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可以信任你!”
“但是,亲爱的姑娘,你今晚可以睡了,我会在这儿守着你,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趁机对她说:“我保证,一旦我看到你有做恶梦的迹象,就会立即叫醒你。”
“我也不清楚,唉,不清楚。这也正是它的恐怖之处。只要我一睡着,就会觉得身体特别虚弱,所以我才特别害怕睡觉。”
“你会叫醒我?哦,真的吗?你真好,那我这就睡了。”话音刚落,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恐怖?你的意思是?”
我守了整整一夜。她没有受到惊扰,反而睡得很沉,很安静,这一觉为她带来了活力与健康。她的嘴唇轻启,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脸上露出了微笑。看得出来,她这一觉并未受到恶梦的骚扰。
“唉,如果你是我的话,你就知道睡觉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了,那时你也不会想睡的。”
一大早,女仆就过来了。我把露西交给她照顾后回到了家里,因为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办。我给范海辛教授和亚瑟各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们露西的状况很好。接下来的一天我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完。等我抽出时间去观察那位生吃症患者时,天都已经黑了。根据记录来看,他的情况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还算不错,一直都很安静。吃晚饭的时候,我接到了范海辛教授从阿姆斯特丹发来的电报,他建议我今晚到西林汉姆去,越快越好,而他则会乘夜车赶在明天早上与我会合。
“害怕睡觉?这是为什么,谁不想睡个好觉啊。”
9月9日
“是的,我害怕。”
当我赶到西林汉姆时,已经疲惫不堪了。整整两夜,我几乎没有合眼,过度疲劳的大脑已经完全麻木了。露西已经睡醒了,精神也很愉悦。在我们握手的时候,她注视着我说:“今晚就别熬夜了,你太累了。我现在的感觉非常好,真的,如果一定要熬夜的话,那也应该是我为你而熬夜。”
“你不想睡吗?”
我没有争辩,而是去吃了晚餐。露西陪在我身边,她迷人的气质让我身心愉悦。这顿饭吃得真棒,我还喝了几杯葡萄酒。随后露西把我带上楼,引进她隔壁的一个房间里,里面还生着温暖而舒适的火。
她没有表示任何反对,相反,每当我们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感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几乎要睡着了,但却尽力撑着,摇着头似乎要把睡意甩开,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显然她是不想睡了,于是我立即问道:
“现在,”她说,“你得待在这儿,我会把咱俩的房门都开着,你可以躺在沙发上休息,我知道,当医生的眼中出现病人时,他们是不会愿意上床的。如果我有事的话,我会叫你的,你也可以立即赶过来。”我不能不同意她的建议,因为我确实是太累了,实在没有守夜的力气了。所以,在她又一次向我保证有事就会来叫我之后,我便躺在了沙发上,忘记了之后的一切。
我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始终都在盯着露西。临近黄昏的时候,麻醉剂失去了效力,她自然地醒了过来。她现在与手术前简直判若两人,精神状态很好,心情也不错,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她虚脱过的迹象。当我告诉韦斯特拉夫人说范海辛教授让我继续守着露西时,老人家甚至觉得这个主意很可笑,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已经恢复了活力,精神状态也很好。但我的态度依然坚决,并为漫长的熬夜做好了准备。当露西的女仆过来为她铺床的时候,我也吃完了晚饭,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
露西·韦斯特拉的日记
9月8日
9月9日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续
今晚的感觉真好,想想我那会儿是多么虚弱啊,但现在我又可以思考和行动了,这感觉就像是东风吹散了乌云,明媚的阳光再次洒满人间。不知为何,我总是感觉亚瑟就在身边,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温暖的胸膛。我觉得病痛和虚弱是让人自私的东西,它们总是让人顾影自怜,而健康和力量则会让人懂得博爱,它们可以浸润连接我们意念与情感的每一条神经。我知道我的念想在哪儿,真希望亚瑟也能感觉到!亲爱的,亲爱的!在你睡觉的时候,耳朵一定会被刺痛吧,因为我在呼唤着你。哦,昨晚真是太幸福了,有了西沃德医生的守护,我睡得真香!今晚我不会再害怕睡觉了,因为他就在身边,随时等着我的召唤。感谢照顾我的每一个人,感谢上帝!晚安了,亚瑟。
“等着瞧吧。”他答道,话音落下便匆匆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又折回来,把头探进门里,竖着指头警告我说:“记住,她是你的责任,如果你离开她,她因此而受到伤害的话,你这辈子就甭想睡好觉了!”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开始工作?”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9月10日
“我们就是最好的护士,你,还有我。晚上好好看着她,要让她吃好,而且别让她受到打扰。今天晚上你可别睡着了,以后会让你补上的。我会尽快赶回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当我的额头感受到教授的手时,我一下子醒了。不用说什么,这是精神病院工作者的必备技能之一。
“需要请护士吗?”我问。
“我们的病人如何了?”
教授起身说道:“我今晚必须回到阿姆斯特丹,那边有我需要的书还有其他东西。你必须在这里呆上一夜,要一直盯着她。”
“在我离开她的时候,或者说是她离开我的时候,还不错。”我答道。
“嗯,”我回应道,“没什么头绪。”
“走,我们过去瞧瞧。”他说。于是我们一起来到了露西的房间。
“怎么样?”范海辛教授问。
窗帘是放下的,我走过去把它轻轻地收了起来。范海辛教授则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
“我还没检查过呢。”我一边回答,一边松开了那条丝带。在她颈部静脉的上方有两个小孔,虽然不大,但却让人感觉不妙。小孔并未发炎溃烂,但它的边缘却有些发白,磨损得很厉害。我马上觉得就是这个伤口,或者说就是这个东西,造成了大量的失血。想想她输血前苍白的脸吧,我觉得她流失的血可以把整条床单都染红。
随着窗帘的拉开,清晨的阳光一泻而入,教授倒吸凉气的声音在这时传到了我耳朵里,我很少看到他这样,强烈的恐惧感在转瞬之间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正要走过去看个究竟,他却向后退了一步,惊骇地感叹道:“天啊!”他脸上的表情很是痛苦。他抬手指着床,面如土灰,我也抑制不住双膝的颤抖。
“你觉得呢?”
可怜的露西躺在床上,似乎是晕过去了,她的脸色比上次还要苍白、憔悴,连嘴唇都是白的,牙龈也已经萎缩了。她现在的样子,我只在垂死之人的身上看到过。
亚瑟走后我又回到了房间。这时露西已经安静地睡着了,但是她的呼吸却急促得多,我能看到床单随着她的胸脯而起伏着。范海辛教授坐在床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那条天鹅绒丝带又一次把那个红印遮住了。我低声问教授:“你觉得她脖子上的红印是怎么来的?”
范海辛教授气愤地抬起腿想跺脚,但是他的本能与多年的习惯抑制住了他,他又轻轻地把脚放了下来。
亚瑟并没有注意到它,但我看到范海辛教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泄露了他的情绪。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向我说道:“把我们勇敢的年轻人带下楼吧,给他喝点葡萄酒,让他躺下一会儿。然后他必须回家休息,多吃多睡,这样才能让他把献给爱人的血再补回来,总之他不能留在这儿了。等一会儿!先生,我猜你现在肯定很想知道结果,这样跟你说吧,从各个方面来讲,这次手术都很成功,你救了她一次,所以你就放心地回家休养吧。等她好转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她肯定会因你所做的一切而更加爱你。再见。”
“快!”他说,“快去拿白兰地!”
等一切结束时,亚瑟看上去已是元气大伤。我为他包扎好了伤口,准备扶他离开房间。这时,范海辛教授头也不回地说话了,好像他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你是位勇敢的爱人,你应当再得到一个吻,最好是现在。”收拾完手术用的东西后,他调整了一下病人头下的枕头。这时候,露西脖子上的那条细细的黑色天鹅绒丝带被拉了一下,喉咙上露出了一个红色的印记。她总是戴着这条丝带,上面还镶着她爱人送给她的钻石扣。
我飞奔到餐厅,拎起那瓶白兰地就马上回来了。他用酒润了润露西的嘴唇,然后我们一起揉搓着她的手掌、手腕还有胸口。他俯身探听她的心跳,片刻之后说道:“还不算晚。虽然很微弱,但是心还在跳。我们之前的努力白费了,又得从头开始。现在年轻的亚瑟不在了,我不得不让你来献血了,约翰。”他边说边从医疗包里拿出了输血用的设备,我也脱下了外衣,卷好了袖子。现在没办法弄到麻醉剂,也用不着麻醉,我们连一秒钟都没耽误,直接开始了输血。
教授的脸色依然阴沉,他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露西,一会儿看看亚瑟。我甚至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不久后,他低声对我说道:“先别动。血已经够了,你来照顾亚瑟,我看着露西。”
过了一会儿——但感觉上可不是一会儿,当一个人的血被抽走的时候,无论他内心是多么的情愿,痛苦的感受还是会降临在他身上——范海辛教授竖起手指告诫着我说:“不要动!我担心随着气血的恢复,她会在输血的过程中醒过来,那可就危险了,相当的危险。我得先采取点预防措施,我要给她打一针吗啡。”说完他就熟练而轻快地完成了注射。
然后,他迅速而熟练地开始动手术。伴着输血的渐渐进行,露西的脸颊仿佛重新焕发出了生命的光彩,而亚瑟的脸虽然变得苍白,但依然闪耀着欣慰的光芒。没多久我又担心起来:虽然亚瑟很强壮,但过多的失血还是让他显露出了疲态。露西的生理系统一定在接受着严峻的考验,亚瑟的付出只能让她稍有缓解。
果然有效果,露西渐渐从昏迷转入到了沉沉的睡眠中,淡淡的血色也悄悄地回到了她苍白的脸颊和嘴唇上。我真为自己感到自豪,没有人能够了解这种感受,除非他有过把自己的血液输送到心爱女人的血管里的亲身经历。
教授转身对我说:“他年轻,身体好,血也很纯,所以我们不必进行血液过滤。”
教授面色凝重地看着我说道:“可以了。”
令我吃惊的是,这药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开始生效,这也反映出了她的身体有多么虚弱。时间仿佛没了尽头,过了好久她才有了睡意,闭上了眼睛。教授对效果感到满意之后,便叫亚瑟走了进来,还让他脱去大衣,接着说道:“在我搬桌子的时候,你可以吻她一下。约翰,过来搭把手!”所以,他俯身吻她的那一幕,我们谁也没有看到。
“这就可以了?”我以抗议的语气回应道,“你从亚瑟那里抽的血可远远不止这些。”
范海辛教授从包里取出了一些东西,接着把它们放到了露西看不见的一张小桌子上。然后他兑好了麻醉剂,走到床边,用温和的语气对露西说:“姑娘,这是你的药,把它喝下去吧,就像个乖孩子那样。看,让我扶着你,这样你会很轻松地把它咽下去的,好了。”她尽力了,也做到了。
他苦笑着回答:“人家是她的爱人,是她的未婚夫。为了她,也为了别人,你的任务还多着呢。这些血已经足够了。”
我们一起上楼走进了露西的房间。按照教授的安排,亚瑟留在门外。露西转过头看了看我们,但却什么都没说。她并未睡着,只是因为过度虚弱而无力讲话,只能用眼神和我们进行交流。
输完血,他走过去照看露西。我在一边用手指压着自己的伤口躺了下来,等着他闲下来时再来照顾我,因为我现在感觉很晕,还有些恶心。过了一会儿,他为我包扎好了伤口,随后就让我下楼给自己倒一杯酒喝。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从后面追了上来,低声对我说道:“记住,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如果我们年轻的亚瑟又像以前一样不请自来的话,千万别让他知道。这会吓到他的,还会让他吃醋,所以,请保持沉默。”
“好男人!”范海辛教授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为你所做的一切而感到欣慰的。现在请随我来,但一定要保持安静。输血之前你应该为她献上你的吻,但之后你必须离开,看到我的手势你就得走。还有,不要对韦斯特拉夫人提及此事,你清楚这会对她有什么影响,现在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打击到她。来吧!”
回来的时候,教授仔细地打量着我,说:“你看上去还不是太糟糕,回卧室去吧,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多吃点早饭再来找我。”
“那我该怎么做?”亚瑟的双眼急得冒火,鼻翼不住地颤抖着,范海辛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吧!”他说,“你是一个男人,而我们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男人。你比我,还有我的朋友约翰都要适合。”看上去亚瑟有些糊涂了,于是教授接着对他进行了耐心的解释:“露西小姐的情况很糟,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不妙。她需要血,没有血的话她将死亡。我已经和约翰商量好了,要对她进行输血,就是把鲜血从一个健康人的血管,抽出来再输入到她的血管里去。约翰已经打算要献血了,因为他比我年轻力壮。”这时亚瑟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却说不出来话,“不过,现在你来了,你比我们更适合。我们俩不论老少,都已是用脑过度,神经紧张,所以血液的鲜活程度不能与你相比。”亚瑟转过身,对他说道:“如果你能了解到我是多么乐意为她而死的话,你就会明白……”说到这里他已经哽咽了。
我听从了他的安排,因为我知道他的关照是对的。我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接下来就是恢复体力了。我现在非常虚弱,虚弱到忘记了刚才的震惊,在沙发上睡着了,但脑子里却始终盘旋着一个疑问:露西的病情到底是怎么恶化的?会什么她会无缘无故地流失那么多血?我想我一定把我的疑惑带到梦里了,因为不管是睡是醒,我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她脖子上的两个小孔,还有它们粗糙磨损的边缘,尽管它们非常小。
“年轻的先生,我可用不着那么多,至少不需要你最后的一滴鲜血。”
露西睡得很好,直到天亮才醒过来。她醒来后的状态也不错,虽然比不上前几天,但还算得上是精神焕发。范海辛教授看过她之后就去散步了,让我照顾她,并一再叮嘱我要做到寸步不离。我能听见他在大厅里的说话声,他在打听附近哪儿有电报局。
“我能做什么?”亚瑟的声音已变得嘶哑,“告诉我,我这就去做。我的生命就是她的,我愿意为她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教授是个有幽默感的人,而且凭借我之前对他的了解,能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露西和我随意地聊着天,似乎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我尽量让她感觉到轻松愉快。当她母亲过来的时候,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不过她还是感激地对我说:“我们欠你太多了,西沃德医生,感谢你对我们的付出。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累着。你的脸色太苍白了,你需要一位妻子来关心你、照顾你,真的!”正说着,露西的脸突然红了一下,但稍纵即逝。我想这是因为她虚弱的血管暂时还无法承担突然的头部供血,所以当她转头要跟我说话时,脸颊已变得十分苍白了。我微笑着向她点头,同时把手指放在了唇边。她叹了口气,又躺了下去。
当教授第一眼看到亚瑟时,本来有些生气,因为他的到来干扰了我们。不过,当教授发现他身体高大结实,就和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时,不由得眼前一亮,毫不迟疑地伸出了手,郑重地说:“先生,你来得相当及时。我晓得你是露西小姐的爱人,她现在的状况不好,非常非常糟糕。哦,不,我的孩子,请不要这样。”教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亚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瘫坐在了椅子上,几乎要晕了过去。教授继续说:“你是过来帮她的,要知道你能做到的,要比其他人多很多。而你的勇气就是你最得力的助手。”
几个小时后,范海辛教授回来了,对我说道:“你先回家吧,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今晚让我来照看她,你我必须看着她,同时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有很重要的理由。不,不要问我。你怎么想都行,大胆地想,哪怕是最不可能的事。晚安。”
我随他一起下楼,这时大厅里传来了敲门声。就在我们走到大厅时,女仆恰好把门打开——是亚瑟,他快步走了进来,并冲到我面前,迫不及待地低声说:“约翰,我担心坏了。从你的字里行间,我能感觉到出事了,这令我备受煎熬,所以见父亲的病情有了好转,我便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这位就是范海辛教授吧?对您的到来我表示无比感激。”
在大厅里,两个女仆向我走了过来,她们恳求我答应由她们或者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为露西小姐守夜。我告诉她们,范海辛教授只希望由他或是我来照看露西,但她们还是拼命地哀求我去跟那位“外国绅士”商量一下。我真心为她们的善良而感动。也许是看到了我的虚弱,也许是由于露西的原因,她们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女性的奉献精神。我回来时正好赶上了晚饭,然后我在四周巡视了一圈,一切正常。现在我正一边记着日记,一边等着睡意的降临。哦,它来了。
“那就立即准备吧,我这就去拿包,东西已经预备好了。”
9月11日
“让我来吧,教授。我年轻,强壮。”
今天下午我去了一趟西林汉姆。范海辛教授的兴致很高,露西也好转了许多。我刚到,教授就收到了一个从国外寄来的包裹,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打开——当然,他是假装的——里面竟然是一大束白色的鲜花。
范海辛教授和我一起走进了露西的卧室。如果说昨天我见到她的感觉是惊讶的话,那么今天的感觉就是惊骇了:她面色苍白,甚至连嘴唇和牙龈都已失去了血色,脸上的颧骨也明显地突了出来,喘息的样子让人目不忍视。此时,范海辛教授的表情有如大理石雕像般凝重,眉头紧锁。露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看上去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范海辛教授对我招手示意,于是我跟着他轻轻地离开了房间。我们刚出门,他就沿着走廊快步走进了隔壁房间。那房间的门开着,他迅速把我拉了进去,接着立即关上了门。“上帝啊!”他说,“这太可怕了,容不得耽搁,她的心脏就要因供血不足而停止跳动了,我们必须马上为她输血。你来还是我来?”
“这是你的,露西小姐。”他说。
根据在精神病学方面所积累的知识,我打算定下一条规矩:韦斯特拉夫人最好不要与露西碰面,也不要为她的病情过多地担心。夫人很快便同意了,这让我再一次感觉到自然女神的手——与命运进行搏斗的手。
“给我的?噢,范海辛教授!”
当我们被引进露西家里时,韦斯特拉夫人招待了我们。看上去,她有些焦虑,但是没有我预想中的严重。仁慈的她,有种天生的乐观,使她认为即便面对的是死亡,也能找到出路。不过以她现在的状况,任何打击都可能会致命,好在目前的环境还算井然有序。不管是什么,只要与她个人无关,包括露西病情的恶化也不会触动她。看来传说中的自然女神给人的肉体蒙上了一层表皮,令人感觉迟钝,却能够抵御灾祸的侵扰。如果这会被定义成自私的话,那我们应当停止对自私自利的谴责,因为在这种自私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我们难以弄清的深层原因。
“是的,亲爱的,但这不是给你玩的,这是药。”这时露西做了个苦脸,医生继续说,“不要这样,它们不是用来熬着吃的药,请你不要皱着你漂亮的小鼻子,否则我就把你现在的样子描述给你的亚瑟听,想想吧,当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姑娘居然会变得这么难看,该有多伤心!啊哈,漂亮的姑娘,现在把你的小鼻子展开吧。这种花是有药效的,不过你大概不知道该怎么用它。现在我要把它们放在窗台上,还要把它们编成漂亮的花环,再挂在你的脖子上,这样你就能好好地睡觉了。哦,是的,它们就像莲花一样,能够为你消解愁闷。它们散发出的味道就像是遗忘之河①的河水,就像是西班牙征服者在佛罗里达州发现的青春之泉②。”
当我描述露西的病症时,他的脸色和以前一样严肃,而且更加明显,不过并未说什么。他随身带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很多器械和药物。曾经,他在学术报告里将这些医生的医疗装备称作“我们恐怖的谋生工具”。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露西已经在端详这些花儿了,并仔细地闻了闻它们。但现在她放下了那些花,哭笑不得地说:“哦,教授,我觉得您只是在和我开玩笑,这些花不过是普通的大蒜罢了。”
“约翰,当庄稼还处在生长期时,甚至在它就要成熟时——也就是它仍在被大地母亲的乳汁所滋养,阳光还没把它晒成黄金色时,一个农夫用他粗糙的双手,拽下一把谷穗,然后揉搓着它,将绿色的谷壳吹掉,对你说道:‘看,上等的谷子!到时候它就会结出硕果的!’”我坦白地告诉他我并没弄懂这番话的意思,而他则凑过来,就像以前他在上课时那样,开玩笑地扯着我的耳朵说道:“这位好农夫现在就能告诉你这些谷子将来会是什么样的,而不用等到收获的时候,是因为他心里有数。但是我敢断言,没有哪个好农夫会把庄稼挖出来,就为了看看它是不是在生长的——这简直就是胡闹,以庄稼为生的人是不会这么干的。现在你明白了吧,约翰?我已经将种子撒好了,现在要等待大自然让它生根发芽。如果它萌芽了,那就代表着希望,我便会一直等到谷穗饱满起来。”看到我已经领会了话里的意思,他便打住了。接着他继续严肃地说道:“一直以来,你都是个认真的学生,你的笔记总是比别人记得详细,我相信现在你也保持着这个好习惯。但我的朋友,请你记着,与记忆相比,知识无疑更有力量,我们不能只依赖记忆。即使你现在并未将以前的好习惯保持下来,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们这位可爱的小姐的病情也许……我说的是也许,对我们来说会很有意思,而其他人根本无力应对。所以请好好地记录下她的病情吧,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我建议你把你的疑惑与推测也一并记下来,等事后你会有趣地发现,自己曾经猜得是多么准确。我们应当从失败中汲取经验,而不是从成功中。”
让我吃惊的是,范海辛教授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异常严肃,坚毅的下巴就像是被固定住了,浓密的眉毛皱得就要连在了一起:
“那为什么现在不说呢?”我问道,“这样也许会更好,没准我们会总结出一些结论。”他停了下来,注视着我说:
“不要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从来不开玩笑,这样做自有道理。我警告你,不要不听我的话。小心点吧,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也要为别人想想。”
“这样很好,我的朋友,”他说,“做得没错!还有,我的朋友,我应该提醒你一下,你面对的都是精神病人,其实所有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精神病,所以当面对你自己的精神病人时,你要做到小心谨慎。同样,面对上帝的精神病人——也就是这世界上其他人的时候,也应当做到小心谨慎。你不要对他们讲你在做什么,或者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们你的所思所想。你要记好自己所学到的知识,将它们分门别类,并不断进行积累。你和我,都要做到这一点,把它们留在这里,还有这里。”他指了指我的心口和额头,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看到露西大概是被吓着了,范海辛教授的态度又温和起来:“哦,小姑娘,亲爱的,不要害怕,我都是为你好,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花其实会对你有很大好处。好吧,让我来把它们放到你的房间里,让我来编这个花环吧。嘘!对那些好奇的人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必须做到这一点,保持沉默也是服从的一部分。服从会为你带来生机与好运,让你重新与心爱的人拥抱在一起。现在,好好地坐一会儿吧。约翰,你跟我来,你得帮我用这些大蒜花把房间装点起来。它们可是从哈勒姆远道而来的,我的朋友范德普尔一年四季都在那里的玻璃花房中培植草药。幸亏我昨天给他发了电报,否则它们不会今天就能赶到咱们这儿。”
“没有,”我说,“如我在电报里所提到的那样,我一直在等您来。我给他写的信只是提到您要来,因为韦斯特拉小姐的状况不是很好,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叫他过来的。”
我们拿着花走进房间。教授的做法有些古怪,我还从未在任何药典里看见过这种行为:他先是关紧了窗户,把它们严严实实地锁了起来,然后他拿起一捧花,把所有的窗框都擦了一遍,好像是要确保每一缕漏进来的空气都要沾染上大蒜味。接着他又拿起一束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把门擦了个遍,房间的壁炉也被他以同样的方式处理了一遍。在我看来,这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过了一会儿我便问道:“教授,我知道您一贯事出有因,但这次我实在是搞不懂。幸亏这里没有无神论者,否则他会讥讽您是在用符咒驱魔辟邪的。”
当我和范海辛教授在利物浦大街碰面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向我们那位年轻的朋友,也就是露西的爱人说过什么吗?”
“也许就是这样呢。”他一边镇定地回答我,一边开始做给露西戴的花环。
9月7日
等露西梳洗完躺回到床上时,教授亲自把编好的花环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他对露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千万不要把花环弄坏了,就算是房间再闷,你也不要把窗户打开或是开门透气。”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我保证,”露西说,“再次感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哦,我为何能如此幸运,可以拥有如此伟大的朋友!”
约翰·西沃德
我们一起乘着我的马车离开了露西的家,范海辛教授说道:“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我太需要睡觉了。奔波了两个晚上,查了一白天的资料,然后又焦虑了一整天、守了一整夜,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啊,有没有?明天早上你早点过来叫我,然后我们一起来看这位漂亮的姑娘,也看看在我施下的‘符咒’的陪伴下,她有没有变得更活泼了,哈哈!”
你永远的
他是如此自信,让我不由得想起两天前的自己,那时候的我是同样的自信,得到的结果却是毁灭性的。隐隐约约的恐惧感始终缠绕在我的心头。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懦弱了吧,我不敢把这些感受讲给我的朋友听。但是这感受却越来越强烈,让我越来越难受,就像强忍着泪水一样痛苦。
看来我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了:露西的病情在今天早上加重了。不过也有好的一面,韦斯特拉夫人很自然地为露西担心,所以她向我打听了很多有关她女儿病情的问题,我便借此机会向她介绍了我的导师范海辛教授,所以我这位老朋友——了不起的专家将受我邀请,一同对露西进行治疗。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来去自如,不必顾虑她的怀疑了。要知道,突然的变故可能会导致她猝死,而现在露西的糟糕状况,没准会给她带来沉重的打击。我的老朋友,我们现在都陷入到了困难的泥沼当中,只能请求上帝保佑我们早日脱离困境。如有必要的话,我会给你写信。若是你没有接到我的信,那就说明我还在等待消息。匆忙收笔。
注释
亲爱的亚瑟:
①遗忘之河(Lethe),希腊神话中的冥界五河之一,相传亡魂须饮此河之水以遗忘自己在人世的过往记忆。
9月6日
②青春之泉(Fountain of Youth),相传16世纪时西班牙征服者、波多黎各总督胡安·庞塞·德莱昂(Juan Ponce de León,1460—1521)受土著传说影响,从古巴北上渡海寻找能使枯叶变绿、病人痊愈的青春之泉。最终没有找到该泉,却因此行而发现了佛罗里达。
西沃德医生致亚瑟·霍姆伍德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