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是什么啊?他到底是什么生物?他只是披了件人皮吗?这也太可怕了,我已经魂飞魄散!此生从未有过的惊恐将我包围,我找不到任何可以逃出去的路。我甚至连想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刚看到这一幕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告诉自己这是月光和阴影让眼睛产生了幻觉。但是这一幕一直就在我眼前显现着,并未消散,最后我只能承认这是真的。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指和脚趾紧紧地抓着城墙的石头,而石头上的灰泥已因久经沧桑而风化了。他就这样利用着城墙的凹凸起伏,风一样地向下移动,就像一只在墙上爬行的大蜥蜴。
5月15日
就在这时,我居然看见伯爵的头从楼下的窗户里探了出来!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可以通过脖子、后背和手臂移动的样子确定那就是他。而且我绝对不会把他的手认错的,我已经观察太多次了。刚开始我还觉得这很有意思,甚至有些好玩——对于一个囚犯来讲,任何小事都能将他的兴趣勾出来。但这兴趣马上变成了无比的厌恶和恐怖!因为我看到了他的整个身躯,对,整个身躯都慢慢地爬到了窗子外面,而且他的脸是朝下的,四肢都贴在城墙上,他在往下面爬!夜空下,他身上的斗篷随风飘动,简直就像是一双巨大的翅膀。
再一次地,我看见蜥蜴似的伯爵在墙上爬行。他朝城堡的左下方斜着爬了几百英尺,然后消失在一个说不清到底是黑洞还是窗户的地方。当他的头钻进那里面的时候,我用力地探出身子想看个究竟,但一无所获,因为他爬得太远了,而且我视线的角度也不够。我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城堡,便想趁这个机会去探探更多的地方。于是我回到卧室拿了一盏灯,然后去试着打开城堡里的每一扇门。正如我所料,门全都被锁上了,而且连锁头都是新换的。我沿着石阶走下楼,到了初进来的那个大厅,发现厅里大门的门闩可以向后拉开,上面的锁链也可以被解开,只是门是锁着的,门钥匙也不见了。它一定是在伯爵的房间里,那么我得去他的房间看看,或许能找到钥匙,那样我就有机会逃离这里了!我继续仔细地搜查着每处楼梯和走廊,看看在这些地方会不会有可以打开的门。大厅旁边的一两个小房间的门没上锁,但里面除了满是灰尘、被虫蛀过的旧家具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最后,我在楼梯的最上方找到了一扇门,虽然看上去也被锁上了,但使劲推了一下后,它露出了一点缝。于是我便加大力气再向后推,才发现它根本就没上锁。开门时有阻力是因为门的合页有些脱落了,导致大门碰到了地面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鼓起力气将门彻底推开,然后走了进去。现在我已经到了城堡的另一侧,它所在的位置比我熟悉的那些房间要偏右,而且还要低一层。透过这间屋子的窗户,我能看见那些房间排列在城堡的南边,最边上房间的窗户,是向西边与南边开的。而城堡的西面和南面,都是高耸的峭壁。现在我可以看清城堡建在一块巨大岩石的边角上,所以从其他三个方向都难以攻破它。这间房的窗户特别大,而且投石车、弓箭、火枪都打不到这里,可以说是采光不错又安全舒适。西面是一个大峡谷,而峡谷的后方则是绵延的群山,层峦叠嶂。陡峭的巨岩密布着山松与荆棘,它们的根深深地扎在了岩石的缝隙里。我能明显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房间曾属于一位女士,因为里面的家具让我觉得比其他地方的温馨。屋里的窗户并没有挂窗帘,淡黄色的月光透过钻石般的玻璃倾洒进来,借着它的光亮,其他颜色也清晰地在我眼前显现出来,那些被岁月和蛀虫所侵蚀的家具也显得柔和起来。我手里的灯此时似乎没了用处,但我依然愿意托着它,因为这里的阴森孤寂会让人觉得无所依靠。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卧室里,那里是令人厌憎的伯爵经常出现的地方。
他离开之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后,我便走出房间,登上石阶向楼上爬去,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向南眺望了。与身处压抑黑暗的庭院相比,开阔的视野无疑能让我感受到自由,虽然这种自由只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然而就在我向外面望过去的时候,我再次理解了什么叫被囚禁。我渴望着能尽情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哪怕是夜晚的也好。我知道这昼夜颠倒的生活已经令我难以呼吸,渐渐摧残着我的神经。盯着自己的影子,种种恐怖的景象在我脑海里翻涌。上帝一定知道,在这个该被咒骂的鬼地方,我为什么会这样恐惧。我向远方望去,那里的淡黄月色无比轻柔,让夜空有如白昼,远处的群山仿佛因它的沐浴而沉醉了,山谷的阴影也似乎在它的怀抱里渐渐融化。这单纯的美景让我高兴了一些,我此刻的每一次呼吸都能让自己深感宁静与安慰。就在我倚着窗户远望的时候,我发现楼下有个东西在晃动,它就在我的左下方向,从房间的位置来判断,伯爵卧室的窗户应该就在那儿。我身边的这扇窗户又高又陡,窗框是石头做的,看得出它经过风雨的侵蚀,已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不过依然完整。我退到了窗户后面,继续仔细地向外张望。
我试着去安抚自己,想在心底觅得一丝平静。便找了一张小橡木桌坐下,然后用速记码记下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张桌子也许是属于某位金发女郎的,她曾怀着春心与羞涩在此写下了一封封情书,或许还在信里留下了几笔错字。虽然眼下已是19世纪了,但除非是错觉,我的心底依然在为那已远去的岁月而泛起波澜,这种感觉不是所谓的“现代性”能够左右的。
我所记下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这毫无疑问。我不应该去害怕在没有他的地方睡觉。我已将十字架摆在床头,希望它能够驱散我的噩梦,所以就让它一直挂在这儿吧。
5月16日 清晨
稍后
我祈求上帝将理智赐予我。此刻,安全和安全感对我来说已是奢望。如果我现在还不算疯子的话,那我便只有一个愿望——不要让我发疯。假使我认为在潜伏于这个恶魔之地里的所有邪恶事情中,伯爵是威胁最小的一个,那就说明我已经失去了理智。虽然在他面前我还能够寻求到庇护,但那是因为我对他还有利用价值。伟大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啊!请你让我平静下来吧,否则我的心真的会被癫狂所攻占。我渐渐对之前困扰我的一些疑问有了新的认识。我曾一直无法参透莎士比亚某些话的用意,比如他笔下的哈姆雷特所说的:“我的药!快点,我的药!我需要用它们来让我镇定下来!”但现在我切身地体会到了那种大脑一片混沌的感觉,而我只能借着记日记来理清自己的思路。
其中一封信是寄给惠特比新月街7号的塞缪尔·F·比林顿的;另一封信寄给瓦尔纳的柳特勒先生;第三封信寄给伦敦的科茨公司;第四封信寄给布达佩斯的赫尔伦·克罗普斯托克和比尔留斯——这两位都是银行家。其中,第二封和第四封信还没有封口,我正打算去看这些信时,突然发现门把手在转动。我急忙把信按原来的样子摆好,紧接着坐到原位上继续看书。随后伯爵就进来了,手里又拿了一封信。他拿起桌上的信,小心翼翼地贴好邮票,之后转身对我说:“要再次说声抱歉了,我想你一定会理解的。今天晚上我实在是抽不开身,有很多私事要办。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转过身,停顿了一会儿后对我说:“年轻的朋友,我得建议你,不对,是我得严肃地警告你,你要是离开这几间房的话,可不要到城堡的其他地方过夜。这里年头儿已久,有着很多可怕的回忆,睡错地方的话,你将陷入到噩梦中。小心点吧,如果你已经困了,或是感觉困意就要来了,那么赶快回到你自己的卧室或是这几个房间里吧,只有在这儿你才能睡得安稳。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那么……”他以一种恐吓的方式结束了这番话,伸出双手来回地搓着,就像是在洗手。我懂得他的意思。我唯一怀疑的就是,还能有什么噩梦能够比我正身处的这个由灵异和黑暗编织而成的恐怖之网更让人感到恐惧呢?
伯爵对我的神秘告诫一度让我很紧张,倒不是因为我一想到那些话就会恐慌,而是我担心他在以后还会再说些别的什么,用更可怕的手段来折磨我。
“我恳求你,我年轻善良的朋友,在信中不要提及与生意无关的事情。你的那些朋友将因此而认为你一切都好,并正盼望着你早日回家与他们团聚,不是吗?”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三张信纸,还有三个信封。它们都是外国样式的,非常薄。看看这些信纸信封,再抬头看看伯爵,我在他的脸上寻觅到了一丝暗笑,他那锋利的犬齿此时已从鲜红的嘴唇里呲了出来。我明白这表情的弦外之音,他在暗示我写信的时候要老实,因为他自有办法看到这些信的内容。于是我决定现在只写一些公务信件,背地里再把我的详细情况写给霍金斯先生和米娜,我还可以用速记码和米娜沟通,这样就算是被伯爵看到了,他也看不懂。写完两封信后,我便静静地坐下来看书,这时伯爵也在一旁写着东西,同时还翻看着桌上的书籍。后来他把我的信放在了他自己信件的旁边,便关门走了出去。当房门被关上的一刹那,我凑上去瞧了瞧他的信,发现信纸是反扣在桌子上的。我并没有因为偷看他的信件而心生愧疚和不安,我的处境迫使我必须尽可能地掌握更多的情况来保护自己。
写完日记后,我把笔和本子放回口袋里,这时我已经有些困了,伯爵的警告再次回荡在脑海里,但我却倾向于对它做出反抗。睡意渐渐侵袭了我的全身,心里的那份固执也开始主导我的行动。温柔的月光洒在身上,窗外的天地广袤苍茫,我感觉我正在与自由拥抱,是那么心旷神怡。于是我决定今晚不回那间昏暗的卧室了,索性在这里过夜。也许在很久以前,这里曾坐着一位淑女,她悄悄地歌唱,静静地生活,默默地为她那远征沙场的爱人祈祷并心伤。我从角落里拖出一张睡椅,并以它为床,躺了上去,还可以向美丽的东面和南面眺望。我已不在乎它上面还落有灰尘,而渐渐睡着了。我猜我大概是睡着了,我也希望如此,但我又不得不担心,因为随后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真实太可怕了。以至于即便我现在正沐浴着阳光,我也一点都不相信那一切全是梦境。
除了屈从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这关系到霍金斯先生的利益,而不是我自己的,我不得不为他着想,不能只想着自己。何况当伯爵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与举止似乎在提醒着我,我已经是他的一名囚徒了,除了接受之外我别无选择。他在我顺从的姿态和为难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的胜利和权威,接着,他便以一种温和却又令人不可抗拒的方式来展现这胜利与权威:
当时并非只有我一人,房间也没有变化,和我刚进来的时候一个样。借着明媚的月光,我注意到在布满厚厚积尘的地板上出现了脚印。而在我的对面,坐着三个年轻的女人,她们的衣着和举止都如淑女一般。那时我在想,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梦中的幻影,因为尽管月光从她们的身后洒进来,但是在地板上却看不见她们的影子。接着她们靠近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彼此低语。其中两个人的皮肤有点黑,有着和伯爵一样的鹰钩鼻。她们有着一双黑色大眼,但在皎洁月光的映衬下已经变成了红色,眼里散发出的光芒仿佛能够刺透人心。另外一个则是位皮肤白皙的金发美女,美到了极致。她的眼睛如同淡蓝色的宝石,透澈夺目。我似乎认识她的脸庞,想到这儿我有些隐隐不安,但我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她们的牙齿都有如珍珠般洁白,映衬在鲜亮娇嫩的红唇下,闪闪发亮。面对着这三个人,我有些无所适从,心里既有种期待,也有些恐惧。一股邪恶但又强烈的欲火在身体里燃烧起来,我渴望着她们能用那红唇过来亲吻我。将这些感受记在日记里固然不太好,米娜有一天若是读到这里会不高兴的,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们先是窃窃私语,接着又一起高声欢笑,笑声有如银铃碰撞般美妙,但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像是出自人类的嘴唇,而是像一只纤纤巧手在弹奏着盛满了水的玻璃杯,敲打出刺耳却又甜蜜的声响。那个金发美女正风情万种地摇着头,而另外两位则在一旁怂恿着她。一个说道:“去吧,你第一个,我们随后,从你开始比较合适。”另一个附和道:“看他多年轻啊,还强壮,他的吻足以满足我们仨了。”我静静地躺着,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期待,微闭着的双眼向她们的肉体窥望。最漂亮的金发女郎走过来了,在她俯身贴向我的时候,我脸上的皮肤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呼吸。这感觉真甜蜜,有如蜜糖一般。同时她的声音也在刺激着我的神经,令我更加兴奋。不过这种甜蜜的背后似乎掺杂着一丝痛楚,一种被侵犯的痛楚,很像闻到血腥味时的感受。
“我当然希望,而且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拒绝。你的雇主,或者说是老板吧,随你怎么称呼,反正他已经许诺过了,会有一个人代他而来。也就是说满足我的需求是你的义务——我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不敢睁开眼睛,但透过睫毛我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郎跪了下来,弯着腰,贪婪地盯着我——她这是在色诱我啊!我在经受着诱惑的同时,也不禁有些害怕。她低下头时,像动物一样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借着月光我看到了她的红唇,上面闪着湿漉漉的光泽,泛出同样光泽的还有她那洁白的尖牙。她的头越来越低了,双唇掠过我的嘴唇和下巴,朝着我的脖子移动。这时她停住了,当她舔着自己的牙齿和嘴唇的时候,我能听见她舌尖发出的声响,还能感觉到她呼到我脖子上的热气,让人麻酥酥的。我喉咙处的皮肤开始紧绷,就像是当一只准备搔你的手逐渐靠近你的肉时,所感到的那种紧绷。我脖子上敏感的皮肤已经感受到了那双红唇的轻颤,她那两颗尖利的牙齿停在了那里。我闭上双眼,在难以言述的感觉中等待着,心怦怦直跳。
“您真的希望我住这么久吗?”说完这句话,我的心都凉了。
就在这一瞬间,另一种感觉如同闪电般扫过我的全身。我意识到伯爵出现了,似乎还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暴怒。当我的眼睛不情愿地睁开时,我看见他正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掐着那个金发女郎细嫩的脖子,把她拽了起来。他蓝色的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白色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惨白的面颊被气得通红。可恶的伯爵!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怒火与暴怒,哪怕是地狱里的魔鬼也不会如此狂怒。他眼中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着,冒出的红光犹如地狱之炎,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脸上是死一般的灰白,上面的肌肉僵硬得如紧绷的铁丝,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紧皱着,几乎要接触到鼻子了。他用力把胳膊一甩,那个女郎就被扔到了一边,然后他又朝另两个女人走了过去,像是要打她们——他曾经对狼群做过同样粗野的手势。这时他压低了嗓子开始说话,声音虽然很低沉,但却穿透了整个房间:
“那现在就开始写吧,我年轻的朋友,”在说这话的同时,他的手重重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写给谁都行,不论是我们的朋友还是其他人。若是你愿意的话,就在信里说,你要在这儿陪我住上一个月。”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碰他?在没有我允许的情况下,你们居然敢打他的主意?快给我滚!我告诉你们,这个人是我的!不要动他,否则有你们好看的!”
当我回答“还没有”时,内心泛起了阵阵苦涩,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把信寄给任何一个人。
那个妖艳的女郎放荡地笑了出来,转身反驳道:“你从未爱过,你根本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随后那两个女人也加入进来,一种沉闷的、生硬的、毫无生气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听得我差点昏了过去。这简直就是魔鬼的笑声!伯爵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着我,然后自言自语道:“不,我爱过。从过去的事情里就能看出来,不是吗?好吧,我向你们保证,等我的事情办完之后,你们想怎么亲他都成。现在走吧!快走!我还得叫醒他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好。”他说,随后又咨询了一些有关委托方式和具体程序方面的事情,以及各种可能发生但可以事先避免的问题。我倾尽所能地为他解答了所有的提问,而他在这时的表现则让我有种感觉——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因为他考虑事情的方式实在是太缜密太周全了,几乎没有一件他想不到或者预见不到的事。对于一个从没有在英国生活过、生意经验又不多的人而言,他的学识和悟性都很出色。当他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答复、而我也通过书本一一印证了我的回答之后,他突然起身说道:“在你给我们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写过第一封信之后,还给他或是别的人写过信吗?”
“那我们今晚就得饿着肚子了?”其中一个问道,她指着伯爵扔到地上的一只袋子,同时微微地发出了笑声。那只袋子在动,似乎里面有什么活物。伯爵点了点头,一个女人一跃而上,打开了袋子。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袋子里传来的是喘息声还有低沉的哭泣声,像是一个垂死小孩发出的声音。女人们一拥而上,我真的吓坏了。但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她们已经不见了,包括那只可怕的口袋。可是门并不在她们那里,而且我也没感觉到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她们如同融入了月光里,从窗户飘散出去了。在她们并未完全消失的一瞬间,我看到外面有些阴影一样的东西在飘浮。
“当然了,”我回应道,“而且一些生意人经常这么做,他们不喜欢自己的所有事情都让一个人知道。”
恐惧击垮了我,我昏了过去!
“但是,”他说道,“我有决定权,不是吗?”
注释
我回答说,这当然是很方便,但是在我们律师之间有一种互相代理制。通过它,任何一名律师都可以联系到一位异地的代理人,吩咐他按照自己的指示处理异地的事务。也就是说,雇主只需要将事情交给一名律师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从而省去很多麻烦。
①乌戈尔人(Ugric tribe),指一些芬兰人及徙居北欧的斯拉夫人、马扎尔人。
首先,他问我在英格兰是否可以同时雇两名或更多的律师。我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他雇一打律师都无所谓,但如果只有一项事务需要处理,却同时雇好几个律师的话,就不太明智了。因为一件事由一个人来办就足够了,如果中途换人的话,还会对雇主的权益造成损害。似乎他完全明白了,于是他接着问,如果他请一名律师负责银行业务,然后再请一名律师负责航运,这样会不会有什么运作上的实际困难。因为银行所在的地方离他做航运生意的地方有些远,所以负责银行业务的律师有时就帮不上忙了。我请求他做一下详尽的解释,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我误导他。于是他说:“那就让我举个例子吧:我们共同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住在埃克塞特的一座漂亮得像教堂一样的建筑里,远离伦敦市区,然后他经你的推荐而为我在伦敦购买了一处房产。好,现在让我明白地告诉你,以免让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要找一位异地的律师,而不是伦敦的律师,我考虑的是,伦敦的律师难以完全符合我的标准。我要找那种只会满足我的需要,而不会从合作中为他自己或是他朋友牟取私利的律师,所以我才会在异地寻找代理人,而他只忠实于我。比方说现在,我有很多事情要办,例如需要将货物运到纽卡斯尔或达勒姆,或哈里奇、多佛,那么在那里的港口找一个代理人岂不是更为方便?”
②托尔(Thor),北欧神话中的雷神。
先从事实谈起吧——不加掩饰也不加修饰的事实,它们已被书本和数据所证实,在真实性上没有任何疑问,我决不能把它们和我的主观感觉或者是记忆混为一谈。就在昨晚,伯爵向我咨询一些法律问题时候,我已经看了整整一天的书,就是为了让我的脑子没有任何时间去想别的。我还重温了某些在林肯律师学院⑬考过的问题。伯爵问的问题很有条理,所以我要按照顺序把它们整理出来,说不定哪天会用到这些信息。
③奥丁(Odin),北欧神话中的主神。
5月12日
④塞西亚(Scythia),古时指黑海西北海岸一直到高加索的广大地区。
此时天色已亮,我们只得各自回房休息。(备忘:这本日记有点像《天方夜谭》的开篇一样恐怖,或者说是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因为一切活动都必须赶在鸡叫前结束。)⑫
⑤伦巴德人(Lombard),日耳曼人的一支,富侵略性。
“我们塞凯伊人有理由骄傲,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许多英勇民族的血!这些民族为领地而战时,如同雄狮一般勇猛!许多欧洲民族曾共同生存于此,其中有从冰岛不请而来的乌戈尔人①,他们有着托尔②和奥丁③所赐予的战斗精神,他们的狂战士将这种精神诠释得淋漓尽致。当他们的身影如风暴般席卷欧亚非三大洲沿岸时,当地人甚至认为这群战士是狼人。而当他们迈入这片土地时发现了匈人——这一民族的作战气势有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扫荡着胯下战马的所及之处,死在他们刀下的人会将其视为古代女巫的后裔,那些女巫曾因与沙漠中的魔鬼交配,而被逐出塞西亚④。傻瓜!真是傻瓜!谁见过比匈王阿提拉还要伟大的女巫或魔鬼?”说到这里,他猛地将手臂举起,“难道这不是一个奇迹吗?我们的民族战无不胜!我们以此为无上骄傲!那些数以万计的马扎尔人、伦巴德人⑤、阿瓦尔人⑥、保加利亚人还有土耳其人曾进犯我们的边境,但却被我们一一击溃!这难道不奇怪么?当阿尔帕德⑦和他的军队扫平了匈牙利地区,抵达我们的边境后,他那闻名于世的史诗壮举——“征取国土”竟戛然而止。因为这些如洪流一般向东扫掠的马扎尔人宣称我们塞凯伊人是他们的同盟,并在之后的几百年里一直将我们视作土耳其国境边的守卫者。土耳其人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水流可以沉睡,但敌人永远不死!’试问,在这片土地上的四大民族里,谁能像我们一样,无需多想便会欣然接受‘血刃’的封号?谁能像我们一样,在君王对外宣战时,能闪电般地集结起来?当我们的国家在科索沃蒙受羞辱⑧,瓦拉几亚人与马扎尔人的旗帜倒在新月旗下的时候,是谁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在我们的民族中,是谁跨越多瑙河,厮杀在土耳其的土地上并将土耳其人打败?是他,是德古拉!但不幸的是,他那卑鄙的兄弟却在他潦倒的时候,把他的子民卖给了土耳其人,让那些人惨遭奴役与耻辱。而就是这个德古拉,一直在激励着他的民族、他的后人一次又一次重展他的雄风,杀过多瑙河,踏在土耳其的土地上。他屡败屡战、愈挫愈奋,就算是已经全军覆没,只剩他孤身一人,他依然会奋战到底!因为他坚信——最后的胜利将属于他自己!有人说他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呸!如果那些农民失去了领袖,就将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一个拥有智慧和勇气的指挥者,战争靠什么来结束?终于,在莫哈奇之战⑨结束后,我们摆脱了匈牙利人的奴役,而我们德古拉家族则成为了瓦拉几亚的领袖。这一切的奋战只因为我们的灵魂在高呼——宁可选择死亡,也不要失去自由!啊,年轻的先生,我们塞凯伊人,也就是德古拉家族,凭着鲜血、智慧、利刃和本能,本可创造出超越哈布斯堡王朝⑩和罗曼诺夫王朝⑪的辉煌!可杀伐的岁月却一去不返了!在眼下这个歌舞升平的可耻年代里,鲜血已成为无比宝贵的东西,没人再愿意去流下一点一滴。而我族的光荣战绩,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⑥阿瓦尔人(Avars),古代生活在欧亚大陆的游牧族群,善战,6世纪下半叶从中国北方徙居东欧,于匈牙利平原建立帝国,将马镫技术传至欧洲。
我渴望能够记下他讲述的一切,对我来说这些简直太美妙了,这个国家的整部历史仿佛都被凝聚在了里面。他越讲,情绪就越高昂,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捋着长长的白胡子,用手紧紧地抓住身边所有能够得着的东西,就像是要捏碎它们一样。其中有一段话,我要尽量按照他的原话记下来,因为这和他家族的历史有关:
⑦阿尔帕德大公(Arpad,?—907),匈牙利的首位大公,于9世纪末率马扎尔人向喀尔巴阡山脉迁徙。驻扎于蒂萨河流域后,阿尔帕德率军对欧洲发动了一系列毁灭性的侵略,为匈牙利王国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后文的“征取国土(Honofoglalas)”即指这一系列军事行动。
我和伯爵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向他询问了一些有关特兰西瓦尼亚历史的问题,他的兴致很高。他描述的那些人、那些事,尤其是战争,仿佛是他的亲身经历。后来他对我解释说,对于一位贵族来讲,他的城堡和姓氏的荣耀就是自己的荣耀,同时它们的命运也就是他自己的命运。每次提到他的城堡,他总是说“我们”,大多用复数,就如同一位国王在演讲。
⑧此处指发生在1448年10月的第二次科索沃战役(第一次发生于1389年),交战双方为奥斯曼帝国与匈牙利—瓦拉几亚联军,联军战败,瓦拉几亚被奥斯曼帝国占领。
午夜
⑨莫哈奇之战(Battle of Mohács),奥斯曼帝国与神圣罗马帝国、匈牙利等国于1526年、1687年在莫哈奇打响的两次战役,本作此处所讲的是第一次。该次战役使匈牙利王国长期丧失独立,并失去匈牙利西南部的控制权与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宗主权。
请上帝保佑那位送给我十字架的善良妇人吧!每当我抚摸着它,都能感受到一种安慰,获得一股力量。我真没想到,这个曾被我视作象征迷信和盲目崇拜的东西,却在我最迷茫无助的时候给予了我这样的慰藉,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它本身就蕴藏着力量?还是因为它是一种能够将同情与安慰传递给我的媒介呢?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用心灵去探究它、彻底了解它。同时我还要把德古拉伯爵的一切调查清楚,这对我能否揭示全部真相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今天晚上,如果我把话题引到这方面的话,他也许会谈起自己的。但是我一定要十分小心,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⑩哈布斯堡王朝(House of Habsburg),欧洲历史上最为显赫、统治地域最广的王室之一,创立于1273年,以政治联姻手段控制了欧洲大多数地区。
刚想到这儿,楼下就传来了关大门的声音——不用想,肯定是伯爵回来了。但他并没有立即来到书房,于是我便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在那里我却发现——他正在给我铺床!这太令人莫名其妙了,却也印证了我的猜疑——这里根本就没有仆人,一个都没有!接着,我又透过门缝,看到他在餐厅里收拾桌子,这进一步证明了我的猜测——既然他做着这些本该由仆人来做的事,显然说明这座城堡里没有其他人了。甚至连那个赶着马车把我带到这里的车夫,也是他本人!这个结论太令人惊骇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可以不动声色地,仅仅用一个手势就控制住一群野狼,是为什么?而我在比斯特里察以及在马车上遇见的那些人,他们对我的担心与害怕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送给我的十字架、大蒜、野玫瑰、山上的泥土又意味着什么?
⑪罗曼诺夫王朝(House of Romanov),俄罗斯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于1613年至1917年统治俄罗斯,使俄罗斯由东欧小国发展为世界强国。有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大帝等名君。
我居然成了个囚犯!这感觉令我无比焦躁。我在城堡中上下狂奔,用力地摇晃着每一道我能找到的门、从每一扇窗户向外张望。但没过多长时间,无能为力的沮丧便把我包围。回头看看我在这过去几个小时里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疯了一样,仿佛是一只掉入陷阱中的老鼠。然而,就在我意识到自己已走投无路的时候,却忽地平静下来,于是我安静地坐下来,就像往常一样安静,去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苦思良久,却想不出具体的办法。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定——绝对不能让伯爵看出我的心思。他很清楚,我不过是他手掌心里的一个玩物,因为他就是幕后的导演,亲自安排了这一切。如果我还在他面前表现出深信不疑的样子,他就会继续欺骗我。所以就目前来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糊涂,把恐惧和疑虑都隐藏在心底,并时刻保持清醒。我明白,我现在要么是在像个孩子似的自己吓自己,要么就是完全陷入了绝境。如果是后者的话,那我就要,不,是必须要全力应对这一切。
⑫《天方夜谭》第一篇中的国王每度过新婚之夜便杀死王后,宰相的女儿嫁给国王后每天晚上为国王讲故事,且只讲开头和中间,天亮即停,以此利用国王的好奇而保护自己,于一千零一夜后感动国王;哈姆雷特的父亲被毒杀枉死,他的灵魂只在夜里显灵,向哈姆雷特诉说冤屈。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续
⑬林肯律师学院(Lincoln's Inn),创立于1422年,英国四大律师学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