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西域纪行 > 飞天与千佛

飞天与千佛

十月十一日,晴朗。多少有点寒意。今天我只想看千佛与飞天,便让常书鸿列几个代表性千佛与飞天的窟。应我的要求,常先生在笔记本上一会儿记几个窟,一会儿添添减减。看来是被我的问题难住了,抑或是我的要求很愚蠢。

北魏的窟还有6个,也许里面还有数尊交脚弥勒像,不过,在这次的敦煌访问中,我想就此结束与交脚像的相会。毕竟与主要交脚像基本上都畅叙离衷了。

千佛——第16、57、248、254、257、263、272、321、329、335、361窟,共11个窟。

第257窟。中央龛的右壁上有一尊大约75厘米的小交脚佛像。准确说,应该是“中心龛柱北向龛有交脚像一尊”。由于坐在高处的龛中,须从下面仰视,不过面容极好。尽管跟第254窟的交脚像是同样的古样古式,也戴着盔,不过这边的弥勒像更端丽,真想仰视一辈子。

飞天——第57、305、321、320、285、290、257、172、275窟,共9个窟。

第254窟。靠近入口的左右两边的上部龛上,对放着两尊交脚像。大眼睛,细长面孔被涂成白色。头发被高高绾起,似乎还戴着盔或是冠。真是古样古式的交脚佛。

可如此一来就累了。不过,我还是想上午看千佛,下午看飞天,用一天时间把千佛和飞天给看完。

第259窟。南北两壁的上段龛上,各摆放两尊小交脚佛。大小30厘米左右。尽管面容发黑略有损伤,不过完整时一定是整齐利落,姿态优美吧。

一般来说,千佛这东西,大部分窟里都绘有,也不是说哪个好哪个就不好,只是,人若往密密麻麻仿佛印满小佛的壁面前一站,或是仰望画满小佛的窟顶,便会由衷感受到一种堪称近代化的美。总之,将窟内的壁面或窟顶空闲处用千佛密密麻麻地填满,这种创意实在精彩。窟内因一个个千佛所拥有的色彩和底色显得或严肃,或华丽,或暗淡。简直就是一张绣满精致小佛图案的地毯。

另外,此窟深处南北两壁的龛上,各置有两尊交脚像。四尊交脚像虽均无完整双臂,不过都还不错。虽然面容体态很富态,极富亲和力,不过都很纯洁宁静。这第275窟完全便是交脚弥勒佛的住处。去年时便百看不厌,这次逗留期间,我恐怕仍会每日造访一次,甚至数次。

尽管千佛的大小因时代不同,因窟而异,不过,在同一窟内却被统一,大小如一形状如一。小的千佛大小甚至只有12厘米。一般说来,隋唐时期的千佛都是小个头。

首先是第275窟。石窟正面是巨大的交脚弥勒像,左右率领着滑稽的小狮子,悠然地朝着正面。这便是众多介绍敦煌的书籍中常用作插图的交脚佛。倘在敦煌的交脚弥勒中选出一件,我恐怕要选这一尊。它从容庄重的样子令人百看不厌。这尊北魏弥勒佛相当时尚,上半身赤裸,胸前还装饰着两条项链。虽然两臂损伤得厉害,不过我对此毫不在意。

去年访问敦煌时,我觉得使用金箔的第427窟(隋)、321窟(初唐)等尤其美。

下午,我悠闲地参观了北魏的几个老窟。因为我想在时隔一年后,再看看那只有北魏石窟才有的交脚弥勒。第275、259、254、257窟便是交脚弥勒佛的住处。

首先是第257窟。这里是中心龛柱北向龛置有华美小交脚像的石窟,由于昨日看交脚佛时已进过,因此这是再次访问。再进一看,果然,围绕中央佛龛的三面壁画上,大部分都被密密麻麻的千佛填满。粗略估算一下,光一个壁面就绘着240个千佛。三个壁面便是720,再加上窟顶及其他千佛,估计得有800个左右。小交脚弥勒之所以魅力无限,与淹没了整个窟内的千佛群所营造的氛围也绝非毫无关系。

我们架上梯子,爬进其中一个小空洞,探寻洞内。洞内虽被沙子掩埋,不过,面积仍有3米见方,洞底至洞顶高度有2米左右。虽然房间狭小,但暖炉、烟囱、床等设施的痕迹仍依稀可辨。这些洞,或许曾是僧侣的宿坊,抑或是画家或工匠们的宿舍,再或是工作间也未可知。现在已被整理的石窟,整个莫高窟共有492个(1978年调查结果),其中容纳的塑像共有3000件。据说,若将绘满壁画的所有壁面连起来,长度可达45公里。这是自4世纪至14世纪,历经千年被开凿和装饰的成果,在每一个历史时期,应该都会有众多雕刻家和画家来到这里,他们要么在敦煌城构筑工作室或画室,要么在这莫高窟直接建作坊。古记述中说这里曾有一千个石窟,倘若将画家和工匠们的宿坊和作坊也算上,一千的数字未必夸张。

其次是第57窟。此窟左右壁面以及窟顶全被千佛填满。左右壁面正中央各空出一片方形区域,上绘说法图,说法图周围也嵌满了千佛。这一室的千佛,粗略估算有3000左右。无比壮观。

我们一面望着左边莫高窟北区的岸壁,一面在河滩上走。现在残留的窟有150个左右。都未经整理,未经发掘,大部分为空洞,有的窟入口处还记有维吾尔文字或满族文字。

第329窟(初唐)。此窟窟顶填满千佛。除藻井外,整个顶部全被千佛填满,十分美丽。

常书鸿说道。被削掉的岩面不止这儿。据说稍远的地方也有一处,原本有十多个石窟,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我一一参观着常书鸿推荐的千佛之窟。千佛本身因窟千差万别,难说哪个更好。千佛大群所拥有的气势、肃穆和威慑感,也随窟化为各种形式摄人心魄。

——20年前的时候,这处岩面上还有5个石窟。可不知什么时候,岩面连同岩壁全掉了下来。也不知是何时脱落的。

下午探访飞天之窟。千佛就像是印刷的图案,全无动感,飞天则完全是飞舞的天女。既有静流般的飞翔,也有矫健的飞翔。既有在窟顶飞舞者,亦有在壁面与窟顶间轻盈的舞者,还有在佛坛后的壁上游泳者。

不久,莫高窟北区出现在河岸上。断崖上雕着许多石窟。我们斜穿河滩,朝断崖走去。光是河滩沿岸这头的岩面上,石窟数量就有30个左右。不过,后续的岩面却完全被削掉了。

一般认为,飞天都以璎珞装饰裸身,天衣翩翩,一面裙裳飘飘在天空飞行,一面弹奏天乐,我却怎么都听不到乐声,反觉飞行节奏或舞动节律更好。飞天的魅力便在于飞行,在于飞翔姿态之美。那是一种群体的飞行和飞翔之美。

我在河滩上走了走,虽有些寒意,秋日却很爽。河滩上石头很少,大部分是沙子,极细的沙子,上面还点点散落着一些枯草。河滩上到处都往外冒碱,形成了一片白色地带。河流宽处大概有200米。水流很少,几乎是干河。河畔的钻天杨树林,叶已变黄,很美。

去年访问敦煌时让我过目不忘的有第248(北魏)、305(隋)、419(隋)、329(初唐)、390(隋)等窟,这一次,常书鸿举荐的10窟中却只有第305这一个窟让我记住。不过,这毫不奇怪。因为,我那几个只是从去年所看的70多个窟中筛选出来的,而常书鸿推荐的,乃是他历经40年岁月从492个窟中精挑细选的。

不过,大泉河并非就此远离了鸣沙山断崖,而是在不久后在莫高窟北区又朝断崖靠拢过来。因此,莫高窟北区600米区域内的石窟,都朝大泉河广阔的河滩开着黑洞洞的眼窝。

基本上,每个窟里都绘着飞天,数量庞大。也许是一千,也许是一千五百。绘法也因时而异,北魏的飞天形体绘法简单,全是粗犷的动态美。至隋唐时期,则采用了精密绘法,气韵生动,身体透着一种流动感,色彩也丰满而艳丽,第285窟的飞天堪称代表。而在第172窟中,描绘的则是从水中不断飞升的跃动飞天。

之后,我让常先生领我到大泉河河滩,观看了有许多石窟尚未整理的莫高窟北区。从前,大泉河一直是冲刷着千佛洞所在的鸣沙山断崖山脚的,不过现在,河的位置有些偏离,已绕开山脚。莫高窟与河流之间有一片平地,一些敦煌文物研究所相关的建筑及田地便被在这平地上,四周还围着树丛。长达1000米的莫高窟南区的许多石窟,也囊括在这一地带。

第272窟虽是小窟,可左右壁面全填满飞天与千佛,很美。飞天与千佛的配合在各种洞窟均能看到。第321窟(盛唐)也填满了飞天与千佛。第320窟也一样,走进窟内,左侧壁面上绘的是飞天,顶部则绘着千佛。

九点用餐,然后立刻出了招待所。今天的计划是,上午由NHK·中方摄制组双方在莫高窟入口拍摄我们受到敦煌文物研究所长常书鸿及夫人迎接的情形,尽管我事先有点紧张,不过拍摄过程很简单,三十来分钟就结束了。

第305窟(隋)。这里的飞天极美。窟顶的飞天,动态极美,几欲听到其飞动之声了。这里的窟,除了里面的佛龛与中央佛坛外,三个壁面全嵌满了千佛,可遗憾的是,这里的颜色有点奇怪。

十月十日,八点起床,晴天,我在千佛洞脚下的路上散步。时隔一年,我再次仰望起人称“鬼柏掌(鬼拍掌?——译注)”的大树。据说这种树风一吹便会发出鬼拍手般的声音,因而得名。虽然只是钻天杨的一种,却将这千佛洞前的路装扮得很别致。

第285窟(西魏)。窟顶的大飞天很美,令人流连忘返。

我躺在房间的床上,眼前闪烁着“秋风·慈眼·星阑干”的文字,闭上眼。这便是三千慈眼守护下的敦煌之眠,奢华无比。

就这样,我一个个逛着飞天之窟,至于心得我就不再一一报告了。去年敦煌访问回来时,我曾就千佛与飞天创作过一篇诗:

我们在招待所宽敞的客厅里用了迟来的晚餐。无论从房间去客厅时,还是吃完饭回房间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到中庭仰望夜空。欲坠的星星在眨眼,真是“星斗阑干”。这是河西走廊西端的星,是敦煌之星,上游沙州之星。夜气很冷。这里的秋天即将结束,冬天正悄然而至。

——二十多年前,我曾梦到过一次飞天。那是在一个深夜。几百个天女衣袖翩翩飞向天空一角。远处微微传来风铎和驼铃的声音,直至最后一个天女消失。

分配房间时,我分得了最靠里一处房间。在去年五天的逗留中,我每天往返于敦煌城中的招待所与莫高窟之间,这次则是直接睡在了莫高窟千佛洞的脚下。真是太奢侈了。

在莫高窟疏林中住了三十多年的敦煌文物研究所的X讲述道。接着,X继续说道:

下了车,大家齐望夜空。天空中挂满冰冷的星星。由于去年(昭和五十三年)五月我曾造访过这里,因此,可谓时隔一年零五个月的敦煌重游。

——我也曾梦到过千佛。那是差不多六年前的一个严冬的黎明。所有千佛都出了石窟,一半并排在沙漠上,一半并排在三危山脚下。几万的千佛。很静。

在距离敦煌还剩10公里处,有一头纯白的毛驴站在路旁。颜色发白大概是灯光的缘故。车辆并未进敦煌城,而是径直驶向城外25公里的敦煌莫高窟。至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招待所时已是九点三十五分。

我很惊愕。天女的飞翔与千佛的出动。在我漫长人生所经历的事情中,竟不知还有如此厚重且严肃的例子。

在距敦煌16公里的标识处,雪突然消失。虽不知为何消失,不过,大概是路两侧变成原野之故吧。

飞天访问结束后,我们来到第112窟,只为与跳胡旋舞的胡族舞女畅叙离衷。胡旋舞这种异民族舞蹈,其他窟中并非没有描绘,不过,其他窟的不是壁面破损,便是颜料脱落,很难清晰地看到图案。要看胡旋舞最好还是到第112窟。倘若再加上一个,恐怕便是第220窟了。尽管这里也是整体色彩剥落,可舞蹈本身的强烈律动还是能让人从画面中感受到的。第112窟的胡旋舞,舞女背着琴,边两手弹奏边旋转。

我在路旁看见一处距敦煌60公里的标识。有两名男子正在“雪”路上走路。还有野兔横穿雪路。真是一个神奇的旅途。虽不时有沙尘扬起,不过我对此已毫无感觉,任由这静谧的雪原之旅继续。

关于胡旋舞我也写了两篇诗,一篇已在去年的敦煌纪行中发表,另一篇如下:

大概是吉普车灯捣乱的缘故,从此时起,路上像下了雪一样,白茫茫一片。并且路两侧的戈壁也像蒙上了薄薄一层雪。这“雪”中的旅途一直在延续。

中国人对古书中所见的胡族舞蹈——胡旋舞的赞誉实在骇人。“心应弦,手应鼓”“左旋右转不知疲”“回雪飘飘转蓬舞”“奔车伦缓旋风迟”,若至这种程度尚可接受,可“逐飞星掣流电”“回风乱舞当空散”的形容则分明已超出赞誉的范畴。这些翻越天山而来的胡族舞女,她们悲惨无常的命运旋转,如锥子般扎着长安人的心。人往敦煌千佛洞胡旋舞壁画前一站,很容易感受到这点。她们只能尖脚独立,否则是无法支撑藏在体内的哀切无比的旋转的。

在安西这个闲散的聚落里,灯火已三三两两地点亮。出聚落后,戈壁立刻铺开。天空仍被夕阳余晖染得通红。可不久后,大地逐渐变暗,只有天空仍有微明,又过了一会儿,连这晚霞辉映的天空也消失了,夜幕开始裹挟起整个戈壁。看看表,八点。

在唐代长安,这种胡人的胡旋舞似乎极受欢迎,即使从白乐天、元稹等人的诗中也能窥豹一斑。可实际上,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舞蹈呢,要想具体了解详细资料,似乎只能借助被描绘在敦煌石窟中的这些壁画。从这种意义上说,第112窟、220窟的胡旋舞壁画绝对是一种珍贵的唐代风俗资料。

十月九日(前章续),早晨七点四十分,我们从酒泉招待所出发,在半沙漠、半戈壁地带经过280公里的跋涉,抵达安西时已是下午六点。大家在安西好好休息了一下,七点二十分再从安西出发,踏上去敦煌的最后140公里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