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野葫芦引(西征记) > 第五章 第三节

第五章 第三节

嵋一面读着,一面代玮拭去面颊上的泪水。

义卖场上有一位少女飞来飞去,穿一条鹅黄色裙子,鲜亮耀眼,哪里冷落了,她就去站一站。她跑到我摊上来,在我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姐姐”,随手抓了几块糖果,放下一叠钱,飞走了。Guess!Who is she?

向你致敬,向颖书和嵋致敬。希望在重庆见面。

嵋还从未见玹子说这样的大道理。可不是一个一个人在拼!靠的就是一个一个人在拼。她往下看,下面是一段英文,意思如下:

这是信的结尾。

报载腾冲战事激烈,非常非常惦记你。还报道了大姨父坚守滇南国门。抗战大业千头万绪,全靠一个一个人在那里拼!

嵋把信放在玮手中,说:“玮玮哥,我很想知道玹子姐参加义卖穿的什么衣服。”

读到卫葑这一段,玮、嵋对看了一眼,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谁也不懂。

一丝笑意浮上玮的嘴角,笑嵋,也笑玹子。

前几天,何曼拿来一封卫葑的信,很简短,简直好像没有写。不过,总知道这人还在世上。

“绿色的,我想,有花边的。不过,我不知道花边在什么地方。”嵋得意地一歪头,让玮把信拿了一会儿,才代他收起。

嵋眼前掠过玹子姣好的脸庞,想着她在糖果摊前的动作和言词,一定都非常漂亮。

又一天下午,来了几个伤员,有担架抬来的,也有自己走来的。走来的伤员大多是上肢受伤。他们坐在大门进口处,神色委顿,等候安排。有一个兵右臂吊着三角巾,另一个左臂缠着纱布。这些包扎都很简单,干透的血迹显得很脏。

昆明最近有一件大事。教育界要捐献一架飞机,各界人士都很热心,组织了一次义卖,我参加了。这次义卖规模很大,摆了许多摊子,我负责一个糖果摊,很快卖光,收钱的人数钱都来不及。三姨父的书法极受欢迎,他是熬夜写的,有两幅售出的价钱很高。郑惠枌和几位画家卖画,也很兴旺。那天,我的糖果摊子收入最多。

一个护士过来登记,记下他们的名字和番号。

这个暑假,我没有做事,也没有接受大学下个学期的聘书。我做好充分准备,去和爸爸妈妈团聚,带着阿难。美国军官们执行休假很认真。你能休假吗?

“高苦留,炮兵营。”那个挂三角巾的士兵说。

你现在在忙什么?总是忙的,我知道。昨天收到爸妈电报,如果旅途顺利,约一周后他们可抵重庆。

“高苦留。”护士下意识地重复着。

玮玮,我的好弟弟:

伤员们一个个走进医务室,又一个个走出来,换了清洁的包扎。苦留是轻伤,炮弹片打中右上肘,但没有伤及骨头,需要做一个缝合手术。他头晕,没有力气,手臂火辣辣地疼,一步一拖地向派定的病房走去。经过一个木板隔出的小房间,偶然抬头看见房门上写着伤员名字,字很小,好像是澹台玮。苦留一惊,凑近去看,果然是澹台玮。

嵋赶快拆信。玮说:“念吧。”

苦留觉得头更晕,扶住房门,定了定神,将门推开,见病床上孤单单地躺着一个人。

“你还谢谢我,是我该感谢你。”薛蚡说。一面咳嗽着,又和嵋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澹台少爷,是你么?”苦留低声说。

玮轻声说:“很累吧,谢谢。”

“这称呼好奇怪。”玮在昏沉中思忖。

薛蚡说:“美国人都很想念你,你不在,我真成了香饽饽了。”

“我是苦留。”玮听见声音,眼前是一个模糊的人形。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苦留?你也受伤了?”

玮吃力地看着,信封上除地址外,有他自己和姐姐的名字,只看这字迹已觉无比亲切。

“我是轻伤,很快会好的。”他已经看出玮不是轻伤。

薛蚡来看望,送来一封信。正好嵋在那里,代收了。嵋一看信封上的字,就高兴地叫起来:“玹子姐的。”把信放到玮的眼前。

玮脸上有几分笑意,目光在问苦留怎么受的伤。

玮眼前出现了医院旁边山坡上的一片墓地,他去过那墓地。小路弯曲,绿荫掩映,青草覆地,很好的地方,可以安息。“只是离家太远了。”一滴眼泪顺着玮的眼角流下来。

“我在步兵连时,死的机会很多,可是我没有死,也没有受伤。在炮兵营伤亡的机会少多了,可是一个炮弹落在不远处,把我们都炸伤了。你不要说话,我知道你不能说话。”

布林顿又说:“为了纪念他,中国方面打算给谢夫做一个虚墓。”

这时外面有人叫:“高苦留在哪里?”苦留忙走出去,一个护士马上训话:“伤员不准串门。这是医院,知道吗!轮到你做手术,找不到人,就该不管你,给别人做。”

玮懂了,美国军人殉国后,都不就地安葬,而是运送回国。“回家吧,谢夫。”玮想。

苦留垂头听着,跟着护士进了手术室。

布林顿迟疑了一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叹息道:“谢夫很安静,我们已经把他运回来了,准备送他回国。”

一周过去了,腾冲战事很紧张。伤员很多,医院工作十分繁忙。苦留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玮的伤势似乎稳定。不过美国军医和丁医生并不乐观,说他没有脱离危险期,身体太虚弱了,若能到昆明调养最好,可是现在也不能上路。

次日黄昏,布林顿来看玮,玮马上问起谢夫。“谢夫怎样?”他似乎记得谢夫已经死了,那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昏了,糊涂了。他希望知道谢夫活着,还在拉着电线。

手术后的第八天,玮忽然发烧,医生们说:“人体内的变化有时真是莫名其妙。”用药后,温度渐退,隔了一天又升高。他本来应该慢慢恢复的,可是没有,他似乎落在一个谷底,爬不上来。

师长忽然大吼一声:“去你王八蛋的一般看法!”哈察明吓得缩小了身子,赵参谋过来推他:“你走吧。”

玮在昏沉中,很容易回到北平。他已经好几次回到北平,回到他少年时居住的地方。什刹海上的冰雪、后窗外的藤萝,还有书桌上的大地图,为祖国破碎河山做出标志的大地图。他一步步从地图上走过来了。

哈察明嘟囔道:“可是一般的看法——”

大家都在客厅里。父亲和他一起蹲在地上玩小火车,母亲在旁不断地提醒责备,这是母亲的习惯。爸爸和他都不在意。他们迁到重庆,他在北碚上高中,在篮球场上,一个同学摔伤了,老师派他送这同学回家。老师说澹台玮可靠。他用小车推着同学和篮球,推到哪里已不记得了。

师长说:“你爬不上去?站在树杈上是无法考虑面对敌人还是背对敌人的。澹台玮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接好电线,这是他的责任,他已经做到了。”哈察明垂头立着。师长又说:“想想当时的情况,你自己会怎样对待?再去批评别人!”

篮球变成排球,在一个女孩手里。是谁?是殷大士。她不是一个人,她和姐姐站在一起。一个是野气的美人,一个是傲气的美人。那么嵋呢,嵋不是美人,嵋是女兵。

哈察明走到树前,向上爬。爬了两尺多高就滑下来了。

别的人、物渐渐淡去,只有殷大士站在那座古庙前。灯月的光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的声音清亮而哀伤:“我——等——你——”

师长指着门前的一棵树,说:“你会爬树吗?”哈察明不解。师长说:“请你做这个动作。”

玮耳边响起了另一声“我等你”,那是福留的声音。

他们来到走廊外面,大家都不知师长要做什么。哈察明来了,颇为得意地敬礼。

福留向他跑来,跑到近处又被什么力量向后推去,他又跑来,大声喊着:“我等你——”他的声音还是个孩子。

颖书报告了哈察明的想法,师长说:“把这位医生请来。”

“是了。”玮忽然明白,自己要死了。

师长转身走出病房,说了一句:“战争,真是岂有此理!”

嵋一天工作下来已经很累,她向玮的病房走去,脚步、心情都很沉重。玮的病情反复,高热,退烧,再发烧,几次折腾后,总的情况是日渐虚弱。嵋觉得简直无法帮助他。

玮费力地说:“谢谢。”

嵋走进病房,悄然站在床边。

傍晚,师长来医院视察,去了几个病房慰问伤员,又专到玮的床前,拉着玮的手,嘱他好好养伤。

玮慢慢睁开眼睛,“是嵋么?”

丁医生走了,颖书进来,告诉玮高师长在电话里说的情况。玮没有反应。

“是我,玮玮哥。”嵋俯身向他,扮出一个笑脸。

嵋说:“你看还有丁医生,你的下一顿饭是藕粉。”

玮低声说:“我没有力气了。”又断续地说:“我很想念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很想念。你要告诉他们。你还要告诉萧先生,我不能接着他走了,希望——”他停顿了,仍看着嵋。

这时,丁医生进来了,把一个纸包放在床边凳子上,对嵋说:“这里是两包藕粉,可以吃,可不要问从哪里来的。”又拉起玮的手,感觉脉搏平稳。

嵋强忍着哽咽,揣测道:“希望他有好学生?”

嵋说:“还有颖书,还有李之薇。”

玮安慰地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闭着眼用力说:“告诉她不要哭。”

玮说:“我真是幸运。负了伤正好住在这医院,有你。”

这是诀别。玮在向她诀别,因为她代表着许多人。这以后,玮再没有很清楚地说话。

嵋带了一罐炼乳,调好了,一勺一勺喂他。玮吃了小半碗,不愿再吃。嵋劝着又吃了两勺。

嵋和颖书商量,要给玹子打电报。两人拟了电稿,颖书拿到师部发了。

玮自己不太清楚,想一想说:“大概是吧。”

又是一个傍晚,嵋走到房门口,一个身着美军服装的年轻人站在那里,定睛看时,是冷若安。

嵋不知玮在想什么,不好搭话。看见枕边被头有呕吐的痕迹,便问:“你是不是吐过了?”那是用麻药后的反应。

嵋请他进房,他说:“我已经看过澹台玮了,他一直闭着眼没有睁一下。”

殷大士?殷大士如果知道我负伤了,会不顾一切地来看我,玮想。说出来的只有三个字:“她会吗?”

走廊上人来人往,别的病房虽然离得较远,还是传来伤员嘶哑的呼喊。

“我不会告诉他们,等你好了,你自己说。”嵋说,接着调皮地加了一句:“还有殷大士呢。”

冷若安说:“你看,这样吵闹,他是不是听不见?”

玮并不知道这些辩论,他也不在乎这些辩论,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如此而已。他又在昏沉中进进出出,近中午时睁开眼睛,见嵋站在床前,很觉安慰,想要笑一笑,但没有做到,只低声说:“不要告诉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你看他怎样?”嵋问。

高师长见这边没有声音,又说:“谢夫也很勇敢,很负责。他牺牲的消息,我已经通知布林顿了。”

“医生怎么说?”冷若安道。

架线不一定面对敌人,颖书想。爬在树上很可能背对敌人,哈察明的猜测真是小人啊。

“医生说莫名其妙。”嵋说。

师长道:“团长有报告。澹台玮很勇敢,是在枪弹中冒死爬到树上架线时中弹的。”

“孟灵己,”冷若安忽然说,“我明天又要去昆明,如果你要带信,会比较快。”

颖书说:“不知澹台玮是怎样负伤的?”

嵋的眼泪直流下来,说已经打了电报,不过她仍决定带信回家,父母也该知道。她要冷若安等一等,自己跑回房间,写了一封信,叙述玮的情况。

师长说:“我知道澹台玮负伤了,谢夫牺牲了。我告诉你一个战报:两个营之间因为有了电话,避免了误伤。而且密切配合,打击了敌人,向前推进了一百多公尺,攻克了一个重要据点。这是进城以后最大的胜利,请你告诉澹台玮,让他好好养伤。”

再到病房时,房门关着,隐约听见歌声。她推门进去,见冷若安站在玮床头,轻声唱歌,唱的是《嘉陵江上》。玮的眼睛睁得很大,用心在听。

电话响了,打电话的人是高师长,他从未直接打电话到医院来过。

“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玮听完这最后一句,感谢地又是放心地看着冷若安,又对嵋眨眨眼,才闭上眼睛。

颖书说:“请回到你的岗位上去,我要处理公事了。”

“他要我唱歌。”冷若安说。

哈察明摇摇头,大有叹息对方不可理喻的样子。

“他要听这一首吗?”嵋低声问。

颖书颇为平静地说:“就算把我撤职,我也要这样做。我的良心让我这样做。”

“他说不出歌名,我随意唱的。我喜欢这首歌。”冷若安说,“澹台玮也在重庆住过。”

哈察明说:“战场上、医院里有这样的不成文法,我只知道这一点。所以你给澹台玮特别待遇是不对的。”

嵋交过信,他们默默地站在玮的床边,希望他再睁开眼睛。

严颖书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震翻了水杯。又立刻镇定下来,问道:“你有证据吗?请注意这是污蔑。”

冷若安俯身问:“澹台玮,你还要听歌吗?”玮不答。他们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颖书厌烦地望着哈察明:“你到底想说什么?”哈察明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澹台玮的伤口在背部,证明他在逃跑中负伤。”

嵋泪眼盈盈,抬头对冷若安说:“我想锁住房门,我觉得他正在离开。”

颖书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了,用手搓着脸颊,倒了一杯水,还没有喝,哈察明立在桌前又说:“你敬重他?昨晚的手术,我是少校军医的副手,你知道吗?”

冷若安叹道:“怎么锁得住呢。”

颖书大声说:“告诉你,我敬重澹台玮,这就是道理。”不再理他,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连夜搭起的一个小棚,那是他的办公室了,哈察明还在跟着。

自嵋到上绮罗后,冷若安来过两次,都值嵋有事,或值夜班,或临时做手术翻译,没有谈话。这时见面两人也没有说几句话,却觉得彼此是老朋友了。

“那你就更不对了。”哈察明脸上愁云密布。

他们走出医院,冷若安说:“你放心,我一到昆明就去送信。”走了几步,回头说:“你自己不要再丢了。”

颖书站住,回头说:“我告诉你,我们不是亲戚,我们的亲戚是冒牌的。不过,就是亲戚,又怎么样?”

“再丢了就麻烦你再找回来。”嵋这样想,但没有说。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回答。

哈察明一路跟着,说:“我知道你们是亲戚。”

次日,嵋到病室看望,见颖书、丁医生都在那里。

颖书说:“我检讨。”一面向外走去。

玮慢慢睁开眼睛,睁开一半就停止了,眼光注视着半掩的窗。丁医生无助地低下了头,他无法挽住病人的弥留。颖书紧张地看着玮的眼睛。

哈察明眯着他那好看的两眼,好像在探索什么问题,对颖书说:“严院长,你为什么给澹台玮特别布置一个单间?他的级别不够,不合规则。”

“玮玮哥!”嵋恐惧地低声唤道,“你不要走——”

颖书觉得他很明白,脉搏已平稳,便想先去料理公事,一会儿再来。他在门口遇见了哈察明。

玮确实正在离去,可是他舍不得离去。他用尽了力气睁开眼睛看这世界,窗外一小块蓝天,窗前一棵普通的树,都是那么美好。他记得天空本来是很大的,高远而辽阔,田野本来是宽广的,无边无垠。他多么想再看一看大片的天空、田野、河流、树木,还有在这中间生活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告诉他们,活着是多么好。他本来应该接续父母活下去,应该接过萧先生的工作,应该拉着殷大士的手。可是他还没有起步,却转了一个方向,向那一片小草走去了,要复归于那一片小草中间了。

“谢谢你。”玮说。

玮从他干涩的嘴唇中吐出不连贯的声音,人们分辨出这四个字:祈祷和平。

颖书微笑:“你做过手术了,你好了。”

这不连贯的声音散向四面八方,又从四面八方回拢来,汇集成一个宏大的、庄严的声音,把人们淹没了。

“是。”玮停了一会儿,又说:“不知道。”

祈祷和平 祈祷和平

“澹台玮,你好些了吗?”颖书数着他的脉搏,俯在他耳边说。

澹台玮的眼睛闭上了,永远,永远不能再睁开。病室内外,整个的医院,整个的村庄,从村庄延伸开去的大片土地,一片寂静。

很好看,他想。接着背上一阵疼痛,直钻到身体各个部位。我负伤了,他明白过来。太疼了,太累了,他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们的玮玮死了。

玮醒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觉得非常非常累,经过几次努力才睁开眼睛。还没有看见什么,又昏沉过去。这样挣扎了好几次,他终于醒了。天已大亮,房间很小,他很容易就看到窗外的树。

我们的玮玮他死了!嵋心里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喊。这声音像战鼓,咚咚地敲着,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颖书不需要谢,他指指门,似乎有些不耐烦。嵋点头,顺从地走了。

“接伤员!接伤员!”喊声从医院前面传过来,脚步声、器物碰撞声,伤员的呼痛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又一个繁忙的夜晚。

她想说:“谢谢你,颖书哥。”可是她说不出来。

嵋擦拭着不断流下的泪水,向自己的岗位走去。

嵋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抬眼看见颖书疲倦的神色。

梦之涟漪

“回去吧。”颖书说,“会好的。”

我的爱儿!你可听见妈妈在叫你。前天,我们刚回到重庆,玹子打长途电话来,告诉了你负伤的消息。我们今天已经飞到昆明了。爸爸和我一起来,正在找去腾冲那边的车。爸爸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想你。我们很快就会来,我的爱儿,你千万要等着我们!

“玮玮哥还活着?”嵋颤声说。玮呻吟了一声,像是回答。

我们远在万里之外,知道你从军了。你是好孩子。我不担心,因为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会留在昆明,若去前方也是短期的。先从姐姐那里,知道你去了保山。我很怪爸爸,怪他没有把事情办好。后来收到你从保山来信,才知道原委。爸爸说,我为我的儿子骄傲。我又能说什么呢?

颖书还在那里,见嵋来了,皱着眉,低声说:“已经有了知觉,但还不清醒。”让嵋立刻回去。

爸爸老了,头发花白了许多,你再见他时一定奇怪,他怎么老得这么快。爸爸说,他不怕老,也不怕死,因为他有儿子,那是我们的延续。

嵋做了一个梦,梦见玮死了,许多人在哭。远处有一堆蛆虫,蠢蠢然爬过来。它们喊:“你们不要哭。澹台玮不值得哭,他吃糖吃多了才死的。”一个人形走过来,拿着放大镜说:“不值得为澹台玮哭。他在某天打了个喷嚏,他是故意引起上级的注意。”嵋觉得胸口堵了一大团东西,简直出不过气来,霎时间蛆虫等等都不见了。自己站在一片空地上,四周都是坟墓。一个声音说,澹台玮在那边。嵋哭着跑过去,跑着哭着,哭着跑着。她哭醒了,坐起身,在床上愣了一阵,轻轻下床,溜出房间,走向病房,她要去看玮玮哥是否还在人间。

妈妈也老了,可是大家都不这样说。我自己知道,我也不怕,心里很踏实。现在你受伤了,似乎很重。我的心整天在翻腾,一会儿想着你发烧了,一会儿想着你没有药吃。万一——我不敢想了。我的爱儿,你千万要等着我们!

“卑鄙。”嵋愤愤地说,恨不得一拳把这人打倒。她尽力压住怒气,又说了一声:“卑鄙!”拉着李之薇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萧先生、三姨父和三姨妈来看我们。萧先生说,以后他要把全部知识传给你,还有那一块花生地、两箱唱片,你的创造会比他高许多。我和爸爸都相信萧先生的期望。是了,战争快结束了。我们将得到最终的胜利。可是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平安,会怎样呢?谁知道。不管怎样,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福分。以前我常向往荣华富贵,经过这么多年的别离,我只求一件事——团聚,一家人的团聚。我们要一起回北平,我们四个人,还多了一个阿难。他算是谁呀?真可笑。

哈察明诧异地说:“你不懂吗?子弹打在背上,证明他曾经逃跑。”

爸爸联系了一辆吉普车。我们坐上了车,正要动身,姐姐的一个熟人赶来,说是联系好了到保山的飞机。我在心里感谢上苍,这样就快多了。不料又有一个人赶来,说重庆有要事,要爸爸立刻去接电话。爸爸站在车边说:“估计我不能去了,你们赶上飞机就走吧。告诉玮玮,爸爸想他。”姐姐的熟人催着我们马上开车到机场。飞机正要起飞,我们赶上了。

嵋和之薇一起站住了,之薇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飞机一个多小时便到保山,换乘吉普车。车真慢,大山、大树都挡着路,好几次我都觉得要到了,可是还没有到。我想着你的伤,心痛得厉害。你从小就是勇敢的孩子。记得香粟斜街家中的藤萝院吗?那里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你们喜欢沿着藤萝枝干爬上爬下。爸爸的朋友一家来玩,一个孩子爬得太高,自己吓坏了,不敢下来,你爬上去拉着他的手,慢慢溜下来,其实你比他还小一岁。高中老师说,功课好的孩子大都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如果不说那是自私的话。澹台玮却不一样,他总是乐意帮助别人,总是很镇定地战胜困难,坚决完成自己担负的责任。我的儿,你一定会战胜——战胜一切,包括重伤。我来了,会和你在一起,我们的力量就更大了。是不是,我的爱儿?你千万千万等着我啊!

他很神秘地说:“我刚刚参加了这台手术。你知道吗,澹台玮的子弹打在背上。”

绛初和玹子到上绮罗医院,先找到颖书。颖书大吃一惊,请她们坐在门廊里,托一个过路的护士去找嵋。

嵋和之薇向住处走去,有人从后面赶上,叫住了李之薇,这是哈察明。

绛初问:“他在哪里?”

颖书看看嵋,又看看之薇,说:“你们可以去睡了。他的麻药还没有过去,我会在这里。”

颖书说:“他还好,还好。”

一切安排妥当,玮还没有醒来。

嵋很快跑来了。绛初马上站起来,拉着嵋的手就往过道走。

颖书把自己的办公室腾出来,给玮布置了一个单间。玮到了这里,美国军医拿着一个橡皮圈垫在玮的背后,把他的伤口架空,并对颖书和嵋说,伤员背部中了三弹,一颗子弹穿胸而过,另两颗已经取出。手术该做的都做了,只是创伤面积太大,右肺全坏了,如果不发炎,还有希望。说毕转身走了,他还有一个手术。

“二姨妈。”嵋嗫嚅着,求救地看着玹子。

嵋不自觉地说:“慢一点好吗?”又伸手要去抬那车。推车的护士不满地推得更快了。

“病房在哪边?”绛初问,并不停步。玹子已经感到情况不对,拉住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之薇走进去看。正好手术室门开了,澹台玮躺在平车上被推出来。之薇忙跑到门口,低声说:“出来了,出来了。”嵋跑进来,两人随着平车走向病房。树枝拼接的走廊高低不平,车过时发出砰砰的声音。

“怎样了?”绛初缓缓转过身来。

她们穿过略略歪斜的走廊,来到外面。走廊是为避潲雨而建,在这里是奢侈品了,有一段已经塌陷。夜色朦胧,昏暗里一憧憧黑影,是树木?是房屋?分不清楚。嵋坐下来,用双手蒙住眼睛。

没有人说话。

“我们坐到外面台阶上去吧。”之薇建议。

是写在天上?是传在空中?人们的心得到了这消息:澹台玮已经死去。

护士长铁大姐走过,看见嵋和之薇站在手术室门前,温和地说:“你们怎么不睡?明天怎么工作。”她们没有回答。

我们的玮玮死去了。

两间手术室都是空投的新式设备,灯光明亮。美国军医在给玮做手术,丁医生在给一位战士做手术。时间已经很晚,总是忙乱的医院里暂时一片寂静。刀剪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们的玮玮他死了。

嵋休息了一阵,说要到手术室去看,让之薇先睡。之薇不肯,和嵋一起到手术室来。

无声无形的信息,沉重地撞击着亲人的心,把心撞得粉碎。

“再喝。”之薇说,又递给她一块压缩饼干。

世上很多期望是落空的,很多等待也是一样。绛初和玹子看见的是一座简陋的坟墓——一个木牌和一抔黄土。澹台玮还不满二十岁,下个月就要过二十岁生日了。她们整天坐在墓边,玹子抱着母亲,低声说还有我呢,还有我呢。她们坐了一天,又坐了一天。嵋对玹子说她们必须走了,上绮罗医院要转移,移到下绮罗去,那里更近战场。

嵋感谢地看了之薇一眼,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水很甜。嵋想,可是心里怎么这样苦呢,又苦又痛又慌乱,真不知如何是好。她和玮虽是表亲,却自幼和同胞兄妹一般。玮玮哥会不会死?要是死了二姨妈怎么活,还有殷大士呢。

第三天,她们又来。她们没有忘记看望谢夫,他和玮是在完成同一责任时牺牲的。人们为了纪念他,为他在这里设了一个虚墓,虚墓里放了他的帽子和一截电线。她们向这异国人恭敬地鞠躬,祝愿他安息。

之薇递过杯子,低声说:“快喝。”

最后,她们向玮告别,站在路旁树荫下,久久地看着玮的坟墓。

嵋回屋去,见桌上摆着一杯水,之薇正等在那里。

一位黑衣少女,从山坡下缓缓走来。她好像认得路,一直走到墓前,那是殷大士。大士定定地看着墓碑,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把信抱在胸前,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半跪在墓前,取出火柴点燃了信,在手里拿着,让它慢慢燃烧。纸变成灰,缓缓地飘,慢慢地落。最后,她用手把纸灰拢在一起,用几块碎石压住。它们不久就会随风飘走,被雨打湿,化入泥土。

“你自己去找一杯糖水喝。”丁医生对嵋说。

无人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也无人能代大士编出她心上的话。

抽过血后,嵋觉得头有些发晕,心里空空的,有一种似饿非饿的感觉。

玹子想招呼她,又怕打搅她。这时大士转过身来,看见绛初母女,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到绛初面前,跪了下去,抱住绛初的双膝。

“用我的血,我是O型血。”嵋轻轻地说。她一直含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军医的动作。经过配血,嵋的血可以用。他们的血从同一外祖父母那里来,应该是合适的。

“我的孩子——”绛初好容易哽咽地说出这几个字,伸手抚摸大士的头。

“用我的血。”严颖书首先说。

大士站起身,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低声道:“他叫我不要哭。”很快掩面向山下走去。到山脚处,一个女子迎过来,揽住她,那是王钿。两人转入灌木丛中不见了。

美国军医检查完了,说:“马上要做手术,而且要输血,他失血太多了,怕手术做不完。”

苦留出院了。他在重返前线以前,和他的伙伴们来到玮的墓前。太阳还在山后,天已大亮,四下静悄悄的。他们向这无言的小墓鞠躬,举手敬了军礼,又向谢夫敬礼。最后,把手放在帽檐上,向山坡的众多英灵敬礼。

丁医生只知严颖书是孟灵己的表哥,现在怎么又出来一位表哥。

“澹台玮,你好好睡吧,我要上前线了。”他没有多的话,他想不出更多的话,也不需要更多的话。

严颖书对丁医生说:“让她在这里吧。”马上又解释道:“他是她的表哥。”

随着阵地转移,上绮罗医院迁往腾冲近郊,遗下了这里的一切。遗下了潺潺的小溪,那里讨论过和平主义。遗下了茂密的大树,那里传看过本的肩章。遗下了用竹竿和木板搭起的病室,玮和多少为正义而献身的军人在这里死去。房屋拆走了,几块剩下的木板,在风中发出奇怪的响声。也遗下了这一片坟墓,它们处在群山环抱之中,俯视着纵横的河流、高低的田野。这些坟墓的主人,保卫过这片土地,如今又滋养着这片土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丁医生走过来,见嵋也在,便说:“这里没事。”意思是要嵋出去。嵋不解地望着他。

小草在这里生长,绿油油的,蔓延开去。

嵋几乎是跑进登记处,伤员都在那里登记,也在那里进行最先的救护。屋里人很多,乱哄哄的。角落里,澹台玮正在接受美国军医检查。严颖书在旁边。嵋进来了,悄悄站着,见玮紧闭双目,已经昏沉,不觉频频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