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感谢您热情的来信,它为我卸去了沉重的心理包袱。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正发生的事情将有多么可怕啊!如果那个男的——那个魔鬼真的在伦敦的话,那该有多恐怖!我真不敢去想了。此刻,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乔纳森发来了电报,说他将于今晚6点25分离开朗斯顿,预计在10点18分回到这里,这样我今晚就不必害怕了。本来我们说好一起吃午饭的,但如果您不嫌早的话,就请在明早8点来我家共进早餐吧。如果您着急出发,用过早餐后可以坐10点30分的火车离开,这样下午2点30分就可以到达帕丁顿。无须劳烦您回信了,如果我没接到回信的话,就代表您会按时到我们这里,与我们共进早餐。
尊敬的范海辛教授:
相信我
9月25日 下午6点30分
对您充满感激的忠实朋友——米娜·哈克
哈克夫人致范海辛的信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
范海辛
9月26日
你忠实的
我原本以为,写日记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但现在却再度重现了。在我昨晚到家以后,米娜已为我准备好了晚饭。吃饭的时候,她对我提起了范海辛教授来访的事,还说她把两本日记的副本都给了医生,其实我知道她一直在为我担忧。她还把医生的信给我看了一下,上面说,我日记里所记的事情都是真的——这简直让我如获新生。长久以来,我都因追问那些事情的真实与否而备感困扰。我因此而迷惑、茫然,丧失自信。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真相,所以我无所畏惧了,包括伯爵本人。不过他似乎已经达成了自己的计划,成功地抵达伦敦,这么说来,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他!而且他重新焕发了青春,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如果范海辛教授真的是米娜所描述的那种人,那么他一定有能力卸去伯爵的恶魔面具并查明真相。我和米娜聊得很晚,一直在讨论此事。现在,她正在梳妆,我则准备去旅馆,把医生接过来。
我已经读完你丈夫的日记了,很精彩,现在你可以安心入睡了。尽管那些事异常的诡异与恐怖,但都是真实的!我可以用性命担保。如果这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但对于他和你来说,就没有那么严重了。他是个坚强的汉子,从同为男人的视角来看,一个能够两次沿着城墙爬进那个房间的男人,是不会被区区一次惊吓而留下永远的阴影的。虽然我还不曾与他谋面,但我敢发誓,他的头脑与心灵都处在健康状态,所以你尽管放心好了。现在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今天早上能够与你见面,真是我的幸运,让我又一次了解了更多的事,以至于我一时有些消化不了了。我必须要好好理理思路。
当他和我碰面时,我觉得他似乎有些惊讶。随后,我在他房间介绍自己时,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让我的脸冲着灯光,然后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了一番。在这之后,他开口说道:
亲爱的米娜女士:
“不对啊,米娜女士之前告诉我,你生病了,因为受到了惊吓。”
9月25日 6点
听到这位和蔼而坚毅的老人将我的妻子称为“米娜女士”,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我笑着说:“我确实病过,也受过惊吓,但您已经把我医好了。”
范海辛致哈克夫人的亲笔信
“为什么这么说?”
他带着文件上路了。我则坐下来开始胡思乱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这要归功于您昨晚给米娜写的信。我一直对那些经历过的事难辨真假,我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哪怕是我自己的感觉。而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我只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愉快的工作当中。但现在就算是工作也不能让我得到解脱了,我丧失了自信。医生,您不了解怀疑一切——甚至包括自己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对,您不了解,长着像您这样的眉毛的人是不会了解的。”
对于我如此精确地报出了列车的运行时间,他表现得相当惊讶。他并不知道,我已经把所有进出埃克塞特的列车时刻都背下来了,我必须这么做,这样才能在乔纳森遇到紧急情况时帮助他。
他显得很高兴,笑着说道:“没想到,你还会相面啊!在这里的每个小时,都能让我学到更多的东西,能够与你们共进早餐真让我高兴。哦,先生,请你不要介意一个老头子的赞美:你能拥有这样一位妻子真是有福分啊。”
“乔纳森会在明天11点30分回家,请您务必赏光和我们共进午餐,到时还可以见见他。午饭后您可以坐3点34分的快车走,这样您在8点之前就可以抵达帕丁顿。”
其实就算他夸米娜夸上一整天,我都听不腻。所以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静静地听他说:“她是从天上下凡的女人。上帝一手塑造了她,以此向世间所有的男人和其他女人展示,天堂是确实存在的,而它的光芒可以普照世间万物。她是如此真诚,如此温柔;她是那么高尚,那么无私。说句实话,在当下这个时代里,猜忌与自私存在于大多数人的心里。至于你,先生……从我读过的信件——就是米娜女士写给可怜的露西小姐的那些信件——其中提到了你,因此我在了解别人的过程中也了解了你。不过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看到了真实的你。请伸出你的手吧,可以吗?让我们成为一生的挚友。”
“我可以保证,”在他接过文件的时候许诺,“如果条件允许,我会尽量在明天早上来看你和你的丈夫。”
于是,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面对他的热情与善良,我不由得有些哽咽。
“谢谢您,万分感谢!您的话让我如释重负。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给您看一些文件。内容很多,但我已经打印好了。这里面有我的困扰,还有乔纳森的麻烦——还有这是他国外日记的备份。我现在还不敢说什么,麻烦您在读完之后再做判断吧。等我们下次见面时,您也许会告诉我您的想法。”
“现在,”他说,“你能再助我一臂之力吗?我有一个重要的计划,所以先要了解一些情况,而且你肯定能帮得上我。你能不能透露一些你去特兰西瓦尼亚之前的事?以后,我可能还会就其他的事向你寻求更多的帮助,但现在你只要告诉我这些就可以了。”
但他接下来彬彬有礼的回话彻底打消了我的顾虑:“哦,亲爱的,如果你要是了解我来这里的目的有多么诡异的话,那恐怕就是你笑话我了。我早就知道不该去轻易否定别人所相信的东西,不论有多么不可思议。我始终以一种包容的心态去看待生活中的异类,尤其是那些奇怪的、反常的事,那些会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的事。”
“那么,先生,”我说,“您的事是不是和伯爵有关?”
面对着这个学识渊博的人,在开始讲述的时候,我很担心自己的话会让他形成“我是个傻子,乔纳森是个疯子”这样的印象。客观地说,那些日记的内容很诡异,因此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讲下去。不过他聆听的样子让人觉得亲切,加上他已经许诺过要帮我,所以我应当信任他。于是我开始了倾诉:“范海辛教授,我要讲的这些事情称得上是稀奇古怪,所以还请您不要取笑我和我的丈夫。从昨天开始,我就处在一种忐忑状态中。希望您能对我体谅一些,不要因为我对这些事的将信将疑,就因此认定我是个傻瓜。”
“没错。”他面色凝重。
午饭后我们回到客厅,然后他对我说道:“现在,请你和我讲讲他的事吧。”
“那么我会无条件地支持您。不过您还要赶10点30分的火车,所以可能来不及看这些资料。那就先由我把它们整理好,然后您可以上火车后再看。”
他握着我的手,把我扶了起来,接着用一种无比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道:“我的世界是孤独的,终日忙于工作,没有机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友谊。直到我因约翰·西沃德医生的召唤而来到这里后,我才得以结识这么多的好人,得以感受到了崇高无私的作风。随着我的日渐衰老,我愈发地感觉孤单。相信我,我是带着敬意来到你这里的,你已经给予我希望——并不是我在最初要找寻的希望,而是让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杰出的坚强女性、勇于创造幸福的女性,对于那些懦弱的女流之辈,你无疑是一个好榜样。所以当得知我自己能够助你一臂之力时,我相当欣慰与快乐。不可否认,你的丈夫正忍受着煎熬与苦痛,他的过往经历如同难以摆脱的梦魇。但他的问题,是在我的研究范围内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将高兴地为他做一切我能做的,尽全力让他的生命恢复活力,让他重拾勇气,也就是让你的生活能够幸福起来。现在,就算是为了他,你也应当吃点东西,并保持微笑。你已经把露西的情况告诉我了,为了不让你伤心过度,我们就先不谈她了。今晚我会住在埃克塞特,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你告诉我的事情。之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问你一些问题。另外,你也可以和我谈谈乔纳森的烦恼,但现在绝对不行。你当前的最大任务就是吃饭,然后再把一切都讲给我听。”
早饭过后,我送他到车站。临别之际,他对我讲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可能会麻烦你到伦敦走一趟,到时候请带上米娜女士。”
“他最近看到了一个人,他觉得这个人会让他回忆起糟糕的往事,那些糟糕的日子让他患了脑热。”话音落下,我几乎因过度激动而无法控制自己。心中对乔纳森的同情、他承受的恐惧、他日记里所有可怕的神秘事件,还有缠绕在我心头的恐慌,一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我想我有些歇斯底里了,因为我猛地跪在了地上,向他伸出双手,恳求他务必要将我的丈夫治好。
“只要您需要,我们一定都会来的。”我做出了承诺。
“我不了解你?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已将毕生的精力用来研究男男女女,我的专长就是对人们的大脑进行研究,包括它想着什么,支配着什么。我已经读过那些你专门为我准备的日记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你的真诚。我还读过你写给露西的信,了解了你的婚姻、你信任着谁,难道这还不够了解你吗?哦,哈克夫人,好女人每天,甚至是每小时每分钟所讲述的事情,连天使都渴望着拜读。而想要读懂女人的男人,则需要一双天使般的眼睛。你的丈夫品行高尚,你也一样,因为你相信他,而若是为人恶劣的话,是不会相信别人的。请和我说说你的丈夫吧,他还好吧?他的脑热病好了吗?是否恢复了健康?”看来,机会终于来了,我可以借此向他好好请教一下有关乔纳森的问题。于是我对他说道:“他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霍金斯先生的逝世又给他带来重创。”这时他打断了我:“哦,对,这个我知道,我读过你最近的两封信。”我接着说道:
我为他买了一份早报还有昨天晚上的伦敦报纸。然后我们一边隔着车窗交谈,一边等待火车出发。当他把报纸打开时,他的眼睛仿佛捕捉到了什么——从颜色看来,那是《威斯敏斯特公报》。他的脸色登时刷白,嘴上念叨着什么,随后发出自言自语的叹息:“上帝啊!我的上帝!太快了,真是太快了!”我深深感觉到他此时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不过这时站台的哨声响起,随后火车便开动了,他这才回过神来,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我挥手,大声喊着:“请向米娜女士致意,我会尽快给你们写信的。”
“但是,医生,您真是过誉了。其实您并不了解我。”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哦,米娜女士,”他说,“我该如何感谢你呢?这些文字有如缕缕阳光,为我打开了那扇门。沐浴着如此美妙的阳光,我不由得头晕目眩了,不过在它的背后,仍有翻腾着的乌云,让我们现在还无法理解。尽管如此,我仍然要感谢你,你算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士了。”接着,他又以严肃的语气说,“如果今后有什么事需要我亚伯拉罕·范海辛帮忙,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将会深感荣幸,并全力以赴。在我们的生活里,既有乌云,也有阳光,而你就是其中的一缕阳光。你的生活肯定会幸福美满,你的丈夫也将因你而得到庇护。”
9月26日
“完全可以,”我说,“您可以趁我准备午餐的时候读,这样在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可以讨论这些问题了。”他向我鞠躬致谢,然后挑了一处光线不错的地方坐下,专心致志地读了起来。我不想打扰他,便亲自下厨准备午饭。当我回来时,他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看起来很兴奋,满面红光。见我进来,他立即大步向前,拉起我的双手。
想说结束确实不容易。就在一周之前,我刚刚说过了“结束”,但现在又得重新开始,嗯,或者说继续写我的日记吧。直到今天下午,我才开始回想最近都干了什么。现在的伦菲尔德在各个方面都处在稳定状态:他的苍蝇养殖事业已经步入正轨,养蜘蛛的工作也正在起步,所以没为我招惹什么麻烦。我收到了亚瑟的来信,是他在周日写的,从信中看得出这小子恢复得不错。昆西·莫里斯的陪伴,对他很有好处,因为莫里斯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昆西也在信中写了几行,从他的描述中我了解到亚瑟正在重拾往日的开朗,这让我更为放心了。至于我自己,现在正以过去的热情重新投入到工作当中,可以说,可怜的露西给我留下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接过稿子后,他眼前一亮。“你真是太好了,”他说,“我现在可以读吗?读完之后我可能要向你提问。”
然而,过去的事情似乎又要重新上演,也许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何时是尽头。我觉得范海辛教授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但他每次只透露一点点,简直是在折磨我的好奇心。他昨天去了埃克塞特,并在那儿待了整整一晚,今天下午5点半才回来。当时他几乎是跳着进到了我的屋子,然后把昨晚的《威斯敏斯特公报》塞到了我手里。
我想我的小玩笑可以结束了,甚至我都觉得害臊了。所以,我将打印稿拿了出来,又递给了他。
“你怎么看?”他一边问,一边向后退了一步,把两臂别在胸前。
“请随意。”我故作深沉地说。他打开了日记,脸顿时拉长了,然后起身对我行礼道:“哦,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早就有所耳闻,乔纳森是个幸福的男人,瞧,他的妻子还有这么厉害的本事。那么,你可以帮我读一下吗?抱歉,我看不懂速记码。”
因为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所以我看了看报纸。他伸手把报纸拿了过去,接着用手指着其中一条新闻给我看,那是关于汉普斯特德儿童失踪事件的报道。开始我并未看出有何异样,直到我读到其中的一段话,说那些孩子的脖子上出现了小孔状的伤口。我心头不由得为之一震,然后抬头看着他。
“哦,米娜女士,我对你真是要感激万分了,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但我还是忍不住恶作剧的诱惑。于是,我掏出那本用速记码记录的日记,递给了他。他激动得向我鞠了一躬,接过本子对我问道:“我可以读它吗?”
“怎么样?”他问道。
“哪里哪里,医生,我在当时就将发生的一切记下来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拿给您看。”
“看起来和露西的伤口一样。”
“啊,这么说来你的记忆力一定很棒,你能记得所有的细节吧?这可不是一般的年轻女性能做到的。”
“那你的看法呢?”
“范海辛教授,我觉得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您。”
“两件事有着相同的原因。不论到底是什么伤害了露西,但现在轮到了这些孩子们。”
“先生,”我回应道,“我想您若自称为露西的朋友与恩人,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说完我伸出了手,他握住并温柔地说道:“哦,米娜女士,我知道苦命的露西姑娘,她的朋友也必定有着美丽的心灵,但我还想加深一下了解……”他并未说下去,而是致以我文雅的鞠躬。我问他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他随即说道:“你给露西小姐写的信,我都读过了。我这么做还请你原谅,因为我必须要进行调查,却不知道该问谁。我知道你曾和她一起在惠特比共度了一段时光。她偶尔会记点日记,哦,米娜女士,对此你不必感到惊讶。在你离开后,她才开始写的,可以说是在效仿你。她在日记中提到过一次她的梦游经历,还说是你救了她。所以面临着困惑的我,就来找你了,我希望你能将全部所知都讲给我听。”
但教授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我一头雾水:
“我要找的正是阁下,可怜的孩子——露西的朋友,米娜·穆雷女士。米娜女士,我是为死者而来的。”
“你说的只能算是间接原因,而不是直接原因。”
他又问:“你就是米娜·穆雷女士?”我再次点头承认。
“教授,您的意思是?”我疑惑了。但我并不愿意把他的严肃太当回事,毕竟这四天的调整让我正要从焦虑和痛苦中解脱出来,使我的精神状态得以恢复。但面对着他的脸庞,我又不得不认真起来。即便是当我们为露西而感到绝望时,他也未曾如此严肃过。
我起身向他致意,他朝我走了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中等身材,体格强壮,肩膀挺拔,胸膛厚实,脖子与头部的比例很协调,从他的脑形就能看得出他智慧超群。他有着干净的脸庞,棱角分明,天庭饱满,下颌刚正;嘴唇的线条很生动,上面的鼻子挺直硕大,看得出他的嗅觉比较敏感,当他皱眉的时候,鼻孔就会随之放大。他的额头线条开阔,很难让头发遮挡得住,所以他微红的头发便自然地向后分开。两只蓝色大眼透露出深邃的目光,时刻传递着他的内心变化:时而温柔,时而冷峻。他开口问道:“可是哈克夫人?”我低头称是。
“告诉我吧!”我感叹道,“我实在是猜不出来。我毫无头绪,也找不到线索。”
门是在两点半的时候被敲响的,我鼓起勇气等待着。几分钟后,玛丽推开门,向我通报:“范海辛教授来了。”
“约翰,你是不是认为,露西的死已不需要被质疑,即便是有了现在的提示,不论是来自事实,还是我的?”
如果范海辛教授真的是亚瑟和西沃德的朋友,还被他们从遥远的荷兰邀请到这里照顾露西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位兼具善良与智慧的人。与他的一面之缘,更让我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谦和与高尚。等明天他再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向他请教一些和乔纳森有关的问题。至于结果如何,还请上帝保佑,请让一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曾经,我还设想过自己要练习一下采访,乔纳森有位朋友为《埃克塞特新闻报》撰稿,他说干这一行的关键在于记忆力,因为你要将你听到的一字不漏地记下来,还要进行修改。那么这里已经有了一次非同寻常的“采访”,我现在就试着把这次会面不差分毫地记下来。
“她死于大量失血所导致的虚脱。”
他来了,又走了。这次会面真是奇怪啊!快把我弄晕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整件事会是真的吗?或者说有一部分是真的?如果不是事先读过乔纳森的日记,我是一点也不会相信的。可怜的乔纳森,他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啊!上帝,请不要让他再为此事而受到伤害了!我会竭尽全力把他从中解救出来!我要让他知道,他看到的、听到的还有想到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些并非是他的虚构,也不是他的错觉。我知道,虽然这对他来说是件可怕的事,也可能会给他沉重一击,但无论如何,这应该会给他带来解脱。或许正是对于过往经历真实性的疑惑,让他感觉到无尽的困扰,一旦这些疑惑烟消云散后,他也许能更好地面对这一切——尽管这一切是如此恐怖。
“那么,丢掉的血哪里去了?”
稍后
我摇了摇头,于是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约翰,你擅长推理,也很机智,不过你有些片面。你不会用你的眼睛去观察,用你的耳朵去聆听,似乎并不关心你生活以外的事情。难道你不觉得,这世界上存在着你无法理解的事情吗?而这些事情只能被一部分人所见,其他人则根本接触不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总有一些事情是人的视线所捕捉不到的,因为人们更愿意去相信前人所说过的。这也是我们科学的弊端之一,即它总是想要解释一切现象,所以当它无法解释某种现象时,它便干脆说这种现象根本就不存在。但是,你瞧瞧,每天有多少新的理念在我们身边出现?人们认为这些都是新的概念,其实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不过披上了新鲜的外衣罢了。它们仍然是旧的,就像戏剧中的那些女人。我想你现在并不相信身体瞬移,对吗?也不相信物质化①,对吗?不相信鬼魂,对吗?不相信读心术,对吗?也不会相信催眠……”
现在已经是两点钟了,医生就要来了。我想我不应该提起乔纳森日记里的事,除非他问。我已经把自己日记里的内容打印出来了,要是他问起露西的事,我就可以把这些资料给他,这样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我相信催眠,”我回应道,“这已被沙尔克②证明了。”
我想,适当地大哭一场可能会让我们好受一些,就像雨水能清新空气一样。我现在有些坐立不安,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看了那些日记的缘故吧。而今天一大早,乔纳森就出门了,今天一天都不会回来,这还是我们新婚以来的第一次分别。我为我的爱人而祈祷,愿他照顾好自己,远离烦恼。
他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所以,你对这个结论就感到满足了,对吧?那么你一定了解它的原理,也能理解伟大的沙尔克的思想——不过他已不再那么伟大了——是怎样渗透到那些受他影响的病人的心灵中的,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约翰,那我觉得你只是在机械地接受事实,即便是对提出假设到得出结论的过程一无所知,你也能感到满足,对吧?那么,请你告诉我,告诉我这个脑科专家,你为什么接受催眠术,而排斥读心术。算了,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朋友,今天人们在电学领域的一些发现,会被电学前辈们看成是歪理邪说,尽管这些前辈在他们那个年代被别的人看作是巫师,甚至被活活烧死。生命的玄妙是永无止境的,为什么玛土撒拉③活了900多年?‘老帕尔④’活了169岁,而我们可怜的露西,即便得到四个男人的鲜血,却连一天也挺不过去?要知道,只要能再坚持一天,我们便有机会拯救她。你知道生与死的奥秘吗?你了解比较解剖学的全部内容吗?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有些人存在兽性,而有些人没有?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大多数蜘蛛体型小死得早,而在西班牙老教堂塔楼里的那只大蜘蛛却活了几个世纪,而且不断生长,以至于掉下来的时候能把整个教堂的灯油喝光?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在潘帕斯草原或其他地方的一些蝙蝠,能够在晚上撕咬开牛马的血管,并吸干它们的血?为什么在西方大海里一些岛屿上的蝙蝠,终日挂在树上,看到过它们的人说它们有果核或者大豆荚一般大,当船员因为天热睡在甲板上时,它们便飞到他们身上,结果等到早上这些船员就全都成了尸体,和露西小姐一样苍白?”
范海辛教授来访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不禁为此而兴奋。我期待他的到来能够为乔纳森摆脱那些恐怖的梦魇带来启示。另外,在露西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范海辛教授始终照顾着她,所以我还可以打听打听关于她的一些事。对了,露西以及她的梦游,是他前来的原因,而不是乔纳森。如此看来,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我真傻!那些可怕的日记让我浮想联翩,什么事情都要被我联系到一起。这不过是关于露西的事情。我想可怜的她一定是犯了梦游的老毛病,而那天晚上在悬崖的梦游过程更是导致她一病不起的原因。这段时间因为忙得团团转,我连她的病情都给忘了。我想露西一定对他讲过这件事,还透露了我是知情者,所以他现在过来向我打听此事,这样他就可以查清病因了。另外,我希望自己向韦斯特拉夫人隐瞒此事的做法是对的,如果因为我的过失,而对可怜的露西造成了什么伤害的话,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但愿范海辛教授不要再责怪我了,近来,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遭受了太多折磨,我已无法忍受太多了。
“天啊,教授!”我被震惊得站了起来,“难道您想说,露西是被这种蝙蝠弄死的吗?这种事情怎么会在19世纪的伦敦发生呢?”
9月25日
但他并未作出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乌龟的寿命比几代人都长?为什么大象的一生足以见证几个朝代的更迭?为什么鹦鹉只会被猫狗一类的天敌咬死,而从无其他死因?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无论什么年代什么地域,都会有人相信长生不老?我们都知道——而且这些事实已被科学所证实——有一些蟾蜍被石头困了几千年,从世界诞生之后就只在一个小洞里生存。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印度的苦行僧能够自己圆寂,然后让人埋葬自己,并在坟前撒上玉米种子,等待它成熟后收割,然后再播种、再收割,这时人们再把那座坟墓打开时却发现,躺在里面的苦行僧居然活了,然后重新站起来,像以前那样漫步在人群之中?”
米娜·哈克的日记
越听越糊涂的我不得不打断了他。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我的脑海里充斥了这么多超自然的事件,已经让我的想象力达到了极限。我隐约地觉得他是在传授我新的知识,就像以前在阿姆斯特丹上课时那样。但在那个时候,他会先解释他的理论,这样好让我的思路能够保持连贯。而他现在却没有对我讲任何理论,只是想让我跟上他的思路。于是我开口说道:“教授,让我再当一次您中意的学生吧,请先把您的理论介绍给我,这样我才能跟得上您。现在我就像是疯子一样,大脑里翻江倒海,毫无头绪。就好比已身陷沼泽之中,只能盲目地挣扎,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威廉米娜·哈克
“精彩的比喻啊,”他说,“那好,我告诉你:我的观点就是‘请你相信’。”
如果赶得上的话,请坐今天上午10时15分的火车。随时恭候。
“相信什么?”
9月25日
“信那些你不信的事。让我再举个例子吧:有一次,我听到一个美国人这样定义‘信念’:‘它是一种能力,能够让我们相信被公认为并不真实的事情。’我同意这种观点。他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应当拥有开通的态度,不要以局部的真理去验证大部分的真理,那简直就像是管中窥豹一般。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小部分的真理,这很好!我们应当记住它,重视它,但我们不能因为它就觉得自己的认识可以代表全宇宙的真理。”
哈克夫人致范海辛的电报
“那么,您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被以前的一些判断所影响,然后去接受一些奇怪的事实,对吗?”
范海辛
“哈!看来你依然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教你是值得的。现在你既然愿意去了解,而且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那么你觉得,那些孩子脖子上的小孔和露西脖子上的,是由同一种东西造成的吗?”
请原谅,身为一个关系疏远的人,我却在上封电报里将露西小姐去世的噩耗通知给你。经戈德明勋爵的允许,我可以读到露西小姐生前留下的信函和日记,有些至关重要的事让我特别关注。我发现,这些文件中有一些信是你写给她的,这是你们之间亲密友谊的象征,也代表着你对她的爱。哈克夫人,在这种爱的面前,我恳请你的帮助。我的这份请求是为了他人的幸福,为了挽救重大的过失,为了避免更大的灾难。我能不能见你一面呢?请相信我,我是西沃德医生和戈德明勋爵(就是露西的爱人亚瑟)的朋友。这件事暂时还不能告诉别人。你若是同意的话,请通知我时间与地点,我会立即从伦敦赶赴埃克塞特,不胜荣幸地与你会面。夫人,请原谅我,你写给露西的信我都已读过了,不过我也因此了解到你是多么的善良,还有你的丈夫曾经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同时,我请求你不要将此事透露给你的丈夫,以免引起他的焦虑。再次请求你的原谅。
“我想是的。”
亲爱的夫人:
他起身,面色凝重地说:“唉,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更糟,糟糕透了。”
9月24日
“看在上帝的份上,范海辛教授,请告诉我您的观点吧!”我不禁喊了起来。
范海辛致哈克夫人的信(密函)
他绝望地坐了下来,用胳膊肘撑着椅子,双手掩面,说:
对于那些想法,他自己一定特别肯定。我还记得,在婚礼那天他这样讲道:“除非,有一些神圣的责任降临在我的肩头,让我不得不回到那段痛苦的时光,无论是醒是睡,是疯狂抑或清醒……”如今看来,这件事真的还没有结束,可怕的伯爵已经来到了伦敦。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一定在此地集结了成千上万的人马……可能真的会有神圣的职责在等着我们去履行。假如这一幕发生了,那我们必须责无旁贷,因此我应当未雨绸缪。我拿出打字机,把那些用速记码记录的日记用普通文字打了出来,以后若是有人需要看日记的话,就可以读懂它们了。而且我还可以替乔纳森代言,免得让他心烦。也许,等乔纳森熬过这段焦虑的日子,他就会把一切告诉我的。那样我就可以向他追问,探究事情的真相,看看如何才能让他获得真正的安慰。
“这是露西小姐的杰作!”
昨晚我毫无记日记的心情,乔纳森日记里那些恐怖的镜头让我心烦意乱。不论那些是真实的还是幻觉,他肯定为此而受尽了折磨。我很想知道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究竟是因为头脑一时发热而写下这些,还是另有隐情?恐怕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我不敢和他谈论这件事。昨天我们看见的那个男人,乔纳森似乎对他了如指掌,可怜的人!我想那个葬礼刺激了他,让他回想起了往事。
注释
9月24日
①物质化(materialization),指将意识、思想中的抽象东西化为具体物质的现象。
经过一晚上的煎熬,乔纳森现在的气色好多了,我为他的繁忙而感到高兴,这样他就没工夫去想那些可怕的事了。让我更为欣慰的是,他并未被手头的新工作所压垮。我知道他是一个决不自欺的人,所以我为他现在的步入正轨、脚踏实地而感到骄傲。他说自己今天要很晚才能回来,午饭也不能在家吃了,所以我一忙完家务,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拿出他在国外写的日记读了起来……
②马丁·沙尔克(Martin Charcot,1825—1893),法国神经学家,被认为是现代神经病学的奠基人,弗洛伊德的老师,证明并发展了催眠理论。
9月23日
③玛土撒拉(Methuselah),旧约圣经中的一名长寿者,据传活到969岁。
米娜·哈克的日记
④托马斯·帕尔(Thomas Parr),英国农民,据传其生于15世纪末,活到150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