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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乔装夜宿灭法国 君臣剃发拜师父

妇人便道:“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只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

女儿道:“母亲,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吧。”

行者道:“好!好!好!”

妇人道:“儿啊,这四个马贩子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哪里去寻黑暗处?”

即着人把柜抬出,打开盖儿,师徒四人俱进去。

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她有个女儿近前道:“母亲,你嗟叹怎么?”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都睡着了。

行者便叫寡妇道:“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官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怕亮。此间不是睡处。”

唯行者睡不着,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缩了脚,口里哼哼道:“睡了吧!”

四众吃了酒饭,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地道:“待我们睡着,倘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被他们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

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金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还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够了,够了!”八戒要睡的人,哪里答对。

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准备素斋。

岂知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银子,就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地来打劫马贩子。唬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地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

行者便将赵妈妈唤上楼道:“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

那贼到楼上不见形迹,收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

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我们都是长斋,哪个敢吃?”

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晃啊晃的。三藏与沙僧忽地醒了,道:“是谁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妇人满心欢喜,即下楼叫厨下宰鸡宰鹅,整治东西。

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卒,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官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

行者道:“把上样的安排将来。”

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

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中样者:只是水果、热酒,每位只该二钱银子。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

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变作个蝼蚁儿,爬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王宫门外。

行者道:“你府上是哪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

行者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声“唵”字真言,教当坊土地,领众布散王宫内院,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晃一晃,变作千百口剃头刀儿;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王宫内院、各衙门里剃头。

妇人笑道:“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只有一件:我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账。”

这半夜剃削成功。行者复翻身还做蝼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

却说那王宫内院、宫娥太监,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少时,那王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王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

那里边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这时,楼下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问道:“列位客官,哪里来的?”

那国王急睁睛,见王后的头光,他连忙爬起来道:“你如何这等?”王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国王摸摸头,唬得魂飞魄散。正慌忙处,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

四众忙忙地牵马挑担进城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歇?”

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

长老无奈,换上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取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顶,与他搭在头上,又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切休言语,只让我一个开口答话。”

那国王早朝,文武多官俱执表章启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仪之罪。臣等一夜把头发都没了。”

那大圣使个摄法,早已驾云出去。复翻身,径至路下坑坎边前。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挨城门而去,奔大路西行。”

国王对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宫中大小人等,一夜也尽没了头发。”

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莫听你婆子胡说。我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便送还。”

君臣们都各汪汪滴泪道:“从此后,再不敢杀戮和尚也。”

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物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望灯上一扑,那盏灯早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鼠,吱吱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地道:“老头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

那武班中闪出巡城总兵官,文班中走出东城兵马使,当阶叩头道:“臣蒙圣旨巡城,夜来获得贼赃一柜、白马一匹。微臣不敢擅专,请旨定夺。”

听得店家吩咐,几个人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得有理。你将这衣物都帮我们收进去,待天将明,交付与我们起身。”

国王大喜道:“连柜取来。”

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

二臣即退至本衙,点起齐整军士,将柜抬至朝外,入五凤楼,放在丹墀之下。

行者暗喜,打算等那些人睡着,偷他们的衣服、头巾。

国王即命打开。方揭了盖,猪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唬得那多官胆战,口不能言。又见孙行者搀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见总兵官牵着马,走上前,咄的一声道:“马是我的,拿过去!”吓得那官儿翻跟头,跌倒在地。

忽见那隅头拐角上一湾子人家,门首挂着个灯笼儿。他硬硬翅,飞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探头一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脱了衣服,各各上床睡了。

四众俱立在阶中。那国王看见是四个和尚,忙下龙床,同群臣拜问道:“长老何来?”

话毕,将身一纵,唿哨一声跳在空中。伫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灯光灿烂。行者摇身变做个扑灯蛾儿,翩翩翻翻,飞向六街三市。

三藏道:“是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经的。”

一行闪下路来,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

国王道:“老师远来,为何在这柜里安歇?”

行者道:“呆子休怕!且引师父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

三藏禀明经过。

八戒、沙僧对行者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杀和尚,我等怎生奈何?”

国王道:“曾因有僧人谤了朕,朕许天愿,要杀一万个和尚做圆满。不期今夜归依,教朕等为僧。如今君臣后妃,发都剃落了,望老师勿吝高贤,愿为门下。”

行者火眼金睛,认出那老母搀着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那菩萨一朵祥云,轻轻驾起,径回南海而去。

八戒听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为门徒,有何拜师的礼物?”

那老母笑道:“转不过去,只除了会飞的,才能过去了也。”

国王道:“师若肯从,愿将国中财宝献上。”

三藏闻言,心中害怕,战兢兢地道:“老菩萨,感谢不尽!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吧。”

行者道:“莫说财宝,你只把关文倒换了,送我们出城即可。”

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两年前许下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够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

那国王听说,即在光禄寺大排筵宴。即时倒换关文,求三藏改换国号。

唬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老菩萨,怎么西进便没路了?”

行者道:“陛下‘法国’之名甚好,但只‘灭’字不通;自经我过,可改号‘钦法国’,管教你风调雨顺万方安。”

话说唐三藏出离了无底洞,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熏风初动,梅雨丝丝。师徒四众正行处,忽见那路旁有两行高柳,柳荫中走出一个老母,右手下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

国王谢了恩。摆整朝銮驾,送唐僧四众出城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