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此前转过的新疆任何一座城市相比,库车都给人一种非少数民族的印象,大概是性格明快的缘故吧。我们通过一处疑似汉代遗址的古城前面。由于是城中的遗迹,形迹已彻底消失,只剩下一堆土块。在漫长的岁月中,居住在这处聚落的人们大概就是利用这遗址的土来制造土坯,并用这些土坯来建房子的吧。
两点二十分,我们进入库车城。库车给人一种开放的田园都市的印象,无形中透着一股悠然。白墙房屋很少,很多房屋直接将淡红色土坯的底色裸露出来。围墙也一样。土坯发红,是这一带土色淡红的缘故。感觉聚落就像被建在了淡红色土地上。城里女人的裙子和围巾几乎都是原色。
进入招待所,我一直休息到傍晚。
不久,前方远处浮现出一条绿带子。库车。赴库车之旅又持续了很久。车辆被引导着前行,从戈壁向绿洲,再向库车城驶去。
库车是西域史上龟兹国的故地。龟兹国有多种写法,比如屈支、屈茨、邱兹、丘兹等等。从汉代到6世纪前后,龟兹国作为西域北道上的一个代表性国家广为人知,居民属雅利安系,语言也用的是龟兹语,王室则以白为姓氏。依靠天山的矿物资源,龟兹作为一个贸易国家曾十分繁荣,并且,这种繁荣也让它成了西域的学术和文化的中心。龟兹是一个佛教国家,克孜勒石窟的壁画也由该国创造,鸠摩罗什等译经高僧也出自这里。
不久,右面浮现出一处巨大的水库。左边丘陵连绵不断,路在丘陵斜坡上伸展着。不久,道路爬坡,爬至坡顶后,右面一片绿洲的绿色地带出现在眼前。可是,车却从左边径直通过,进入前方铺陈的一片大戈壁中。路缓缓起伏。这次与新和戈壁不同,是一处明快的戈壁,明快的戈壁旅途。路上到处覆盖着沙子,每次通过都会沙尘飞扬。大概是有风吧,有两名男子正在走路,肩上披的上衣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前方视野也因沙尘模糊不清。
《汉书·西域传》中有如下记载:
一点三十分,车辆通过一座巨大的河桥,再次进入戈壁。以河为界,这边便是库车县。河是从拜城方面流过来的。因昨夜的雨,有多处桥受损,每遇到这种情况,车子都要进入戈壁寻找过河点。沙尘蒙蒙。
——户六千九百七十,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能铸冶,有铅。
一点十五分,我们进入新和。这是一处非常大的聚落,聚落中的广场上正在逢集,人头攒动。我们很快穿过了集市。完美的耕地、农田、钻天杨。河很多。路边是成排的银白杨行道树。
即,这里曾是雅利安系龟兹人的大定居地。
随着与库车的接近,路旁开始出现大小的水汪。这自然是昨夜大雨的成果。
7世纪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也有如下介绍:
车辆进入一处小聚落——新和县的一个人民公社。背后是美丽的天山,田园中正进行着稻谷脱壳作业,远处羊群点点——这便是秋天。
——管弦伎乐特善诸国……僧都五千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经教律仪取则印度,其习读者,即本文矣。
十二点三十分,戈壁滩似乎陷入衰弱,冒出了杂草。这种地带延续了一会儿后,车子瞬间进入一片绿洲地带。玉米田、三三两两的农舍,继而是大耕地铺开来。漫长的新和戈壁至此完全结束。天气也逐渐放晴,左边天山山系的山峦十分壮美。距库车还有70公里。
不过,玄奘的这份报告,可以说,只是描绘了在白姓王室统治下繁荣的古龟兹国的最后的情形。因为,从玄奘过境的前后起,该国便逐渐丧失了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体面。它时而受西突厥势力的威胁,时而因唐朝的进攻被迫成为安西都护府的所在地,时而又被暴露在吐蕃的威胁之下。并且到了9世纪后,它又被置于了占据高昌的维吾尔人的统治下,之后便拥有了作为所谓的维吾尔斯坦一翼的历史。并且,在漫长的岁月里,它的居民也被土耳其化,逐渐变成今日所见的维吾尔人的大定居地。
左边不远处不时出现一些小山,山上全是发红的褶皱。奇异之山。不时还有些大山。沙山?岩山?山上全是褶皱,红彤彤的。
傍晚六点,我们离开招待所,前往北方20公里外的苏巴什故城。据说,在维吾尔语中“苏”是水,“巴什”是头,苏巴什即水源之意。据说,那里至今仍被称为北山龙口,是库车河的水源地。这里有魏晋时期繁荣的龟兹国的大寺院遗址。虽然苏巴什河便是库车河,不过当地人对遗址附近的库车河,却一直用苏巴什河来称呼。
戈壁的样子也在不断变化。不变的只有并排在戈壁中的电线杆,显得格外整齐。戈壁中既有泥土地带,也有无尽的沙浪翻滚地带。泥土地带印着风儿描画的各种图案。还有像湖一样的巨大白色地带。
车辆通过一片新开垦的土地,很快来到郊外。如前所述,现在的库车是一座悠然的田园都市,是一座红土坯的城市。
碱性不毛之地多起来。每一条干河道都很白。白色的带子宽宽窄窄地流向下游,给人一种凄怆的感觉。
来到郊外后,钻天杨、玉米田、沙枣树映入眼帘。还有茄子、辣椒、豇豆等田地。郊外的土屋也是红色的。北面天山支脉的长山脊线显得恢宏而庞大。不愧是天山,纵是支脉也十分宏伟。
虽然路基本上具备了硬化主干路的样子,却到处有破损,或硬化剥落的情况。有的地方地面塌陷,有的地方出现裂缝。当然,这些地方都是沙尘蒙蒙。
路两侧是水渠,据说渠里的水是从苏巴什古城方向流过来的库车河的水。车辆在白色戈壁中拐来拐去,驶向天山方面。途中土变成了红色,白戈壁不觉间也变成了红戈壁。骆驼草少许。
出发,单调的戈壁之旅再度开启。骆驼草原、连骆驼草都没有只有小石头的地带、白色碱性地带、大小丘散布的地带、米团草地带……
不久,红戈壁又变成灰戈壁。从此时起天山是灰色的,戈壁也是灰色的,无论将视线投向哪里,四周全是毫无色彩的灰色风景。就在这样的背景中,路曲曲折折地伸向前方山丘的脚下。山丘背后,天山的前山正展现着那巨大的身影。
可是,这条路是沿天山南麓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北边的唯一的路,即西域北道。这完全是一条历史之路。既是文化东渐之路,也是一条各时期不同民族的远征路和败走路。大小无数的人类旅程的碎片,都被埋进了这条带子一样的漫长戈壁中。
车辆进入前面的丘与丘之间。我们在一处台地上面下车。这里便是我们的目的地——苏巴什遗址。这是一处以南天山群山为背景的巨大遗址,据说,有东西两座带城墙的寺院夹着苏巴什河,若将两处寺院合并起来,大小难以估计。尽管对方介绍说东西两处合起来有450亩,不过对此不熟的我仍难以想象其大小。于是,对方再次解释说,倘若除去河流,东西两处遗址的直径能有1700米,这一次,我终于弄清楚:实在是太小了!
我们在一处名叫“羊大古斗克”的地方休息。并非因为这里有聚落,而是戈壁中央滚落着两三块巨石。恰巧又是在新和戈壁的正中间,不知不觉间便成了戈壁旅行者的休息地点。说是距离库车还要花三小时。我一面抽烟一面感叹,倘若徒步或骑骆驼到此旅行,那可真是太难了。
在两处遗址中间流淌的苏巴什河,河床十分粗犷,确有一种恢宏大河的粗犷模样。不过,我们被告知说,此河河面原本很窄,只由于河流侵蚀遗址,才形成了如今看到的巨大河面。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总之,苏巴什河在离开这处遗址的地方被改名为库车河,并分成了三条河流,每一条都叫库车河。这些河自古以来便在滋养着库车绿洲,真是不容易。
十一点三十分,尽管骆驼草原依然在延续,不过,这些骆驼草却开始出现在米团形的沙包上。估计是大风地带吧。沙土被风吹到了骆驼草的根部,形成小沙包,骆驼草自然像被顶在了沙包上。其中还有一些沙子形成的小丘,许多骆驼草被顶在了沙丘上。
我在堑壕地带逛了逛。虽说是堑壕地带,不过已被修整得整整齐齐。佛塔、寺院、住房遗迹,我在这些地方逛着。礼拜堂、小会议室、城墙。小会议室里能看到一些木柱遗迹,甚至还残存着部分木材。城由土坯、石层、土砖层、石层四层构成,土砖的底部还垫着干草。
虽然不时会有一些干河道出现,可这一带的干河道很洁白。听说天山上有盐,仿佛就是那些盐淌出来了似的。
有一处佛龛遗迹。虽然上部残缺,不过当被提醒这是个佛龛时,我仔细一看,果然,的确是个佛龛。我猜,在广场对面的另一面墙上,大概也曾设过佛龛吧。
左边一直是连绵的山丘。或是单独的小山重叠,或是山丘连在一起,绵延不断。总之,戈壁滩的旅途在永远继续,不见尽头。阿克苏与库车之间的这处戈壁滩名叫新和戈壁,绵延120公里。但是,据说阿克苏与喀什之间的戈壁滩更大,绵延400公里,是新疆最大的戈壁滩。
我们登上佛塔遗迹。上部的墙壁中露出一些木材,木材上稍微残留着壁画。还有一些据称是在最近的发掘中才发现的台阶。我们爬上台阶,到尽头后,能看到下面有处墓室。墓室狭小。究竟是谁在这墓室里长眠过呢?
左右两边,虽然山丘在近处连绵不断,可从右面的山丘消失时起,骆驼草便开始在戈壁上搭配,不久便形成了一片无尽的骆驼草原。此前我已多次与骆驼草原打过交道,不过如此完美的骆驼草原我还是第一次见。放眼望去,一片骆驼草地毯。如此一来,既壮观,又可怕。
站在高处俯瞰。这是一处背靠大天山的雄伟遗迹。这处魏晋时期曾十分繁荣的大佛教寺院从唐末前后起开始衰落,至于它究竟是何时又是如何成为废墟的,目前尚不清楚。同这处遗址相比,我们中午路过的龟兹故城更古老。只不过,龟兹故城已没有了任何形迹。苏巴什故城所以能留下,可以说完全是多亏了风沙。这处遗址被风运来的沙子掩埋,反而获得了保护。
不久,地面变平坦,同时沙漠也化为戈壁。天山的山峦将长长的山脊线展露在左边。戈壁旅途在永远继续。
七点四十分,我们辞别苏巴什故城,前往据称是西汉时期的一座烽火台。烽火台位于从库车县城去拜城约1.5公里的地方,在库车河河畔,高十七八米,据说已成为自治区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里也同样背靠南天山。
不久,我们再次进入一片巨大的绿洲。完美的钻天杨望不到头。这里是一处农场聚落。大约十分钟后车子穿过大绿洲,可绿洲的尽头又现出一条大河,河里竖着几根电线杆。从这一带起,一片大沙漠铺展开来。起初地面还是平坦的,可不久后便剧烈起伏,变为沙漠性的丘陵地带。无数米团山现出来。路便是在这种地带弯弯曲曲,曲曲弯弯。
车子行驶在郊外。郊外的房屋和围墙都是土坯的,上部也都未涂抹,土坯完全裸露在外。
过了温宿县后,一片长满骆驼草的辽阔原野在眼前舒展开,可不久后,原野又变成不毛的大丘陵地带。忽而是平原,忽而是丘陵地带,道路也在上上下下,目之所及全是永远延续的大不毛地带。
我们朝烽火台一点点爬去。过了库车河的桥后直指天山。再次走在那片土坯的农村地带。天山长长的山峦越发雄壮。从此时起车辆进入广阔的戈壁。
车子通过温宿县。这是一处小聚落。我们从一条长桥渡过大河。虽然现在是浊流翻滚,可平常无疑是一条无水的大干河道。
在八点的现在,虽然太阳仍高,不过由于云的缘故天是阴的。从进入巨大戈壁断层地带的时候起,烽火台便从前方浮现了出来。烽火台本身并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它周围的风景却让人吃惊。
由于昨夜的雨,果然到处都在发洪水。其中既有气势磅礴的大河,也有四处漫延形成的湖沼。当然,它们并没有名字。
站在烽火台前。台阶、警戒人宿舍等早已坍塌,没了痕迹。据说,这处烽火台是用土坯与沙土建造的,与苏巴什故城的建造方式并不相同。外观比甘肃省的要完整。甘肃的烽火台基本上都是上半部坍塌,这边的则基本都保留着原形。我在没有一草一木的烽火台周边逛了逛。实在是太安静了。
不知不觉间,眼前变成了沙漠性大荒地的荒凉地带,地上只有散落的骆驼草。到处都流淌着黄土的河。一处小聚落从远处浮现出来。
踏上归途,来到库车河畔,我将河的周边拍进相机。据说这条河在注入英远河,进入草湖之后便消失在了沙漠里。所谓草湖,指的是胡杨林。
阿克苏城从大清早便尘土飞扬。茫茫的沙尘让人看不清前方。这里也是一座土坯之城,一座杂乱的戈壁之城。一些毛驴从微明中不断浮现。毛驴大清早就上班了。不只是毛驴,还浮现出一些女人。她们的围巾与裙子大多为蓝色或红色。
回到招待所,打发掉晚饭后,我早早上了床。从十一点前后起下起雨来。真希望不要下太大。这是我在这次的新疆之旅中获得的经验。一夜的雨便会让昆仑、帕米尔泻下红色河流,让天山泻下白色河流,让我们的旅途变得无比艰难,这一点我多少已领教过。
八月二十日,我们九点离开阿克苏招待所,前往库车。距库车280公里,预计行程四小时。跟昨天的阿拉尔大道不同,这次几乎都是硬化路。只是,昨夜偶尔听新闻说库车方面遭遇一场大雨,因此今日之行未必乐观。雨的恐怖,我在叶尔羌(莎车镇)—喀什噶尔(喀什)的旅途中已领教过。当时所有干河道都被从昆仑、帕米尔流下来的水染成了通红的河流,路到处都遭到破坏。这次的库车之行也不例外,最可怕的便是从天山流下来的水。但愿不要出现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