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抓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喝一声“住!”那伙贼一个个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直直地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
行者回头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着马,同八戒往西径走。
行者叫回师父等人。他又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三十条绳索,把贼扳翻,都四马攒蹄地捆住,又念念解咒,那伙贼渐渐苏醒。
众贼听说:“既如此,饶了你命,教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过去。”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与八戒沙僧各执兵器喝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打劫了多少东西?从实供来!”
行者闻言,假假地惊恐道:“我是个管账的,钱都归我管。你把那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
众贼便如实招供。三藏听说是劫了寇家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好善,我们扰他半月,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回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
贼徒喝道:“这厮不知死活,不认得我是大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
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将那些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那伙贼松了手脚,爬起来,一个个落草逃生而去。
众贼遂持兵器,呐一声喊,拦住去路。唬得个唐僧在马上乱战,沙僧与八戒心慌。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当胸道:“列位是做什么的?”
三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正行处,忽见那远处枪刀簇簇。不多时,众兵卒至边前,一拥上前,把师徒四人一一捆了,赶着马,夺了担,径转府城。
却说他师徒们,在那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上路奔西。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一路奔西,正藏于山凹中,瓜分金银等物。忽见唐僧四众顺路而来,众贼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分!”
须臾间,拿到城里。那刺史端坐堂上,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打家劫舍之贼!”
寇家兄弟天亮即赴府投词。这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接了寇家兄弟诉状,即点起马步快手一百多人,各执锋利器械,出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四众。
三藏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贼,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望大人详察。”
二子听言,认了真实道:“母亲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
刺史道:“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你看!寇家的诉状在此,你还敢狡辩?”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
将四更时,那妈妈恨唐僧等不受他的斋供,因为铺张显眼地送他,才惹出这场灾祸;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众。她对儿子说道:“刚才我躲在床下,向灯火处看得明白。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
行者慌忙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
那寇家僮仆见贼退了,方才出头。及看时,老员外已死在地下。众皆伏尸而哭,悲悲啼啼。
刺史闻言,就教:“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
那众强人哪容分说,赶上前,把寇员外一脚,踢翻在地!众贼得了手,走出寇家,连夜出城,奔西而去。
刺史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
那伙贼,把些金银宝贝、器皿家什,尽情搜劫。那员外割舍不得,拼了命,走出门来,对众强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够你用的便罢,还留几件衣物与我老汉送终。”
捱至四更,行者弄本事,摇身变做个蜢虫儿,从监房檐瓦缝里飞出。认了方向,径飞入寇家。
却说铜台府地灵县城内有伙凶徒,因手头缺钱,无计过活,遂伙了十数人做贼。日里见寇员外大张旗鼓送唐僧师徒,知其家境富厚,便带了家伙,冒雨闯入寇家。慌得他一家老小,俱躲个干净。
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寇家老小正在拜哭。行者就叮在棺材上,咳嗽了一声。唬得寇家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那妈妈胆子大,把棺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
师徒四众,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色将晚。忽然天上黑云盖顶,大雨淋漓。没奈何,师徒只得在躲进大路旁一座倒塌的牌坊内,拣遮得风雨处,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
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音道:“我不曾活。”
三藏感之不尽,谢之无已,恳切拜辞。那员外又放声大哭而转。
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
那员外犹不忍舍,噙着泪道:“老师取经回来,是必到舍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
行者道:“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与你们讲说的。那唐朝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何等好意!你却诳言,着儿子们告官,把他们监禁。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搅闹一月,将合门老幼并鸡狗之类,一个也不存留!”
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长亭,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相饮而别。
寇梁兄弟磕头哀告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递解状。”
次日,员外设了盛宴。那请来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俱至,一齐都向长老礼拜。宴罢,长老谢了员外,又谢了众人,一同出门。你看那门外摆着彩旗宝盖,鼓手乐人。只闻得鼓乐喧天,人马喧嚣,都来看寇员外送唐僧。
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他一家儿都赶快来烧纸。
员外又见他师徒们渐生烦恼,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师不必吵闹,准于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经堂,吩咐书办,写了百十个简帖儿,邀请邻里亲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师西行。一壁厢又叫厨师安排饯行的筵宴;一壁厢又叫管办的做二十对彩旗,觅一班吹鼓手乐人,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东岳观里请一班道士,限明日巳时,各项俱要整齐。
行者一翅飞起,径又飞至刺史住宅里面,见中堂后壁上挂着刺史伯父的画像,便飞去叮在上面。那刺史起床自房里出来,弯着腰梳洗。行者猛地咳嗽一声,假腔假调地叫道:“贤侄,你做官一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囚于禁内!那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阴司折证也。”
行者与沙僧在一边嘻笑。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什么?”即捻诀要念紧箍儿咒,慌得个行者跪下道:“师父,千万莫念,莫念!”
刺史听说,心中悚惧道:“大爷请回,小侄升堂,当就释放。”
唐僧呵斥了他一声。那呆子就自家把嘴打了两下道:“啐,啐!多嘴!”
行者又飞到地灵县,在半空中,改了个大法身,从空里伸下一只脚来,把个县堂踏满。口中叫道:“众官听着:吾乃玉帝差来的浪荡游神。说你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三界诸神不安,教吾传说,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来一脚,把城池都踏为灰烬!”
八戒忍不住对唐僧道:“师父,我们且住一个月,了了他母子的愿心也罢了,只管忙怎的?”
县官吏人等,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道:“上圣请回。我们如今进府,禀上府尊,即教放出。”
那老妪与二子见他执意不住,便生起恼来道:“好意留他,他这等固执要去,要去便就去了吧!只管唠叨什么!”母子遂抽身进去。
行者才收了法身,仍变做个蜢虫儿,飞回监房。
三藏道:“决不敢领。今朝定要起身,万勿见罪。”
却说那刺史刚升堂,寇家兄弟就来递解状。刺史见了,发怒道:“你昨日递了诉状,就与你拿了贼来,怎么今日又来递解状?”
说不了,寇家两兄弟又出来道:“就是愚兄弟,也只望供养老爷半月,方才送行。”
二人滴泪将父亲显魂之事禀明。刺史听他说了这话,暗想道:“我伯父今夜也来显魂。看起来必是冤枉。”
正讲处,那老妪又出来道:“老师父,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针线钱儿,也愿斋老师父半月。”
正忖度间,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急急跑上堂,乱道:“老大人,不好了!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狱中和尚。若少迟延,就要踏平城池。”
三藏道:“深扰尊府,不知何以为报,怎敢言怪!但只取经心切。望老员外让贫僧告辞。”
刺史又大惊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将唐僧师徒提至大堂上。行者近前厉声高叫道:“枉拿平人做贼,你们该当何罪?”府县官见他作恶,只以寇家遮饰。
员外道:“老师辞别甚急,想是怪我有所怠慢。”
三藏劝解道:“我们且到寇家去,一则吊问,二来与他对证对证,看是何人见我做贼。”
住了五六日后,那员外请了本处应佛僧二十四员,办了三昼夜的圆满道场。道场已毕,唐僧又来辞谢。
行者道:“说得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起来,看是哪个打他。”
那员外夫人和两个儿子闻听高僧来此,也都相继赶来拜见。相见礼毕,员外陪四众进斋堂吃斋。师徒们尽受用了一顿。长老起身,对员外谢了斋,就欲走路。那员外拦住道:“老师,放心住几日儿。只等我做过了圆满,方敢送程。”三藏见他心诚意恳,没奈何住了。
师徒四人并府县多官,吆吆喝喝俱到寇家。唬得那寇家兄弟在门前不住地磕头。进得孝堂之中,行者叫道:“那打诳语栽害好人的妈妈子,等老孙叫你老公来,看他说是哪个打死的,羞他一羞!”
员外笑吟吟地道:“弟子贱名寇洪,自四十岁上,许斋万僧。今已斋了二十四年,斋过九千九百九十六员。止少四众,不得圆满。今日恰好天降老师四位,完足万僧之数。”
好大圣,跳出门,望空就起。一路筋斗云,直至幽冥地界,见地藏王菩萨,具言前事。菩萨喜道:“我因寇洪是个善士,收他做个掌善缘簿子的案长。既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十二年,教他跟大圣去。”
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灵山取经者。闻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见,求一斋就行。”
金衣童子遂领出寇洪。行者谢辞了菩萨,同返阳间。驾云头,到了寇家,即唤八戒打开棺材盖,把他魂灵儿推付本身。须臾间,透出气来活了。
三藏谢了,与三人缓步长街,转过拐角,来到寇员外门前。那员外出来迎接,见他四众,也不怕丑恶,只叫:“请进,请进。”
那员外爬出棺材,对唐僧四众磕头道:“师父,寇洪死于非命,蒙师父至阴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谢不已。及回头,见各官罗列,问明来意,即又磕头道:“委实冤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强盗,明火执杖,劫去家私,又将我一脚踢死。”叫过妻子来:“你等怎敢妄告?请老爹定罪。”当时一家老小,只是磕头。刺史宽恩,免其罪过。
老者道:“我敝处是铜台府。府后有一县,叫做地灵县。长老若要吃斋,过此牌坊,寻寇员外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似你这远方僧,尽着受用。”
次日,再挂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决不肯住。就又请亲友,办旌幢,如前送行而去。
说不尽那朝餐暮宿,转涧寻坡,行经半月,又见一城垣相近。唐僧师徒入城,见街边廊下坐着两个老儿叙话。长老近前合掌,叫声:“老施主,问讯了。贫僧乃远方来拜佛祖的,适到宝方,不知是甚地名。哪里有向善的人家,化斋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