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先生:
8月21日
我们已收到面额为10英镑的支票,并随信附上余额——面值为1英镑17先令9便士的支票,请查收。货物已遵照指示送达,钥匙则放在主厅里的包裹中,一如您的嘱咐。
伦敦佩特森公司卡特先生致惠特比律师事务所的塞缪尔·F·比林顿父子的信
佩特森公司卡特敬上
塞缪尔·F·比林顿父子敬上
米娜·穆雷的日记
您最忠诚的伙伴
8月18日
至于您委托运送的50个箱子,请把它们储存在那座部分损毁的建筑内。在内附地图上标示“A”的房子,便是建筑物的所在地。贵公司可以很容易地确认那个地点,因为它就是旧时庄园的古老小教堂。这批货物将于今晚9点30分送出,明天下午4点30分时将抵达国王十字站。由于我们的委托人希望货物尽快运达目的地,我们有责任提醒您务必在上述时间准时到达国王十字站,接手货物并将其运送至目的地。为避免因各种必要手续拖延时间,造成贵部门的不必要损失,我们预先附上10英镑的支票,请开出收据。如果贵公司的额外支出小于10英镑,请退还多余数目。如果多于10英镑,我们将在接到您的通知后立刻寄上差额的支票。离开时,请将钥匙放在房内的主厅。到时主人可以用他自己配的钥匙进入主厅。但愿您不会觉得我们对您的督促有违商务礼节。
今天很开心,我现在正坐在教堂墓地的椅子上记着日记。露西的情况好多了,昨晚她整夜都睡得很安稳,一次也没有把我吵醒。她面颊的气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和虚弱,但玫瑰色又重新回来了。如果是因为贫血的话,我倒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了,但是她并没有。
随信附上“大北方铁路公司”的货物清单,请您验收。在国王十字站收到货物的同时,同样的一份清单亦将送达帕弗利特附近的名为卡尔法克斯的房产。房子现在是空的。请验收内附的钥匙,每一把都贴了标签。
她现在的兴致很高,充满了生机与快乐。那个病态的、沉默的露西看上去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刚刚还提醒我——好像我还需要提醒似的——那个晚上,我就是在这个椅子上找到她的。
尊敬的先生:
她一边用靴子跟调皮地磕着石板,一边对我说:“我可怜的小脚在那时并没弄出太大的动静,我觉得可怜的老斯威尔先生一定会对我说,那是因为我不敢吵醒乔治。”
8月17日
看她讲话的兴致如此之高,还很幽默,我便问她那个晚上是否做梦了。
惠特比律师事务所的塞缪尔·F·比林顿父子致伦敦佩特森公司卡特先生的信
她还没开始回答,眉头便可爱地皱了起来。亚瑟——我以露西的习惯来称呼他——曾说过他喜欢这个表情,当然,对此我毫不奇怪。接着她的神情便显得恍惚起来,似乎在努力地追忆着这件事:
我确定她的痛苦绝不是别针的伤害能造成的。当她躺下以后,我看了看她的脖子,那两个小小的伤口仍未愈合,甚至比之前还要大,伤口的边缘则现出了微微的白色。它们就像是白色的小圆点,而圆心则是红色的。如果再过一两天依然不能愈合的话,我一定要叫医生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那并不像是梦,一切都像是真实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想着来到这儿。某种东西让我害怕,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想我当时应该是睡着的,但我还能记起我走过了街道,接着上了桥,从桥上走过时还有一条鱼从水里蹦了出来,当时我还俯身看了看它,之后四周就响起了狗吠声。而当我走上台阶时,整个镇子的狗似乎全都叫了起来。我朦朦胧胧地记得有个又黑又长的东西,眼睛是红色的,和上次我们在夕阳下看见的一样,那一瞬间,我被一种又惬意又苦涩的东西所包围。再后来我就像是沉入到了深不见底的绿水当中,耳边还响起了歌声,听上去像是将要溺死的人能听到的那种,然后这一切似乎都离我远去了,而我的魂魄好像要从躯体里离开,飘向空中。我记得西灯塔似乎就在我的下方,之后我就有了一种因痛苦而挣扎的感觉,就像是地震了,然后我就醒了过来——发现你正在摇晃着我。而且我是先看到你摇我后,身体才慢慢恢复了感觉。”
她已经晕过去了。当我终于使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她虚弱得就像没了骨头一样,竭力地、痛苦地喘息着,同时无声地哭泣着。当我问她是怎么来到窗边时,她只是摇了摇头,接着便径自转过了身子。
说完之后她大笑起来。而这故事对我来说,真的太怪异了,我聚精会神地听她讲。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而且感觉不该让露西总是想着这事儿,所以我们转移了话题,聊起了别的事情。此时露西变得和从前一样了。当我们到家时,习习微风已让她振作了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红润。她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后非常高兴,于是我们共同度过了一个开心的夜晚。
到了晚上,我总是把房门的钥匙系在手腕上。但露西起来之后,就会在房间里徘徊,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昨晚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她的身子正在向窗外探,我便试着唤醒她,可是却怎么也叫不醒。
8月19日
两天没记日记了。我没心思写,我们的快乐似乎被某种阴郁渐渐地压抑住了:依然没有乔纳森的消息,露西的身体也越来越糟糕,她母亲所剩的日子也不多了。我不明白露西为什么会日渐憔悴,她吃得不差,睡得也很好,每天都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但她脸颊的红润却在一分一秒地黯淡。夜里我能听到她的喘气声,听上去仿佛透不过气来。
开心!开心!太开心了!虽然不全是开心事儿,但终于有乔纳森的音讯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生病了,所以才没给我写信。我一直就担心这个,只是没敢说出来,但现在我知道了,就不怕什么了。这个消息是霍金斯先生在信里告诉我的,而且是他的亲笔信,他真是一个大好人!我想在早上就出发,去看乔纳森,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会照顾他,然后带着他回家。霍金斯先生告诉我说,如果我们能在那里结婚也不失为好事一桩。我捧着信,眼泪不住地流下来,直到把信纸都弄湿了。这是乔纳森的信,所以我必须要把它贴在心窝上,因为他就在我心上。我的行程已经安排妥当了,行李也都收拾完了。我只带了一件换洗的裙子,露西会帮我把皮箱带到伦敦,替我保管好,直到我过去取。因为,也许……我不能再往下写了,我还得把话留着呢,去对乔纳森——我的丈夫诉说。而这封他看过、摸过的信,将一直是我的慰藉,直到我们再次相聚。
8月17日
布达佩斯圣约瑟夫和圣玛丽医院的阿加莎修女致威廉米娜·穆雷小姐的信
今天我们要比平时起得晚一些。露西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似乎很疲惫,在佣人叫醒我们之后她又接着睡了一会儿。早饭的时候,我们得到了一个惊喜——亚瑟父亲的身体好多了,所以他希望能够尽快举行婚礼。面对这样的喜悦,露西安静地沉浸其中,而她的母亲则在高兴之余带着些许伤感。晚些时候,她把原因告诉了我,她既为要失去她唯一的至爱的女儿而悲伤,但也替女儿即将拥有保护她的人而高兴。可怜的女士……她还向我透露,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而且并没有告诉露西,她要我保守这个秘密。她的医生通知她,最多再有几个月,她就会离世,因为她的心脏已经越来越衰弱。说不上什么时候,或许是现在,一点惊吓都可能会导致她的死亡。啊!看来没有把露西在那个夜晚所经历的可怕梦游告诉她是很明智的。
8月12日
8月15日
亲爱的女士:
露西睡着的样子依然甜美,只是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苍白了,闭着的眼睛透露出一种紧张和憔悴的神态。我担心她是在为什么事而忧虑,希望我可以把原因找出来。
依照乔纳森·哈克先生的意愿,我为您写了这封信。承蒙上帝、圣约瑟夫和圣玛丽的恩泽,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他仍有些虚弱,所以无法亲自写信。先生在我们这里已经休养了将近六个星期,他曾经患过严重的脑热。他希望我向您转达他的爱意,并告诉您,在我写这封信前,我已替他写信给在埃克塞特的彼得·霍金斯先生,从敬业的角度为他的延误表示歉意,并告诉霍金斯先生,他已完成任务。乔纳森·哈克先生仍须在我们这里再疗养几个星期,然后才可以回家。他要我告诉您,他身上带的钱不够,但他要自己支付住在这里的开销,好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得到应有的治疗。
我没去叫醒她,只是帮她掖了掖被子,接着又检查了一下四周,把门锁好,将窗户关紧。
请相信我
沿着崖边我一路向西,心中充满了哀伤,也夹杂着些许甜蜜,这是因为我正思念着乔纳森。往回走时,月光非常明亮,即便我们这边的新月街已被黑影所笼罩,但借着它我依然能够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抬头望了望我们的窗户,露西正把头探出来,于是我展开手帕向她挥舞,但她并未注意到,没有什么反应。就在这个时候,月光移到了房子的另一角,光线投在了窗户上,所以我一下子就看清了露西,她正仰着头倚靠在窗台旁,双眼紧闭着,睡得很熟,还有一个看起来像只大鸟的东西就在她旁边,站在窗台上。我担心她会受风寒,便一路跑上楼,但等我进到房间时,她却向床上走去,依然在熟睡中,呼吸得很沉重。她的一只手捂在了脖子上,似乎是为了能够暖和些。
您充满同情和祝福的朋友——阿加莎修女
“又是他的眼睛,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它们简直一模一样!”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我放缓了脚步,稍稍转身然后用眼睛瞥着她,因为我想在好好观察她的同时,不被她发现。她似乎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无法看得懂,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随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显然,露西正盯着那个我们最喜欢的椅子,而那里正坐着一个孤单的黑色人影。我被惊呆了,因为就在那一瞬间,那个怪人的眼睛里似乎燃烧起了可怕的烈焰,而等我再去看时,这种幻象却消失了。血红的阳光照在椅子的后面,还有圣玛丽教堂的窗户上。随着太阳渐渐西沉,阳光也折射或反射出了万千变化,看上去就像是光在移动。我叫露西去看这奇异的景象,一开始她似乎回过神来了,但看上去仍然很哀伤,也许她在回忆着那晚可怕的经历。我们深有默契,平时绝口不提那件事儿,于是我也没说什么,就和她回家吃饭了。露西有些头痛,很早便上床了。我见她睡着了,便自己出来散散心。
又及——我的病人现在睡着了。我再多说几句吧,好让您了解更多的情况。乔纳森讲了很多关于您的事,包括您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上帝祝福你们!我们的医生说,他曾受过严重的惊吓。的确,他在昏迷的时候会胡言乱语说些可怕的东西,比如野狼、毒药、鲜血还有鬼魂和恶魔什么的,我真的不敢说到底是什么。请您务必小心,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刺激他的神经,像他这种病是不会轻易去根的。我们早就该写这封信了,但我们不知道他有什么亲朋好友,他身上也没什么能够提供确切线索的东西。他是从克卢日纳波卡乘火车过来的。那儿的站长告诉警卫说,他当时是冲进火车站的,叫嚷着要买一张回家的车票。他们从他的行为举止中判断他是英国人,便给了他一张可以到达终点站的车票。
整整一天,我们都在东崖上看书写字。看起来露西也和我一样越来越喜欢这儿了,即便是到了回家吃午饭或是喝下午茶的时候,她也不愿意离开一步。下午的时候,她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当时我们正走在回家吃饭的路上,已经到了西崖上的台阶最高处。和往常一样,我们停下来浏览美景。落日低垂在天边,就要藏到凯特尼斯岬角的后面去了。它那火红的光辉洒遍了整个东崖和修道院废墟,天地万物仿佛都在接受着这美丽的玫瑰色光芒的洗礼。我们沉默了一阵,然后很突然地,露西喃喃自语道:
请放心,他受到了精心的照料。先生的温和与风度已赢得所有人的尊敬。他的确正在康复,我相信在几周之内就可以痊愈。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希望您多照顾他。我向上帝、圣约瑟夫和圣玛丽祈祷,祝福你们二位能永远幸福。
8月14日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又是平静的一天。和往常一样,我把钥匙系在手腕上然后上床睡觉。在半夜的时候,我再次被吵醒,猛然看见露西在床上坐着,依然处在睡眠状态,但却把手指向了窗户。我悄悄地站起来,把窗帘拉开向外面张望。窗外,柔和的月光竟能将茫茫的苍穹和无边的大海照得通亮,让天与地融合在了一种巨大却又静谧的神秘力量之中,眼前的美景难以用语言去描述。此时,一只巨大的蝙蝠出现在了我和月光之间,它正扑着翅膀来来回回地飞舞着,画出一圈圈圆形的轨迹。有那么一两次,它几乎就要飞到我身边,但我感觉它大概是被我吓到了,因为它最终穿过海港朝修道院的方向飞走了。等我转身回到床上的时候,露西已经躺下了,还睡得很安稳,一晚上再也没起来过。
8月19日
8月13日
伦菲尔德在昨晚发生了非常奇怪的变化。大概是在8点左右,他变得非常兴奋,坐下来的时候像一条狗一样四处嗅来嗅去。看护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知道我对伦菲尔德感兴趣,便鼓励他说话。他平时很尊重看护人,甚至称得上是卑躬屈膝,但今晚看护人却向我反映说,伦菲尔德的表现相当傲慢,根本不屑于和他说话。
我的预想是错的,这个晚上我被露西吵醒了两次,她仍想要出去。即便她仍处在睡眠状态,可是当发现门被锁住时,她还是会显得很急躁,接着极不情愿地回到床上。等我醒来的时候,清晨的曙光已经洒进了房间里,清脆的鸟语从窗外传来。露西也起床了,气色比昨天早上还要好,以往的快乐似乎又重新回来了,我真替她高兴。她走过来依偎着我,倾诉着亚瑟的事。我告诉她我有多么惦记乔纳森,她便试着安慰我。她这样做确实起了一点点的作用,虽然同情不能改变现实,但却能让现实变得容易接受些。
他只说了一句:“我一点也不想和你说话,因为你现在根本不配。我的主人就要来了。”
8月12日
看护人认为,他被一种突然从天而降的宗教狂热控制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必须提防他发狂。他本来就很强壮,现在又表现出杀人与宗教狂热的双重倾向,这种组合非常可怕,他俨然成了一个危险人物。9点钟的时候,我亲自去看望了他,但他并未对我另眼相待,在他那种高高在上的自我感觉中,我和看护人没有任何差别。看上去他马上就要说自己是上帝了,这真是十足的宗教狂热现象。对于一个所谓全能的神来说,人与人之间的细微差别太微不足道了。这些疯子是怎么把自己的理性抛到一边去的呢?真正的上帝是体察入微的,即便是看到一只小麻雀,他也会当心不让它从树枝上跌落下来。但是被人类的虚荣创造出来的上帝,却将老鹰和麻雀归为一类。唉,人类若是能懂得其中的真谛该有多好。
伴着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还有凉爽的微风,我们度过了开心的一天。我们在马尔格雷夫森林里吃的午餐,韦斯特拉夫人开车走大路,我们俩则沿着崖边的小路步行到大门和她会合。我心里有些沮丧,一直在惦念着如果乔纳森在身边的话该有多好。可惜现在我只能继续耐心地等下去。晚上我们一边听着斯波尔①和麦肯锡②的音乐,一边在别墅的院子里散步,之后便早早地上了床。露西比以往入睡得都要快,现在已经进入梦乡了。虽然我不觉得今晚会有什么麻烦,但依然要和以前一样把门锁上,把钥匙收好。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或者更长,伦菲尔德变得更加兴奋了。我假装着不看他,其实始终在密切地观察。突然,他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这表情就像是一个疯子突然萌发了某个想法,同时他的头和背也跟着动了起来,精神病院的看护人对此再熟悉不过了。然后他就安静了,走到床边温顺地坐了下去,用暗淡无神的双眼呆呆地凝视着天空。
同日 晚
我想弄清楚他的冷漠是出自本性还是伪装,所以试着引导他聊聊他的宠物,这个话题一直能引起他的兴致。刚开始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但最后他终于暴躁地嚷道:“它们太招人烦了!我懒得管它们!”
一切都好,露西一直在睡。直到我叫醒她时,她甚至连身都没翻一下。昨夜的历险似乎没有伤害到她,相反还有所裨益,因为她今早的气色看上去比以往几周都要好。但有个发现还是令我很难过——因为我昨晚的不小心,别针弄伤了她,而且还挺严重:她脖子上一块比较松弛的皮肤已经被刺破了。这一定是先被我刺到,接着又被针头穿透所造成的。脖子上的两个小红点可以说明这一切,像是针刺的痕迹,而且她睡衣上也沾了一滴血迹。我向露西道了歉,还表示了担心。但露西却大声地笑了笑,还拍着我说她根本不疼。幸运的是伤痕很小,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什么?”我说道,“你不是想告诉我你一点也不喜欢那些蜘蛛吧?”(蜘蛛现在很得他的宠爱,他在那本笔记里写满了成栏的小符号。)
同日 中午
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等待新娘的时候,在场的其他女郎还能够吸引宾客们愉悦的目光;但是当新娘入场时,她们就无法吸引赞叹的目光了。”
起初我犹豫了一下,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她,但转念想到了她母亲的身体状况,也想到了这件事在传出去之后将受到怎样的歪曲,而那时她必将苦恼至极。所以,我觉得保密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希望自己的做法是对的。锁上门之后,我把钥匙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也许这样我便不会再受到打搅。而露西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遥远的海面上也露出了晨曦。
他没有解释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依然倔强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在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里始终是这个样。
老天保佑,回家的路上我们没碰见任何人。不过有一回我们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看上去不太清醒,走在我们前面的一条街上。于是我们躲在了一扇门的后面,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条小胡同里。我的心跳一直很快,有时甚至觉着自己就要晕过去了。我为露西担心,并不只关乎她的健康或是因穿得太少而着凉,更怕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会令她名声受损。我们到家之后,先是洗去了脚上的泥污,然后一起祷告,向上帝表示感谢,接着我便催她上床休息。临睡前,露西要求,甚至可以说是哀求,让我答应她不要把梦游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她的母亲。
我今晚太累了,情绪也很低落。让我不想念露西,我真是办不到。原本的结局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我还睡不着的话,只能靠麻醉剂来帮忙了,它可是这个时代的摩耳甫斯③!但我得小心,产生了依赖可就不好了。不!我不能碰它,我今晚不该吃药,我心里正想着露西,我不能把自己的思想和药物混在一起,那是对她的亵渎。如果要靠吃药才能睡,看来今晚还真是个不眠之夜了。
刚开始她并没有回应,但是她的呼吸渐渐不再平稳,而是时而呻吟,时而叹气。最后,因为时间正在渐渐飞逝,也因为其他原因,我想马上就带露西回家,所以我用力地摇她,直到她睁开眼睛恢复清醒为止。当她看到我时,竟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当然她一时还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露西每次刚睡醒的样子总是楚楚动人,即便是在这个被冻得够呛的时刻,即便是因为醒在墓地中所以被吓坏了,她仍没有丢掉这份优雅。她紧紧地贴着我,身子在微微颤抖。我告诉她,必须立即和我回家,她一句话都没说就站了起来,乖得像个孩子。一路上,我的脚被碎沙石硌得生疼,露西发现了我疼痛的样子,便停了下来,坚持着让我穿回自己的鞋。当然,我没有同意。当我们走到墓地外面的小路时,地上有一滩暴风雨留下的水坑,我便两只脚踩了进去,交互着抹了一些泥巴。这样,即便是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什么人,他也不会发现我是光着脚的。
稍后
我俯身看了看露西,她还在睡着,但双唇并未合上,呼吸也不像平日里那般轻柔,而是用力地喘着粗气,好像每一次呼吸都要让肺吸个足。当我走近时,熟睡中的她似乎觉得有些寒冷,抬起了自己的手,把睡衣的衣领往上拉了一下。她穿得确实很单薄,在这样的夜晚很容易着凉,于是我将披肩盖在了她身上,并在她脖子上系紧。我不想弄醒她,所以得想办法腾出手来扶她,便用别针把披肩在她脖子上固定住。但我一定是太慌张了,毛手毛脚的,可能让别针戳到了露西,因为没过多久,当她的呼吸变得稍稍平稳之后,她又一次地把手放在了脖子那儿,还发出了呻吟。当我小心地把她裹起来,并把自己的鞋子给她穿上了之后,才开始轻轻地叫醒她。
幸好没有吃药,更让我高兴的是我坚持住了。在我辗转难眠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两下钟声,这时值夜班的看护人走了过来,对我报告说伦菲尔德逃跑了。我披起一件外衣就向楼下跑了过去,我的病人太危险了,可不能让他在外面到处乱走。他可能会在路人的身上实施他的想法,那样的话肯定会伤害到他们。
露西没有回应我,我又跑到教堂墓地的入口。进去之后,我的视线被教堂给挡住了,一时间无法看到露西。当我再次见到她时,黑云已经飘了过去,借着照下来的月光,我看到露西正在座位上半躺着,头靠在椅背上。但她身边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活物。
看护人正在等我。他说也就是不到10分钟的时间,当他从门上的观察孔往病房里看的时候,伦菲尔德还在,似乎正在床上睡觉。后来他听到了窗户被推开的声音,便跑了回来,这时候伦菲尔德的脚刚刚爬出窗外,他赶紧派人上楼找我。病人在逃跑时只穿着睡衣,所以不太可能跑得太远。
当我马上要跑到最顶头的时候,那个座位和白色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虽然阴影仍未散去,但现在的距离已足够我辨清事物了。确实,那里有个又黑又长的东西,俯身趴在半躺着的白色身影上。我恐惧地喊着:“露西!露西!”那个东西抬起了头,于是我便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上面还有一双闪烁着红光的眼珠。
看护人还认为,与其盲目地去追他,还不如先看看他可能会往哪里跑。因为当他从大门追出去的时候,连病人的影都没看到。看护人块头太大,没办法从窗户出去,而我比较瘦,所以他帮我爬了出去。窗户距离地面并不高,所以从之儿跳下去的我毫发无伤。看护人还说病人是沿着左方径直逃走的,于是我全力跑了过去。穿过一片树林后,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往墙上爬,墙外是一片被荒废的房子。
我等不及再去看第二眼,就奔下台阶跑到码头,再穿过鱼市来到桥上,这是通往东崖的唯一出路。全镇一片死寂,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暗自松了口气,这样便不会有人知道露西的可怜境遇了。时间和道路在此刻显得没有尽头,当我吃力地爬上通往修道院的台阶时,已是双膝打颤,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我很想跑得再快些,但是我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全身的关节也如生了锈一般。
我立即跑了回来,告诉值班的看护人马上去叫三四个人过来,马上跟我到卡尔法克斯的空地去。我找了一把梯子,然后翻过了高墙从另一侧跳了下去。看到伦菲尔德的身影在房子的拐角一闪而过,我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在房子的另一边,我看见他正紧紧地靠着小教堂的铁皮橡木门,那门可有年头了。他嘴上正念叨着什么,显然是在和某人说话,但我不敢走得太近,那样可能会吓跑他。追赶一个赤身裸体的疯子比追赶一群迷途的蜜蜂要困难得多,尤其是他铁了心要逃跑的时候!然而在几分钟之后,我发现他根本没注意周围的事物,于是我大胆地靠近他——这时我的人也已经翻过了围墙,逐渐地向他靠拢。我听到他说:
天空中挂着一轮明亮的满月,还有厚厚的黑云飘浮着,每当它们缓缓地移动时,便会在地上投射出一幅交错着光与暗的透视画,但这画面一闪即逝。一时间,我什么都看不清,因为云影把整个圣玛丽教堂和周围的一切都遮住了。当黑云飘过去之后,惠特比修道院的废墟才映入眼帘,黑云的边缘透出了一道宝剑般的光芒,将教堂和教堂墓地逐渐照亮。不管我的期望是什么,起码此时我并未失望。因为就在那儿,就在我们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我看到了一个雪白的身影在那儿半躺着,接受着银色月光的抚慰。然而,随着又一片黑云的瞬间飘来,还没等我看清,周围的景物再次被阴影所笼罩,但我还是隐约地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那个座位后面,并弯下身向白色身影压过去。这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野兽?我无法分清。
“主人,遵照您的召唤,我过来了。我是您的奴隶,我将誓死效忠于您,而您会奖赏我的。很久以前,与您远隔千里的我便已经对您顶礼膜拜了。现在您近在咫尺,我等待着您的命令。亲爱的主人,您会论功行赏,不会抛弃我的,对吧,我的主人?”
随手披上一件大披肩后,我便匆匆地往外跑。来到新月街时,恰好响起了一点的钟声,此刻四周已是空无一人。我又沿着北大街一路跑下去,但一直没有看到那个我期望中的白色身影。走到码头的西崖边上时,我的视线穿越过海港望向东崖,结果看到了露西,她正坐在我们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此时我已分不清自己的心里究竟是充满了希望还是恐惧。
他真是个自私的老乞丐,即便他处在虚幻的虔诚状态,想的也尽是鱼、面包之类的事情。他的狂热症状令人诧异。当我们向他靠近时,遭到了他猛虎般的疯狂反抗,此刻,与其说他还算人类,不如说他是只野兽。我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疯子,他爆发出了令人颤抖的狂怒,我真希望不要再看到这种景象了。好在我们事先考虑到了他的力气和危险性。野兽在被关进笼子之前,是要疯狂地挣扎一番的,而他这种既有力气又有决心的病人也会如此。
我跑下楼梯,往客厅里一看,她不在!接着我又看了看其他的房间,不由得越来越担心。最后我来到了大厅,发现这儿的门没关。虽然开得不大,但门闩并没有插上。按理说,屋里的人每天晚上都会细心地把门锁好,所以我害怕露西是从这里走出去了。但现在已经来不及去想会发生什么事了,一种莫名却又强烈的恐慌感让我无心去留意所有的细节。
无论如何,他现在安全了,伦菲尔德是挣脱不掉套在他身上的紧身衣的,何况还有锁着他的链子。他可怕的咆哮令人战栗,但是接下来的沉寂更令人害怕,因为沉默中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意味着杀人。
又来记日记了。现在睡不着,所以还是写点什么好了。心里的焦躁令我难以入眠,刚才的那场冒险堪称是一次痛苦的经历。上次合上日记本后,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但很突然地,我被惊醒了,忽地坐了起来。我的心头被一股恐惧所笼罩,伴随而来的还有些许空虚感。房间里漆黑一片,我无法看到露西的床,于是我摸索着向她那里走去,却发现床上已空无一人。随后我点燃了一根火柴,但在屋子里也没找到她。房门是关着的,但并未上锁,和我睡觉之前一个样子。她母亲的身体最近不太好,所以不便去惊动她。我随手披了件衣服,准备出去找找露西,但正要开门时,我忽然想到,她现在穿着的衣服也许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帮助我了解她梦游的去向。如果她穿的是晨衣的话,那就意味着她还在屋子里,如果是长裙的话,则说明她出去了。结果晨衣和长裙都还在原处。“哦,感谢上帝!”我自言自语,“她只穿着睡衣,肯定不会走得太远。”
直到刚才,他才说出了一些连贯的话:“我的主人,我会耐心的。它就要来了,来了,来了!”
8月11日
我听到了这句暗语。我太兴奋了,根本睡不着,不过记日记这事儿还是让我安静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应该能睡上一会儿了。
露西已经进入了梦乡,她轻柔地呼吸着,双颊的气色比平日要好得多,看上去相当惹人怜爱。如果霍姆伍德先生只是因为在客厅中看了她一眼便坠入爱河的话,不知现在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没准某些“新女性”会在某一天冒出个想法——要求赋予婚前的男女一睹彼此睡相的权利。但是我猜“新女性”们是不会满足于被追求的,她们会主动求婚,而且会做得很出色,还能从中获得快慰。看到露西好了起来,我今晚真的特别开心。相信她已经度过难关,摆脱了睡梦的困扰。要是再能够得知乔纳森是否……的话,我会更高兴的,愿上帝一直在他左右。
注释
露西真是累坏了,我们一心想着能尽快爬上床,然而这时家里却来了位年轻的助理牧师,韦斯特拉夫人打算留下他吃晚饭,这当然遭到了我和露西的反对。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我的态度依然很坚决。我觉得主教们应该在哪天开个会,讨论一下培养新牧师的事情。首先要教他们的就是,不管他们受到多么盛情的邀请,都不要留在别人家吃晚饭,而且要懂得体谅那些想早早睡觉的女孩们。
①路易斯·斯波尔(Louis Spohr,1784—1859),德国作曲家,小提琴家,指挥家。
哦,真的是太累了!若是想偷懒的话,今天晚上我都不会翻开这本日记。我们散步散得很开心,没用多久,露西就恢复了兴致,这多亏了那群在灯塔附近的可爱母牛,它们凑到我们跟前,用鼻子来闻我们,吓了我们一大跳。我们在那一刻把所有事情都抛到了脑后,只记得害怕了。这件事让我们忘记了不愉快,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开始。罗宾汉湾附近有一家古老的小酒馆,里面的气氛很温馨,我们在那儿要了一壶上好的浓茶。这家酒馆的窗子是弧形的,正对着海滩边上那些长满了海草的岩石。我觉得我们的胃口会吓到那些所谓的“新女性”的,而男士们的忍耐力显然要强很多,愿上帝保佑他们!我们走着回家,一路上歇了好几次,心里还有点担心会遭到野牛的攻击。
②亚历山大·麦肯锡(Alexander Mackenzie,1847—1935),英国作曲家,指挥家,音乐教育家。以清唱剧、小提琴曲及钢琴曲的创作为人所知。
同日 晚11点
③摩耳甫斯(Morpheus),希腊神话中的睡梦之神。
米娜·穆雷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