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不久,枯芦中开始出现无数大红柳株,从此时起,眼前再次化为原先的硝土地带。忽而变成红柳原,忽而化为芦草原,两者整天都在轮番上场。胡杨也登场而来。有活的,也有枯的。枯的与新现代雕刻作品很相似。
五点,持续已久的白泥地带变成了干沙地带。土包子消失,平坦的枯芦原野铺开。路上散落着一些红柳与芦草的枯枝。风景为之一变,左右两边全是枯芦的世界,虽然多少有点波浪起伏,可依然是一片褐色大平原。嫩芦已开始点点地镶嵌绿色。一片胡杨群落从左边远处浮出来,不久连这也消失了。
五点五十分,车行驶在枯芦的平坦大原野中。在一望无际的枯芦原野中,兀立着唯一一株头顶绿色的活胡杨。真想为它喊一声加油。
四点四十分,司机通知说距离且末还剩80公里。大概是受了车辆故障的影响吧,他本人似乎对距离格外在意。
六点,眼前不知第几次变成沙漠地带。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子已渗透进来。这一地带持续了很久。司机再次通知,还剩60公里。
四点三十分,远处出现一片大盐泽,附近则处处是小盐泽。
一辆载着沙子的修路卡车停在路旁无法动弹。车轮被深深地埋进了沙子。两名男子正坐在车旁,无计可施。干枯的麻黄与红柳的原野将眼前一幕包围起来。茶褐色植株将天地完全淹没,没有一丝绿色。令人绝望的光景。这完全是一幅值得拍照的构图,可我还是回避了。
三点五十分,红柳、芦草与土包子地带依然在继续。这里同样到处是干枯的胡杨。自尼雅出发以来已过6小时,却未见一点耕地。生死交织的原野之旅一直在继续。
沙漠地带再次渐渐变成泥土地带,化为土包子起伏的荒凉风景。胡杨群再次登场,而且还是大军团。
突然,伴随着一次剧烈的弹跳,车子忽然不动了。司机钻到车底查看,说是断了两根弹簧。后续车辆的司机也下了车,一起钻进车底。花了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后,终于让车子动了起来。
六点四十分,眼前再次化为沙子地带,枯芦淹没了四周。
三点十五分,一片大盐湖从右面远处浮现。盐湖在身后消失后,几户农舍零星点缀在红柳与枯芦的原野中。一群赤脚的孩子从最近的农舍跑过来。
六点五十分,眼前瞬间化为硝土地带,枯芦覆盖着崎岖大地。我们在此等待后续吉普。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能是出故障了。
这种地带结束后,干枯的麻黄原又随之登场。所有麻黄都已枯死,尸体淹没了大原野。一片褐色的死之原野。
今天是第一次行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的路上,我眼界大开,原来所谓“南道”便是这样一种地方。崎岖的硝土地带与沙子地带相互登场,红柳、芦草、麻黄,还有胡杨在眼前形成大群落,拼命地生存。交织成一块生之风景与死之风景所形成的300公里的大地毯。我们与五辆卡车擦肩而过,其中一辆已无法动弹。这里几乎是渺无人烟。枯芦原中只发现两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聚落。终日未看到昆仑。
不一会儿,屹立的干枯胡杨突然开始出现。无论望向哪里,胡杨都是以站立的方式死去。这里距且末还有140公里。一望无际的胡杨大群落,全是死树。这种景象只能称之为壮烈。去大马扎时也曾路过胡杨枯死的地带,但没有这里规模大。这些胡杨大兵团弹尽粮绝一兵未剩,最后只剩下树干,屹立着死去。若是夜里,再配以月光,必会营造出一派凄惨的风景。
大约三十分钟后,后续的吉普终于跟了上来,说是他们陷进了泥泞的硝土中。
两点二十分,出发。不久,第一次有聚落进入视野。路边两三百米处,有十来户农舍紧靠在一起。或许是与刚才牧场有关的聚落。我从未见过人类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七点半,出发。还有20公里,三十分钟的最后一段行程。白色硝土地带不久变成湿地地带,水汪变得格外多。虽然枯芦地带仍在继续,可钻天杨已开始出现,小聚落也浮现出来。车子越过一条干河道。路旁久违地出现了青草,感觉正逐渐进入人类生活的地带。
我们在一处红柳大群落地带的中央停车。我在车上吃过午饭,然后来到车外。沙尘迷茫,无法用相机拍照。我站在路旁瞭望四周,仿佛暴风雨后的海滩一样,到处散落着红柳的枯枝与断枝。
尽管大原野之旅依然继续,可水汪仍格外多,水汪周边覆盖着白色硝土。由于沙尘迷茫,根本看不见前进方向上的绿洲绿色。
我们立即出发。白色硝土地带之旅在继续。白色的地面到处打着卷,放眼望去,一片土包子海洋。并且,所有土包子都顶着巨大的红柳株。
褐色的原野一点点变为绿色。沙枣行道树浮现在左边。不久,右面也出现了沙枣行道树。之后便一泻千里,进入到人类生活的气息中。路两侧接连出现钻天杨,耕地、小麦田,葡萄田不断进入视野,车子驶入聚落中。不过,沙尘仍到处飞扬。可无论如何,我们已进入且末绿洲。农舍全部是泥造的,四周围着泥墙,看不到砖坯。
我们在此受到了且末人的欢迎。据说他们是早晨八点由且末出发,专程来这儿接我们的。真是过意不去。据说由此到且末有150公里,5小时的行程。身后保驾护航的尼雅的卡车就此返回,由且末的吉普车接替任务。
出了聚落(人民公社),麦田的青色沁入眼帘。车辆行驶在钻天杨道路上。美丽的葡萄园。不久,路再次进入大原野中。水汪多多。可跟刚才的大原野不同,枯芦地带中也开辟了耕地,还散布着钻天杨树,原野逐渐变为青绿色。绿色地带铺陈在路前方。
一点四十分,我们在一处名叫且末牧场的地方停车。路边远处有处木材堆放处,几个人正在干活。这里四面是戈壁的海洋,纵目远眺,也没看见一处貌似的牧场。莫非,今后要在这里建一处牧场?
车子再次进入钻天杨林荫路。我们与一名骑马的少女擦肩而过。车进入聚落又离开聚落。左右两边铺的是绿色的耕地。
一点三十分,周围变成了沼泽地,远处浮现出大片的羊群和骆驼群。我们与第二辆卡车擦肩而过。不久是第三辆、第四辆。卡车也都是几辆车抱团行驶。过沼泽地后,此前看腻的风景就像走马灯似的,又缓缓地重新登上舞台。枯芦地带、白色硝土地带、崎岖土包子地带、沙漠地带、红柳地带、大胡杨地带。让人产生一种从早晨起便在原地打转的错觉。只不过,从此时起,在枯芦淹没的褐色原野中,第一次浮现出点点的嫩芦绿色。
车子又一次进入钻天杨林荫路。这次是直指且末城。车行驶在大道上。虽然是沙之城、沙尘之城,人却格外多!
休息十分钟后,出发。虽然大土包子地带依然继续,不过中间却零散地夹杂着红柳地带和胡杨地带。即使在这里,大家似乎依然彼此遵守着约定,井水不犯河水。白色的风景。可不久后,无尽的白沙中开始塞进干枯的麻黄。不久,红柳和芦草都跑到了土包子上避难,平地部分则彻底被麻黄占领。
刚进城车便没油了。司机将车停在大道上,到解放军驻地要汽油。许多大人小孩围了上来。孩子们全都赤脚,女孩则穿着漂亮的衣服。另有三个女人,身穿只露眼睛的白色罩袍,从人群对面一直在注视着这边。她们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注视这边呢,唯有这一点我捉摸不透。
一点二十分,我们在大土包子地带中再次休息。耳边依然传来风声。
八点二十分,进入县招待所。经历了一整天的艰苦旅程后,我们终于进入了绿洲中的城市。我用热水擦了擦身,之后在床上躺了会儿。
一点,大土包子地带,巨大的土包子上顶着几株巨大的红柳。
九点去食堂。餐桌上摆了十来个小碟子,每个碟中盛着少量的菜。上菜方式很时尚,饭菜也比尼雅那边的合口。
十二点三十分,出发。搓衣板般的路面越发崎岖。车辆的速度是时速20公里。由于前些天去大马扎时是时速10公里,因此比那时多少快一点,不过摇晃得厉害,上下颠簸,我只得暂时放弃记笔记。
半夜醒来一次,耳边传来风的声音。315公里的艰苦旅程让我浑身酸疼。但我明白,这种情况恐怕在南道旅行期间会一直持续。一闭眼,那些彻底枯死的胡杨群落就会浮现在眼前。无论如何,这也算今日旅途中最大的风景了。它们拥有一种大军团全体牺牲的震撼力。
我四处溜达。目之所及全是硝土地带,地面处处硬得像石头。土包子头顶着红柳,其中也有同时顶有芦草和红柳的。
五月十七日,我并未吃早餐,一直睡到十一点。午餐后,我一会儿在宽阔的招待所大院里散步,一会儿在房间整理笔记。吉川发烧了。从翻译到与当地人交涉,所有事情都由他一人来扛,看来是积劳成疾了。
十二点二十分,休息。我下了车,在红柳、胡杨、土包子,以及沙尘飞扬的荒凉风景中抽烟。呼啸的风声传来。风景被沙尘搅得灰蒙蒙的。
直至傍晚,我才逐渐产生一种来到《汉书·西域传》中且末国故地的切实感觉。
十二点,我们第一次与一辆卡车擦肩而过。
——户二百三十,口千六百一十,有葡萄诸果,西通精绝国(尼雅遗址)二千里。
十一点三十分,无边的红柳的原野铺开,一片胡杨大群落占据了眼前。骇人的风景。这种地带在一直持续。不过,这骇人的风景并未持续很久。地面时而崎岖,时而平坦,反复交替,淹没地面的红柳则见缝插针地与枯芦交换着地盘。胡杨也不甘落后,不时以大军团的方式登场而来,退场而去。大家似乎各拥有自己的地盘,严守着阵地。
书中以简短的记述介绍了公元1世纪前后的且末国。
漫长的沙漠之旅结束,不久,眼前又变成了土包子地带,地面崎岖,所有土包子都顶着一撮枯芦或红柳,一片荒凉的风景。尽管如此,从尼雅出发后,连一户农舍都没看到。除了在离尼雅不远处看到的那位骑驴老人外,一个人都未碰到。
然后过了五百多年,北魏的宋云又给且末留下如此记述:
过桥后,沙漠立刻铺开,沙子流过车辆行驶的路面,流速很快。较之“流”字,似乎“跑”字更准确。沙漠上覆盖着一片枯芦。枯芦沙漠地带持续了30分钟左右。尽管尼雅—且末之间处处夹杂着沙漠,可据说,这一带的沙漠则是最大的。
——从鄯善西行一千六百四十里,至左末(且末)城。城中居民可有百家,土地无雨,决水种麦。
十一点,车辆通过牙通古斯河的大桥。河宽50米,浊水滔滔。由于沙尘蒙蒙,上游和下游能见度都不佳,河两岸尽被芦苇淹没。由于河水的恩泽,这里的芦苇一派生机盎然。
进而到了7世纪,玄奘三藏也在此地留下足迹,他在游记《大唐西域记》中记述说:
十点五十分,在离开尼雅(民丰)40公里后,左边出现一片大湖。据说是一个淡水湖,名叫“鱼湖”,里面养着鱼。到底是谁在那里养鱼呢?周围既无人家,也无人影。只是在荒凉的风景中投下一个湖而已。大概是鱼可以在湖中栖息,因而得名吧。
——至折摩驮那故国,即且末地也。城郭岿然,人烟断绝。
十点四十分,四面突然变成了完全的沙漠。左边不远的地带似乎已掺入了曼延至此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子。路在小沙丘波浪起伏的地方缓缓地折着弯。不过,沙漠地带并未持续很久,很快便被硝土地带取代。地面起伏起来,四面全是白土,到处都打着卷,土包子从四处浮出来。
那无人的城郭大概一半已被埋进入沙子了吧。
十点三十分,车子行驶在一片大胡杨群中。放眼望去,左右两边都是胡杨树群。途中,我们还与一位骑驴老人擦肩而过。
再到13世纪时,马可波罗在游记中以此地最大聚落的方式介绍了此城。书中写道:此地被沙漠包围,境内有几条河流,河中出产优质碧玉,商人以此获利。若有外敌入侵,居民则带家畜至沙漠避难。
就是这种妖怪般的树木,构成一个个大群落登场而来。偶尔也有些独株孤立在那儿,像受到同伴排斥的孤独头领,像一头孤猿。胡杨都是以群落的方式生存,绝不会有两株挨着生长的情形。它们彼此的间距都很完美,大概是因为从地下吸取的水分都有配额吧。大家都彼此遵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群落规矩。
上面所介绍的几个“且末”,恐怕并非一个且末。汉代的且末无疑已被埋进沙漠,因此很难判断是否为玄奘所见的那“人烟断绝”的且末。13世纪的马可波罗所看到的且末,分明是往日且末国的搬迁地,至于是第几次搬迁那就无案可考了,更何况现在的且末城。往日且末国故地的说法的确能成立,可究竟是第几次搬迁后的地点呢?现在,城西南与东北角有两处遗址,人们都说,其中一处便是汉代且末国的遗址,可事实如何仍无法判断。
总之,胡杨群就是在这种地带现身的。胡杨是一种很粗的树,树干大都会从根部分成两股叉,姿势丑陋。虽然偶尔也有挺立的,可大多没有直冲天的,它们不是斜着生长,就是弯弯曲曲形状奇怪。爬山虎般的枯枝缠满了树干下半部,树叶繁茂部分不是上半部就是树顶,叶色浓绿。那些树冠,比起绿叶丛,看着更像是绿块。
准确说,现在的且末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盟蒙古族自治州且末县。“盟”是地域之意。虽然包含在蒙古族自治州之内,可该城的居民几乎都是维吾尔人。
胡杨群从沙尘中朦胧现身的情形有些恐怖。树木只有胡杨。去大马扎时,一路的胡杨最后都让人看烦了,看今天这阵势,这胡杨又要陪伴我们一整天了。胡杨是在沙漠边或沙漠入口等处亮相的一种树,有如妖怪。有胡杨的地方是硝土地带,地面荒凉,要么荡漾着土包子波浪,要么枯芦连地平线都给淹没。有时则是茶褐色的红柳株代替枯芦,将一望无际的原野淹没。
且末县人口有3万5700人(1980年调查),不过,由于县的地域很大,因此,我所在的且末城人口顶多1万人。现在住在这里的维吾尔老人们都说,如今的且末城顶多只有两三百年历史。甚至还有人说,也就五六十年的历史。往日的且末国是伊朗系民族的定居地,大约在9世纪后土耳其系民族取代了他们,直至今日。
十点二十分,车子行驶在一成不变的风景中。枯芦、红柳、胡杨轮番登场。没有人家,也遇不到人。湿地地带依旧多,四处分散着一些水汪。碱性的白色地带很多,土包子地带也很多。土包子都头顶着红柳株。
不用说,造出这处绿洲的自是源于昆仑山脉的车尔臣河。可以认为,由于河道的变迁,且末这一定居地一直在不断转移。或许有一些地方确因民族与民族之争变成了废墟,而定居地的迁移,我想车尔臣河应该要负大部分责任。
十点十五分,湿地地带依然很多,左右两边铺陈出一片土包子地带。路在这种地方蜿蜒曲折,曲折蜿蜒。原野荒凉起来。不久,一片胡杨群落从沙尘中浮出,有如从雾中冒出来一般。胡杨构成了一片群落,过了这种地带后,胡杨便消失了。消失得干脆利落。
车尔臣河流经城东30公里处,若由此去若羌,则须渡此河。正如尼雅河制造了尼雅遗址等数个废墟一样,车尔臣河也将汉代且末国遗址等各时期的数个定居地给埋进了沙中。
我们瞬间来到郊外。羊群、马群。车子很快进入荒漠。一望无际的枯草原,中间夹杂着一些湿地带。渺无人烟的大原野之旅开启。去年的河西走廊之行就请郭宝祥先生同行过,算上这次已是第二次。老让人陪我进行这种野蛮旅行,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过,说不定这也是一种缘分呢。
我来到傍晚的大街上,在招待所大门附近散步。这是一座沙尘之城。路上也积着沙子。虽然行人稀稀落落,可姑娘们的原色围巾、长裤、裙子等却很养眼。中年妇女则用白色围巾包着脸,只露出眼睛。这里是伊斯兰教徒的定居地。即使在沙尘之中,虔诚的女人也努力不让自己的脸暴露在人前。
出了招待所,车子从我散过两三次步的大街驶往与中心地区十字路口相反的方向。两边是钻天杨行道树,路上并无行人。今天的沙尘最严重,能见度只有500米。
随着夜色的逼近,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孤独。虽然说不清是何孤独,可大致是一种旅愁吧。
在一个星期的逗留中,每天照顾我们的两位食堂的姑娘、负责房间的两位姑娘,还有在招待所上班的许多人,无论汉族人还是维吾尔族人,大家全混在一起,向我们挥手致意。姑娘们的手则一直举到了最后。在这大风的沙尘之城,这些姑娘们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呢?离愁别绪,也算是一种“尼雅之别”吧。
我返回招待所,在宽阔的院里散步。一面散步一面自语:这里是且末,这里是车尔臣。将“且末”二字写进地图还是在我的读书时代,而来已有四十年的岁月。
五月十六日,晴朗。我们十点从尼雅招待所出发,前往且末。出发时受到了NHK·中国两摄制组众位的送行。一行有中国中央电视台的郭宝祥、NHK的吉川研,还有我,一共三人。吉普车一辆,司机是一名北京青年,不过在这次丝绸之路拍摄过程中,他从去年起便跑遍了新疆地区。若是沙漠、戈壁之旅,据说,就目前来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司机了。不过为防万一,会有另一辆卡车跟在后面。
晚上,郭宝祥前来,商量明天的行程。据说昆仑山脉3000米处有一处游牧场,我们决定去那儿住一晚。聚落位于城西南100公里外昆仑山中,名叫“阿羌”。据说到那儿还能吃到雪鸡。据说这种鸟生活在海拔3000~4000米的高地,以雪莲为食。我也想借此机会尝尝那雪鸡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