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教授清了几次嗓子,好像有话要说,最后开口讲道:“那我现在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吧?”
“你可知道,韦斯特拉夫人将她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
“先生,您说得对,说得对,”亚瑟轻声地回道,“我应当完全相信您,您心地高尚,是约翰的朋友,也是露西的朋友,您应该轻松自在地做您想做的。”
“还不知道。可怜的夫人……我从没想过。”
教授和气地回应他:“我知道那时候很难让你相信我。毕竟要理解那么粗暴的举动,就必须得知道背后的原因。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时候,我需要你在不知道、不必知道或是不能知道原因的情况下,也能够信任我。不过总有那么一天,一切会真相大白,等到那时我想你会完完全全地感谢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露西的爱人——我曾向她发誓要保护的那个人。”
“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所以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置它们。我呢,想看看露西小姐的所有文件与信函,但必须征得你的允许。请相信我,这不是因为无聊的好奇心作祟,而且我相信露西会理解我的苦衷的。这些东西都在这儿,我拿到的时候还不知道它们已经属于你了。不过没有其他人碰过它们,不用担心会有陌生人通过这些文字窥测露西的内心。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由我来保管这些书信,任何人都不要插手,即便是你。请放心,我会妥善保管的,不会弄丢任何文件,一旦时机成熟,我还会立即还给你。也许我的要求有些过分,但我想你会答应的,不是吗?看在露西的份上。”
亚瑟热切地握住了老人的手,“您随意,想怎么叫我都可以,”他说,“我希望我能永远像朋友一样被称呼,至于您对我爱人所做的一切,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了。”他停了片刻,接着说道:“我知道她比我更了解您的一片苦心。如果我曾经有过冒犯或者无礼的举动……您还记得吧……”教授点了点头,他继续说,“请您一定要原谅我。”
和往常一样,亚瑟真诚地答道:“范海辛教授,您怎样做都可以。当我答应您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露西也在为我鼓掌。在时机成熟之前,我决不会问多余的问题。”
教授亲切地回答他:“哦,我之所以这样称呼你,是因为我也拿不准,我总不能再叫你‘先生’吧,因为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我的孩子,我只想把你当成‘亚瑟’来看待。”
这时教授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你说得没错,我们现在都承担着痛苦,但也不完全是痛苦,也不会是永远的痛苦。我们和你——尤其是你,亲爱的小伙子——终将跨过苦涩的河流,畅饮甘甜的泉水。因此我们必须无所畏惧,心底无私,恪尽职守,一切难关终将过去的!”
“别,别,请别这样,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不要如此称呼我!先生,我并非有意要冒犯您,只是因为我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失去了太多的亲人。”
是夜,我睡在了亚瑟房间里的沙发上,但范海辛教授整夜未眠。他在房间里徘徊,好像在巡查着什么,目光从未离开过放着露西棺材的那个房间。她的棺材周围摆满了大蒜花,它们的气味与百合和玫瑰的花香混合在了一起,于是一股浓重刺鼻的气味从房间里散发出来,飘荡在夜空下。
在我们一道用餐的时候,我能看出可怜的亚瑟正在尽力地让自己振作,不让气氛过于沉闷。但范海辛教授却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吃完饭,大家点燃手里的雪茄之后,他才开口:“勋爵……”但亚瑟立即打断了他:
米娜·哈克的日记
我把亚瑟留在客厅后,对范海辛教授说亚瑟已经道过别了,于是他走到厨房,通知殡仪人员开始准备入葬。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我向他转达了亚瑟的疑惑。而他回答说:“这并不奇怪,连我自己也怀疑了一阵子,就在刚才。”
9月22日
我悲伤地表示了肯定,然后对他解释说,人死之后的肌肤会经常变得更为柔嫩,甚至会重现年轻时的光彩,特别是当人在临死之前饱受痛苦与长时间的折磨时,更容易出现这种情况。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想尽快打消亚瑟可怕的疑惑,看上去我似乎成功了。他跪在爱人的旁边,久久地凝视着她,很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我对他说,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露西马上就要被入殓了。于是他又回过头,拉起了她冰凉的手,在上面轻吻了一下,接着又俯身亲了她的额头。直到他最后离开时,仍恋恋不舍地回望着他的恋人。
我现在正坐在去往埃克塞特的火车上,乔纳森已经睡了。想想上次写日记的时候,似乎就是在昨天。实际上,在这段时间里我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惠特比发生的种种;乔纳森杳无音信;随后我又和他结婚了;然后他又从一名律师成为合伙人,变成了一个有钱的老板;紧接着霍金斯先生离我们而去。现在,乔纳森可能将再一次面临危险的考验,或许有一天他会向我问起这些往事,所以我要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我的速记本领已经生疏了,现在我要把它重新捡起来,也许将来它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约翰,她真的死了吗?”
先生的葬礼简单却又庄重。到场的人除了我们俩和主持人之外,还有一两个在埃克塞特的老朋友。乔纳森与我携手站在一起,我们知道,我们最好的、最亲切的朋友已离我们远去了。
我们一起走到了床边,我掀开了盖在她脸上的布帘。天啊!她真是花容月貌!看上去似乎每过一个小时,她的美丽就会再增添一分。我不禁惊诧,脑海里充满了疑惑。亚瑟似乎也感觉到了,他不停地颤抖着,随后他茫然地摇晃起来,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无力地问道:
葬礼结束后,我们平静地去往伦敦,坐上了开往海德公园角的巴士。乔纳森觉得我会喜欢上那里,所以要和我过去坐坐。但这里根本没几个人,空荡荡的座椅仿佛在诉说着无限的寂寥。我不由得想起家里的那些椅子,现在它们也都是空荡荡的了。随后我们起身离开了这儿,沿着皮卡迪利大街漫步。乔纳森搀着我的胳膊,呵呵,在我去学校上班之前,他就经常这么做了。但我现在觉得这有点不大合适,因为你总不能在被教了那么多女孩的礼仪之后,自己却违背这些。不过,现在搂着我的人是乔纳森,他是我的丈夫,别说这里没人认识我们,即便是认识,我也不会在乎他们怎么看,所以我们就继续这样一路走下去吧。等我走到圭利亚诺店铺外面时,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出现在我眼前,她戴着一顶宽宽的圆盘帽,坐在旁边的遮篷马车里。此时的乔纳森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把我都给弄疼了,他倒吸一口冷气,惊叹道:“我的天啊!”
我只能尽可能地安慰他,我知道在这个时候,男人之间是不需要过多言语的。紧握着的双手,彼此间的拥抱,共同淌下的泪水,就是最为珍贵的表达。我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直到他停止哭泣。随后我轻声地对他说:“去看看她吧。”
我本来就为他而忧虑,害怕紧张的情绪再一次地折磨他,所以我立即转身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一下子崩溃了,双手搂住了我的肩膀,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哀号起来:“哦!约翰,约翰!我该怎么办啊?突然之间,生命里的一切都抛弃了我,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他这时的脸色苍白极了,双眼瞪得圆圆的,恐惧而诧异地注视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只见那个男人长着鹰钩鼻,留着黑色的山羊胡,也在瞧着那位漂亮姑娘,而且看得如此专注,都未发现我们,我得趁此好好打量他一番。他的脸并不讨人喜欢,表情坚硬,神态冷酷,还带着些许色相。他嘴唇鲜红,把牙齿衬得特别白——牙还呲了出来,让人不禁联想到了野兽。乔纳森的目光始终未离开他,我害怕这会惹得对方不高兴,那人的样子很凶残,令人憎恶。于是我便问乔纳森为何如此不安,而从他的回答里可以看出他认为我知道得同他一样多:“难道你没看出来他是谁?”
“老朋友,你也爱过她。她对我提起过,在她心里没有比你更亲切的朋友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为她所做的一切,我现在没办法去想……”
“没有,亲爱的,”我说道,“我并不认识他,他是谁?”他接下来的回答令我感到震惊,听上去简直不像是在和我对话:“他就是那个人!”
亚瑟来了,这个可怜的人!他看上去无比的绝望与悲伤,精神已近崩溃。内心承受的煎熬与身体的疲惫,让这个男人原来的坚强与气魄渐渐消散。我知道,他与父亲父子情深,而这个时候他父亲的病逝,无疑给了他重重一击。尽管他对我依然热情,对范海辛教授仍旧彬彬有礼,但我能看得出他在抑制自己的哀痛。显然,教授也感受到了,便示意我扶亚瑟上楼。我照做了,然后把他自己留在了门口,因为我想他也许更愿意与她单独待一会儿。不过他却拽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进来,接着嘶哑地说:
我可怜的乔纳森一定是受到了刺激,甚至可以说是严重的惊吓。我觉得若不是我此时的搀扶,也许他早就瘫倒在地了。他仍然盯着那个人,这时,另一个男人从商店里走了出来,将手里提着的小包裹递给了那个姑娘,随后他们就驾车离去了。而那个阴森森的人还在死盯着她,当马车开到皮卡迪利大街时,他也叫了辆马车,随后朝相同的方向跟踪了过去。望着那个人的马车,乔纳森自言自语地念叨:
殡仪员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当即表示会尽快把一切恢复到昨晚我们离开前的样子。这样等亚瑟来的时候,这里就不会给他多余的刺激了。
“我确定那就是伯爵,不过他居然变年轻了。天哪,如果这是真的!哦,上帝啊!我的上帝!难道只有我知道吗?难道只有我知道吗?”
此时,范海辛教授对殡仪员提出了要求,让他把房间恢复成原样。教授的理由是:戈德明勋爵马上就要到了,因此还是让他只看见未婚妻一人比较好,这样也免得引起他过多的哀伤。
眼前的他是如此失落,我担心追问会让他不能摆脱这件事,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安静地继续朝前走,而他则拉着我的胳膊追随我的脚步。走过一段路后,我们到格林公园里坐了一会儿。虽然时值秋天,但依然让人觉得炎热,我们便挑了个阴凉的座位坐了下来。乔纳森茫然地呆了几分钟后,闭上了双眼,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觉得能让他睡上一觉是再好不过的了,便没有打扰他。过了能有20分钟,他醒了过来,高兴的话语终于从他口中出现了:
他并未久留,但临走的时候说今天稍晚时候将过来拜会一下戈德明勋爵。不论怎样,他的到来让我们如释重负,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必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招致非议了。由于亚瑟预计在5点钟到,所以我们趁着这段时间又去灵堂看了一下。那里的场面令人伤怀,母女二人都躺在里面。殡仪员的手艺确实精湛,房间里的一切都在他的努力下被布置得井井有条,让人心生肃穆,情绪也由此低沉。
“哦,米娜,我怎么会睡着呢!唉,请原谅我的无礼。来,我们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这个人不错,但是面对如此巨大的悲剧,他却对其中的一个小插曲表现出了喜悦。尽管这是他的职业兴趣使然,但却从另一面映衬出他同情心的缺失。
听得出来,他忘记了那个阴森森的陌生人。这就和他生病的时候一样,刚才那件事带来了他对往日的联想,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把它们再度抛在脑后了。我想我不应该再问他,这样也许会得不偿失。但无论如何,我必须要了解一下他在国外都经历了什么。恐怕那个包裹被打开的时刻已经到了,我一定要亲手打开它,看看笔记本里究竟写了什么。哦,乔纳森,如果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想你一定会原谅我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尽管他已向我们说了这么多消息,但他仍未说完:“坦白地说吧,我们已竭尽全力去避免这样的遗嘱安排。因为若是这样做的话,万一出现意外事件,可能会让她的女儿身无分文,或者说会让她女儿的婚姻权益受损。事实上,我们屡次向她反映这个问题,还差点发生冲突。她一再质问我们到底会不会履行她的意愿,最后我们只能接受,别无它法。一般来说,我们是正确的,一百次事务里会有九十九次证明我们判断的无误,不过坦率地讲,我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其他的处理方法都会违背她的意愿。假如她先于自己的女儿离开人世,那么后者将自动获得遗产,即便是只比她的母亲多活了五分钟。但若是没有遗嘱,或者有的只是一份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法律效力的遗嘱,那么当她女儿死后,这些遗产就只能被当做无遗嘱遗产来进行处理。这样的话,即便戈德明勋爵是她们的亲密朋友,也无权继承任何东西。而那些远房亲戚,也不会因‘都没和她们见过面’这样的感性理由而被剥夺继承权。哦,亲爱的先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感到满意、由衷的满意。”
稍后
整个上午我都无所事事,但等到中午的时候,那位律师来了。他叫马昆德,在马昆德和沃勒曼律师事务所任职。他给人的感觉很亲切,而对于我们所做的一切,他还表示了钦佩,之后他便接手了我们的工作。在午饭的餐桌上,他对我们透露,韦斯特拉夫人早就预感到自己会死于心脏病,所以她已将身后之事安排妥当。他还通知我们,露西父亲的一部分财产,因没有被法律所承认的直系亲属来继承,因此留给了一位远方亲戚。但除此之外的所有财产,不论是动产还是不动产,都留给了亚瑟·霍姆伍德。
回家的感觉令人感伤,对我们那么好的老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乔纳森面无血色,还有些头晕目眩,似乎是旧病复发所致。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封电报,上面署名范海辛。里面讲道:“我无比悲痛地通知您,韦斯特拉夫人已于五天之前去世,露西也于前天与世长辞,二人已于今天被双双下葬。”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被弄得一头雾水的我,苦苦地思索着这个新的谜团。
唉,不过是寥寥数语,却饱含着无尽的悲伤!韦斯特拉夫人,露西,你们走吧!就这样走吧……永远不要回头!哦,还有亚瑟,可怜的亚瑟,不过是一瞬间,他却失去了至爱!上帝,请您帮助我们度过这道难关吧!
“我从那个无耻之徒的手里拿回来的。她不仅偷活人的,居然连死人都不放过。虽然轮不到我惩罚她,但她终究要遭到报应的。她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是因为这份无知,她才会偷它!现在先不提这事了。”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什么?竟然被偷了?”我迷惑不解,“那它现在怎么还在你手上?”
9月22日
“因为,”他郑重其事地说,“已经太晚了——或者是太早了吧。你看看这个!”说毕他掏出了那枚小巧精致的黄金十字架,“昨天晚上,它被人偷走了。”
一切都过去了,亚瑟已经回到了他的家,一道离开的还有昆西·莫里斯。昆西,多么好的人!我能深深地感觉到,露西的去世对他的打击绝对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但他仍然承受住了,就像是一名勇敢的维京①战士。如果美国能够孕育出更多和他一样的男人,那这个国家终将成为一个世界强国。范海辛教授躺下休息了,在为了以后的行程而养精蓄锐。今晚他将赶往阿姆斯特丹,但明晚就会回来。他此次回去只是为了安排一些事情,一些不得不由他本人去做的事情,在那之后,他会尽量再和我会合,因为他在伦敦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这可能会花去一些时间。令人心疼的老人,我害怕过去一周里的压力会把他拖垮,即便他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我感觉得到,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他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而葬礼结束后,在场的人都围坐在了亚瑟身边,可怜的亚瑟为他们讲述了自己为露西输血的整个过程。此时的我却注意到,范海辛教授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亚瑟说,在那之后,他便觉得和露西就像是真的携手步入了婚姻殿堂一样,也许在上帝眼里,他们已经是一对夫妇了。但我们几个并未提起另外的几次输血,当然,也永远不会提。在那之后,亚瑟与昆西一道去了火车站,我和教授则往精神病院走。当我们俩上了马车、再无旁人的时候,他变得异常激动,情绪失常。但后来他否认那是失常,并坚持认为那只是一种时机不当的幽默。当时他先是高声大笑,随后又哭了起来,我连忙把车窗的帘子拉上,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或是误会,但他却又笑了,最后边笑边哭,就像个女人一样。我试着对他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当我面对同样状况下的女人时,我就会是这个态度,但这却对他毫无作用。男人和女人的情感宣泄方式是多么不同啊!后来,当他恢复往常的严肃状时,我责问他为什么要笑,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结果范海辛教授的回答颇具其典型风格——富于逻辑,有说服力,同时带着一份神秘: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道,要知道他昨晚严肃认真的表情现在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唉!你是不会了解的,约翰。尽管我在笑,但你可千万别以为我不伤心。你看,我甚至在笑得上不来气的时候,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但也不要认为我在哭的时候只是因为伤心,同样,当你面对我的笑时,也要如此去想。请你记住,任何事先有准备的笑——比如一个‘笑’敲着门对你说:‘我能进来吗?’那它就不能算是发自肺腑的笑。笑就应当和国王一样,想何时笑,想怎么笑都由它自己说了算。所以它可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会介意时间场合对不对,它想来就来。看吧,我在内心里为这个温柔而年轻的女孩感到悲哀,老态龙钟的我在疲惫不堪之时为她献出鲜血——还有我的时间、医术和睡眠,但我仍然可以在她的坟墓旁笑出来。当泥土一铲接一铲地铺在她的棺木上面,我的心就像是被锤子‘砰砰’地敲击着,但此时我仍然在笑,直到我的脸庞恢复自然。不过我的心也在流着血,为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他和我的儿子年纪相仿——我多么希望他还活着啊——还长着一样的头发和眼睛。
我一定是睡了很长时间,因为当范海辛教授叫醒我时,天已大亮。他走近我的床边说道:“不用麻烦你准备剖尸刀了,看来我们已不需要那么做了。”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如此喜欢他了吧!每当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我想把深藏心底的、未能抒发出的全部父爱都给予他,而这种感觉对别人从未有过,甚至是你——我的朋友约翰。当然,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是超越了父子关系的。此刻,‘笑’这个‘国王’来到了我身边,并在我耳畔高喊:‘笑吧,快笑吧!’于是我被它弄得血脉贲张,面红耳赤。唉,约翰,我的朋友,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世界啊,一个令人感到悲哀的世界,充斥着苦痛、悲哀与辛酸。只有笑意来临时,其他的悲伤情绪才会随它一起飘荡,不论是流血的心脏还是坟中的尸骨,抑或是酸涩的泪珠,都会伴着嘴角扬起的微笑而翩翩起舞。朋友,请相信我,微笑是美好与宽恕的象征。啊,我们人世间的男男女女,就像是被绳子捆住了一般,被拉到不同的方向。随后泪水来了,如雨滴般洒落在那些绳子上,我们被它们牢牢地禁锢着。而只有当‘笑’如阳光一样降临到我们身边时,绳索才能被解开,让我们重获自由,赐予我们动力与勇气;让我们继续向前奔跑,不管未来会怎样。”
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并给予他信任的誓言。在他离开后,我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直到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在我默默站在原地的时候,一位女仆静静地从走廊经过去往露西长眠的地方,由于她背对着我,所以并未发现我。这不禁让我感慨万千,如此忠诚的人已不多见了。我们应当感激那些自发地、主动地奉献爱心的人。这个小姑娘抛开了人性中对于死亡的恐惧,独自一人去看她所爱的主人。也许,那可怜的遗体会因此而不再感觉孤单寂寞,直到获得永久的安息。
我不想伪装出不置可否的样子,那样会伤害到他。但我还是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而笑,便继续追问他。结果他的脸色阴沉起来,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对我说:
“我做的一切,都有十足的理由。多年以来,你都是一直信任我的,就算在这几周里,发生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你也还是选择相信我。那何不再相信我一次呢,约翰?如果你不信任我,那我就不得不把我的想法解释给你听,但这并不好。无论能否得到信任,我都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但如果没有了朋友的信任,我的心情将会变得沉重。当我需要信赖与勇气时,我将会多么的孤单啊!”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义正言辞地说道:“前方会有很多诡异莫测与胆战心惊的日子在等着我们去经历,让我们携手面对吧,为成功而战!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仔细想想,整件事是多么的讽刺啊!这位可爱的姑娘被花环所围绕,看上去她宛然如生,以至于我们一个个纷纷怀疑她是否真的死了。她躺在大理石墓地中,周围还埋葬着她的诸多亲人,包括爱她也被她所爱的母亲。当丧钟敲响,‘咚咚咚’的声音在四周回荡,迟缓、凄凉。而那些身穿洁白长袍的神职人员,此刻却假装虔诚地念着经书,尽管他们的眼睛始终没看过书一眼。再看看在场的其他人,都在垂头而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死了?难道不是吗?”
“约翰,我知道你的内心在流血,对此我深表理解。你如此看重感情,这让我比以前更爱你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愿承担你所受的折磨。不过,有一些事情你还并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幸好我了解这些事,虽然它们并不能让人高兴。约翰,我的孩子,你我相交多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一贯讲究事出有因吗?尽管我也是个凡人,也可能会犯错误,但我始终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在遇到麻烦的时候向我求助。的确,是我阻止亚瑟吻他的爱人。而在那时,尽管她就快要死了,我还用尽全力拉开了他,你也并没有惊讶和害怕,难道不是吗?是的!难道你没看到,她后来是如何感谢我的吗?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仍然用她美丽的眼睛传达谢意,尽管几乎说不出话,但她依然亲吻了我粗糙的老手,并为我送上祝福。你一定看到了。难道你没有发现,当她听见我的承诺后,才得以安息吗?你一定发现了!
“教授,就我看来,我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好笑的。您的解释愈发地让我糊涂了。就算是葬礼很滑稽可笑,但可怜的亚瑟和他的悲惨境遇又怎么讲?他的心都要碎了!”
于是他把手搭在我肩头,语重心长地回答我说:
“确实。不过他还说正因他将自己的血给了她,所以她成了他真正的新娘,不是吗?”
“这样做有必要吗?她都已经死了啊,为什么还要无缘无故地伤害她?如果完全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的话,对她、对我们、对科学、对人文常识都是毫无用处的,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这简直太恐怖了!”
“是的,这个甜蜜的想法会给他带来心灵上的安慰。”
“是,但也不是。我确实想动手术,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嗨,让我来告诉你吧,但你可别对其他人说。我要割下她的头,然后挖出她的心。唉!你看看你,还是外科医生呢,居然被我的话吓成了这样。你以前在给活人——哪怕是死人也好,做手术时都是手不抖心不跳的,只会让别人打哆嗦。哦,对了,我可不能忽视你曾经爱过她,那这样吧,刀子由我来动,你只要在旁协助就可以了。本来我想在今晚就做的,但考虑到亚瑟,我不能。等明天他参加完他父亲的葬礼后,他应该会抽时间来看她。所以要等到明天,她被入殓到棺材之后,别人也都睡着了的时候我们再过来。手术之前我们先要把棺材的盖子打开,然后再行动。做完之后我们还得把盖子关上,把一切恢复成原样,这样便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了。”
“确实如此。但是,我的朋友约翰,这里可就有些问题了。如果按他的想法来,那其他人该怎么办?呵呵,那这位可爱的少女岂不成了一妻多夫?而我,虽然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了,虽然她已经没了思想,虽然她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虽然我也仍忠实于消失了的她,但根据教义她依然活着,所以我居然成了一名重婚者!”
“难道我们要给她动刀子吗?”我问道。
“但我就是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对他的这番话有些反感。于是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说道:“约翰,如果我让你感到不快的话,还请你体谅。我之所以未将心迹吐露给别人,就是担心会被误解。只有对你,我的老朋友,我才是绝对相信的。如果在我笑的时候,你能够看清楚我的内心,如果你曾有过想笑便笑出来的体验,如果你现在还能笑的话,你肯定会懂得我的感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笑过了,笑容离我是那么那么遥远,我想你会同情这样的一个我的。”
“我想让你在明晚之前,为我准备好一套解剖刀。”
我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柔情,心底也因此而颤动。于是便问他为什么,他直接回答说:“只因我知道真相!”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想脱下衣服准备休息。这时房门被敲响了,不待我应答,教授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说道:
现在,我们都已各奔东西了。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又将与孤单寂寞为伴。露西埋葬在她家族的墓地里,那是一片苍凉但高贵的墓园,可以远离伦敦的尘嚣,有着清新的空气。太阳从汉普斯特德山上升起,满地的野花纷纷绽放。
教授此时神情肃穆,也许是他并不像我这样爱着她,所以他并未落泪。他开口对我讲道:“待在这儿,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动。”话音刚落他便离开了房间。等他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把从大厅盒子中取来的野生大蒜,然后把它们摆在了床上以及床的四周,接着又把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了下来。这枚十字架很小,还是用金子做的,现在被他放在了露西的嘴唇上。最后,他把布帘重新盖在了露西身上,我们便一同离开了。
这本日记可以就此结束了。至于是否还会再写上一本,我想只有上帝能知道了。但就算我另写一本,或者接着这本写的话,那也是因为其他的人、其他的事而动笔了。现在,我人生中的一段罗曼史就此告一段落,让一切就此谢幕吧。最后,在重新回到平常的工作与生活轨迹之前,我要再次怀着悲伤与失落感慨一句:“结束了。”
临睡前,我们去看了看可怜的露西。丧葬人员做得很漂亮,她的房间俨然成了一间小教堂,到处点缀着白色的花瓣,让死亡显得没那么令人厌恶。她的脸被布帘的末端遮盖住了,教授俯身轻轻地掀开了它。于是,我们便被眼前的美人所惊呆了。没错,在明亮的烛火下,眼前的一切都很清晰,露西的遗容焕发出了往日的可爱。告别人世的这几个小时,非但没有让她因死亡而枯萎,反而恢复了生命的美丽。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居然是一具冷冰冰的遗体。
《威斯敏斯特公报》
在我们忙完手头的工作后,他对我感慨:“唉,约翰,我想我们得睡一觉了,好好睡一觉,这样才能恢复精力。明天我们还得忙,只有今晚才能休息。”
9月25日 汉普斯特德神秘事件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意想找的东西,只是期望,结果还真找到了一些信件和备忘录,还有这本没有多少内容的日记。不过我要把它们先留着,暂时不能动,要等明天晚上征得那个可怜小伙子的同意后,才能用它们。”
最近,一系列神秘事件在汉普斯特德地区接二连三发生,占据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比如《肯辛顿恐怖事件》《行刺的女人》和《黑衣女人》等等,这些事件都有着相似之处。最近的两三天里,儿童离家出走或者在游乐场里失踪的案件频频发生。由于这些案件中的儿童年龄太小,所以他们无法准确地描述出事件的来龙去脉。不过他们一律提到,自己曾和一位“神秘女郎”待在一起。此外,他们出事的时间都是在深夜,其中两起案子中的小孩是在第二天凌晨才被找到的。据第一位失踪男孩所述,他走丢的原因是接受了“神秘女郎”的散步邀请,他的这一说法目前被该地区的人普遍接受。由此,“神秘女郎”这一称呼也流行开来,甚至连诱拐一类的游戏,也成了孩子们当下最喜爱的游戏。据一位通讯员在信中表示,他目睹过一些孩子做这类游戏的样子,几个孩子扮演“神秘女郎”的模样令人感觉相当滑稽。他还认为,一些漫画家应当从中汲取教训,他们习惯于创作一些奇形怪状的人物,误导孩子们混淆现实与虚构。所以“神秘女郎”这样的人物,居然会风靡于绘画作品里的原因就不难解释了——因为人性使然。这位通讯员甚至还单纯地感慨,即便是巨星艾伦·特里②的演技也不如那些孩子的鬼脸传神。
“您找到您想要的东西了?”我问道。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像它表面上看来那样简单。因为一些晚上失踪过的孩子的脖子上出现了轻微的伤口。这些伤口看上去像是被蝙蝠或小狗咬伤所致。虽然每个人的伤势都不严重,但也足以表明袭击他们的动物拥有着自己的套路。该地区的警察局已接到上级指令,要密切留意那些失踪的孩子——尤其是汉普斯特德一带的,同时还要对出现在附近的流浪狗给予注意。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朋友?我现在很闲,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搭把手。”
《威斯敏斯特公报》
于是我便执行他的命令去了。半个小时后,我找到了律师的姓名与住址,然后马上给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我告诉他,这位可怜的夫人的文件我们已经全部整理好了,还将夫人的入葬地址做了详细说明。当我正要封上信封时,范海辛教授走了过来,这令我吃了一惊。他说道:
9月25日特别报道
“当你能够联系到已故的韦斯特拉夫人的律师时,请立即写信告诉他封存一切有关她的资料。我今天晚上则会在露西小姐的房间里呆上一整夜,我要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如果她的想法被陌生人得知就不太好了。”
汉普斯特德神秘事件后续——“神秘女郎”再现,又一名儿童遭袭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的笔记本里拿出了一张便笺——就是那张在露西胸口上发现的纸条,她在睡着的时候还曾想把它撕碎来着。
据本报刚刚获得的消息,又有一名儿童于昨晚失踪,并于今晨在汉普斯特德东侧山脚的灌木丛中被发现。与其他地区相比,此地发生的类似案件较少。在这名儿童的脖子上,同样发现了微小的伤口。该名儿童目前处于极度虚弱状态,当他恢复部分意识后,他声称自己是被“神秘女郎”拐跑的。
他回答道:“我清楚,我很清楚。你大概忘了,我不仅仅是一名医生,还是个律师呢。你知道,当你想着回避验尸官的时候,我却在打算回避更多的事。这里可能会有很多文件,比如说这个。”
注释
我留意到,范海辛教授总是站在不远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家里被弄得乱糟糟的吧。露西在这儿没什么亲戚,亚瑟还要在明天赶回去参加他父亲的葬礼,所以我们没办法邀请那些本该过来送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范海辛教授和我承担起了检查文件的责任,他坚持着要亲眼看一下露西的文件。因为担心身为外国人的他不懂得英国的法律要求,从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便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①维京(Viking),通常指生活在8世纪至11世纪的斯堪的那维亚人,主要居住于冰岛、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野蛮、勇猛及卓越的航海技术著称。
为了能让露西和她的母亲葬在一起,我们将葬礼安排在第二天举行。我参与了整个令人悲痛窒息的过程。殡仪主持人虽然彬彬有礼,但却始终是一副献媚的样子,连他的手下也沾染了这种习气。那位负责为死者美容的女士从灵堂出来时,对我感叹道:“先生,她的遗体堪称完美,能够为她服务是我的莫大荣耀。毫不夸张地告诉您吧,她将为我们今后的生意带来极好的口碑。”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位行家在透露什么机密。
②艾伦·特里(Ellen Terry,1847—1928),英国著名戏剧演员,被誉为“将莎士比亚戏剧演绎得最为出色的女演员”。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