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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塔里木河

解莉莉将司机的话翻译给我。到底能有多差呢?类似的话我不知已听过多少次,因此并不怎么吃惊。因为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

——路很差。虽然距离才125公里,可来回需要十小时。

车子离开阿克苏的招待所,往东(通往库车的道路)行驶了约二十分钟,然后直角拐向右面(南),进入荒漠地带。不过,在驶过的这二十来公里中,荒漠中小聚落点点,引天山雪水的水渠随处可见,简直都能称得上水乡了。由于是周日,路上遇到一些似乎去阿克苏赶集的农民。他们的交通工具都是挂着铃铛的毛驴。

送走大家后,担任向导的乌鲁木齐市革命委员会李殿英、佐藤、解女士还有我,我们四人分乘两辆吉普,朝塔里木河岸一处名叫阿拉尔的聚落出发。

可是,穿过这种地带后,沙漠、戈壁、碱性不毛之地、波浪起伏的土包地带、黑色不毛之地,白色不毛之地,一波接一波地涌来。那碱性不毛之地像冒盐似的,白茫茫一片,而且还有龟裂,仿佛连泥土一起给翻卷起来。

八月十九日九点,宫川、圆城寺、樋口、横川等人向库车出发。由于还有中方人员同行,因此用了四辆汽车,甚是热闹。就这样,克孜勒千佛洞组与塔里木河组进行了短暂的分别。

路在这种地带上笔直延伸,怎么都望不到头。可路面却十分坎坷,有如搓衣板。莫说是笔记本,我连支撑自己身体都很难。虽然道路崎岖,却并非完全没养眼的东西。沙枣林不时闪现,路旁的荒漠中也不时浮现出成片的红柳树。红柳开着略紫的红花。大约一小时后,车辆进入右面的小道,我们在沙枣树荫下吃起自带的西瓜。

返回房间整理完笔记,一点上床就寝。窗外是无尽的黑夜,一丝声响都没有。玄奘、普尔热瓦尔斯基、赫丁等人睡过的阿克苏之夜,如今我也要睡了。

骆驼草地带、芦草地带、甘草地带,虽然这些地方都是荒漠,不过倒还好,至于那些波浪起伏永无边际的小土包或小丘,则真的是令人绝望。吉普车停下后,我下了车,往路上站了站,发现路面上全盖着一层细沙,无一处阴凉地方,根本无法休息。我只好站在路上,一面抽烟,一面望着那单调而令人绝望的广袤泥土。

除我以外所有人均按原计划明早向库车出发,我自己则将库车之行延迟一天,明天去塔里木河边转转。据说我这边将由佐藤纯子与女翻译解莉莉二人陪同。虽然过意不去,不过事情既然至此,那也只能烦劳二位陪同了。

坎坷的旅途永远在延续。远处不时能望见羊群,仿佛陈列的石头。

全权负责的社会科学院外事局张国维的一句话让一切都决定了下来。

阿拉尔大道的旅途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进入一处小绿洲。随着棉花、玉米、大豆、小麦、稻米等耕地的铺展,感觉终于接近了塔里木河。我们进入一片芦草地带。三头骆驼拉的大排子车、沙枣树完美的队列、钻天杨树苗的白色叶背映入眼帘。

——好,那就这么定了!

可是,路再次进入荒漠。沙尘蒙蒙的坏路仍在继续。只有右面远处可见的绿洲绿色与此前的荒漠不同。不久,小钻天杨开始在路两侧出现,发电站的建筑物也从荒漠中浮现出来。向日葵、沙枣、水牛拉的车子进入视野。怎么还看不到塔里木河呢?我急不可耐,像渴极之人到处找水一样。

因此,明明已来到距塔里木河125公里的阿克苏,却不能让我到塔里木河岸站上一站,这让我始终耿耿于怀。最终我选择放弃克孜勒千佛洞,将人情送给塔里木河。

又走了一阵子,右面有一条小河,只见有五六名男子正在裸泳。车子右拐,渡过小河。从这一带起绿色多少多了起来。原来我们不觉间已进入绿洲。

同行的宫川、圆城寺、樋口等人原本就不存在这问题。在这次的旅程中,看克孜勒千佛洞无疑是最大的目的。只是我的情况特殊些,我曾以该地区为舞台写过数篇小说,当然,即使在必须让塔里木河登场的时候,我也一直在尽量回避。因为我完全想象不出,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下面伏流的塔里木河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形。

在这种地带行驶了三十分钟左右后,在钻天杨行道树的指引下,车子进入阿拉尔的一处聚落。房屋彼此离得很远,间隔处填满了沙子。真是一处闲散的村落。我们通过一些小工厂、邮局、农业试验场等建筑的前面,不久后左转,来到一片海岸般的白沙地区,钻进阿拉尔农场办事处的大门。我们在一处正面建筑前下了吉普车。

可麻烦的是,我想取消明日的库车之行,想在阿克苏多逗留一天,到125公里外的塔里木河边去站一站。而如此一来,在库车就只能住一晚,而克孜勒千佛洞方面也必须割爱。可是,倘若将克孜勒千佛洞和塔里木河两者放在计量器上衡量一下,我也很难确定哪个更重要。我这念头并非来阿克苏后才有的,而是从在喀什之时起便产生了。我跟中方也多次商量过,也得到了必要时可单独行动的承诺。可明日就要向库车进发了,因此,出发前我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里便是阿拉尔农场办事处的招待所。看看表,两点三十分。离开阿克苏的招待所后花了五个半小时。办事处的负责人黄生出来迎接了我们。

闲话休说,让我们重新回到这处西域北道的要冲、往日姑墨国的故地——阿克苏的第一夜。托胡提·阿布拉的招待宴结束后,我们就明天后的日程与中方再次进行了最终协商。按照原定日程,明早要乘车赴库车;明后天在库车住两晚,其间参观专为我们开放的克孜勒千佛洞;大后天重返阿克苏;次日飞乌鲁木齐。这是从一开始就确定的日程。

招待所宽阔的大院内有许多钻天杨。办事处的人为我们介绍了钻天杨的种类。叶背发白的是银白杨,普通的是新疆杨,个头格外高的是钻天杨,另外还有一种叫法国杨的,不过由于不适合这里的气候,长势不好,数量也很少。关于钻天杨,我已在很多地方听过介绍,不过,名字的叫法却未必一致。

西德二郎进入吉尔吉斯共和国是明治十三(1880年——译注)年的事情。虽然他并未亲身到过伊塞克湖湖畔,可关于伊塞克湖,他还是记述了湖底沉着一座大都市的传说。

大家在招待所休息。房间的地板是木质的,走上去很舒服。房间也整洁明亮。由于刚经历了一场艰苦旅途,我甚至都想在这里多待几日。两名女接待员分别是维族人和汉族人,待人很亲切。

他接到祖国的归国命令后,便尝试了一趟中亚之旅,他访问过撒马尔罕、布哈拉,甚至还到过费尔干纳盆地及现在的吉尔吉斯共和国。

短暂休息后我们跟黄生等人一起午餐,久违地吃到了京味的饭菜。饭菜中还使用了猪肉。黄生为我们介绍了农场情况。

关于伊塞克湖,日本人最初留下记录的大概是西德二郎。他于明治三年(1870年——译注)离开日本,在圣彼得堡大学学习,后成为外交官,归国后成为外务大臣。而让他的名字不朽的便是他的著作《中央亚细亚纪事》。

——阿拉尔在行政上是属于阿克苏地区的一个村子,阿拉尔农场便是聚落所在地。阿拉尔农场办事处是阿克苏地区革命委员会的一个支部,是阿拉尔农场的行政中心。因而,黄生即阿拉尔的村长。

在天山地理学研究方面留下不朽业绩的谢苗诺夫·天山斯基大概也多次途经伊塞克湖畔。无论对谢苗诺夫、普尔热瓦尔斯基,还是对赫丁来说,伊塞克湖都是去西域或者说去新疆时无论如何都要必经的一块跳板,是大远征旅行的一处重要基地。并且,有关此地的最初记述者便是7世纪的玄奘。

——黄生是汉族人,1958年作为解放军开垦兵团(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士兵进入该地,自那以来便一直住在阿拉尔。1949年,中国在解放的同时,还向各地派遣了开垦兵团,进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兵团是以王震副总理为首长的兵团。

言归正传,从19世纪中叶起,俄罗斯探险家们便开始涉足此地,其中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之墓便被建在了伊塞克湖湖畔。他曾数次经伊塞克湖畔的道路进入新疆地区,后来在第五次西藏探险的途中,他在伊塞克湖畔的一座小城病逝。人们遵照遗言将其葬在了湖岸。斯文·赫丁也曾在此湖畔留下足迹,他在著作《彷徨之湖》中就记有他到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墓前祭拜的情形。

——阿拉尔人口约8000,拥有小学、中学、农业试验场、医院、各种小工厂、日用品商店等。据说,黄生1958年来此地时只有3间小屋,连地名都不知道是什么,便问一名放羊的维吾尔人这地方叫什么名字,结果对方回答说“alaer”,于是便取了个名字叫“阿拉尔”。

笔者在楚河盆地旅行时也曾想到伊塞克湖湖畔去站一站,可由于飞机的缘故没能实现。玄奘曾记述称:此湖“龙鱼杂居,时起变异”,不过现代知识却对这种“变异”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这里原本就流传着湖底存在被吞没的大聚落的传说,1958年,苏联科学院考古学研究所进行了湖底调查,发现这些传说并不仅仅是传说,而是一个确切的事实。这一既是传说,又是确切事实的伊塞克湖底的神奇秘密,我在短篇小说《圣者》中也曾用过。

——从阿克苏到阿拉尔有13个农场,各个都是隶属阿克苏地区的行政单位。13个农场中,塔里木河北岸有9个,南岸有4个。阿拉尔在北岸,是离塔里木河最近的农场。由于有开垦兵团扎根下来,因此阿拉尔的汉族人比较多。

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即无论历史兴衰如何变迁,在漫长的历史中,这一地域作为东西交通的干线始终占据着重要位置。有时这里会产生一些具有国际都市性格的大都市,有时沿路一带会因各国的商队繁荣无比。可今天一切俱已消失,只剩了那无边的高原原野。

——叶尔羌河、和田河、阿克苏河、喀什河等汇合起来形成了塔里木河,汇合地域在阿拉尔60公里外的上游。

从伊塞克湖到楚河盆地一带,分布着乌孙的赤谷城、突厥的素叶水城、唐朝的碎叶镇、喀喇汗王朝的八剌沙衮城等各时期的历史碎片,可如今,一切都被埋进了土中,不见踪影。

——塔里木河是中国第一内陆河,全长2179公里,河宽约1公里。此河在流至罗布泊地区前有数次伏流。罗布泊位于阿拉尔600公里外的下游。

笔者前些年曾造访过楚河盆地,也曾到过托克马克,甚至曾亲身站上过更北面的阿克·贝希姆遗址。那一带的地形,较之盆地,似乎更接近大山坡,天山前山为进入平原而铺垫的一片大山坡。在坡上行驶,颇有一种高原的畅快感。

——塔里木河的水量最大为每秒1800立方米,最小每秒3立方米。水量多时,也不完全在地下伏流。水量少的时候是五月前后。

玄奘所翻越的冰山为天山山脉的哪座山峰并不清楚。玄奘并未使用天山一词,他使用的是帕米尔北源,即北边的源头。总之,玄奘翻越此地来到伊塞克湖,然后进入吉尔吉斯共和国的楚河盆地,在当时游牧民族的根据地——素叶水城休养。虽不清楚素叶水城具体位于楚河盆地的何处,可一般认为大致位于托克马克附近。

——支流中最重要的是阿克苏河,该河发源于天山的最高峰汗腾格里峰。和田河夏季水多时可往塔里木河注水,其他季节则被用于农田灌溉,河流变细。叶尔羌河也被用于农田,用于水库,河流也是逐渐变细。

——清池西北五百余里,至素叶水城。城周六七里,商胡杂居也。

——罗布泊是中国最大的盐水迁移湖。往罗布泊注水最多的是孔雀河、开都河。塔里木河在到达罗布泊之前已经变得很细了。有关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河流情况,实际上并不很清楚。因为多数河流都是反复伏流,谁也无法追溯它们的具体河道。黄生也说自己从未追寻过塔里木的河道。

——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伊塞克湖)。大清池热海,有名咸海。周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我们四点离开招待所,前往塔里木河河岸。从招待所乘吉普车有十五分钟的车程,黄生做向导。

——国(跋禄迦国,即阿克苏)西北行三百余里,度石碛(戈壁),至凌山(冰山),此则葱岭(帕米尔)北原(源),水多东流矣。山谷积雪,春夏合冻,虽时消泮,寻复结冰。经途险阻,寒风惨烈。多暴龙难,陵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瓠,大声叫唤。微有违犯,灾祸目睹,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

从招待所上路,往左驶去,行驶约5分钟后再往右转。结果看到一处小土屋的民房。车子沿民房再往左拐,似乎与塔里木河并行起来。实际上,塔里木河就浮现在右面。

玄奘在阿克苏离开西域北道,取道西北翻越天山,来到伊塞克湖畔进入吉尔吉斯共和国。不止玄奘,有许多人,或许多团体都是由这条路离开西域,或是反之进入西域的。这条路是联结中亚与西域的极少道路中的一条,是重要的东西交流之路,但绝不是一条安易之路。下面请允许我多说几句,借用足立喜六著的《大唐西域记之研究》,介绍一下玄奘的翻越天山之旅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方有一处摆渡的渡口。似乎有一条来自南岸的船刚刚靠岸,一大群人正往那儿集中。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差不多有150人。

这处天山南麓的小绿洲,之所以作为国家或大聚落一直存在,或许就是这里富有天山的矿产资源,以及地理上占据交通要冲的缘故。西域北道直通东西,且如前所述,去于阗之路也是以此为起点。更重要的是,它还是翻越天山的一处要地。

我在渡口附近下了吉普车,细细打量着塔里木河。河岸长满芦草,河面大约有2公里宽。水流湍急,上游下游景色飘渺。对岸的绿色望上去像一条细带子。八月的现在天山雪融,正是水量多的时候。

7世纪的玄奘三藏也一样,在赴印度时走的也是阿克苏,在其游记《大唐西域记》中,阿克苏是作为“跋禄迦国”被介绍的。这是一处“伽蓝数十所僧都千余人”的小乘佛教的大聚落。随着时代变迁,唐代时以“拨换城”为名的阿克苏,至13世纪后,作为伊斯兰教的一大据点不断遭受历史洪流的冲击。

一条专为我们安排的小船驶过来。我们乘上船,在水流中央漂荡了十五分钟左右。流水淙淙,真是一条大河。

这里所谓的赴于阗之路,恐怕是一条沿和田河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路,从前,人们大概就是利用这条横穿沙漠的路将南道和北道给联结起来的吧。

从河上眺望岸边的渡口,聚集的人群显得渺小而孤寂。没有任何东西为他们做背景,只有头顶那浩渺的天空。这才是流过沙漠的大河的渡口和码头所该有的感觉,人群也莫名地带着一种寂寥感。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户三千五百,口二万四千五百,胜兵四千五百人,南至于阗(现在的和田),马行十五日。出铜、铁、紫黄(铁矿的一种)。

下船后已是五点。我并未返回招待所,而是就地与黄生等人告别,直接踏上回阿克苏的归途。

阿克苏行政公署人口有146万,阿克苏县城的人口则为8万8000。阿克苏便是《汉书》中的姑墨国。《汉书》中有如此记述:

乘上吉普后,大人、小孩全朝吉普车围了过来。黄生微笑着疏导人群的身影映入眼帘。

晚上是阿克苏行政公署专员托胡提·阿布拉举行的招待宴,同公署的郭坚、依尔瓦苏等人也出席了宴会。

吉普车开动后,孩子们全都庄重地挥手致意。甚至还有几个人追了过来。一场塔里木河畔的告别仪式。

进入城区,路上尘土飞扬。这座城市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一座沙尘之城。我们进入城中的阿克苏第一招待所。招待所很大。我们被带至后面的房间。安静固然好,可是因无其他住客,略显冷清。

归途中,大荒漠的落日十分壮美。太阳是金色的,周边的白云被渲染成了银色,有如绘画。随着慢慢下沉,太阳逐渐变成一团通红的酸浆。周围的云变成巨大的烛台形状,仿佛在祝福着什么。

八点抵达阿克苏机场。从机场到城区,一路上全是黍子、玉米、洋葱、青椒等,农田绵延不断。同喀什相比,这里菜地较多。

九点半,回到阿克苏招待所。往返十一个小时的旅程。衷心感谢司机师傅。撤回房间后,我仰面躺在床上。身体仍像在吉普车上一样摇晃。佐藤与解女士也一定很疲劳吧。可无论如何,我见到了塔里木河!还荡舟塔里木河!就这些,也没什么特别的,可这已足以让我知足了。

八月十八日(前章续)下午七点,我利用空路从喀什赴阿克苏。至阿克苏400公里,飞行时间约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