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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扎

不久,进入沙漠。一片繁花盛开的红柳群落呈现眼前。胡杨减少,沙枣点点。干枯的牧草地带、土包子地带、小红柳地带、枯红柳地带——沙漠的样子在不断变化。突然,绿色耕地地带在眼前铺开,一片胡杨群落出现在路前方。

红柳株格外大。我们与一队驮着重负的骆驼擦身而过。卡车已不知是第几次停车。我从车上下来,风中摇曳的胡杨的小树叶很美,很惹眼。

五点三十分,右面出现一条水渠。沙尘很凶。虽然我们走在红柳地带,可红柳株间多少拉开了些空隙,空隙中露着沙漠。

突然,有些挂满白布条的树枝状东西树立在河边,据说是符木,是圣地巡礼的信徒们的参拜标志。当然这也是士兵告诉我的。多少有点令人恐怖。巡礼者究竟要用多少天才能来到这里呢?

五点五十分,一条巨大的水渠横于眼前,浊流滔滔。我们进入水中,却中途折返,又试了一次后才渡河成功。后面的卡车已在水流中无法动弹。于是,大家又用绳索给拖拽出来。

我们进入一片胡杨群落地带。河对面被胡杨林淹没,这边则是红柳地带,且繁花盛开。进入此地带后,连胡杨也都很强壮。

六点三十五分,车进入一片大耕地地带。一望无际的田地,田里有男人、犬、山羊、孩子,还有巡礼的男女们。巡礼的女人都用白布蒙着脸。

尽管我也很想说,车是在路上行驶的,可事实上,我们却一直行驶在大马扎生产大队的拖拉机留下的车辙上。水箱的水100度,为降水温需时时停车。每次停车,耳边都会传来风鸣呼啸。

可不久后,地面荒凉起来,不毛地交替出现。有两名男子在骑着驴。不久,前方有人家浮出,是大马扎聚落。我们的汽车驶入。进聚落后道路变宽,红柳枝下,一样的方形房屋隔路相望,整齐地排在路旁。真是一处表情奇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入口的聚落。房子间隔得很宽,悠然自在。不过,与其说宁静,倒不如说是孤寂。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站着孩子。

车行驶在红柳所夹的路上。这一带的红柳很大,甚至有两三抱粗,生机盎然,与刚才死之原野的红柳迥然不同。虽然已绽放出浅桃色的花,不过据说,盛开要在十来天之后。士兵说道。

路右边有一条水沟,部分路段被水沟里溢出来的水淹没,形成了几处水汪。

尼雅河曲曲折折,路也沿河舒展,还不时来到岸上,车子则行驶在岸边。两岸的原野依然被红柳淹没,不时还能看见胡杨群。

车子蹚过几处水汪,穿越长长的聚落。右面是红柳原野,左面是青青的农田。穿越这些地方后,路再次进入一片不毛的丘陵地带。除红柳外一切都是枯的,茶褐色的枯草覆盖着整个原野。

三点三十分,尼雅河突然从红柳树丛对面浮出来。路向河流靠近,并沿河而行。两岸完全是红柳的密林。

七点半,我们到达不毛地带中的一处幕营地。全程90公里,历经11个小时的艰苦旅程即将结束。营地里支着几顶白色的幕舍。幕舍周围是红柳与白斯拉(べスリアーク,音译)的原野。据说,白斯拉是一种牧草,除了用作骆驼饲料外,还可以当肥料。白斯拉已枯成茶色,红柳却还是青绿色。不过,这里的红柳很小。

就在这样的风景中,一条白色的沙子路蜿蜒曲折,曲折蜿蜒,忽升忽降地伸向远方。我紧紧抓住前面的把手,不得不放弃笔记。白色的窄路不时变宽,每次变宽时总会出现几道裂缝,让我们的旅途愈发艰难。真的是千辛万苦。

正在幕舍休息时,新疆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吴宗舜来为我问诊。血压值今早是130~80,现在则是138~80,基本上没变。

在这死之风景中,偶尔也能看到一些沙枣树开小黄花的情形。听说沙枣是沙漠中最顽强的,果然名不虚传。只有这种树能活,还开着花。

我叼着烟走出幕舍,在红柳与白斯拉的原野上闲逛,这时,两摄制组的负责人中国中央电视台的郭宝祥走了过来,说:

两点三十分,我们从休息地出发。司机换成了一名士兵。我获准坐在士兵司机一旁的副驾上。大休之后,我们的旅途完全变成红柳与胡杨的死之原野。红柳与胡杨彻底变成了茶褐色。就连刚才还头顶一头浓绿的胡杨也彻底变成了茶色。想必,不久后叶子便会落光,只剩粗壮的树干。完全是死之风景。但是,即使在这凄惨的死之风景中也仍有战斗在继续。偶尔有些胡杨,虽然下半部已干枯,可上半部却未枯尽,仍挂着少许绿叶。这些胡杨,枯枝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下半部,样子十分骇人。完全是生与死的拼死之争,可怕的风景!

——有点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在这里,我们将舍弃一直乘用的吉普车,换乘待命的解放军大卡车。因为据说前面的路吉普车无法走。究竟是什么样的路,我猜不透。

——不会是让我就此打道回府吧。

一点出发。车子出了广场,过了小河,沿长长的沙枣林荫道行驶,然后在一处防风田圃停下,大休。车子停放在路上,我们则走进防风墙内侧用午餐。午餐是馕与罐头。

我笑着答道。郭先生也笑了,说道:

车子渡过一条3米多宽的水渠。第一次渡渠时失败了,第二次才顺利爬上对岸。又往前走了点,忽然来到一处广场。迎面走来10多头骆驼,横穿广场。车辆让过骆驼,钻入广场对面的大聚落。虽然未必是大聚落,却偏偏给人这种感觉。这里是离尼雅65公里的阿克墩生产大队所在地。一大群男女迎接了我们。他们都是沙生沙长,并在沙中劳作的人。聚落建在尼雅河造就的这处小绿洲中,红柳枝覆盖的土屋夹道相望,彼此间保留着足够的距离。聚落大概有三四十户人家。我在附近转了转。这是一处完全被包进胡杨群落的聚落,待久了有种寂寥感。只有风,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十二点四十分,出发。车行驶在骆驼草、牧草和芦草的草原上。风拂着地面,不经意间卷起阵阵沙尘。天地间乌蒙蒙的。红柳、芦草、骆驼草、甘草,全都随风飘摇。

我们俩在红柳株旁挨着坐下来。

在此期间,我在附近走了走。原野上既有骆驼草,也有牧草。牧草虽大部干枯,不过有些已发嫩芽,还有些完全返青。

——这是大家共同协商的结果,NHK的人也参加了商量。

我们再次出发。前面的吉普车忽然不动了,原来是陷进了沙中。于是拴上绳索,用卡车拖拽出来,结果耗时三十分钟。

他先是铺垫了一下,然后问我可否不去尼雅遗址,补偿条件则是返程任我单独行动,可绕经南道,走且末、若羌、米兰返回。若跟摄制组一起,必定会受拖累,想去的地方也去不成。他还说毕竟已进入这人迹罕至之处,最好是充分利用这次机会,一个人好好转转。当然他本人也会陪我一起行动,NHK那边也会有一个人陪我。

十一点三十分,出发。起风了,沙尘很凶。整片红柳全都迎风飘摆。这一带的红柳株有3米以上,属大红柳。摄制组拍摄了沙尘情况。

这是一个让我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提议。若说感激,其实再也没有更让人感激的安排了。可是,毕竟我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对于只剩下30公里的尼雅遗址不可能没有留恋。自1902年以来,因斯坦因的前后三次发掘与调查而闻名于世的古代精绝国遗址,我真想亲自去站上一站。那可是出土了700多件佉卢文木简的地方。

十一点,此前的死之原野逐渐化为生机勃勃的青青草原。红柳中枯株消失,全变成了青绿色。不久,路钻入一片巨大的胡杨林。忽然,我发现许多骆驼正在林中移动。于是停车,拍照。

——尼雅遗址之行要作罢吗?

河时宽时窄。河畔的红柳变成巨大的灌木,每株都盛开着浅桃色的花。车子永远都在沿河行驶。河两岸是铺陈的大原野,沙丘在左岸展露着身影。

——不放弃尼雅遗址,剩下的行程将很难实施。怎么样?

河畔上牧羊点点。胡杨再次浮现。车子行驶在尼雅河绿洲的细带子上,仿佛在面粉上兜风。沙尘与车体的剧烈摇晃令人无语。

二选一。

十点四十五分,路再次沿尼雅河而行。河宽了数倍,拥抱着多处黑黢黢的沙洲,水流则被这众多的沙洲撕成了数条。

——既然这样,那我只能遗憾地放弃尼雅遗址了。

大原野之旅仍在继续。前面的吉普车扬起茫茫沙尘。路在原野中蜿蜒曲折,曲折蜿蜒。左边虽有低丘出现,可它们已完全是沙丘。

我说道。由于事情太过唐突,我自然有些不理解。也许是在出发之际忽然收到了北京的电报,让尽量中止井上的沙漠之行吧。七十三岁,这已是一个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的年龄。可是,作为执行方来说,事到如今已很难开口,于是经过反复协商后,才做出了一个对我十分有利的提案。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臆测。

路离开河畔,进入原野。红柳和芦草,无论枯的还是活的,全都蒙着白花花的沙子。

这时,田川纯三(NHK制片主任)也走了过来,问:

十点三十分,出发。车沿尼雅河而行。放牧的羊群浮现在河畔。眼前依然是芦草与红柳地带。尽管都是干枯的,不过有的正欲发芽,有的已经发芽。死之原野在拼命地活着,尼雅河是它的支持者。

——出什么事了?

前车的司机过来告诉说是尼雅河。于是,我们停车,摄影。发源于昆仑山脉,流淌了12公里后进入地下的尼雅河,却在这一带将自己的身影肆意展示在地面上。阳光爽,空气也很爽,一点都不觉得热。我在附近转了转。原野、河畔、地面,到处都在冒白碱。

——很遗憾,尼雅遗址放弃了,明早送走你们骆驼队后就回去。

十点,左边的山丘靠过来。山丘是活的,外面点点覆盖着一些青黑色东西。突然,一条水沟出现在路左边。沟宽约2间,水满当当的。大概是部分尼雅河水造成的吧。接着,水沟忽宽忽窄,变来变去。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军队的卡车似乎一小时后就要返回。既然要回去,那最好是搭他们便车。不过,那也很痛苦呢。

九点五十分,左右远处都出现了连绵低丘,每一侧的山丘都拖着长长的脊线。大土包子地带持续了一阵子。胡杨完全消失,大大小小的泥丘上顶着干枯或活的红柳。

若直接返回,的确是很痛苦。可是,一切都已在瞬间确定。这是在众人的成全下,才让旅程作出的如此改变。我决定休息一小时,其间吃饭,然后再向尼雅出发。虽然多少会有些疲劳,不过,白天的行程用夜间来赶或许也不错。没部队跟着一切都没戏。

胡杨群再次出现,简直是妖怪的登场。一般来说,风景本身便带有一种妖怪色彩。干燥的白色风景永无尽头。枯草、枯红柳、活红柳、无数的胡杨。莫非,我们就这样进入沙漠么?可不久后,枯芦开始长出绿叶,干枯的红柳株中也泛出了青色。

我再次在红柳和白斯拉原野上逛了逛。暮色渐近。这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人类可居住的地带由此结束。今天一直陪伴左右的尼雅河也在这一带消失。虽不清楚是以何种方式消失的,不过,大概是分成若干条钻入地下了吧。

九点三十五分,路旁出现一条水渠,渠里大概是尼雅河水。周围是一望无垠的枯草地带,一旦着火,后果一定会很严重。

NHK的吉川研带来一名当地老人。老人白胡子,黑脸膛,年龄92岁,名叫穆罕默德·尼阿兹。据说,此人曾在1906年18岁时为斯坦因做过向导,参与过尼雅遗址的发掘。由于我们已临近出发,没能与他好好聊聊,甚是遗憾。

尽管路沿着尼雅河左岸在往前伸展,却看不到河流。虽然原野已被红柳淹没,可这一带的红柳尚未开花。不过,叶子却是浅绿色的,光这样就很美了。不觉间路完全化为沙漠,车子在沙土上扭扭捏捏地行驶。

大家在帐篷中吃饭。一场匆匆的离别宴。我在这里与NHK的各位告别,与长泽和俊告别。

枯草、红柳、胡杨的大原野在依然继续。不觉间,远处的山丘也消失了。我们第一次与驴背上的一家三口擦肩而过。父亲在前,女儿在中间,母亲在后。女孩在朝我们微笑。

——这是一场在伊玛目贾法尔·萨迪格的大麻乍尔的告别。

九点二十五分,离路稍远的地方浮出一处山羊养殖场。圆木围成四方羊圈,里面养着山羊。虽不见人影,却有一只凶悍的看门狗在附近巡逻。

听我如此一说,有人应道:

我们进入一处胡杨群落中,树干能有一抱粗。穿过群落,枯芦地带再次铺开。这一次,枯芦中撒了些红柳。芦草是干枯的,红柳却是活的,还开着花。

——究竟是谁给谁送行,谁被谁送行啊,真把我给搞晕了。

不觉间,路不像样起来。路上有拖拉机辙,我们便沿着车辙走。可路面上到处是坑,车子颠来颠去。

的确如此。大家用威士忌匆匆干杯后站起身来。

大概是形成群落了吧,这些胡杨一经出现,便总会以集体的方式出现,然后集体消失。虽然也有些胡杨被排挤到了群外,零散孤立在四处,不过这些胡杨都没有强壮的身躯,反倒带着一身孤愁,有如寂寞的妖怪。

十点,我们受到了众人的送行,郭宝祥、李一锡(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外事办公室)、NHK的吉川研,外加一个我,我们四人乘两辆卡车。吉川与我乘先行的卡车,我坐在副驾上。

可不久后,红柳取代枯芦登场,红柳地带随之开启。填充在胡杨之间的枯芦也全变成了红柳。与枯芦不同,这些红柳都是活的。叶是浅绿色,还开着桃色的花。有的已完全变成桃色,有的正变成桃色。叶美,花也美。美不胜收。

虽然白天花了11个小时,可晚上是连夜赶路,因此预计花费7小时。不过,由于是夜路,路又不像样,结果谁都无法预料。

胡杨大量涌现,前边、左边、右边,全是胡杨树,不知有几百棵。并且,胡杨与胡杨之间还填充着枯芦。

我们穿过大马扎的聚落。十点半。可是,天仍未彻底黑,依然泛着一些微明。大人和孩子们从家家户户跑出来,在房前向我们挥手。大概是汽车的声音让他们跑出来的。仅仅是过一辆卡车,在这聚落都会成为轰动性事件。特别是对孩子们来说,能看到卡车无疑比看不到更快乐。我还看到,有人正在红柳枝裹挟下的方形房屋后面烧火。有好几家都在烧火。这不禁令我感慨,聚落的生活是多么的纯粹和孤独。

不久,死之风景的四处开始现出高大树木的影子,以沙漠之树著称的胡杨。一根根粗树头戴一顶巨大的浓绿树冠。不过,那些树冠的样子却太随意,有的横,有的斜,有的直冲天。它们看上去或精悍,或自暴自弃,或稳如泰山。作为沙漠之树它们是最强悍的,不过生活方式似乎各有千秋。

从穿过这处名叫“伊玛目贾法尔·萨迪格的大麻乍尔”的聚落时起,夜色便突然降临。由于与北京有两小时时差,这里的十点半只是北京的八点半,可是此刻,夜色已降临塔克拉玛干沙漠入口的这处村落。

不久,土包子地带收缩,大小山丘随之出现,草开始覆盖地面,不过,这种光景并未持续很久,不久后,茶褐色的枯芦地带铺伸过来。放眼望去,四面全被枯芦淹没。所有芦草都已干枯。完美的死之风景。

天黑后才发现前车灯不亮。虽然有后面的卡车从一旁辅助照明,可基本上还是不管用。有些地方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年轻的士兵全凭感觉驾驶。路上上下坡很多,靠近河岸处也多,有些地方还在悬崖边上。由于早已定好要在阿克墩生产大队的聚落换乘待命的吉普,因此,虽然只是到阿克墩的一小段路程,结果仍令人心情有些不爽。吉川则在一旁左边右边地不断给司机做提示。

不久,枯草原化为泥土地带。白色的泥土无边无际,处处打着卷。并且,头顶小灌木的泥土包也开始出现。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有二三尺高,小的也有一尺左右。即所谓的土包子地带。土包子上的灌木叶子是青绿色的。

艰苦的旅程持续了约两小时,总算平安抵达阿克墩生产大队,换乘上吉普车。先行的车上是小李,后面的吉普上是吉川、郭宝祥和我。两辆卡车殿后。这次我仍在副驾上紧盯前方。由于吉普车颠簸得厉害,必须用两手抓住某处才行。路两边虽被红柳淹没,可在吉普灯光的照射下已失去绿色,看着像一块块白疙瘩。这些白疙瘩的形状看上去都很奇怪。有的像人偶,有的像五百罗汉,还有的像四天王、阿修罗、傀儡戏的偶人头,有时则是好几个凑在一起,有如走在冥界的路上。无数的鬼,无数的精灵。恐怖的旅程漫无尽头。

不久,路钻入了一处牧场中央。虽说是牧场,却没有草,只是散布着一片灌木。车子在该地带行驶了约五分钟,然后直角右拐,真正指向了北方。周围已经是尼雅河流域地带,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已进入了那个伸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细长绿洲——半岛,因此后面的行程自然是一路向北了。一望无际的枯草原铺过来,土是白色的。右面远处是连绵山丘。原野中央有一户人家。房前站着两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车不时会减速徐行。定睛一看,只见一些被车灯吓坏的山羊群正在眼前匆匆穿过。山羊的眼睛全闪着蓝光。无数小蓝光!样子也十分恐怖。

八点五十五分,车子离开一路驶来的干道,直角拐向北方。道路变窄,并突然崎岖起来。路两侧还是连续的水汪地带。不觉间,路朝向了西边。大概还要在某处右转一次吧。

当冥界之旅持续了约一小时时,我们吉普车的轮胎陷入了泥土中,动弹不得。于是拴上绳索用卡车拖拽,好歹从泥土中拉了出来,可是在拖拽的过程中,救援的卡车却又趴了窝。于是再用另一辆卡车救援,结果另一辆也趴了窝。再也没有比趴窝大卡车更令人头疼的东西了。于是,尽管能力有限,被救出来的吉普车也去参与救援,结果也抛锚了。四周黑暗,我们接连遭难。而另一辆吉普车早已在前面走远,自然不知道身后已出事。

右面山丘逐渐消失,化为一望无际的大原野,远处的羊群看上去有如米粒。据说一群羊能有300只,不过我觉得似乎还要多。

无奈之下,我来到车外。进退两难。陷在泥土中的两辆卡车上都乘坐着很多维吾尔人。男的、女的还有几名孩子。看来是从阿克墩生产大队上来的。他们大概也是免费搭乘,可如此一来,他们也意外遭了难。大家都从卡车上下来,呆立在漆黑的河畔。天很冷。

左右两边是连绵的低丘,路从右面山丘的末端穿行而过。牧场在左右两面铺开,处处都是羊群、马群。前方再次浮出连绵的山丘。路虽然朝其靠近,却并未冲上去,而是在左边绕了个大弯,沿山丘而行。左边是一望无际的牧场,碧草青青的大原野。羊群依然四处浮现。水汪也很多。

——这事多少有点异常。

穿过城市后,一片大原野立刻在眼前铺开。我们向东驶去。昆仑山脉今天仍看不见。羊群点点,水汪处处。七八分钟后,道路指向北方。

我说。

出了招待所,车子在闲散的早晨的大街上行驶了一会儿。路边是钻天杨与沙枣混杂的街道树,树下修着水渠。

——是啊,真让人吃惊呢。岂止是多少有点,简直就是非常非常奇怪。

八点三十分,出发。七辆吉普,两辆卡车。除摄制组外还有早稻田大学的长泽和俊教授与我。剑指沙漠的旅程终于开启。问司机到大马扎要用几小时,结果司机说说不准。原来司机也是第一次去大马扎。

吉川也笑着说。郭先生则默默地抽着烟。所有人都站着,不敢乱动,否则,一不小心也会陷入泥中。既然我们已用卡车和吉普车糟蹋了这大麻乍尔的圣地,受这点难或许也是情理中事。

可是,根据调查尼雅古代文物者的说法,他们最近从各方面对这种传承进行了调查,结果并未得出传说中的圣者战死的结论。基本上说,这位圣者贾法尔是阿拉伯非常著名的人物,在伊斯兰历史上,他并未来过新疆地区,而是与其父亲一起被葬在了彼地。因而,实际情况很可能是,崇拜他的教徒们在这里,在伸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半岛一端建造了以他的名字冠名的圣地。

约一小时后,正悲凉时,先行的吉普返了回来。大家一起帮忙,用先行的吉普车拖我们的吉普,终于成功。然后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们的吉普先行离开,赶往尼雅。由于还要营救两辆趴窝的卡车,另一辆吉普车只好留下来。

不过,在将此地视为灵地的这点上,当时与现在均未改变。大马扎聚落的附近便有圣者与妻子之墓。每年八月,为了祭祀祖先灵魂,众多信徒都会带上装馕的袋子与装水的葫芦,徒步踏上这朝圣之旅。据说,男信徒一定要到圣者的墓前朝拜,女信徒则要到圣者妻子的墓前朝拜。

两辆大卡车、一辆吉普连同许多人都被留了下来,只有我们这辆吉普走了起来。我有点心酸,却又无奈。只剩下一辆车了,驾驶更要慎之又慎。因为一旦出事,便再没有救援车了。

——所谓“伊玛目贾法尔·萨迪格的麻乍尔”,指的是一处著名朝圣地,根据一般传说,这里便是这位伊斯兰教领导者同异教徒战斗并与几百名信徒共同死去的地点(斯坦因《中亚勘查记》泽崎顺之助译)。

漆黑夜色中的旅程仍在继续。胡杨林和红柳原野全被包裹在了夜色中。

1900年代初,造访此地的斯坦因也用了诸如“伊玛目贾法尔·萨迪格的远离村落的灵地”或者“从伊玛目贾法尔·萨迪格出发”等措辞,对于该灵地,他还进一步做了简要说明:

四点左右时,我们迷失了道路。毕竟原本就没有路,找不到路也并不奇怪。车子转了约三十分钟,结果仍在原地打转。后来来到一处貌似农场的地方,将值班小屋的人叫起来问路。可即使问过路后,不安之旅仍在继续。

而实际上,该地区的确是一处被视为巨大墓地的地方。它的准确叫法是“伊玛目贾法尔·萨迪格的大麻乍尔”。“伊玛目”是伊斯兰教阿訇的最高称号,“贾法尔”是人名,“萨迪格”是对宗教虔诚的形容词。因而“伊玛目贾法尔·萨迪格的大麻乍尔”便是“伊斯兰教圣者贾法尔的巨大墓地”之意。实际上,即使现在,该地区也仍被人如此称呼,只是生产大队所在的聚落将其简化,只用“麻乍尔”的名字而已。

——奇怪啊。真是怪事一桩。

由大马扎再往前便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海,因此,大马扎已是活人在这一地带的最后居住地。不过,大马扎的名字却多少有点奇特。因为大马扎是大麻乍尔,即巨大墓地之意。

郭先生连连称奇,则是在发现车子又进入同一农场之时。虽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但我们的确又回到了刚才问路的农场。这多少有点像风雪中的轮状徘徊(ring wandering)。

总之,今天的任务是走完至大马扎的90公里行程。基本上,到大马扎的这90公里,可以看作是伸进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个细长半岛。这是尼雅河自古流淌的地带,尼雅河在该流域冲积出一片细长的绿洲,像一个半岛伸入沙漠。我们今天的计划,便是利用吉普和卡车赶到半岛另一端的聚落——大马扎,并在那里宿营。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设法来到记忆中白天走过的地方,终于舒了口气。奇妙是不假,可所有人都疲劳极了。

距离尼雅遗址120公里,中途约90公里的地方有处聚落叫“大马扎”,即大马扎生产大队所在地。据说,我们先是用吉普和卡车到大马扎,剩下的30公里则需另建一支60头骆驼的驼队。

抵达招待所时,已是凌晨五点半,北京时间则是深夜。一名维吾尔姑娘跟一名汉族姑娘出来迎接。看到我们三人回来,二人很是吃惊。连续走了二十多个小时,身体彻底累垮。一闭眼就睡着了。十一点半醒来,午餐,接着又睡了过去。四点半醒来后,洗了个热水澡。大脑是清醒了,可全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疼。

五月九日,晴朗。由于昨天休养了一天,和田—尼雅(民丰)的旅途疲劳已彻底解除,神清气爽。今天是NHK与中国的两个采访组朝北方120公里外的沙漠中的尼雅遗址开始行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