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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节

谢夫立刻扔掉叉竿,蹬上脚扣,噌噌噌爬上树。在他伸手去取线时,忽然枪声大作。谢夫叫了一声,好像呻吟,从空中重重地跌了下来。一个脚上的鞋刺划破了另一条腿。那条电线还高高地挂在树上。

“我去取下来。”谢夫拿着脚扣和叉竿,一弯腰就冲了出去,高大的身躯动作十分灵活。他跑过去了,快到了,忽然摔了一跤。他迅速地爬起来,捡起叉竿,跳过一截破墙,打量了一下那棵树,举起叉竿,发现它只剩了半截,可是电线在树梢上,离得还远。

玮没有一点犹豫,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冲过街道,跳过矮墙,来到树下。他没有脚扣,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职业性的爬树,他留心地观察,觉得可以用树保护自己。他爬上去了,到了树干分叉处,因线挂在树顶,他只能转身踩着颤巍巍的树枝,不再受到树干的遮蔽。他取到了线。

玮提出再发射一次,连长说:“只有这一盘电线。”

“真沉啊!”他想。他一手紧紧地抓着电缆,一手拉着树枝,两腿用力,退下树来。忽然又是一阵枪声,敌人打枪了,我方的火力压过去。

玮连忙弯身下来。敌人一阵机枪,我方也是一阵机枪,这阵机枪过去,他们清楚地看见电缆挂在街对面民宅里的一棵树上。

“啊!”玮叫了一声,右手用力一推,把电缆抛在地下,那是他全身的力气。他的左手无力地拉着树杈,一个兵跑过来接住他。玮受伤了。

“快蹲下!”连长急忙喊道。

“拉电缆,拉电缆!接头拧紧,拧紧!”他用尽平生之力,向搀扶他的兵大声说。士兵把他微弱的声音嚷出来。几个人拉起了电缆,跑了一段路,和这里的电话线接上了。

一道黑色的弧线从枪口喷出,玮站在墙边跳起来看发射的结果。

营部设在民房的敞间里,玮和谢夫都被抬进来。玮靠在竹椅上,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谢夫。一颗子弹正中他的颈部,他的头歪在一边,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们决定试一试。向连长说了这个想法,连长将信将疑。他们把木轮上的电线卸下,在地上盘好,以减少阻力,取下枪榴弹的引信管,绑上电线,趁火力间歇时,向街对面发射。

玮不解地望着眼前的中年军官,那是到这营巡查的团长。

谢夫微笑道:“只有你这样的脑袋能想出这样的办法。”

团长说:“他死了,你受伤了。”玮觉得背后湿漉漉的,伸手去摸,一阵剧痛,使他昏沉。

玮灵机一动,对谢夫说:“我有一个办法。”他停了一下,考虑着这个办法的可行性,接着说:“把电线用枪榴弹射过去。”

“快找担架!快找担架!”模糊中听见人喊。一个卫生兵跑过来,解开玮的衣服,为他包扎。

这时枪声暂停。小兵向连长说了些什么,举手向玮和谢夫行了个军礼,向街上跑去。只见他像射出的箭一样,直落到街对面的院中。

电话铃响了。

连长介绍说,因为情况不明,昨天已经造成误伤。

营长拿起电话说了几句,跑过来在玮耳边大声说:“电话通了。”担架兵抬起了玮,营长又追了几步,几乎是在喊:“电话通了!”

玮和谢夫明白了情况。这个据点和需要连线的营中间隔着一条宽街,大概是腾冲最宽的街了,他们要让这两个营间通电话,必须拉线过去。而枪弹在飞,炮弹在炸,人可以在间歇中冲过去,若拖着木轮放线,是无法穿过的。通讯兵觉得没有办法,到别处查看地形去了。

玮听不见。

小兵指着说:“着火了,不要紧的,烧不过来。”又穿过几家房屋,到了目的地,这里是三营的一个连。连长跑过来,指着放在地上的木轮,木轮满缠电缆等待使用。

担架出了城,换了两个民夫抬着,奔往上绮罗医院。他们走的是小路,枪炮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他们上坡下坡如履平地,还赶上了前面的两个担架。这时天已薄暮,走到一个荒村,有几个人在村口等着,立刻上前换班,原来的民夫仍回城去。新接手的民夫抬起担架,继续向前。走不多久,就看出民夫们的力气相差很大,两个担架走得快,抬玮的这一个走得慢,玮的血浸透了包扎的纱布,又浸透了担架,一点一点滴在路上。

约隔十几条街,有两处火光。枪声很清晰,很脆。

“快赶,快赶。”两个民夫相互鼓劲。忽然飘起了几点雨,一个民夫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玮身上。这民夫里面穿一件扎花衬衣,显得很苗条。

又是一个福留,玮想。玮初进城时,很觉不安,也许那就是害怕,现在已很镇定,全神应付眼前的事,要去完成自己的责任,来不及有其他感觉。谢夫不时关照他:“小心!小心!”

荒野茫茫,只有一个担架在弯曲的小路上,孤零零的。

“卧倒!”小兵喊了一声,他们立刻仆倒在地。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了,尘土飞扬,他们跳起来,再跑。

“快赶,快赶。”一个民夫又说。

巷战在多处进行,枪炮声此起彼伏。电话把各据点连接在一起,攻守配合,如果没有电话,便是孤军作战了。邓连长简单讲述了拉线情况,说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二营和三营之间多次拉线未能成功。这两个营和敌人距离很近,是最前线,它们又各自连着几个据点,如不接通,部队便呈分裂状态。谢夫和玮决定去看看能否解决。邓连长派一个小兵领他们前去,并向小兵耳边交代了几项要传达到前线的命令。这少年是通讯兵,年纪在苦留和福留之间。他在复杂的阵地上传递信息,极为灵活。他们走过歪斜残破的房屋,有时从这个院子翻墙到另外一家院子。

远处传来马蹄声,蹄声渐近,十余骑挟裹着风雨奔了过来,为首的人是彭田立。他仍然农民装束,骑在马上,很是英武。他到担架旁边,勒住马缰,低头看担架上的人。

谢夫一面听着玮翻译,一面操作。他敏捷地拆开交换机,很快说:“呵呵,在这里。”从带来的百宝囊中取出一个零件,换上了。邓连长和两个通讯兵挤着看,若有所悟。谢夫装好机器,又换了一次线,将各处接头仔细接好,果然可以通话。大家都喜形于色。

“是那公子哥儿。”他心头一震,转脸问民夫:“他是谁?”民夫摇头。

他看见谢夫和玮,高兴得大呼小叫:“来了!来了!可来了!”一把将谢夫拉到交换机前。玮连忙跟上去,听他介绍情况。邓连长说已经换了主线,不解决问题,大概是交换机的机件出了毛病,可是检查不出来。

他是谁?他是千千万万中国士兵中的一个。

他们爬上城墙,挑线用的叉竿起了支撑作用。进了缺口,他们弯着腰在低矮的房檐下跑,子弹在头顶上呼啸。穿过两条街,到了通讯连,邓连副在那里。原来的连长调往别处,邓已升为连长。

不知什么缘故,彭田立很想为这位“公子哥儿”做点什么,他环顾旷野,四周是逼近来的黑夜。他没有什么可效力,也没有什么可赠予。

“胆子不小。”那人喃喃道。

“今天晚上我会打一个漂亮仗。”彭田立向躺在担架上的玮大声说。他知道不会有回答,还是伫立一会儿,然后扬鞭策马而去。骑兵们跟着他转眼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玮道:“那路太远,我们怕误事。”

两个民夫低声说:“这是飞军。”他们也加快了脚步。

那人知道他们走过地雷区时,惊道:“另有一条路怎么不走?”

雨停了,夜已深。天空乌云散去,露出几颗星,星光黯淡,黑夜沉重。到医院时,已是半夜。

玮和谢夫商量,走远二十里的小路太费时,而这里工兵已经做出了标志,可以穿行。玮说谢夫不认得标志,自己在前面走。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地雷间绕来绕去,一方面想快点走出危险,一方面又不得不仔细地慢慢地抬脚、落脚。好容易走了出去,上了一个小坡,回头一看,白花花一片十分刺眼。玮以为过了坡就安全了,不料前面又是几个白圈。他急忙收回向前迈出的腿,又一把拉住谢夫,两人相视吁了一口气,站了几秒钟,才慢慢绕过去,总算平安。再往前走,枪声已很稠密。到城墙缺口处,有人接应。

“又来一个。”负责接收伤员的护士低声说,“这是你的衣服吗?”她把盖在玮身上的短衣递给民夫,眼睛只看着担架上的伤员。如果她看民夫一眼,一定会为她姣好的容颜惊异。民夫交代清楚,要出门去,另有人问他们吃过饭没有,他们摇头。

那里是一个小广场。走近时,眼前先觉白花花一片,地上有不少白圈,是用白石灰画出来的,也有用碎石围成的。好几处写着字,写的是:有地雷勿践踏。有些字已经看不清楚了。

这时,嵋走过来,和一个民夫打了个照面,都不觉停住脚步,两人对望了一阵,都叫起来。

路转了两个弯,到了一处地方,路旁两棵树上刮去了树皮,写着几个大字:前面有地雷。旁边有一行小字:向右有小路,远二十里。他们不能再开车,就跳下车,取下所有工具,往地雷区走去。

“你是孟!”

离城渐近,听见阵阵枪炮声,他们同时想起那晚江边的战斗。那是一次小战斗,他们现在要去的是一个复杂的大战场,他们要去治好我方麻痹的神经,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事。

“你是阿露!”

玮道:“现在的路肯定要近些。”

原来阿露和近村的一些傣族妇女做了民夫,女扮男装,比较方便。阿露和嵋都很高兴,拉着手说话。

谢夫说:“这条路走不了大车,不知道这些卡车怎样走。我们也许该跟着他们走。”

“阿露,”嵋拍拍阿露的手说,“我很想念你,我给你写了信的。”

路上有几辆向前方运输给养的辎重车,吃力地行驶。他们超过了这些车,只顾向前开去。不久,辎重车看不见了,他们走上一条路,道路崎岖不平,四望都是荒废的田野,还有几道沟渠。

“我也想念你,我们那里是收不到信的。”

薛蚡站在路旁,叫了一声:“澹台玮!”玮回头询问地望着他。他摇摇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一声。

“我一直觉得你该到医院工作,你愿意吗?我们去找丁医生。”嵋说着,拉着阿露就向里面走。

玮迅速把枪装好,和谢夫一起拿了工具,发动吉普车向腾冲出发。

“现在担架人手不够,我以后来找你们。”阿露的汉话较以前流利了。

荣格拿来两人的午餐。布林顿说:“晚饭也带上吧,战场上的事很难说,也许会耽误归程。”

“担架?对了,你是抬担架来的。”

赵参谋说:“师长有话,完成任务后立刻返回。”

李之薇快步走过来,说:“孟灵己,你快来,你知道今天送来的伤员是谁?”

“我去。”澹台玮说。

嵋转脸向着之薇,带着笑容:“是谁?”

薛蚡脸色青黄,坐着喝水,他这几天身体都不舒服,但还是努力工作。

“澹台玮。”

本来布林顿要玮帮助处理文件,派薛蚡随谢夫担任翻译。谢夫则希望澹台玮同去。

长官日记

“澹台玮!”赵参谋在门外叫,随即走进来说,前线南城一带电话有故障,架线也数次失败。长官要求速派通讯军官帮助解决,谢夫必须前往指导。玮翻译后,布林顿和谢夫都点头。

8月18日

一个清晨,玮正在擦他的手枪,那是高师长送给他的,一支半旧的盒子炮。他出入带着,还没有用过,他有时很想打一枪,有时又想最好不需要用。

某团亡长官二,士兵二十六,伤四十余。美通讯官谢夫亡,翻译官澹台玮重伤。我军向前推进一百余公尺。

巷战进行十几天了,为了加强各营在曲折的街巷间配合,军部一再严格要求各据点间要有有线联络,攻占一地便要装置电话。通讯连全部分往各阵地,工作很是紧张。

彭田立率部伏击敌增援部队,歼敌数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