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用担心,”我回应道,“您的英语真的很棒。”
他礼貌地向我鞠躬,说道:“谢谢你,我的朋友,感谢你这番令人陶醉的赞美,但我担心自己只是略通皮毛罢了。我懂得了语法和单词,但是还不知该怎样去运用它们。”
“还没那么好,”他回答,“我了解,如果我真的到了伦敦,一开口便会让别人听出来我是外国人,所以我的英语水平还不够。在这里,我是伯爵,是贵族,一般人都认得我,我是这里的主人。但是一个陌生人对于一个陌生的地方而言,他什么都不是。没有人认识他,也就没有人会在乎他。所以我要像其他人一样才好,那样就不会有人因为看见我而停下脚步,也不会有人会因为听到我说话而不再交谈,然后说:‘哈,哈,外地人!’我已经当了太长时间的主人,而且还将继续当下去,或者说至少不会有人来给我做主人了。你身为我在埃克塞特的朋友彼得·霍金斯的代理人,不应只是单单地来处理一下我在伦敦的地产事务。我认为你应当留下来生活一段时间,这样我就可以通过彼此的对话来学习正宗的口音,我希望你能及时纠正我的错误,哪怕是一点小瑕疵也不要放过。另外我要表示歉意的是,今天我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但是面对一位被要事缠身的人,我想你一定会体谅他的吧?”
“不,伯爵,”我说,“您要知道,您已经完美地掌握了英语!”
那是自然,我对他说我愿倾尽所能地帮他,并问他自己能否随意地进入这个房间。
就在我看书的时候,门开了,然后伯爵走了进来。他亲切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并关心地问我昨晚是否睡了个好觉。接着他对我说:“很高兴看到你能自己找到这里,我相信这里的很多东西会让你感兴趣,这些家伙——”他把手放在了几本书上,“自从我有了去伦敦的打算后,它们在这几年里就一直陪着我,就像是带给我许多乐趣的好朋友一样。是它们让我对英格兰从了解到熟悉,再到热爱!我渴望着能够漫步在繁华的伦敦街头,置身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融入其中,去感受这座城市的生命,去感受它的变化和死亡,去感受它的一切……可是,唉,我仅能通过书本去掌握你们的语言,我的朋友,我多么希望你能听懂我的英语啊!”
他回答道:“当然可以了。”接着他又补充说:“除了那些上了锁的房间,你可以去这城堡里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当然我想你也不会对那些房间感兴趣的。城堡里的一切,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有原因的。如果你能和我换位思考一下,你就会更理解我的。”对此我欣然接受。伯爵继续说:“这里是特兰西瓦尼亚,不是英格兰。我们的风俗习惯与你们不同,所以这里会有不少事情会让你觉得很怪异。而且你也跟我讲了一些你在这一路上的经历,我想已经有一些事情让你感觉不可思议了。”
在书房里,我惊喜地发现这儿有很多的英文书,摆了整整一书架,还有一些报纸和杂志。屋子中间的书桌上零散地摊放着几本英文报刊,但没有一期是最近的。书架里的书种类繁多,有历史、地理、政治学、政治经济学、植物学、地质学、法学等,都与英格兰或英国的风土民俗有关。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参考书,比如《伦敦人名地址簿》《红皮书》《蓝皮书》《惠特克年鉴》《陆海军名录》等,最令我高兴的是,书架里还有一本《律师人名录》。
接着我们就着这个话题聊了很多,他似乎很愿意谈论这些事情,也许是仅仅为了聊天吧。我也问了他很多问题,多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有我注意到的一些事。有时候,他会避开话题,有时他会故作糊涂而聊别的,但大体上,他还是很坦诚地回答了我的提问。
于是我坐下来,享用了一顿丰盛可口的早餐。吃完之后,我四下寻找着摇铃,好告诉仆人来收拾餐具,但却没能找到。这真是有点奇怪,在这个豪华的城堡里,却找不到如此寻常的小玩意。吃饭用的餐具都是纯金的,而且做工精美,想必价格不菲。房间里的窗帘、椅套、沙发垫和床边的帷幔都是用最昂贵最漂亮的布料精心编织而成的,不消说,当初做的时候一定花了很多钱。虽然这些东西看上去都已经历了百年光阴,但依然保养得当,被布置得井井有条。我在汉普顿宫①曾经看过这样的东西,但都已是破烂不堪,还有被虫子蛀过的痕迹。在城堡的所有房间里,我没有发现任何一面镜子,就算是在我的桌子上,也连一个梳妆镜都没有。我只好把包里用来刮胡子的镜子掏出来,好在梳头或者刮胡子时用。此外,我几乎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没瞧见一个仆人。而且除了远处的狼嚎声以外,城堡附近再没有别的动静了。当我吃完饭不久——我不知该叫这顿饭早餐还是晚餐,因为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六点了——我想找几本书读,又觉得自己不应在未征得伯爵同意的情况下四处乱翻。但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读,书、报纸,哪怕任何带点字的东西都没有。于是我便打开了屋子里的另一扇门,发现那里正好是一个书房。我又试着去打开我房间对面的那扇门,却发现它被锁上了。
随着谈话的进行,我越来越放得开了,问得也渐渐深入。我向他打听了前一天晚上的怪事,比如为什么赶车人在看到蓝色火苗后要走近它们。他对我解释说,这是因为人们相信一年中的某一个晚上,就是昨晚,所有邪恶的鬼魂将会在外面游荡,而在有蓝色火苗出现的地方是埋有宝藏的。
德古拉
“那些宝藏被埋藏了起来,”他接着说,“我可以完全肯定,你昨晚看见的那个地方就有。因为在很久以前,这里是瓦拉几亚人、撒克逊人和土耳其人的战场。他们在此厮杀了数百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鲜血浸染过。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奥地利人和匈牙利人成群结队地侵犯这里,而那些爱国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少,不论战士平民,纷纷奔赴沙场英勇抗战。他们在敌人必经的关口上埋伏着,然后用双手发动了一场山崩,用汹涌的攻势将敌人置于死地②。即便侵略者胜利了,他们也什么都没拿走。这里所有有价值的东西,早就被埋在了土里。”
我不得不出去一下,不要等我。
“但是现在,”我说道,“为什么这些宝藏依然没有被挖出来呢?大家既然已经知道了宝藏的存在,那么只要去寻找的话,肯定会有线索的。”听了我的话,伯爵咧嘴笑了,露出了他的牙龈,还有那又长又尖的犬牙回应道:“因为这里的农民都是懦夫和蠢才!这些蓝火只会在一个夜里出现,但是在这个夜里,却没有人敢跨出家门一步!就算是他们敢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就算你提到的那个人,在有火苗的地方做了记号,天亮后他也将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我发誓,即便是你,也不可能再找到那些地方了。”
又是一个凌晨,我已经痛快地休息了整整24个小时。昨天下午我才起床,还是自然醒的。穿好衣服后,我来到了之前吃晚餐的那个房间,发现那里已经摆好了一份早餐,只是已经凉了,但咖啡还是温热的,大概因为壁炉就在旁边的缘故吧。餐桌上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您说对了,”我说,“我比那里的死人知道得还要少,更别说去找到宝藏了!”随后我们就聊别的了。
5月7日
“来吧,”他最后说道,“跟我聊聊伦敦,还有那间你帮我买下来的房子吧。”
此刻我仿佛身处在雷雨交加的大海上,心里充满了茫茫的不安和恐惧,乱七八糟的事情更是止不住地在脑海里翻涌,令我不敢去面对自己的灵魂。上帝,请保佑我吧,就算是看在我爱的人的份上!
我先是为自己的疏忽向伯爵表示了歉意,随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去拿包里的文件。就在我整理文件的时候,隔壁房间里传来了瓷器和银器彼此碰撞的声音。于是我走过去一看,发现屋里的桌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还点了一盏灯。
随后他站了起来,对我说道:“你一定累了吧,卧室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明天你睡多晚都没关系。我要出门了,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你就好好睡一觉吧,做个好梦!”他向我礼貌地鞠了一躬,然后为我打开那扇通向八角屋的房门,我便走进了我的卧室。
而这时外面已经黑了,书房的灯也亮了。我看见伯爵正躺在沙发上,读着一本英文版的《布拉德肖指南》③。我走进来的时候,他把桌子上的书刊报纸都收了起来,然后听我向他介绍各种计划、活动安排还有相关数据等。他似乎对这些都有着浓厚的兴趣,问了数不清的关于他的房子和周围环境的问题。显然,他事先已经对这房子的周边情况进行了详尽的考察,不然我也不会发现他知道的比我都多。
“快听啊,这些夜之子,还有那来自它们的美妙歌声!”他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奇怪表情,于是对我解释说:“呵呵,先生,你这样的城里人是无法体会到猎人的心情的。”
当我提到这一点时,他回答说:“嗯,不过,我的朋友,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必要的吗?要知道到了英国我可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了,我的朋友哈克·乔纳森,哦,对不起,我又按照我们国家的习惯去叫你了,把你的姓放在了前面。乔纳森·哈克先生,到那时你不会再在我身边,给予我必要的指点或纠正——那时你也许正在几英里④之外的律师事务所,正和我的另一位朋友彼得·霍金斯处理法律文件呢,所以我应当这么做。”
伯爵显然是注意到了,于是他很快地抽回身,冷笑了一下,尖利的牙齿便露了出来,让他的笑容显得更加阴森。接着他走回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我望向窗外,看到了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周围的一切仿佛陷入到了奇特的静谧当中,但当我静心去倾听时,远处的山谷里似乎传来了野狼的嚎叫声。这时候伯爵的双眼闪烁出了光芒,然后他开口说道:
然后我们就那桩在帕弗利特的房产交易进行了详细的讨论。在我介绍完相关情况后,他签了一些需要签名的文件,又写了一封信,这信将随那些文件一起邮寄给霍金斯先生。
借着火光,我注意到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颜色很白,似乎保养得不错。但是接近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很粗糙,手掌宽大,手指又短又粗。尤其令人奇怪的是,他的掌心生有毛发。此外他还留有长长的指甲,并把它们修剪得很尖。当伯爵的手碰到我身上时,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我猜这也许是因为从他嘴里散发出的一股腥臭,让我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我已经尽力去掩饰,但还是未能隐藏住自己的感受。
他又问我是如何找到这样一所合适的房子的,我便把我当时记的笔记读给他听,内容如下:
等我吃完晚餐后,伯爵把我请到了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还点着了一支雪茄递给我,同时抱歉地说他自己不会抽烟。我总算可以好好地端详他了:他的面相很不寻常,脸庞轮廓清晰,充满着力量感;鼻子细长,呈鹰钩状,并有着拱形的鼻孔;前额饱满,两鬓附近的头发稀疏,但其他地方的却很浓密,还带着自然的卷曲,两条又粗又长的眉毛几乎要在鼻梁上方连成一体了。他的嘴隐藏在浓重的胡须里,紧紧地抿着,显得很坚毅,但也有些冷酷;牙齿则有些奇怪,颜色惨白而且尖利异常,有些牙还伸到了嘴唇外面;他的嘴唇则是红润鲜亮的,与他的年龄似乎不大相称。至于其他的部位:耳朵有点苍白,上方非常尖;下巴很宽,透露着一股强势;两颊消瘦但紧实有力。总之,这是一张极度苍白,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面孔。
在帕弗利特的一条小路旁,我发现了一所看起来正符合条件的房子,恰好它还贴着一张破旧的待售告示。房子四周的围墙很高,由巨石砌成,看上去年代久远,而且很多年没人修过了。紧锁着的大门是由厚重的老橡木和铁制成的,已是锈迹斑斑。
伯爵走到餐桌前,亲自为我揭开了餐盘的盖子,一只香气四溢的烤鸡呈现在我眼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奶酪、一份沙拉、一瓶陈年的葡萄酒——这就是我的晚餐了。伯爵在我吃饭的时候,不断地打听我在这一路上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我便把之前所有的经历一一详尽地告诉了他。
这所房子叫卡尔法克斯,呈四方形,看上去很像一个旧骰子。它的朝向很正,四周紧紧地围着坚硬的石头。院子里栽了很多树,所以到处都有树荫。还有一个又深又黑的池塘,或者叫小湖,显然还有泉水注入其中,因为湖水清澈,还流淌得很欢快。这房子很大,通过它厚重的建筑石料来看,应该建于中世纪。它的窗户很少,只有几个高高在上,还被铁栏杆封得严严实实,这让它看上去有点像一所监狱了。在它附近还有一所虽小但很古老的教堂。因为没钥匙,所以我没办法进到房子里面去,只是用相机在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这所房子曾被改建过,但是改得很随意,我只能站在外面粗略地估算它的面积,应该很大。这附近的房子很少,其中一个刚刚扩建完,被改成了一家私人精神病院,不过从院子里是看不到它的。
十分遗憾,我那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已长期受此折磨,以致不能出门旅行。不过我要高兴地说,我已经找到了一位有才干的年轻人来代替我了。我对他有着十足的信心,这个小伙子年轻有为,活力四射,思维敏捷又恪守诚信。他遇事考虑周全,为人低调谨慎,在我的事务所里已经锻炼得相当成熟,能够独当一面。只要您愿意,他将在这段时间里为您效劳,无条件地遵从您的指示。
听我念完后,他说:“房子历史悠久而且高大,这叫我很高兴。我本就是古老家族出身,若是让我住进新房子里,那简直跟杀了我一样。一两天的时间,是不会改变在一个世纪里形成的习惯的。它附近还有一个老教堂,这也令我高兴。我们特兰西瓦尼亚的贵族,是不屑于和凡夫俗子们葬在一起的。我从不愿寻找刺激或激情,也不喜欢明媚的阳光或清澈的泉水,那些不过是年轻人和贪图享乐者的追求罢了。我已不再年轻了,我的心已为逝者哀伤多年,早已快乐不起来了。而且,我的城堡也已是残破不堪,阴影重重,还有寒风从城垛和窗缝中吹进来,但我喜欢阴冷和黑暗,这能让我独自一人去静静地想一些事情。”他这番倾诉和他露出的表情有些不太相衬,虽然他面带微笑,但却显得十分阴郁和愤恨。
我把霍金斯先生托我转交的信递给了伯爵。他启开封印取出信,严肃地读了起来。随后,他脸上浮现出了迷人的微笑,接着把信递过来让我看。信里的一段话让我觉着很开心:
然后伯爵便借故告辞了,走之前托我把文件收拾起来。他离开没多久,我便随手拿起了几本书翻看。其中有一本地图集,打开它的时候我恰好翻到了英国的那一页,看来这一页被用得相当频繁。仔细一瞧,某些地点还被特别地圈了起来,我注意到其中有个地方在伦敦东部,显然是他那处房产的所在地,另外两处分别是埃克塞特和位于约克郡沿岸的小镇惠特比。
晚餐已经摆好了。伯爵正站在壁炉一侧,倚着石墙,优雅地指了指餐桌,向我说:“请就座吧,不过,恕我不能奉陪。我已经吃过了,而且我一直没有在晚上吃东西的习惯。”
一个小时后伯爵又回来了。“啊哈!”他说道,“还在看书吗?不错,但请不要工作得太累了,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然后他拉着我的胳膊一起来到了隔壁,餐桌上摆着非常丰盛的菜肴。接着他再次向我致歉,说他在外面已经吃过了。然后,就和昨天晚上一样,他依然在我吃饭的时候陪坐在一边,和我闲聊。同样和昨晚一样的是,晚饭过后我又抽起了雪茄,伯爵也还在旁边和我聊天。他问着所有他能想到的问题,就这样,几个小时在交谈中过去了。尽管我觉得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觉得毕竟要客随主便,而且我也并不是很困,昨晚充足的睡眠已经让我精力十足了。但我却不得不忍受这清晨来临时的寒冷,有如冬日海面上迎风而来的阵阵寒潮。传说临死的人,将会在黎明时分或者潮汐涨退时告别人世。我想不论是谁,只要他曾体验过精疲力尽却又无法脱身的氛围,他一定会相信这个传说。突然,一声异常尖锐的鸡叫打破了这拂晓前的静谧。德古拉伯爵猛地站起身,说道:“怎么又到早晨了!我真是太粗心了,又让你熬了一夜。唉,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让你嘴里的英国变得那么有趣了吧,那样我也许就不会忘记时间的流逝了。”说完,他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便匆匆离开了。
温暖的房间、恭敬的伯爵,这些都让我心头上的疑虑和恐惧渐渐消散。而在我的心神渐渐安定后,我才发现自己几乎快要饿死了。匆匆洗漱后,我便走到了餐厅。
回到卧室后,我拉开窗帘,却发现窗外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房间里的窗口是面向院子的,我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正渐渐亮起来的灰色天空。于是我便合上窗帘,然后记下了这一天发生的一切。
“想必这一路已让你身心俱疲了,所以先去洗漱一下吧,这里有你所需的一切。等你收拾好后,请到前面那个房间去,享用为你准备的晚餐。”
5月8日
伯爵停了下来,把我的行李放在地上,然后关上门,走到屋子的另一边,打开了那里的一扇门。这扇门的里面是一个八角形的小屋子,屋里只亮着一盏小灯,看起来连一扇窗子也没有。伯爵带我穿过了这个小屋,之后他将另一扇门打开,示意我走进去。眼前的房间布置得很温馨,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卧室,壁炉也是刚刚被添过柴火,把屋子烘得很暖和,最上面的木柴还没有烧着,火苗欢快地跳动着,在宽宽的排烟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伯爵把我的行李拎到房间后就出去了,在带门的时候对我说:
起初我还在担心自己写的日记是不是有点太啰嗦了,不过我现在倒庆幸从一开始就记得那么详细,因为这个地方的某些事实在是太奇怪了,令我不安。我渴望能够活着回去,或者压根儿就没来过这里。也许是这里黑白颠倒的生活方式让我有了这种想法吧,但这里的一切就只能是这个样子吗?如果能有人和我聊聊天的话,我想我还可以忍受,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我倒是能和伯爵说话,但是他……我真的担心这里唯一的活人就是我了。让我写得尽量平实点吧,好让我能承受力强一些,真的不能再去做过多的联想了,否则我会神经错乱的。现在我就来说说我的处境。
“不,先生,你是我的客人。你看,都已经这么晚了,我的仆人们都睡着了,所以就让我自己来照顾你吧!”他仍旧坚持拎着我的行李穿过走廊,然后登上了一座宽大的螺旋楼梯,接着又走过一条走廊。我们的脚步在石板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声响。到了走廊的尽头,伯爵用力地打开了一扇房门。我高兴地发现,这是一个明亮的房间,里面已经铺好了一张气派的餐桌。屋子里的壁炉烧得正旺,看上去刚加过柴火,正不断地蹿出透亮的火苗。
上床之后我只睡了几个小时,然后便失眠了,没办法,只好起床。然后我把用来刮胡子的镜子挂在了窗口旁边,准备刮胡子。突然,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同时伯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早上好。”这把我吓了一跳,我可是能够从镜子里看见屋子里的一切的,但是却没有看到他。由于被吓得一抖,手里的刮胡刀在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而且我当时并未注意到。回应了他的招呼之后,我又转向镜子,想瞧瞧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但这次我确定了,我并没有看错,他就站在我身旁,我一扭头就可以看到他,但是在镜子里,我却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镜子里能够看清整个房间,但却看不到一个人,当然是除我之外!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比我经历的所有怪事都要更加诡异!每次伯爵在靠近我时,我便会隐隐不安,而现在这种不安已经变得非常强烈!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我的伤口已经淌血了,血流到了下巴上,于是我放下刮胡刀,转身去找药。而这时伯爵看到了我的脸,魔鬼般的怒火从他双眼里燃烧起来,接着他猛地用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了一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正好打在了他手上,这个巧合让他马上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那股怒火瞬间就消失了,以至于我都不敢确信刚才的一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他很有礼貌地向我鞠了一躬,回道:“在下就是德古拉。你令寒舍蓬荜生辉,哈克先生。请进吧,晚上天气寒冷,我想你一定要吃些东西才行,然后再睡个好觉。”他一边说,一边把灯烛放在墙上的灯架上,接着就走出去把我的行李提了起来。我要阻止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行李拿了进来。我说我自己可以拿,但是他坚持说:
“小心点吧,”他说,“小心别再刮伤自己了,这个国家可要比你想象得还危险。”随后他把镜子从窗边扯了下来,继续说:“这个令人生厌的东西就是刚才那一幕的罪魁祸首!它是导致人类爱慕虚荣的邪恶之物,让它消失吧!”说完,他一把拉开窗户,将镜子用力地扔了出去。镜子摔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粉身碎骨,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这叫我很恼火,没有镜子我怎么刮胡子呢?只能用怀表壳或者是刀片盒底了,幸好它们是金属的。
他再一次对我说:“欢迎光临寒舍!望你轻松自在地到来,平安无恙地离开,将快乐留给这里!”他握手的力道和赶车人几乎一样。由于我一直没看清楚那个赶车人的脸,所以我怀疑他们俩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为了确认一下,我试探地问道:“您就是德古拉伯爵吗?”
当我走进饭厅的时候,早餐已经摆好了,不过我还是没有看见伯爵,所以只能一个人吃。奇怪的是,我至今从未见他吃过任何东西,毫无疑问,这是个怪人。吃完饭后,我在城堡里转了转。顺着楼梯走出来,我发现了一间朝南的屋子。这里视野开阔,窗外风景秀丽。城堡矗立在一个恐怖的悬崖边上,如果从窗边扔一块石头下去,它在触底之前至少要先坠落个一千英尺。放眼望去,是一片无际的林海,偶尔也会有一条深陷的峡谷裂缝出现在眼前,不时还会出现一条条闪烁的银线,那是正在流淌的小河,正蜿蜒奔流在森林和峡谷之中。
他并没有要走过来迎接我的意思,只是如同一尊雕像般地站在那里,就像是那个欢迎我的手势让他突然被定格成了石像一样。然而,就在我跨过门槛的一刹那,他激动地向前跨了一步,接着将我的手紧紧握住,那股力量真的是太大了,我被握得生疼。而且他的手冷得就像是一块冰,仿佛是死人的手一样。
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描绘这里的风景了,因为我已经发现了更多的情况。门,门!这里到处都是门,插了门闩上了锁的门。除了城堡上的窗户,这里再没有别的出口能够到外面去!
门里站着一位个子高高的老人,他留着精心修剪的白胡子,从头到脚一袭黑衣,全身看不到任何一抹其他的颜色。老人手里举着一盏古式的银灯,上面没有任何灯罩一类的东西。在门打开的一刹那,火苗摇曳起来,那些被银灯投射在四周的影子也随之晃动起来。他非常礼貌地用右手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来。他的英语很好,就是音调有些古怪:“欢迎光临寒舍,请进吧,不必这么客气。”
现实就是,这城堡已然成了名副其实的监狱,而我就是这监狱里的一名囚徒!
就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大门后面传来。门缝里冒出了一丝微弱的灯光,然后响起了哗啦啦的锁链碰撞声,还有门闩被拨开的咔嚓声。接着,我通过刺耳的摩擦声感觉到钥匙正在门上的锁孔里转动,听上去这道门已经许久未被打开过了。最后,厚重的大门打开了。
注释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找不到门铃或是门环一类的东西,即便是大喊,我的声音应该也不足以穿透面前的厚墙还有那些漆黑的窗户。我似乎陷入到了没有尽头的等待之中,这让我不禁心生怀疑和恐惧:我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啊?这地方住的究竟是什么人?将有什么样的遭遇等着我去经历?这还会是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律师事务所职员平淡生活里的一件平常小事吗?要知道,我只是被派来向一个外国客户解释一些有关伦敦房产收购事项的。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米娜可一直不喜欢这个称呼!律师……对了,在离开伦敦之前,我已经得知,我的律师考试成绩相当出色,我现在已经是一名职业律师了!于是我揉了揉眼睛,还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现在的一切真的就像是一场噩梦,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猛然苏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其实就在家里的床上躺着,正沐浴着窗子里洒进来的曙光,就像劳累工作了一整天之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所感觉的那样。但是身体传来的疼痛,还有并未产生幻觉的双眼告诉我,我真的没有在做梦,我的的确确身处喀尔巴阡山脉深处。我现在所能做的一切,只剩有保持忍耐,等待黎明的降临。
①汉普顿宫(Hampton Court Palace),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最为华丽的建筑,原为英国皇室官邸。据传该宫历史上曾多次发生“幽灵事件”。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赶车人先跳下车,伸出手扶我下车。于是我又一次地感受到了他那惊人的臂力,他的手简直就是一把大铁钳,只要他想的话,我的骨头完全会被他捏碎。随后,他从车上取下我的行李,把它放在了我脚边。我的旁边是一扇高大的门,这扇门相当古老,上面钉满了巨大的铁钉,门背后是一条外凸的由巨石制成的门廊。虽然光线昏暗,但我还是能够看见石头上刻有很多磨损得很严重的图案,仿佛在诉说着这道门沧桑的历史。我正站在那里,而赶车人则在这个时候跳回了马车,甩了甩缰绳,马车便再次出发,渐渐消失在一条昏暗的路上。
②参考发生于1330年11月的波达萨战役。匈牙利国王查理一世·罗伯特的军队被困在狭窄的波达萨山谷,瓦拉几亚大公巴萨拉布一世带领军民从上方施以乱石,重创匈牙利军队,取得决定性胜利,实现了瓦拉几亚(罗马尼亚的前身)的独立。
我想我肯定是困了,如果我要是完全清醒的话,肯定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在夜色的笼罩下,这个庭院看起来相当大,庭院里还有好几道拱门,拱门下的几条昏暗小路通向院子外面,这让院子显得比实际还要大。我不知道这院子在白天会是什么样子的。
③英国当时出版的列车时刻表。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续
④长度单位,1英里约折合1609.344米。