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别的人看到了什么吗?”
“‘不,’他回答道,‘不算是,但我养过一些,像养宠物那样。’说着他便像贵族那样优雅地摘下了帽子,向我回礼,然后就走了。而老伯西克则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后来它便走到角落里趴了下来,整整一晚也没再出来。但在昨天晚上月出的时候,这里所有的狼都通通嚎叫起来。看上去没什么让它们好叫的,周围也没有其他人,除了公园后面的小道上有个人在叫唤着自己的狗。为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出去了一两次,但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后来狼群也停止了嚎叫。在我临睡觉之前,也就是快到12点的时候,我做了最后一次巡查,当时一切都很正常。不过当我走到老伯西克的笼子时,却发现那里的围栏已经被扭断了,里面已是空空如也。这些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
“我们的一个花匠声称,当时他正从阿莫尼酒馆出来往家赶,在路上他看见了一只硕大的灰狗从园子里跑了出来。不过这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对此我保留意见。要知道在他回家之后,并未向他的太太提及此事,而等他谈起时,关于狼逃走的消息已是路人皆知了,我们也已经在动物园里搜寻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个人认为,他是在阿莫尼喝高了。”
“‘难道你也是干这行的?’我问道,同时向他脱帽致意。毕竟从事狼狗生意的,再怎么说也算是饲养员的朋友。
“那现在,比尔德先生,您能就这次逃跑事件的原因谈谈自己的看法吗?”
“‘没事,’他说,‘我和它们处得来。’
“嗯,先生,”他的口气谦虚得令人生疑,“我想可以,但我不知道我的推论是否能让你满意。”
“‘小心点!’我说,‘伯西克的动作很快的。’
“当然能,如果像您这样经验丰富的、与动物长时间打交道的人都不能做出合理推断的话,那还有谁能做到呢?”
“令人奇怪的是,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那些动物都趴在了地上。当我靠近伯西克的时候,它和往常一样,乖乖地让我抚摸它的耳朵。但是那个可恶的家伙也跟了过来,还和我一样把手伸了进去,去摸这匹老狼的耳朵。
“那好吧,先生。依我看来,这匹狼之所以会逃走,理由很简单——因为它想逃走。”
“‘哦,会的,它们会喜欢上你的,’我模仿着他的语调回答道,‘它们可喜欢在喝茶的时候,来上一两根骨头磨磨牙了,而你身上能有一口袋那么多呢。’
老两口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出这是老把戏了,这种所谓的“推断”不过是他们颇有用心的恶作剧罢了。但我可不能以同样开玩笑的方式回应比尔德先生,他还很有用,所以我想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套出他的实话。我说:“好吧,比尔德先生,您前面所提供的内容,已经让半块英镑揣进您的衣兜了,而现在,另外一半正等着您呢,只要您能告诉我,您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准是因为你吧?’我如此回应道,因为我讨厌他说话的腔调。但他并未如我希望的那样恼羞成怒,反倒回以我傲慢的冷笑,露出了一嘴尖尖的白牙。‘哦,不,它们不会在意我的。’他说道。
“不错,先生,”看上去他有了动力,“我知道,你是不会介意我开玩笑的。但是你瞧啊,我的老伴还在冲我眨眼睛呢,意思是叫我把玩笑开到底。”
他继续说:“我第一次感觉到它有些不对劲,是在昨天我给它喂完食的两个小时之后。当时我正在给一只生病的小美洲豹铺窝,接着我就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号叫声,于是我立即赶了过去。那声音是伯西克的,它像疯了一般,不停地抓挠着栏杆,一副想跑出来的样子。当天没有多少游客,周围只有一个男人,他又高又瘦,鹰钩鼻,留着已经泛白的翘胡须,表情很冷酷,还长着一双红眼睛。我不太喜欢这家伙,因为我觉得是他让伯西克暴躁愤怒起来的。他手上戴着白手套——就是小孩子经常用的那种,指着那些动物对我说:‘管理员,这些狼好像在为什么事情而不安啊?’
“哎,我可没有!”老妇人嚷道。
“别听他胡说,先生!”托马斯夫人笑着打断了他,“要不是他自己也像一只老狼的话,他才不会和那群动物混在一起呢,还一混就是这么长时间!好在他不会伤人。”
“在我看来,这匹狼一定是藏在了某个地方。那个花匠说过,它朝北面飞奔了过去,速度比马还要快,但我才不相信他的话呢。你知道,先生,狼连狗都跑不过的,这是天性决定的。狼是故事书中的常客,在那里面它很威风,我也知道,当它们聚到一起、成群结队地追逐比它们强大的对手时,会发出如魔鬼一样的叫声,然后把猎物撕得粉碎,无论它们面对的是什么。但在现实生活中,狼不过是一种低等生物,它们的智商与勇气甚至不及一条良种狗的一半,更不用说什么打架了。逃走的这匹狼从不好斗,甚至连自卫都有些困难。它现在很有可能就躲在动物园的某个角落里暗自发抖呢!而它现在的心事,也不过是想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早餐罢了。当然,它也有可能跑到了别的地方,比如躲进了哪个煤窑。我的天!也许到了夜里,它那双发光的绿眼睛会吓到某个厨子。如果它没吃的,肯定会到处去找的,保佑它能及时地发现肉铺之类的地方吧,要是它找不到,又碰上一位女保姆为了散步或是和某位士兵约会,便把孩子留在手推车里面的话,那么当下次人口普查时发现少了个婴儿,我可不会觉得奇怪。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了。”
“好吧,先生,那就由我来谈谈这个事情的经过。亚姆拉赫公司曾经从挪威引进了三匹灰狼,而它正是其中之一。四年之前我们买下了它,为它起名叫伯西克。它是头老实的狼,从未招惹过麻烦,但这次逃跑的竟然是它,而不是别的动物——这令我感到惊讶。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你不要轻易地相信狼,就像不要相信女人一样。”
我将另外的半英镑递给了他,但就在此时有个东西突然出现了,并敲打着窗子。比尔德先生对此目瞪口呆,脸拉得老长,快赶上平时的两倍了。
“的确如此,我想了解一下您的看法。请您先谈一谈这事是怎么发生的,等我们了解了一些事实后,再请您谈谈这件事的原因,以及会如何收场。”
“上帝保佑!”他惊呼道,“该不会是老伯西克自己跑回来了吧?”
“还有,当你扬言要在报纸上曝光我,批评我满口脏话时,那真是在用竿子敲我的头啊。不过我也让你等得很不耐烦了,所以咱俩就算是扯平了。我懒得和你斗来斗去,我只愿在这儿等着吃的,像狼、狮子或者老虎那样吼上几嗓子。现在呢,我的夫人已经为我端上了点心,还用她的老茶壶为我泡好了茶,我感到十分满足。所以,你也应当试着来摸摸我的耳朵,而不是在我面前咆哮。好吧,开始吧,问你想问的。不过我大概能猜得出你为何而来,是为了那只逃跑的狼吧?”
他走过去开了门,在我看来这似乎没有必要。我一直觉得,人类与野兽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它是不会太友善的。我个人的经历更是让这种看法根深蒂固。
“您一定不会的。”
但是这次却似乎不一样,因为不论是在比尔德还是他太太眼中,一匹狼与一条狗并没有什么区别。而这匹老狼也相当温驯,很安静,像极了童话里的狼外婆,也就是靠伪装骗取了小红帽信任的那匹狼。
“一种方式是用竿子敲它们的头,而当它们想在异性面前搔首弄姿时,则用另一种方式——摸摸它们的耳朵。我不太喜欢第一种办法,就是在它们吃饭的时候敲它们的头,我愿意等到它们吃完饭后再和它们交流,在说话之前还得摸摸它们的耳朵。请允许我提醒你一下,”接着,他以哲人般的语气说道,“我们人类的许多天性,与这些动物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比如你现在来问我工作上的事情,却毫无耐心地想要直奔主题,仅这一点就让我有些恼火。哪怕当你的语气已经显露出嘲讽意味的时候,我也可以把你支到我的主管部门,让你到那边打听去。你说,假设你没有冒犯我的话,我会叫你滚蛋么?”
这真是一幕无法形容的、悲喜交加的场景,在半天之内,这匹可恶的狼就让整个伦敦陷入瘫痪,满城人心惶惶,孩子们更是浑身发抖,现在它却带着忏悔的神情站在这里,仿佛一个回头的浪子,被家人重新接纳与爱护。老比尔德无比温柔与细心地把它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懊恼地对我说:“唉,我这个可怜的老家伙遭受了一些麻烦,我一直是这样说的吧?看看它的头,已是伤痕累累,伤口里面全是碎玻璃。这一定是在它翻墙或是干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撞的。真是可恶啊,应该禁止那些人把碎玻璃安到墙头上。瞧瞧它现在的可怜样!过来吧,伯西克!”
“向它们提问?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回应道,我觉得这样可以打开他的话匣子。
接着他把狼锁进了笼子里,还喂了它一大块可口的牛肉,然后就向动物园汇报情况去了。
“好了,先生,你现在可以向我提问了,问你要问的问题。请原谅我在吃饭前拒绝讨论这些工作上的事情。要知道,在我向那些狼啊、胡狼啊、鬣狗啊问问题之前,都会给它们吃点点心的。”
我也得走了,有关这次发生在动物园里的、离奇失踪的狼的独家消息,还得需要我来报道。
虽然屡屡请求、屡屡被拒,但最后我还是凭借着《帕尔马尔公报》的名义,联系到了动物园的一名分区管理员,而狼舍就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托马斯·比尔德,住在位于大象馆后面围墙中的一间小平房里,我联系到他的时候,他正要坐下来喝茶。托马斯夫妇相当好客,虽然他们不算年轻,也没有儿女,但如果他们用来招待我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的话,那他们一定生活得很舒心。一开始,管理员并不喜欢谈论这个问题,他管它叫“正事儿”。直到令人满意的晚饭结束后,他才拿起烟斗,点着了之后说: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离奇失踪的狼——对动物园管理员的采访
9月17日
《帕尔马尔公报》9月18日专题报道
晚饭过后,我便忙着将研究中的发现记录在书中。在这段时间里,由于其他工作的压力加上要经常照看露西,这件事被耽搁了。突然,房门被粗暴地撞开了,紧接着我的病人竟然冲了进来,他极度亢奋,连自己的脸都扭曲得变形了。这让我惊愕万分,病人擅自闯进医师书房里的事情,此前我从未经历过。
为了母亲,也为了我亲爱的亚瑟和所有善良的朋友,我要感谢上帝!今晚也不会有什么变故的,因为昨天晚上范海辛教授在椅子上睡了很久,我醒过来两次,都看见他在熟睡。我不会担心再次入睡了,哪怕是窗外的树枝,或者是蝙蝠,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在那儿用力地,甚至是愤怒地拍击着窗户。
他手持一把餐刀,径直朝我冲了过来。我见情况不妙,便想用桌子挡住他,好让他无法接近我。但他的动作对我来说太快了,力量也太大了。我还来不及站稳,他就已经刺了过来,我的左手腕被狠狠地割了一下。
过去的四天四夜都很平静,我重新焕发了精神与活力,这让我几乎不认识自己了,感觉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再次沐浴到美好的阳光,再次呼吸到清晨里新鲜的空气。我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段没有尽头的时光,充满了没有尽头的等待与恐惧,被黑暗包围,连一丝希望也感受不到。但现在我熬了过来,就像一名潜水者顶着巨大的水压,最后冲出水面一样,生命力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幸亏有范海辛教授的守护,所有的噩梦好像都消散了。那些令我胆战心惊的嘈杂声响——窗户上的拍打声,那些分辨不出远近的说话声,还有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尖厉的、莫名奇妙的命令声,现在通通都消失了。所以我再也不害怕睡觉了,也不用拼命去让自己保持清醒了。而且我还喜欢上了大蒜。每天都会有一盒大蒜从哈勒姆为我运过来。今天晚上范海辛教授就要走了,他要去阿姆斯特丹待一天。不过我也无需让人照看了,我已足够健康,可以照顾好自己。
趁他还没砍下第二刀,我腾出了右手推了他一下,他仰面倒在地上,而我的左手已是血流如注,没多久就把地毯染红了一片。好在我发现病人并未打算再次发起攻击,便趁此包扎伤口,同时提防着这个卧倒在地的身影。当我的助手们赶过来的时候,他的行为令我们集体作呕——趴在地上的他,正像一条狗一样,伸出舌头舔着从我手腕里流出来的血。我们很容易就把他制服了,但令我吃惊的是,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温顺地被看护人带走了,嘴里却反复地念叨着:“血就是生命!血就是生命!”
9月17日
但现在的我已承受不起再流血了。我最近失血过多,这对我的身体很不好,露西的状况与可怕的病症也令我为之焦虑,我的健康遭到侵蚀。我现在已是精疲力竭,神经也紧张过度,我需要的是休息、休息、再休息。好在范海辛教授现在还没来通知我,所以我不必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了。今天晚上如果再不好好睡上一觉的话,我真要撑不住了。
露西·韦斯特拉的日记
安特卫普的范海辛教授致卡尔法克斯的西沃德的电报(由于未注明郡名,因此延误了22个小时)
而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呢?我开始思索着,会不会是因为我长期与精神失常的人打交道,导致我自己的头脑也受到了影响?
9月17日
一个小时后,露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看上去神清气爽,似乎没有因为遭受折磨而出现病情恶化。
今晚务必到达西林汉姆。即便不能整晚守夜,也需经常查看那些花是否还在原地,勿忘。抵达后我会尽快与你会合。
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了和韦斯特拉夫人谈话的机会,告诉她不要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碰露西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他向夫人解释,这些花是用来治疗的,而吸入它们的气味便是治疗的一个环节。然后他亲自承担起了照看露西的职责,还说今晚和明晚都由他来负责。至于我什么时候再过来,他说会再通知我的。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又是一次输血,又是一次麻醉,露西苍白的脸庞又一次恢复了些许血色,平稳的呼吸又一次回来了,露西也又一次安睡了。只不过这次是由我来照顾露西,范海辛教授则在一边休息,恢复体力。
9月18日
“和我的预想一样,”伴随着意味深长的叹息,他喃喃自语。随后他一语不发地关上了门,并将包里的输血工具一一摆在了桌子上。而我早已在心里做好了再次抽血的准备,于是便开始脱衣服,但他却摆出手势制止了我。“不!”他说道,“今天由你来操作,我负责献血,你已经很虚弱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衣服,将自己的衣袖卷了起来。
刚从伦敦下车,范海辛教授的电报便让我紧张起来。整整一晚都没人在那里,从以往的糟糕经历来看,我能预感到昨晚发生了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没事,但究竟会发生什么呢?毫无疑问,我们被厄运缠身,任何变故都可能会让我们的努力付诸东流。我应该把磁片带上,这样我就可以用露西的留声机继续记日记了。
我再次拉开窗帘,而范海辛教授则走到了床边。这一次,当他注视着那张可怜的、苍白的脸庞时,并未表现出惊讶,而是露出了无尽的悲痛与怜悯。
露西·韦斯特拉留下的便笺
突然,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来吧!”他说,“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前方是否有恶魔作怪,哪怕是所有的恶魔都在那儿,我们都必须勇往直前,抗争到底!”说完,他便走到大厅,拿上了他的包,然后带着我上楼走进了露西的卧室。
9月17日 夜
然后,他再次抬起双手,就像是在乞求上苍,“天啊!天啊!天啊!”他叹息道,“我们都做了什么啊,而那个可怜的人又做了什么,让我们惨遭折磨,被难以摆脱的痛苦缠身?难道这就是宿命吗?冥冥之中,这一切注定要发生,而且非要以这种方式来发生?可怜的母亲,就因为她不知情,所以就只凭着自己的善念做了一件蠢事,一件足以杀死她女儿生命与灵魂的蠢事?但我们却不能告诉她,甚至连警告都不能,否则的话她会死的,而这会让两个人都死去的。天啊!我们究竟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啊!而那些魔鬼的力量又是多么强大啊!”
我写下这些并留给人看,是希望不要有任何人因我而沾上麻烦。以下是对于今晚所发生之事的忠实记录。我觉得自己虚弱得就要死去了,很难提起力气写东西了,但即便是因此而死,我也要把这一切都记下来。
我这辈子头一次看到范海辛教授崩溃。他难以自控地用手抱住了头,深陷在绝望中一言不发,只是茫然无助地击打着手掌。最后,他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这哭声让他伤彻肺腑。很明显,这是他发自心底的嚎啕大哭。
和往常一样,我在上床睡觉的时候检查了那些花,看看它们是否还如范海辛教授要求的那样摆在原处,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之后她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通常她会在那儿吃早餐。我注意到当她说话的时候,教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不过这位夫人实在令人可怜,教授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很明显,他明白以夫人目前的状况,如果把真相告诉她,可能会给她带来致命的打击。所以就算是在为她开门时他依然保持着微笑。但是当夫人一走,他就猛地把我拉进了饭厅,接着便关上了门。
我是被窗户上传来的拍击声吵醒的。从上次我在惠特比东崖梦游并被米娜救回来之后,这声音就开始出现了,现在我对它已经习以为常了。它并不会让我感到害怕,但我还是希望西沃德医生此刻就在隔壁,因为范海辛教授曾告诉我他会过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可以去叫他了。我渴望自己能睡一会儿,但却怎么也睡不着,接着以前那股恐惧感便袭上心头,所以我决定醒着。睡意还是不受控制地降临了,尽管我并不想入睡,于是我打开了房门,用力喊道:“有人吗?”没有人回应我的呼声。我害怕把妈妈吵醒,便关上了门。这时,外面的灌木丛里传来了一阵叫声,听上去像是狗叫,但要凶猛和低沉些。于是我打开窗子向外探视,但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只巨大的蝙蝠,正呼扇着自己的翅膀,拍打着窗户。我立即回到了床上,下定决心不睡了。没多久,房门被打开了,是妈妈看我来了。当她发现我还没睡着时,便坐到了我身边,比以往更亲切地对我说道:
“哦,是这样,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惦记着孩子,所以就去了她的卧室。她睡得很香,以至我进去的时候都没吵醒她。但是卧室里实在太闷了,到处都是刺鼻难闻的花,连她自己的脖子上也戴了一束。我害怕这股强烈的气味会把孩子虚弱的身体熏坏,就把那些花都弄走了,还开了一会儿窗,给房间通通风。你去看看她吧,我保证你会很高兴的!”
“孩子,我好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你怎么样。”
“此话怎讲,夫人?”教授问道。
我怕她坐在这儿会着凉,便让她和我一起睡,于是她在我身边躺下了,但并未把长袍脱下,因为她说只待一小会儿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但就在我们彼此依偎着的时候,窗户上再次响起了拍打声。这把她吓了一跳,她惊恐地叫道:“那是什么东西?”
夫人回应道:“医生,你可不要太贪功,其实露西能在今天早上有所好转,我也是有一部分功劳的。”
我尽力地安抚她,最后她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但怦怦的心跳声依然强烈。过了一会儿,灌木丛里再次响起了叫声,随后窗户就被什么东西给撞碎了,玻璃碴散落一地。风不住地灌进来,把窗帘吹得直飘,这时我向破碎的窗户外面看了过去,破碎的窗户洞里赫然出现了一只狼头——巨大、憔悴的狼头!
“我想你们一定会很高兴的,露西好多了。那个可爱的孩子还在睡呢,我从门外看了她一眼,但没进屋,我担心会打扰她。”教授笑了起来,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他搓搓双手,说道:“哈哈,这样看来我的诊断是正确的,我的治疗也是有效果的!”
妈妈被吓得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她一下子坐起来,拼命地抓住一切她够得着的东西。最后,她一把抓起挂在我脖子上的花环,这可是范海辛教授一直坚持要我戴上去的,但被她扯了下来。接着她坐在那儿,用手指着那匹狼,嗓子里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咯咯”声,令人感到恐怖。然后她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猛地倒下了,她的头正好撞在我的前额上,把我撞得头晕目眩。
还是让我把所有的事情一一地记下来吧:早上8点左右,范海辛教授和我抵达西林汉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明媚的阳光让人感觉到初秋的清爽,所有的一切仿佛在为大自然诉说着一年工作的结束。多彩的树叶还未落下,挂在树枝上随风招摇。我们进门的时候,韦斯特拉夫人刚好从起居室里出来,她一向起得很早。看到我们后,她热情地问候道:
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旋转了起来,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窗户,但那匹狼却把头缩回去了。随后,数不清的细小微粒被风从窗上的破洞中吹了进来,在空中飞舞盘旋,如同一根尘埃凝结成的柱子,想必探险者口中的沙漠旋风就是这样的吧。我试图用力挣扎一下,但却如中了咒语一般动弹不得,而我的妈妈,可怜的妈妈,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身体也随之凉了下来。我被她压得一动不动,渐渐失去了知觉。
我在伯克利旅店与范海辛教授碰了面,和平常一样,我们准时到达,在旅馆预订的马车正在门外候着。教授依旧带着他的包,这个包与他真可谓形影不离。
等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感觉时间并不漫长,但却异常可怕。丧钟被敲响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了过来,四周的狗也纷纷随之狂吠。屋外的灌木丛里,有一只夜莺在歌唱。虽然我当时因饱受疼痛、恐惧与疲惫的煎熬而头晕眼花,但这只夜莺的歌声仍令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抚慰,仿佛它就是我母亲在离开人世之后的化身。这些声响似乎也吵醒了女仆们,因为门外响起了她们光着脚的跑动声。于是我发出了呼叫,她们闻声赶来后,眼前的一切还有压在我身上的母亲令她们尖叫不已。嗖嗖的风破窗而入,门被吹得砰地关上了。她们把我的母亲从我身上抬了起来,然后把她放在了床上,并将床单遮在了她身上。见她们仍然惊魂未定,我便让她们到餐厅里去,每人喝上一杯酒压压惊。这时门再次被吹开,紧接着又关上了。女仆们尖叫着离开,跑进了餐厅里。我将自己的花环放在了母亲的心口上,这时我的脑海回荡起范海辛教授的一些忠告,但我却不想拿开它,毕竟现在还有几个女仆可以陪着我。但令我诧异的是,这些仆人再也没有回来。呼喊她们也没有得到回应,我便亲自去餐厅里找她们。
9月13日
接下来的一幕再次给了我当头一棒——她们四个躺在地上,看上去很无助,还喘着粗气。餐桌上放着半瓶葡萄酒,但瓶子里却散发出一股怪异的酸味。带着疑惑,我拿起酒瓶闻了闻——像是镇静剂的味道。我又看了一眼餐柜,在那里发现了药瓶,那是医生给妈妈开的!哦!药确实被用过了,因为药瓶已经空了。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我要回卧室去,和母亲在一起。我不能离开她。我现在已是孤身一人了,那些仆人已被药迷倒,我只能与死去的母亲为伴了。我不敢走出去,因为透过破碎的窗户,我依然能听到那匹狼低沉的嚎叫声。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微粒,伴随着从窗外灌进来的气流,它们飘荡着、盘旋着,而蓝色灯光已是越来越微弱。我该怎么办?祈求上帝指引我脱离今晚的险境吧!我应当把这张纸片藏在我的胸口里,这样当人们为我收尸时就会发现它。亲爱的妈妈已经走了,现在该轮到我了!再见了,亲爱的亚瑟——如果这是我此生的最后一晚的话。愿上帝保佑你,亲爱的!也请上帝保佑我吧!
他们对我很好,可爱的范海辛教授也让我很喜欢,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些花。当时他真是太凶了,让我很是害怕。不过那些花确实让我感觉好多了,所以他一定是对的。不论怎样,我已经不用担心今天晚上会独自过夜了,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再也不用去理会窗外的拍打声了。唉,每到晚上,我总是要承受着失眠的痛苦,经历了太多与睡眠的挣扎和难言的恐惧。那些在生活中从不恐惧、从不焦虑、每晚都能安然入睡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好吧,今晚我就让自己怀揣着对美梦的憧憬,带着“少女般的自然与随性”,像奥菲丽娅①一样躺在这儿。我之前从未喜欢过大蒜,但今晚它的气味却令人感觉安宁愉悦。我困了,诸位朋友,晚安了。
注释
9月12日
①奥菲丽娅(Ophelia),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角色,美丽善良却命运悲惨。第五幕中,哈姆雷特看到了即将被下葬的神态安详的奥菲丽娅。祭司将象征处女的花环戴在她的脖子上,并在她身上洒遍代表贞节的散花。
露西·韦斯特拉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