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走阳关道,那我宁愿选择过独木桥——意思大致便是这样吧。虽不知是谁的诗,不过常书鸿的行为却十分应景。没错。自古以来,去阳关都不是件容易事。
我走我的独木桥
我们在能望见前方丘顶烽火台的地方停下车,休息。此时,我们第一次从右面远处望见了山影。
你走你的阳关道
车辆出发。吉普车直奔前方的两丘之间。两丘中,右面沙丘上的烽火台清晰可见。驶向沙丘的途中有条运河,吉普车便停下来。每次停车,司机都会去打水。
常书鸿在我的笔记上写道:
终于接近了那两座沙丘,可不知为何,吉普车却未进两丘之间,而是往右,即绕到了沙丘右侧。然后爬向烽火台所在的沙丘,结果怎么也爬不上去。由于原本就没有路,司机只能将车头调到易爬的斜坡往上爬,可中途总会被卡住,无法动弹。
不久,我们完全丢失了方向。在无路的戈壁中瞎碰乱撞,一会儿往这走,一会儿往那走。
反复尝试三四次后,所有吉普车放弃了爬沙丘,改朝近在咫尺的小绿洲中的南湖人民公社奔去。去林场询问去阳关的路后,再次奔向阳关。不过跟刚才不同,这次车辆进入了沙丘地带,从大沙丘的背部往上爬去。于是,前方高处有处烽火台浮出来,即刚才的烽火台。或许是周边沙子发红的缘故,烽火台仿佛载在红色沙丘上。不过,较之沙丘,戈壁丘的说法或许更好些。不觉间,沙丘又变成遍布小石头的丘。
我们进入南湖人民公社的农场,给吉普车加水。农场的人们都过来帮忙。我们再次驶离农场绿洲,进入戈壁滩。入戈壁后,车再次在辽阔的戈壁中任意散开。据说,为防止陷入沙子,车子必须保持一定速度。而要保持一定速度,就必须采取这种走法。
因此,吉普车走得快了些。司机们露出一副终于找到去烽火台的路的样子,随着与烽火台的接近,司机似乎兴奋起来,驾驶也粗野起来。
我们第三次越过水渠。由于水渠很深,司机都有了经验。先让乘员下来,然后空着车子,猛冲过水渠。
爬至丘顶后,对面低地上铺展的一片绿色地带映入眼帘。阳关遗址便被藏在那一望无际的绿洲中。
终于进入南湖人民公社农场所在的绿洲地带。青青的麦田映入眼帘。虽然是沙子路,两侧也植有钻天杨。可就算说句违心话,这些钻天杨也难说很大,不过,据说是去年才开辟的农场,因此这些钻天杨也算是努力的成果了。
从刚才起便一直作为前进目标的烽火台位于沙丘背面最高处,吉普车行至那高处的脚下后停住。虽然到烽火台没多少距离,却没有一个人去爬。看来大家都累了。大家俯视着下面藏着阳关遗址的平原,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喝茶。周围是一片红色的沙子。
此后,类似情形便屡屡上演。据说,吉普车的目标地是南湖农场。也不知行驶了多久,三点四十五分时,南湖农场终于出现在眼前,可先头的车却被水渠卡住,一半车体掉进水渠,爬不上来。大家便拴上绳子,用其他吉普车往前拉。县长文玉西在大声吆喝。问问翻译,翻译说,他喊的是“前进”。据说他年轻时曾当过游击队队长,的确有种英姿焕发的感觉。当然,让车队从芦草井子取道阳关路的也是这位县长。
阳关与玉门关一道,都是汉代所建的边境关口。由于位于玉门关南侧,因此才被叫做“阳关”。两者俱是通西域的重要关口,玉门关是西域北道的起点,阳关则是西域南道的起点。时代发展到唐代后,玉门关便移到了敦煌以东,阳关则在唐代时独自承担起了东西交通大门的职能,展露出无比的繁荣。之后,随着时代的变迁,盛衰的更迭,这道国境的大门便时开时闭,不知不觉间便被埋进了沙漠中。沙州史中有句“敦煌西南一百四十华里”的记载。这句中的一百四十华里,对应到这里至敦煌的距离,实际上是63公里。跟玉门关不同,阳关这边,自古便被当地农民以阳关之名相称。
从此时起,六辆吉普车各自脱离车辙路,在辽阔的戈壁中任意行驶起来,仿佛军事演习。然后各找地方停下车子,冷却一下发动机。
稍事休息后,我试着爬上烽火台所在的高处。以烽火台所在的沙丘为中心,周围的平原上小丘陵跌宕起伏。烽火台东面是一片大断崖,沉入了深谷。原来,这片断崖就在我们来此途中从戈壁滩上望见的丘与丘之间(缝隙)里。
可是,即使花了很长时间,我们仍无法接近那绿色。等到终于接近了,车却忽然调转方向,绕到了绿线右面。不久,绿线便被远远地甩到了背后。
这里与阳关遗址所在的大平原完全相对。虽然我刚才的记述是“以烽火台所在的沙丘为中心,周围的平原上小丘陵跌宕起伏”,不过,隔着那些起伏的小丘陵俯瞰对面,即可看到阳关关址。丘陵起伏的地域沙子发红,发红的部分到头后变为黄色。据说那片呈黄色的地带便是阳关关址。虽说也叫关址,可跟玉门关的情况不同,这里现在什么都没剩下。可是,那毕竟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并且,绿洲的绿色地带铺陈在阳关遗址的左边。
守望着前方幻影水域的旅途仍在继续。甚至,连湖中的鸟都浮现了出来。不久,吉普车从远处那片水域的右边使劲绕过去,宛如在巨大的海滨沙滩上行驶。不久,敦煌市林场的绿色化为短小的绿线浮现在前方远处,那是敦煌市在沙漠中营造的人工林场。
看看表,六点十五分。右面——西边的太阳尚高。我从烽火台高处下来,朝正在休息的人群走去。到了后来,我依然想去眼皮底下的阳关遗址,想到那里去站一站,便毅然站起来。
不久,真正的小沙丘现了出来。气温32度。白云像扫上的薄绢,很美。远处浮出一片水域,是蜃气楼之湖。常书鸿在我的笔记上写下“海市蜃楼”四个字。真是难得的一个好词。当地的庄稼人似乎都叫“麦气”,感觉很有味儿。日本则叫“蜃気楼”或“逃水”。“逃水”的叫法也很坦率。因为无论人如何靠近,它都会不断逃走,因此,不是“逃水”又是什么呢?
我走下沙丘,蹚过一条铺满细灰般沙子的大干河,走到阳关遗址。很难走。孙平化、文玉西与横川健三人也跟了下来。摸索到貌似阳关遗址的地带后,我在附近转了转。脚下的沙子上点点地印着动物足迹。据说是黄羊的脚印。所谓黄羊,指的似乎是野生山羊。枯黄色的骆驼草中,青嫩的骆驼草从根部长出来。荆棘仍柔嫩。这种骆驼草在周围长了一大片。还有些蜥蜴窜来窜去。阳关遗址现在正值春季。
可不久后,我们再度进入一片大米团草地带。这次的米团草全是枯芦。由于芦草植株较大,因此较之土包,土丘的说法更准确。土丘点点,所有土丘上都顶着枯芦。
我在散落着陶片的地方抽了支烟,然后返回。爬上长斜坡,回到23名同行者休息的地方。花了近一小时时间。
车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海洋中持续行驶。山影全无,当然,也没有一棵米团草。
七点十分,我们朝敦煌出发。至此日程全部结束。我终于站上了玉门关和阳关两处遗址。
休息结束后,六辆吉普车进入阳关路。由这处三岔路至阳关有45公里。一名先导司机三年前曾由此去过一次阳关,所以这次就全仰仗他了。
归途中,我们进入南湖人民公社林场所在的绿洲地带。林场的孩子们在朝我们挥手。他们都是戈壁中生戈壁中长的孩子。离开绿洲,返回原路,旅途再次开启。据说由此至敦煌有80公里,预计要一个半小时。
我们在芦草井子休息。这是一处三岔路口,直行是去敦煌,右拐通往阳关。
车在戈壁中走了大约三十分钟。路况不错。路旁有烽火台遗址。虽然只剩下烽火台的基座,可还是很庞大。不久,一条通往西藏和西海的路横在眼前,我们直角左拐。路很高级。没有摇晃,实在难得。左边一直是鸣沙山。鸣沙山是一条长约30来里的山系。
戈壁之后是铺陈的枯芦地带。一望无际的芦草地带很美。记得诗人小野十三郎的作品中曾用过“死正该如斯”的词句,我真想借此一用。完美芦草的死之地带。不过根据司机的介绍,这些枯芦都是去年的,今年的才刚发芽。
在前往敦煌方向的30公里处,西千佛洞藏身的绿洲绿色从右面浮出。从车窗望去只是个小绿块。据说,从西千佛洞至莫高窟有35公里。这里有35个汉代至唐宋的洞窟。大概是莫高窟那边空间不足,又到这边开凿起来了吧。不过据说,比起莫高窟,这边的塑像和壁画有点相形见绌。
米团草地带到头后是戈壁,戈壁中央有一株红柳,十分惹眼。另外还点点分布着一些绿叶的树木。常书鸿为我写下“胡杨”二字。这一地带的树或许都该带个“胡”字。就算是同为杨树,作为沙漠中的杨树,从生态上说,无疑会多少有种不同的性格。
路旁又有烽火台出现。看来,从阳关开始,基本上每隔5公里便建有一座烽火台,其中还有几座留到了今天。刚才那个也是其中之一。由于今天已看见许多烽火台,因此跟烽火台也算是比较熟络了。不过,我仍想去亲自点一把火,放一回狼烟。倘若用火焰或狼烟将大沙漠包围起,情形一定很壮观吧。
我们从去玉门关的路返回刚才休息的芦草井子。至芦草井子的18公里路程,几乎全是大小米团草的地带。严重时,米团草十分密集,将大平原全部吞没。正如我前面所记述的那样,乍一看,米团草就像草长在土包上,可准确说,却是风沙堆积在草根下所形成的土包。虽说是土包,不过在草密集的地方,数个土包甚至能汇成土丘,上面顶着许多草。所谓米团草只是我个人的方便称呼,准确名称并不清楚。按照司机的说法,这种地带的米团草有拖秧刺、麻黄和骆驼刺(骆驼草)三种。芨芨草似乎也能长在土包上,可不知为何,据说这一带并没有芨芨草。
敦煌已近。一些被称为汉代敦煌城墙碎片的东西从右面浮现,继而,所谓的唐代敦煌土塁也浮了出来。这便是我在小说《敦煌》中曾用过的沙州。从这座古城埋没的地带至现在的敦煌有7公里。
五月十二日(前章续)一点二十分,我们离开玉门关址,向阳关进发。距阳关62公里。据说,由于几乎没有像样的路,完全就是戈壁与沙漠之旅。只有一名司机从玉门关去过阳关,因此便由那名司机做先导,五辆吉普车跟随其后。
回到敦煌招待所时已是八点。立刻吃饭。妻子从食堂回来后立刻上了床。看来是累坏了。我却喝白兰地喝到半夜。虽然疲劳,却毫无睡意。我依然在为成功站上玉门关、阳关而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