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行者在草坡下战退小妖,急回来路旁边,不见了师父,忽见猪八戒气喘吁吁跑将来。
长老闻言,放声大哭道:“可怜!你为亲恩,我为君恩。”两人相对流泪。
行者道:“师父不见了,你可曾看见?”
樵子闻言,眼中堕泪道:“我自幼失父,与母鳏居。老母今年八十三岁,只我一人奉养。倘若身丧,谁与她埋尸送老?苦哉!痛杀我也!”
八戒道:“我舍着命,与那妖精战了一回,得命回来。师父是你与沙僧看着的,反来问我?”
长老滴泪道:“樵夫啊,你死只是一身,无牵无挂,我若丧了性命,却辜负了唐王!”
话语刚落,只见沙僧来到,道:“你两个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将来拿师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师父自家在马上坐来。”
长老止不住腮边流泪。只见对面树上绑着的一个樵夫,叫道:“长老,你也进来了!”
行者气得暴跳道:“中了‘分瓣梅花计’了。天!却怎么好!”
老怪笑道:“先锋说得有理!”一声号令,把唐僧拿入后园,一条绳绑在树上。
三人没计奈何,只得入山找寻。行了有二十里远近,只见那悬崖之下,有一座洞府,门上横安着一块石板,上有八个大字,乃“隐雾山折岳连环洞”。
那定计的小妖上前跪倒,口中道:“大王,依着我,先把唐僧送在后园,等他三人不来门前寻找,打听得他们回去了,我们再把他拿出来,自自在在地受用,岂不是好?”
呆子举钉钯尽力筑将去,把那石头门筑了一个大窟窿。
那老怪在半空中,见唐僧独坐马上,伸下五爪钢钩,把唐僧一把揪住,一阵风径摄进洞里去了。
守门的小妖,急急跑入报告。
他两个在草坡下一撞一冲,正相持处,又听得山背后呼的风响,又跳出个妖精来,径奔唐僧。沙僧见了,掣杖上前,挡住那妖精铁杵,吆吆喝喝,乱嚷乱斗,渐渐地调远。
老怪报怨先锋道:“都是你定的什么分瓣梅花计,惹得祸事临门!”
他两个一往一来的,在山坡下正然赌斗,又见那草窠里响一声,又跳出个怪来,就奔唐僧。行者急掣棒迎上前,那妖精更不搭话,举杵来迎。
先锋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们拿个假人头出去哄他一哄。”
却说这唐长老无虑无忧,相随八戒上大路,行够多时,只见那路旁边扑的一声响亮,跳出一个小妖,奔向前边,要捉长老。那呆子不认真假,掣钉钯赶上乱筑。那妖精使铁杵急架相迎。
好妖怪,把一个柳树根砍做个人头模样,喷上些人血,黏黏糊糊的,着一个小怪,使漆盘儿拿至门下,叫道:“你师父被我大王拿进洞来,洞里小妖不识好歹,把你师父吃了,只剩了一个头在这里也。”
即将洞中大小妖精点起,选出三个有能的小妖,俱变做老妖,各执铁杵,埋伏等待唐僧不提。
那小怪从门窟里抛出那个头来。猪八戒见了就哭。
老妖闻他如此这般说明,满心欢喜,道:“此计绝妙!这一去,若是拿了唐僧,就封你做个前部先锋。”
行者道:“这是个假人头。”急掣金箍棒,扑的一下,打破了。八戒看时,乃是个柳树根。
一个小妖上前道:“大王莫恼。若是要吃唐僧,等我定个‘分瓣梅花计’拿他。”
慌得那拿盘的小怪,战兢兢跑去报道:“孙行者认得是个假人头。”
却说那妖精率几个败残的小妖,径回本洞,高坐在那石崖上,道:“常闻得人说,吃唐僧一块肉,可以延寿长生。不期他手下有这等厉害徒弟!”
老怪便命去剥皮亭内拣了个新鲜的头,还使盘儿拿出,叫:“大圣爷爷,这个真正是唐老爷的头。”扑通的把个人头又从门窟里抛出,血滴滴地乱滚。
行者欢喜,即忙请师父上马,沙僧挑着行李,相随八戒,一路入山不提。
孙行者认得是个真人头,没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齐放声大哭。八戒噙着泪,把个头抱在怀里,跑上山崖向阳处,取钉钯筑了一个坑,把头埋了,又筑起一个坟冢。
八戒量着那妖精手段与他差不多,就答应道:“等我先走!”
行者道:“沙僧在此守坟。我和八戒去破他的洞府,与师父报仇去来。”
行者瞒不过,躬身笑道:“是有个把小妖儿,他不敢惹我们。八戒,你再做个开路将军。打倒妖精,算你的功果。”
好八戒,举钯随着行者。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辨,径自把他石门打破。
长老便问:“悟空,真的有怪么?”
老怪持铁杵,率妖出洞门,高呼道:“那泼和尚,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
呆子放下钯,捶胸跌脚将悟空捉弄他,害他遇上妖怪的事情道来。
行者骂道:“你这个孽畜,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爷一棒!”
长老见了,惊讶道:“八戒,你去打马草的,怎么这般狼狈回来?”
那妖精侧身闪过,使铁杵望行者就打。那八戒掣钯乱筑那怪的先锋。先锋率众齐来。这一场在山中平地处混战。
行者拨转云头,径回本处,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不一时,呆子得胜,也自转来,累得那流粘涎淌鼻涕,气喘吁吁地走将来,叫声:“师父!”
孙大圣见那些小妖勇猛,连打不退。即使个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喷出去,叫声:“变!”都变做本身模样,一个使一条金箍棒,从前边往里打进。那一二百个小妖,一个个各自逃生,败走归洞。
行者忍不住,厉声高叫道:“八戒不要忙,老孙来了!”那呆子听得是行者声音,仗着势,愈长威风,一顿钯,向前乱筑。那妖精架不住,领群妖败阵去了。
这行者与八戒,从阵里往外杀来。可怜那些妖精,搪着钯,九孔血出;碰着棒,骨肉如泥!唬得那南山大王滚风生雾,得命逃回。将洞门堵了,不敢出来。那先锋被行者一棒打倒,现出本相,乃是个铁背苍狼怪。
即变做本身模样,陪着沙僧,随着长老。他的真身出个神,跳在空中观看,但见那呆子被怪围绕,钉钯势乱,渐渐难敌。
行者将身一抖,收上毫毛。两人得胜而回。沙僧还哭哩。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这妖精把前门堵了,一定有个后门出入。你两个只在此间,等我再去寻看。”
却说行者在唐僧背后,悄悄地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
好大圣,拽开步,转过山坡,忽听得涧中水响,又见涧那边有座门儿。他道:“不消讲!那就是后门了。”即变做一个水老鼠,“嗖”的一声蹿过去,从那出水的沟中,钻至里面天井中。
八戒长起威风,与妖精厮斗,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齐围住。
行者跳出沟,摇身又一变,变做个有翅的蚂蚁儿,无声无影,一直飞入中堂。只见那老怪烦烦恼恼正坐,有一个小妖,从后面跳将来报告:“大王万千之喜!沙和尚等人正在那里拜坟痛哭呢。想是把那个人头认做唐僧的头了。”
那妖精闻言,喝道:“我一向闻得唐僧的肉好吃,正要拿你哩。不要走,看杵!”
行者在暗中听说,心内欢喜道:“若出此言,我师父还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寻寻。”
八戒笑道:“我乃天蓬元帅、唐僧的徒弟猪八戒。”
好大圣,飞在中堂,东张西看,见旁边有个小门儿,关得甚紧;即从门缝儿里钻去看时,原是个大园子,隐隐地听得悲声,径飞入深处,但见一丛大树,树底下绑着两个人,一个正是唐僧。
老怪抡着一条铁杵,走近前,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大圣复入中堂,叮在正梁之上。只见小妖们簇簇攒攒,纷纷嚷嚷。
八戒闻言,心中害怕,即便现出原身,腰间掣钉钯,一顿乱筑,筑退那些小妖。
内中忽跳出一个小妖,告道:“大王,等他们哭完三日,打听得他们散了,把唐僧拿出来,剁碎了,把些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大家吃一块儿,也得个延年长寿。”
群妖道:“我们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专要把你们和尚拿到家里,上蒸笼蒸熟吃哩。你倒还想来吃斋!”
又一个小妖拍着手道:“还是蒸了吃的有味。”
八戒道:“你们这里斋僧,我来吃斋的。”
又一个说:“煮了吃,还省柴。”
群妖道:“和尚,你要吃什么?”
又一个道:“他本是个稀奇之物,还着些盐儿腌腌,吃得长久。”
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将来。”
行者在那梁中听见,心中大怒,即将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轻轻吹出,暗念咒语,都教变做瞌睡虫儿,往那众妖脸上抛去。一个个钻入鼻中,不一时,都睡倒了。
却说那怪物收风敛雾,号令群妖,在于大路口上,摆开一个圈子阵,专等行客。这呆子晦气,不多时,撞到当中,被群妖围住,这个扯住衣服,那个扯着丝绦,推推拥拥,一齐下手。
行者跳下来,现出本相。耳朵里取出棒来,把旁门打破,跑至后园,将绳解了,挽着师父就走。又听得对面树上绑的樵夫叫道:“老爷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行者解了他的绳索,一同带出后门。
好呆子,便走到山凹里,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矮瘦和尚。手里敲个木鱼,口里哼啊哼的,又不会念经,只哼的是“上大人……”。
上了石崖坟前,师徒欢喜重聚。行者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又笑道:“师父,你请略坐坐,等我剿除去来。”
行者赶上扯住道:“兄弟,他那里斋僧,只斋俊的,不斋丑的。”
即又跳下石崖,过涧入洞,那老妖还在睡呢。即将他四马攒蹄捆倒,使金箍棒掬起来,握在肩上,径出后门。
唐僧欢喜道:“好啊!你今日却怎肯这等勤谨?快去快来。”
到跟前放下,八戒举钯就筑。行者道:“且住!洞里还有小妖怪未拿哩。不若寻些柴,教他断根吧。”
八戒听说,犯了馋,便上前道:“师父,你们且略坐坐,等我去寻些嫩草儿,先喂喂马,然后再往那家子化斋去吧。”
那樵子闻言,即引八戒去东凹里寻了些竹梢松叶,送入后门里。行者点上火,八戒两耳扇起风。将那洞府烧得精空,然后回见师父。
即时落下云头,到三藏前,笑道:“师父,我只说风雾之中恐有妖怪,原来是一庄村人家好善,蒸的白米干饭、白面馍馍斋僧哩。这些雾,想是那些人家蒸笼之气。”
那老妖醒过来正叫唤,八戒上前一钯,把老怪筑死,现出本相,原来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
行者暗笑道:“我且回去,哄八戒来先与这妖精见一仗。”
长老攀鞍上马。那樵子道:“老爷,向西南去不远,就是舍下。请老爷到舍,见见家母,叩谢老爷活命之恩,送老爷上路。”
好大圣,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圆睁火眼,向下观之,果见那悬岩边坐着一个坚牙利爪、金眼圆睛的妖精。正在那里喷风吐雾。
长老欣然与樵子并四众同行,向西南迤逦前来,不多路,果见那竹篱茅舍人家。这樵子母亲听儿子讲了脱难经过,一步一拜,拜接长老四众,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安排些素斋酬谢。
行者道:“请师父下马,你兄弟二个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师徒们饱餐一顿,收拾起程。那樵子出门相送,一直送至大路,道:“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之乡也。”
却说长老欢喜上路,忽见一座高山阻路。四众正行之时,只听得呼呼一阵风起。紧接着又见一阵雾起。真个是:漠漠连天暗,蒙蒙匝地昏。
长老闻言,翻身下马,谢别樵夫。师徒遂一直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