发的队伍在腾冲西南郭家镇附近集合。现在的问题是,除大路外,还有一条小路可到腾冲。他们必须守好两条路。马福以为,敌人不认得小路,守好大路即可。彭田立和预备营朱营长都认为,虽然分散了兵力,但小路也必须把守,游击队熟悉地形,可以分兵负责。马福同意了,并且提出,马上把大路挖断。

彭田立听后,微微一笑,很快入睡了。他从马上跌下时,大家都以为他已经猝死,不料竟好好活着。两位医生轻声讨论,认为他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又一天的太阳落山了,大路出现了三条壕沟。马福的人带来了成卷的竹签,竹签是插在草席上的,向上的一头非常锋利,草席展放在壕沟里便成为针毡。

“给你的‘药’是休息和饮食。打了这一针,舒服一点吗?你好好睡觉。”丁医生说。

彭田立带领了游击队中的一小部分精兵,离开大路,很快进入丛林,循着蜿蜒的小道急速向前。

丁医生和保山的医生给彭田立做了检查,又商量了一下,都认为他应该休息。

有一段路全被榛莽遮掩,小董略有些怀疑,对章叔说:“这样的路,敌人能摸得着吗?”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哈察明嘟囔着走了。

章叔说:“田哥不会错。”

铁大姐说:“哈医生正在这儿查呢!”

夜色越来越浓重,在丛林中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人马惊扰了秋初第一拨上场的秋虫,它们奋力发出不大的声音,混合在纷杂的脚步声中。走了一阵,彭田立传令:放慢脚步。又转了许多弯,他们来到一个山峡。

这时丁医生和一位保山来的内科医生一起来了,看见哈察明,说:“噢,你在这里。”

“就是这里了。山峡两边各布置一道散兵线。”彭田立皱着眉头对章叔说。

彭田立不懂他为什么要介绍自己,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

队伍立刻散了开来,伏在山峡两边,一行人靠近小路,一行人藏在丛林中,有人在山顶守望。一时间这里好像全无一人,只有秋虫唧唧。

哈察明听见,走到床头仔细看,说:“啊哈,你是彭田立队长!我是哈察明,哈尔滨的哈,观察的察,明白的明,外科医生。”

彭田立在近山顶处靠着一棵树休息,从这里可以看见无边的夜空。他从干粮袋里抓出一把炒米嚼着,像每次战斗前一样,他总是平静而安详。

铁大姐不知道他的队伍在哪里,只说:“彭队长,你需要休息,先不要想队伍。”

“来了来了!”山顶的瞭望兵传下话来。彭田立纵身跳起,疾步奔上山顶,俯身贴近地面,听见传来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的队伍在哪里?”彭田立问。

“准备战斗!”彭田立传令。敌人越来越近了,昏暗中可以看见他们正向山峡走来。

“你在医院。”铁大姐回答。

小董举起了枪,彭田立低声说:“再等一下。”前面的敌人已经进入峡谷,忽然,彭田立吹出一声口哨,小董紧接着有节奏地连放了三枪——这是他们的号令。

其实彭田立并不需要内科医生。他太累了,长时间的休克状态是一种休息,这简单的药液已使他慢慢醒来。“我在哪里?”他说话了,声音极轻。

一场厮杀开始了。敌人以为走小路是妙计,不会遇到抵抗,而他们恰恰是自投罗网。一阵枪响过后,已消灭了大半敌人。有些敌人爬上山峡,来夺机枪;也有些人退向丛林,隐在大树后不断射击。日军向大树附近聚集,迅速地形成一个小阵地。枪弹连续发射,我们的几个战士倒下了。藏在丛林更深处的游击队员们包抄过来,敌人拿出军刀,我方的战士也亮出各种刀棍,刀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你可以提出!”铁大姐对他一挥手,眼睛仍看着彭田立。

这是一场血腥的搏斗,却没有呼叫呐喊,只有刀棍相碰和沉重的喘息声,还有受伤的人忍不住发出的惨叫。

哈察明说:“护士离开药车是不负责任,若是有人投毒怎么办?朝会上我要提出!”

彭田立从这棵树蹿到那棵树,两手交替开枪,虽然在黑暗中敌我难辨,仍是一枪打中一个敌人。

嵋对铁大姐说:“我的药还没有发完。”便走开了。

敌人的小阵地被攻下了,枪声暂歇。忽然山峡另一侧又响起枪声。“搜索敌人!”彭田立下令。

这时哈察明走过来说:“铁护士长,有人把药车随便放在走廊里!”铁、孟二人都不理他。

接下来是零星的战斗,有的敌人爬到树上,从上向下开枪。几个士兵从不同方向射击,把敌人打下树来。

“他是游击队的彭田立队长。刚刚丁医生看过了,说他需要一位内科医生。”铁大姐又舒了一口气。

天亮了,景物可辨,小路上、丛林中,到处是日军尸体,也有我军战士的尸体混杂其中。

药水推完了,嵋拔出针来,用棉花将针眼按住。她看着这双眼睛,不觉问道:“他是谁?”

彭田立要招呼小董集合队伍,见小董跪在一块大石旁边低声抽泣。彭田立几步跳到石旁,看见章叔躺在那里,一粒子弹打中他的后背,是窜入林中的敌人放的冷枪。

铁大姐长舒了一口气。伤员的眼睛很好看,水汪汪的,睫毛很长,在光亮的后面似乎蕴含着一种温柔,倒像是一双女孩儿的眼睛。铁大姐心中漾起一阵母亲似的感情。可怜的年轻人,她想。

“章叔,章叔死了。”小董呜咽道。

铁大姐在旁低声说:“今天我的手不知怎么不听使唤。你知道他是谁?”嵋微摇头。液体一点一点流进伤员的血管,伤员慢慢睁开了眼睛。

彭田立低头看死去的章叔,紧接着仰天发出一声嚎叫,撕心裂肺,震得山林嗡嗡作响。他蹲下来,细心拭去章叔脸上的血污,又站起身大声道:“集合队伍!”

嵋看了一眼伤员,伤员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嵋站好姿势,默念:“睁开眼睛!”拿过针头,一针下去,有回血,慢慢推动针管。

他们赶回郭家镇附近时,那里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敌人的军车在壕沟前受阻,成束的手榴弹抛向他们,炸了开来。日兵跳下军车,有的跌进壕沟,落在针毡上,再爬起已经成为一个血人。有的向田野里散开,又迅速地集结在两辆军车之间。又是一批手榴弹抛向他们,炸翻了车头和车尾。马福的村民很勇敢,他们大多会一点武功,大声呼叫着和敌人肉搏。

铁大姐指着最里面的一张竹榻,那可以说是病床了,对嵋说:“给他静脉注射。我扎了两针都没找到血管,你来!”

一个日兵手持军刀正和拿着长枪的麻贵搏斗,日兵举刀砍去,麻贵闪开,长枪却被砍断。日兵举刀又砍,麻贵躲闪不及,只听见一声枪响,日兵倒地。

嵋把药车一直推到走廊尽头,走进病房——照规定她不能离开药车。室内一边是竹扎的宽铺,两三人一张,相隔很近,看去如通铺一般。

麻贵摸摸自己的头,转身望去,见彭田立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举枪的双手尚未放下,原来两枪同发,一弹打飞了举起的军刀,一弹正中日兵头颅。

病房门口站着两个农民模样的人,听见铁大姐的话,想进病房去,被制止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铁大姐说。

“只有你田哥!”麻贵自语,飞快地捡起军刀,迈过日兵尸首,又投入战斗。

“孟灵己!”护士长铁大姐站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前,大声招呼,“来了新伤员,你快来打针!”

朱营长和高师长通电话,报告截击成功,特别报告了马福土司这支兵力的成绩和游击队小路截击,彭田立的足智多谋。

嵋以前看见这些也会大惊小怪,现在只平淡地想,生命,这都是生命,生命都是了不起的,可谁又逃得脱死亡呢。

高师长点头说:“谢谢他们!三天之内,可下腾冲!”

嵋推着药车在竹廊上走。高原上的夏天并不炎热,各种小生命很是活跃。一条蛇从地上滑过,留下一个碧绿的影子。打针时,一只壁虎掉在伤员的床上,它太小了,抓不住竹梁。

两天后,腾冲城内日军最后的据点发生大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腾冲城。我军一面救火一面攻入据点,只见在熊熊的火光下、一大片血泊中,整齐地排列着几行日军尸体。这是侵占腾冲的日军最后的兵力,约二十余人,全部剖腹自尽,一面插在旁边的太阳旗在火光中兀自摇动。团长和几位营长默然互望,团长大步向前,拔起沾满血污的太阳旗,扔进火里。

老艾不知道嵋的心情,发议论说:“胜利在望,我知道胜利是许多生命换来的。”他见嵋有些木讷,抱歉地一笑,走开了。

长官日记

嵋望着他有几分兴奋的神情,在心里说:“可是有些人已经死了。”

9月11日

一天,和平主义者艾姆斯里在路上遇见嵋,他已经许久没和人说话了,想和嵋讨论世界战局。他分析了盟军战场,说胜利大有希望。

我军成功截击敌人增援,全歼敌人,缴获大量弹药。预备营一排长受伤,亡兵七;游击队亡五。巷战各路接近最后据点,亡兵四十二。

我不傻。嵋在心里回答,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战争,不明白生和死,生和死交织成一张密网,把人罩得透不过气来。没有人能逃脱这张网。

接近胜利!

腾冲城内巷战仍十分严酷,伤兵络绎不绝。医院人员紧张地工作,嵋也在其中。她用忙碌压制着悲痛,那是一服药剂。她除了双手的操作:打针、发药、参加手术,还在颖书办公室里帮助处理一些文书上的事。她不能回忆过去,也不想将来。她很少说话,觉得自己好像凝固了。有时候之薇问她什么话,她也不回答。之薇便说:“孟灵己,你傻了么?”

一九四四年九月十四日,我军经两月余巷战后,肃清全部残敌,克复云南腾冲。

上绮罗野战医院迁到下绮罗以后,下绮罗村旁又是一片竹房和帐篷,掩映在绿树丛中。

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