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早着呢。”我说。
孙平化走了过来。我看看表,尚未到正午。
“接下来,咱们去对面那处烽火台,然后好好地吃顿午饭。”孙平化说。
总之,既然好不容易来到了玉门关,那就要好好地看看。于是,我在沙子上坐下来。随之想起岑参的一节诗:“玉关西望肠堪断,况复明朝是岁除。”这里的玉关指的是玉门关,岁除则是除夕。岑参是唐代诗人,但实际上是在此从军的。他登上这玉门关,一想到明天便是除夕日,感慨万千,便将这种感怀咏进了诗里。我想,这的确是一种断肠之思。
“不过,到天黑还有不少时间呢。若只看玉门关,把阳关自个给撂下,岂不是对不起阳关了。”
玉门关所在的地点,比往日的边境线——每隔5公里设一座烽火台或烽燧台,彼此串连成线的边境线——的位置稍微内收了一些。如此一来,那些旅行者们究竟是从何处越过这国境线,又是如何被引至这玉门关的呢?并且在走出这里后,又是如何赶往敦煌的呢?一切都无从知晓。
不料,孙平化现出一副吃惊的神色,说道:
站在玉门关遗址是很难想象它的汉时盛况的。想必,由此至东面5公里的大方盘城之间的区域,必定也驻屯着众多的守备军,而玉门关址附近,想必也会因向西或向东的旅行者旅店林立,商铺云集吧。
“要不,我再去找负责人兼咱们吉普车队长文玉西先生问问?”
我们绕巨大土箱慢慢走了走。虽然被简称为玉门关遗址,可这里究竟是边界守备军司令部所在地,还是管理一切异域旅行事务的衙门,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好啊。”我说。
站在玉门关废墟之外瞭望,一望无际的沙海包围着遗址。西方5公里外的烽火台遗址看着很渺小。
孙平化起身离去,不久返了回来,说道:
在关址15公里外的东面还有一处遗址,清代时被叫做“大方盘城”。曾有一段时期,人们一直将大方盘城视为玉门关址,可如今,这种观点已经改变。因为小方盘城是前卫,大方盘城是后卫,前者是玉门关,后者为军队的屯营,它们是功能各不相同的土建筑。
“到阳关似乎还有很远一段路程。听说,司机中有个人,曾经从这里去过阳关。——总之,看队长的意思吧,据说午餐后结果就会出来。”
这处沙漠中的废墟,并非一开始便被视作玉门关址的。清代时它曾被叫做“小方盘城”,1907年被斯坦因推定为汉代玉门关遗址。斯坦因还在附近一带发现大量与汉代玉门关有关的木简等。今天的中国史学界也将此视为汉代玉门关遗址。
“就是说,决定要去了?”
我们进入关址,即方形土箱子。我们从西面的入口进入。内部呈方形,边长约15米。即,现在的关址是作为一个边长15米的正方形土箱子被留下来的。东南角还残留着楼梯遗迹。
“不,那倒不一定。”
稍事休息后,我们朝那巨大土箱走去。当然,由于上层部分已经损坏,因此并无顶部。西面与北面的墙上设有入口。墙由土坯与黏土加固而成,基部有4米多厚,甚是坚固。虽猜不透城墙原来有多高,不过即使现在残留的墙垣也足有10米高了。或许还要高些吧。
孙平化说道。他一本正经,看来,这阳关之行真的是尚未决定。
我坐在地上,仰望着稍远处的关址。一个巨大的土箱子。往日的它到底是什么样子,仅凭眼前这些是猜不透的。
我们赶往西方5公里外的烽火台。靠近一看,这也是座巨大的烽台遗址,当时的国境线一定是往南北两边无限延伸,像条小型万里长城被铺在大地上的吧。如今,有些地方仍清晰可辨,有些地方则完全损毁,只能看到一些小土堤。东边远处则浮现出两三座被配置的烽火台遗址。
终于接近关址,我们在遗址前下了吉普车。四面是戈壁,更确切说是沙漠。大家并未立刻进入关址,而是当场坐了下来。艰苦的旅程,我全身酸疼。
我首先将视线投向关外,即西方。国境线附近小丘波浪翻滚,对面则是点点撒着沙漠草的荒原。一条断层纵贯南北,像在那边画了一条线。断层对面是平坦的戈壁地带,戈壁尽头则是连绵的低丘。
米团草地带的旅途依然继续。沙尘蒙蒙,怎么也靠近不了关址。不久,道路远远绕过远处的关址。前方依然是连绵的低丘。
接着,我又将视线返回国境线内部。这边的景象大致相同,也分为两种地貌:撒满沙漠草的地带与平坦的戈壁滩。不过,这边却看不到一点山影。
不久,我们目的地——玉门关遗址从前方远远地浮现出来。有如被放置在那里的一个火柴匣,将方正的身影展露在平原上。
国境线内外都长草的地方,很可能跟刚才通过的米团草地带一样。生长在那里的大概也是麻黄、枯芦与骆驼草之类吧。总之,一片荒凉的风景。
果然,也许真不是山脉。有时看着像海。我紧盯着这片像山又像海的东西,欲弄清真面目。的确像山,不过都是些极低的山峦。
烽火台上部已彻底坍塌,只剩了基座。尽管如此规模仍很大。太阳正挂在头顶,很难寻找阴凉处。不过,我们勉强还是找到一处多少有点阴凉的地方,整理成用餐场所。由于只待下五六个人,其他人只好在烈日下或站或坐。大家吃着从酒泉跟来的厨师昨晚熬夜赶制的便当与常书鸿自带的葡萄酒和点心——就这样,难以置信的玉门关址访问庆祝宴开启。
“或许并不是山脉。”孙平化说。
妻子还用同行者清水带来的茶,为大家点了淡茶,在烽火台下举行了一场野外茶会。
前方是一片低矮山脉,绵延无边。
午餐结束时,文玉西走过来,大声说道:
休息后,我们一直走在这种长满大小米团草的地带上。真是奇异的风景。地面崎岖,车体剧烈摇晃,一不留神,连相机都会跳起来。
“现在返回玉门关址,一点二十分向阳关进发!”
按照司机师傅的说法,并非土包上长了草,而是被风吹来的沙子堆积在长草的地方,便形成了土包。
“恭喜。”孙平化对我笑道。
九点五十分出发。先导车扬起茫茫沙尘,五台吉普则跟随在后。不久,我们进入一片奇妙的地带,到处都是圆形的土包。每处土包上都长着草。看来也只能叫“米团草地带”了。
“谢谢。”我由衷感谢。
我们在一处名叫“芦草井子”的地方停车,休息。时间是九点三十分。“井子”即井的意思。据说,这附近的确有井,自古便是旅行者的休息点。假若这里有芦草,并且还有井,那就只能叫做“芦草井子”了。
“其实我也想去啊。不过行军难是肯定的。”
可不一会儿后,地面突然崎岖起来,到处是小沙丘,麻黄(药草)与枯芦开始出现。还有芨芨草。
孙平化笑道。这次的阳关之行还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行军难,因为我们回到敦煌时已是夜里八点多。当然,当时没一个人能预想到这种结果。
九点二十分,地面多少有些起伏,四面小丘点点,不久眼前再次化为大草原。左边远处开始浮现出低矮的山脉。
返回玉门关址,趁司机们养护吉普车的空隙,我在遗址附近溜达了一下。不觉间白云已飘至关址斜上方,很美。气温32度。
两者都是戈壁地带的中国式叫法,感觉很有味儿。据说司机师傅是第三次玉门关之行。
东汉将军西域都护班超在沙漠中度过了半生,他晚年曾上书说:
“也没什么名字。在中国,这种地带一般都叫做‘戈壁’或是‘瀚海’。”
——且得延命沙漠,至今积三十年。骨肉生离,不复相识。所与相随时人士众,皆已物故。超年最长,今且七十。衰老被病,头发无黑。
“这片戈壁有名字吗?”我问。
并且,在这份请求归国的上书中,他还夹了这么一句:
常书鸿说,他来敦煌已35年,赴玉门关已是第6次。他还介绍说,乘吉普车去这是第一次,前5次都是骑骆驼,要花整整一天的时间。晚上要靠北斗星看方向。说是1943年的那次,才五点左右,太阳未落就看到了月亮。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司机师傅说,下午后大概会有海市蜃楼和龙卷风。无论海市蜃楼还是龙卷风,在这种地带出现毫不奇怪。东南西北,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浩瀚的荒漠。即使用“空无一飞鸟,地无一走兽”“只以人骨为行路标识”等中国古游记中的表达方式都毫不夸张。的确如此。这里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村,空中甚至都没有云。完全没有人类的气息。无论被丢弃在哪里,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这上书中的玉门关,便是如今斜上方飘着一片白云的玉门关。由于我在小说《异域之人》中写过班超,因此,一想到班超便感慨良多。我数日前曾住过一夜的酒泉,我想班超是不敢奢望能回到这里的,但他至少还想活着进玉门关。我一面抽着烟一面溜达,总觉得有点愧对这位两千年前的汉代武将。
八点三十分,戈壁中浮现出两三处烽火台的碎片。整片地带没有一草一木,只有小石头。一条被压硬的车辙横贯在大地上。这终归也算是条路吧。或许是土质的缘故,路面凹凸处显得发白。这条白色的路缓缓地、不断地转着弯。不觉间,四面已变成真正的戈壁,寸草不生。一条白色的带子被曲曲折折地铺在戈壁中,吉普车便行驶在这带子上。望望白路的前方,闪闪发光,像一条河。
除了《异域之人》外,我还多次使用过这玉门关。比如,在《西域物语》中我便用过一名汉代武将——贰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因远征天山对面的大宛(苏联乌兹别克共和国的费尔干纳盆地)并带来汗血宝马而留名青史。他功成名就是在第二次,第一次时失败了。最初,他先是率数万人的兵团远征,结果两年后回到玉门关时损兵折将,人数已降至数千。
我所在的吉普车上有孙平化先生与常书鸿先生同乘。常书鸿先生年已七十五岁,且貌似有点感冒,这不免让我有点担心,不知他能否经受住这长途颠簸。
李广利在玉门关奏报了自己的战败,恳请重整旗鼓。不料,数十日后京城派来使者,将幸存的李广利兵团一个不剩全都赶到了关外,并让守备严守关门,然后使者在关上喊道:
一队正在戈壁海洋中演习的部队的影子浮出来。地上低丘点点。穿过这一地带后,眼前变成一片沙海。山影全无,地面缓缓起伏,如微波荡漾。
——军有敢入者,辄斩之。
车从硬化路直角拐弯,进入一处聚落。再次左拐,路况变差。不久,我们穿过聚落,进入一片多尘的戈壁。起初还是沙子路,可不觉间道路消失,吉普车只能循车辙前行。车体摇晃剧烈。照此下去,85公里的路可太艰难了,我想。
意即,你们若敢进一步,将全部斩首!李广利无奈,只得驻留关外,直到一年后重整旗鼓。虽说是关外,可具体是哪一带呢?说不定,他们就扎阵在我们用午餐的烽火台西边的荒漠里呢。
天空晴朗,一片云都没有。车子逆向行驶在去莫高窟的路上。城市的早晨行人很少,因此,本就凉爽的田园都市更增添了一种整洁感。穿过城市后,耕地在两边铺开。农村地带,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恬淡。
不过,当时这玉门关附近又是何种地方呢?会不会因驻留军队而建着一座繁荣的城市呢?
我们八点离开敦煌招待所,前往敦煌西北85公里外的玉门关遗址。吉普车六辆,中方人员为文玉西(敦煌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等21人,从兰州一路陪同的女医生田兆英女士与敦煌文物研究所长常书鸿先生也加入了此行。日方则是清水正夫和我,一行共6人。
但是,一旦有异民族从国境线外入侵,玉门关就会大门紧闭,城市也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于是,被配置在国境线上的烽火台和烽燧台便被点燃火。白天用烽燧台焚狼烟,夜晚则用烽火台燃起红红的火焰。就这样,紧急的军情迅速被传给后方的军事基地敦煌。戈壁与沙漠混杂的夜间大平原瞬间被烽火台上的火焰包围,关外传来异民族敲击青铜大兵鼓的声音——想象一下发生紧急军情时的夜间的玉门关,景象实在是太美了。战争,两千多年前就应该从这地球上消灭掉!
玉门关和阳关是汉代西域史上必会登场的华丽历史舞台。两者皆是比敦煌更靠西的前线据点,是通往西域的重要关口。玉门关是西域北道的起点,阳关则是西域南道的起点。随着时代变迁,至唐代后,玉门关一直后退,后来甚至迁到了敦煌以东。这种结果很可能是出于某种军事需要,否则便是新西域通道被打开之故。至于阳关,唐代时则一力承担起了东西贸易大门的职责,并因此给自己带来了繁荣。
总之,玉门关便是如此时开时闭的。打开时繁荣,关闭时萧条。类似的聚落这大平原中总会有那么几处。当然,还有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五月十二日,今天是去玉门关遗址的日子,是将敦煌千佛洞的参观时间分出一天后才实现的玉门关之行。前天晚上,我向同行的孙平化提出想去玉门关、阳关的希望,结果竟被接受,达成了今日的玉门关之行。孙平化说若是玉门关与阳关两处都去,一天的行程实在紧张,若只去一处倒是可行,因此我便选择了玉门关。
往日已逝,今天玉门关址附近已是一片无尽的沙漠。可是,难道就彻底变成无人地带了吗?倒也不是。因为这遗址附近至少会住着一个人。据说,离遗址不远处有处房子,里面住着些采硝石的人。虽然会有人按时过来接班,不过夜间肯定会很寂寞的。据说房子背后还有个小池塘,池塘里会有野鸭子。孙平化还去那里要了只野鸭子,放进了吉普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