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被NHK的人叫起来,通知我说NHK与中国摄制组的两个照明灯已装进了第130窟。该不该让电视的强照明灯进窟是个大问题,想必,这是他们反复讨论后所达成的结果吧。总之,照明灯进驻了第130窟这持续了上千年的黑夜中。
晚上,整理好笔记后我喝了点白兰地,十点左右就寝。我已多年没有如此单独平静地过夜了。户外是漆黑的夜色。白天面对面看到的那些美丽菩萨,如今想必也在各窟的夜色中,换上更自在的姿势闭眼休息了吧。想象一下深夜窟内的情形,不由有种异样的感觉。在这里,无论莫高窟周边的夜色有多深都毫不奇怪。毕竟是将三千塑像群以及长达45公里的壁画绘卷全部包围并淹没的夜色。
我穿上羽绒服,戴上帽子,拿着手电筒出了宿舍。天空中撒满星星,地上的夜色却很浓。我用手电照着脚底,一步一步在莫高窟脚下的路上走去。这是一条散步用的路,路边排列着鬼柏掌、钻天杨、榆树、白杨、核桃等大树。没有风,寂静得可怕。
我在第57窟结束了与美丽菩萨们的再会后,再次进入昨天已进过的第329窟。只为目睹那美丽的窟顶以及围绕窟顶的千佛。这里便是北壁《西方净土变》中被剥落了两供养女人的那个窟。窟中后壁龛的一群塑像也被后世修补得完全变样。从这一点来说,真是一个不幸之窟。不过,窟顶被密密麻麻的小佛填满,像围着宝石箱的美丽藻井,令人百看不厌。另外,龛顶描绘的佛传图也不错。想必,营造之初,纵使在整个莫高窟中此窟也是屈指可数的佳窟。
曾几何时我似乎也走过类似的夜路,但已记不起是何时之事。那一夜无疑也是个特别的夜晚,可今晚又何尝不是呢。我白天曾到发掘现场下面,站在第130窟的入口,从下面仰望巨大的弥勒菩萨像,而如今,照明灯已然进驻那巨大的窟。虽说照明灯已进入,可具体情况如何现在尚无法估计。
接下来是第57窟。我昨天已进此窟看了千佛,今日则是专为与壁画上无与伦比的美丽菩萨再次相会而来。窟的左右壁面以及窟顶全部嵌满千佛,粗略估算能有3000个。南壁中央的方形区域描绘着说法图,图中央是正在菩提树下说法的释迦。一个美丽的菩萨作为右侍站立一旁。该菩萨低头弯腰,头戴豪华宝冠,胸佩金璎珞,脸颊与嘴唇抹了胭脂口红,甚是漂亮。不仅漂亮,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娇艳。或许,与法隆寺金堂第六号壁“阿弥陀净土变”中的侍像菩萨(火灾前)有相通之处吧。并且,围着菩萨的一群圣众也不错。尤其是美少女般的阿难等,简直美极了。
走近第130窟,我感到黑暗中有人的动静。同白天时一样,我摸索着下脚处来到发掘现场。有人用手电筒亮光将我引向窟的入口方向。
北壁中央描绘的是乐团,乐团中央则是跳舞的舞女,跳得十分陶醉。由于乐团使用了众多乐器,因此对关心音乐者来说,这或许是个有趣的壁面。
起初窟内很昏暗,可不久后,窟内几个照明灯一齐亮起来,将窟内各个角落全暴露在强光下。想必这照明灯已进过数次吧,总之,大佛庞大的体躯在煌煌灯光下一览无余地浮现出来。
我也站在这观音的面前。立于华盖下的这尊观音,鼻下淡淡地蓄着一点胡须,面容多少有点少数民族面孔的感觉,服装也是少数民族风格的。总之,善人也罢恶人也罢,任何愿望他都能满足。即,倘若得不到观音的加持护佑,人肯定无法进入绵延至西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
被打上灯光时,弥勒大佛那严肃的面孔会如何变化呢,尽管我多少有些不安,可结果不过是杞人忧天。面对着强光,大佛依旧岿然不动,壮硕而威严。光线从大佛的面孔和体躯上被反射回来,那面容依然严肃,伟岸的体躯依然肃穆。我摸索着下脚处爬上窟的二层,又爬上三层,从正面瞻仰大佛面容。这的确是我一生都难得一见的特别一夜。从三层往下窥望,我看到了站在大佛脚下不动的常书鸿的身影。照明被数次关掉又数次被打开,当不知是第几次熄灭时,我来到外面。常书鸿正站在黑暗的夜色中。即使对于三十多年一直致力于石窟研究的他来说,今夜无疑也是一个特别的夜晚。
南壁上绘的是观音经变相,北壁则是观无量寿经变相。其中南壁尤为有趣。绘在中央的则是只要诵观音经任何愿望都会满足的观音,观音周围则是以图解方式阐释的信奉观音的好处。这些图一个个生动有趣。有的遭遇海难也能获救;有的无论遇到强盗还是鬼自身都不会受到伤害;有的即使手被锁住也能立刻获得自由,还能从牢狱中逃脱;还有的,就连刑场上即将被处决的罪犯都能获救,行刑官吏挥刀时刀已破败不堪无法使用;还有的神经病竟忽然痊愈,聪明起来。的确是任何愿望都会满足的观音。也就是说,只要信奉观音,即使这丝绸之路之旅,任你走陆路还是空路,也都能消灾解难,获得安全。
——挺冷的吧,小心感冒。
下午又去去年印象深刻的几个窟逛了逛。这次我并未做笔记,从容地与美丽的菩萨像一一再会。去年时没怎么注意,这次终于将盛唐的第45窟好好看了看。窟的正面开有一巨大佛龛,中央是说法印的释迦,左右是阿难和迦叶,继而是菩萨、四天王,整个格局采取的是所谓七尊形式。七尊像中每一尊都不错。两旁服侍的菩萨将圆润的面庞朝向内侧,低头朝着释迦,腰部微屈,样子简直都有些性感了。他们眉毛修长,眼睛细长清秀,且半闭半睁,很美。左右两尊四天王像俱是少数民族的表情与服饰。
他提醒着我。
只是,倘允许我将这种想象继续发挥下去,我又联想起唐代史书中一篇叫《前流长河波映重阁》的文章,于是乎,眼前正在散步的周围情景也随之一变,华美无比。与现在不同,充盈的大泉河水流过莫高窟脚下,水流滔滔。莫高窟众多石窟与建筑层层叠叠,将影子投在河面上。随着这壮观情景浮上眼前,我只觉连第130窟的弥勒大佛都有些异样。那涂满金箔的颜容体躯愈发巨大愈发矫健,愈发壮丽无比。
——多美的星星啊。
今天由常书鸿介绍的第130窟的窟前广场的发掘,似乎不单是这一窟的问题。唐代人所走的莫高窟前的路,路面整体上要比现在低三米,倘若这种设想成立,莫高窟的整体结构会庞大得多。现在石窟有三层,倘若将路面整体下沉三米,感觉还能出来一层。不过,这些只能待专家今后去发掘和调查,现在无非是想象。
我说。然后,我们俩便仰望天空,之后又简短地寒暄了几句,我便与他分了手。我觉得,我得给他一个独处的时间。
离开发掘现场,与常书鸿分别后,我在附近疏林中又溜达了一会儿。树缝里漏下来的阳光美,钻天杨的落叶也很美。莫高窟(第130窟)前的疏林之美十分别致。
十月十三日,晴朗。上午登上鸣沙山。虽然莫高窟被凿建在鸣沙山长达1600米的断崖上,断崖上面的情形却不得而知。我去年便想到鸣沙山上面去看看,可是没能空出时间。
接着,在常先生的催促下,我们移至第130窟入口。由于发掘现场直通窟内,因此我们无需再像去年之前那样下窟。窟的入口已足够开阔足够敞亮,不用进去也能从入口仰望大佛。如同唐代人仰望一样,我也再度观瞻起大佛。
莫高窟南区外围有条山坡小路通向鸣沙山顶,是一条旧道。从前——虽然具体到从前何时我不清楚,可总之,这是一条联结敦煌与莫高窟的古道。
果然,在发掘现场一角,的确堆着些来历不明的未烧尽的动物残骸。
我从那小路爬上山去。路上盖着厚厚的细沙,深得没过脚。登山口有个门叫北大门。虽然名字叫“北大门”,门本身却很小,徒有其名。钻过门回头看看,门上挂着一块“北大门”的匾额。意思大概是说,由此往前便是莫高窟吧。实际也正如此。莫高窟北端已浮现眼前。
——入口两侧原本有仁王像,贴窟而立。像高6米,是很大的仁王像。这些像就在观楼或寺院建筑的屋顶下面。我们连仁王脚踩的动物都给挖了出来。
大约十分钟后,我来到鸣沙山上。周围基本上没有山,纵目远眺,巨大的台地望不到边。南面是波浪起伏连绵不断的低沙丘,西面及北面则是一马平川的荒漠。既有沙子地带,也有布满小石头的地带。即,四周全是沙漠碎片与戈壁碎片交织的荒地,虽然四下也能看到些发青的地带,可那是被撒落的骆驼草与甘草。莫高窟即被营造在这片巨大台地的断崖上,并且脚下流淌着大泉河。
我看了看脚底。果然,我俩所站的发掘现场有十二块基石,三块一列共四列,等距离排列。
在刚登上台地处与稍远位置残留着两样东西,分不清是古砖塔碎片还是部分土台,据说,两样都是元代的东西。这些砖塔是沿已彻底消失的古道而建的吗?古道从莫高窟经北大门至登山口这一段还能有迹可循,可到了台地上面后,就彻底分不清道儿在哪儿了。可无论如何,确有一条道路穿越了这片广阔的台地。据说台地东西长达35公里,因此这是一条颇长的路。人们便是骑在驼背上,出敦煌城,爬上鸣沙山台地,然后穿过广阔台地,再由这断崖上的小路下到莫高窟的。
——唐代时期,这里曾建有一些观楼(瞻仰大佛的建筑物)或者寺院,可经过发掘,我们先是发现了清代的瓦,然后是宋代的瓦,最后才是唐代的瓦。也就是说,这里最初建的是唐代建筑,唐代建筑毁坏后又建了宋代的,再毁坏后又建了清代的。我们甚至还发掘出了基石。
不用说,现在使用的路是围着鸣沙山绕了个大弯,然后来到莫高窟西侧,再从桥上渡大泉河后,才到达莫高窟正面入口——牌楼的。虽不知现在这条路产生于何时,但可以想象,同样迂回绕过鸣沙山的路无疑是古来有之,并且还跟钻过北大门的古道一起一直被使用。
不知何时,常先生跟我已进入中国·NHK双方摄制组的镜头。常先生做讲述者,我做听众。即,常先生的发布会是通过电视的形式进行的。
尽管如此,有风的日子,覆盖台地的沙子一齐飞扬,情景一定是很惊人吧。据说,每到冬天,沙子便会像瀑布一样泻到莫高窟上,我想这是真的。可在漫长的岁月中,莫高窟居然未被掩埋!我们只能认为,这是在视莫高窟为圣地的人们的守护下,才让它坚持到了现在。登上这处台地后,我才初次切实感受并理解了这一点。我站在台地一端。脚底的沙土上画着风纹。眼下是绿色树丛,树丛中掩映着大泉河河滩。顺着断崖放眼望去,远处莫高窟的南端也从树间露出脸来。
——这次发掘耗时两个月有余。现在对发掘结果进行汇报。今天是第一次发布。
隔着大泉河所在的低地朝对面三危山的山峦望去。只见三危山被围在绿色之中,的确,山如其名。不过,山脚一带却跟这边一样,同样是广阔的台地波浪起伏,绵延不断。起风了,我决定下山。我从刚才上来的断崖小路下山,钻过北大门,来到莫高窟南区的边上。在下山的路上有一个窟,藏经洞便在此窟内。换言之,那条登鸣沙山台地的古道便途经藏经洞所在的窟。
我与常书鸿走到下面,站在现场。
由于下午还要跟常书鸿在这藏经洞所在的窟拍摄,因此我并未进窟,而是径直来到大泉河的河滩。我想一面晒晒日光浴,一面打发一下上午的时间。
去年访问敦煌时,我曾数次站在这尊石像前。毕竟佛像巨大,光是容纳它的窟就高达三层。进入第一层时感觉很特别。我从路上下了三四级台阶,站在昏暗的窟内,将脖子几乎折成直角,仰望正上方的大佛面容。只感觉有点头晕,仿佛一个渺小的东西仰望一个庄严的巨型存在。我来到窟外,耀眼的阳光让我再次感到头晕。第130窟便是这样一个窟。可是今年,由于窟前广场被发掘,正在施工,无法进入第130窟内,甚是遗憾。常书鸿要做的特别报告便是有关这处广场的发掘报告。我如约而至。发掘现场已被收拾干净。一片15米见方的区域已被挖了有3米深。
来到河滩,我在一处水流较细处坐下来。大泉河流过鸣沙山台地的西侧,再绕台地大半圈后注入党河。党河流经敦煌城西侧,去年发洪水将敦煌城都给淹了。多亏这洪水——尽管我的说法有点奇怪,可事实上我的确要感谢这洪水,否则我们怎会住进莫高窟的招待所呢。
据说,今天的安排是上午由常书鸿做有关第130窟窟前广场发掘情况的特别报告。第130窟是一个巨大的窟,窟内容纳着一尊26米高的倚座弥勒大佛。敦煌的雕刻全是塑像,唯有此佛是削石而作的唯一石像。据说,造像时,先是削岩造胎,然后涂黏泥塑形而成。整尊佛像眼形细长,厚唇紧闭,面容丰润,一副审视悠悠历史的神情。眼睛是闭着的。无论那严肃的神情,抑或恬静的巨躯,皆堪称盛唐盛世的代表性杰作。此像为开元年间(713—741年)所造。据说,现在敦煌正在整理的石窟中,光是塑像便多达3000件,可是,倘要在所有雕刻中选出一件,我想非这尊弥勒大佛巨像莫属。
闲话休提,我前面说过,从敦煌去莫高窟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穿过台地的鸣沙山古道,另一条则是绕鸣沙山台地之路。而这另一条大概便是沿着党河河岸,然后在大泉河与党河交汇处又沿大泉河逆流而上,最终到达莫高窟的。我在小说《敦煌》中,在小说最后的部分,便让这条路登场亮相过。并且,我让将经卷和古书运进藏经洞的骆驼群走的,也是这条沿河的夜路。
十月十二日,八点起床。昨夜睡了近十个小时,神清气爽。自五日从北京出发以来,我一直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这次竟一下补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